霍桑所说的休息,我听了很觉突兀。我自从上夜里发见这案子以后,精神上一直没有安宁过。就我的体格方面着想,休息当然是我十二分赞成的。不过这案子刚在发展的进行程序中,而且进行到了最高的尖顶,显然有欲罢不能的趋势。霍桑怎么在这当儿要休息?他每次探案,不得到最后的结果,不肯罢休。此刻他忽然有这句话,莫非这案子也已有了结果了吗?否则案情正在急剧地进展,怎么可以中途停止呢?可是我们到他的爱文路寓所以后,我向他一问,竟又不得要领。
我问道:“霍桑,我们当真就休息吗?这案子不必再进行了吗?”
霍桑答道:“不,进行的事情正多着,不过此刻却无从进行,所以我们不能不暂时休息。”
我疑惑地说:“怎见得无从进行?譬如你刚才发现的一粒子弹,也须加一番确切的证实。吴小帆那支手枪的口径究竟是不是和这子弹符合——”
他阻住我。“这个已不成问题。刚才谭纪新不是已经证实了吗?他是军人,对于这种东西的经验比我还丰富,他家里所有的手枪一定也不少。所以他只看一看,便说这粒弹子是一英寸的百分之三二口径(.32)里放出来的小号弹。这话当然可信。我也很同意。你也知道吴小帆的手枪是一英寸的百分之四五(.45)口径,大小显然不同,故而这一点无庸再行证实。”
“那么这支.32口径的手枪是什么人的?你又从哪里去取证?”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这一点我现在还无从入手。”
我说:“凭空里当然无从入手。你对于这小手枪的主人可是一些没有头绪?”
霍桑在手表上瞧了一瞧,仍低着头,不答话。
我又道:“现在看起来,那个按门铃的人所处的地位更加重要了。这个人至少可以做一条线路。你可有方法找到他?”
霍桑略略抬起些头。“是,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眼前我实在没有法子查明他。”
“那末你几时才可以查明?”
“很难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一星期或一个月后,也许终于查不出来!”
我觉得霍桑的话带着些哑谜性质。他当真没有把握吗?还是卖关子不肯告诉我?我自然耐不住。
“霍桑,你这话很费解。照你说,假使这个人终于不能查明,那末这案子难道也就终于不能破获了吗?”
“唔,你这句话确有强烈的可能性!”他的头又低下去,眉峰间更皱紧了。
我又说:“那末,你难道承认失败了吗?”
他点点头。“是,我怕如此。”
我禁不住动了感情,说:“不!你决不会如此!你的话必非由衷。霍桑,你何必玩那卖关子的老把戏?”
霍桑忽仰起身子,笑一笑。“包朗,你忘怀了。我们回来是休息的,何必动肝火?算了。午膳时分过了好久,我想你的肚子里一定也有些饥饿哩。”
扫兴的话已种了些转机的因子。他明知我在这种状态之下决不能够进食,所以在未进午餐以前,他又给我进了一眼开胃剂。
他拍拍我的肩,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别发脾气。十多年来,我一再劝你养成些耐忍力,不料至今还毫无成效!现在请你再耐一下子。今天夜里我准备去冒一冒险。我还需要你的臂动呢。”
唉,有转机了!霍桑并非失败。他说晚上要去冒险,明明表示他对于这案子的进行,已有一定的方向,此刻大概时机未到,故而还不肯说明。我熟知道他的脾气,案情的进展如果没有到成熟的时期,若要勉强他发表,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这时候我自然也不愿作无效果的尝试。
进膳时他有说有笑,但所说的只是闲文,并没有半句述及这件案子。我自然也不便开口,只索接受他的劝告,试着练习我的忍耐力。
午膳完毕,已是两点三刻。霍桑和我都假寐片刻,这是我们的饭后休息的老习惯。不料我醒觉的时候,霍桑已经出去了。仆人施桂告诉我,霍桑临走时曾说,他往银河路去投一封信,不久便可以回来。我默念银河路就在公园的西面,不知道他往银河路的哪一家去。我从来不曾听见过他在银河路有什么朋友。并且送信的事,他为什么不假手邮局或仆人,却亲自劳驾?因此我料想到他此次投信,也许和这案子有关,不过这里面有什么曲折,我无从捉摸。
我又想起他所说的冒险的话。他要冒什么样的险?又怎么确定在今夜?莫非他对于案中的真的已经有了把握,所以定意今夜里去捕捉吗?并且那凶手又是一个狠骛可怖的人物,不免要抵抗争殴,故而他才有冒险的话?自然,这些问题不是凭空推想得出的,我也不愿意多费脑力,只能等他回来了再说。可是我的面前的烟灰盆中形成了一个小丘,霍桑还不回来。幸亏初秋的日曼很短,好容易挨到天黑,我才接到霍桑的一个电话。他约我立刻到民权路中华茶馆里去,还叫我把他的手枪一起带去。这消息自然够兴奋,我立即赶得去践约。
我到达中华茶馆的二层楼时,正值食客们鼎盛的当儿,热闹异常。这是一家上等菜馆,布置成全欧化,价格也特别昂贵。但是每夜里华灯初上,总有很多专在女人面前装阔的少年男子们,挟着女友,在精致的小室中把杯谈心。我不知道霍桑怎么违反了他的素性,竞选择这个地点。
他看见我,先笑着说:“包朗,你诧异我选择这个地点吗?我就为着你啊。”
我应道:“是的,我的确诧异。但是你怎么说为我?”
他仍含着微笑。“你不见那一对对的漂亮的伴侣吗?你若使略略运用些观察力,便可以供给你不少小说资料。”
我忙道:“不,这是托词。我知道你选择这个地点一定另有作用。”
“哈,哈!我瞒不过你了。你知道这地点距离公园很近啊。”他说到公园的字样,语声特别放低。
我立即会意。“那末今夜里我们的任务可是就在公园中实施?”
霍桑略略点了点头,但并不接话。
我继续问道:“今天下午你在外面干些什么?”
这时候一个穿雪白制服的传者送上一小瓶白兰地来,随即退出去。霍桑自己拔去了瓶塞,一边斟酒,一边又点了点头,只是不开口。
我又低声问道:“你可有什么进展?”
霍桑也低声答道:“进展得很多。不过你还得耐一下子。这个地方不便谈这样的话。”他把斟满的酒杯送到我的面前。“你喝一杯,提提神。”他忽然凑近我的耳朵,“你带来了几支手枪?”
我也低声应道:“两支。”
霍桑又点点头,接着便开始饮酒。
我心中觉得牙痒痒地。从手枪和白兰地酒这两点看来,霍桑先前所说冒险的话似乎并非危词耸听。但冒险的地点怎么竟在公园里?
霍桑又向我说:“包朗,我知道你最喜欢吃咖喱鸡。这鸡腿还算嫩吧?”
老实说,这当儿我的心思实在不在鸡上。不但鸡的嫩不嫩,我没有感觉到,连所吃的是否鸡腿,我也不曾注意。我只随便点点头。霍桑却似乎吃得津津有味,神态上显得非常闲暇。过了一会,他忽又把头凑近我的面部。
“包朗,你瞧那刚要走进寿字座里去的一男一女。你可知道他们有怎么样的关系?”
我斜着目光瞧了一瞧。那男的穿一身笔挺的淡棕色西装,女的穿一件茄花色薄纱的窄袖西衫,右肩上缀着一朵白绸的大花。那纱衫的质地既薄,丰腴的肌肉和曲线都豁然显露。他们并肩地走着,且走且谈。男的满脸笑容,又低头曲腰地显一种假殷勤的媚态;女的却带一种矫饰的傲态,但眼角眉梢间,又处处流露着荡意。这种状态,我在平日已经看不惯,何况在这个当儿,更没有闲心思去注意。霍桑的兴致偏偏很高。他见我不回答,又继续发表。
“你瞧不出吗?唔,我可瞧出来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相识,并且相识的时间一定还不到三个钟头。……嗯,你疑惑我的话?老实告诉你,我知道他们是刚才从卡尔登散出来的。瞧,那男子的手中拿着的报纸外面,不是还裹着一张‘荡妇心’的说明书吗?”
我不理会。霍桑的话是否出于观察,或是信口而发,我都没有兴趣。我的脑室完全被那将要发展而不知如何结局的案子所盘踞,已没有丝毫余地容纳别的事情。
霍桑又很高兴地说:“他们的来路我已说明白了。他们的去路,你可也猜得出?……嗯,你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大概总不出三东一品——”
我耐不住括四道:“霍桑,你何必瞎费心思?他们这种勾当,怎么值得我们注意?我们今夜的事情既然带着危险性质,那才得先谈一谈。”霍桑忽挥挥手,笑着答道:“不!我看你的神经太紧张了,才想教你松一松。现在别多说,好好地喝几口酒,吃些东西。我们餐要以后,就得动身往公园里去。时间已经差不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