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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回 大可解颐衰翁惩恶客 无端失约公子避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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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绮华一踏进休息室门槛,马上就有两三个漂亮侍者抢着围了拢来,一齐呈着笑脸说道:“樊小姐,怎么有好多天没有来了?张小姐、李少爷都来找过几次了。”

绮华只将脑袋微微地一点,往前一站。站在最近的一个侍者,恭而敬之的替她解开大衣钮扣。她即随意把她双臂向后一弯,又有一个侍者,早在她的背后轻轻卸去大衣。这班侍者,本是老伺候惯的,也不再把大衣对牌,交她自己收存。单又笑着说道:“樊小姐,快请到厅上去吧,樊少爷同了一位老客人已经来了好久了。”

绮华仍旧将头微点,不过听了此话,脸上加了稍许的笑容。当下出了休息室,便向那一座既宽又敞的舞厅上走去。刚搴门幕,已见家树向着奶公两个,坐在靠近音乐台的旁边一张小圆台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不知在那里讲些什么,还是家树偶尔抬起头来,先瞧见了她,忙把一只臂膀举得老高,向她摇动着。她便紧走几步,来至他们两个跟前。奶公欠身笑着道:“小姐怎么来得这般晚法呀?我们是……”

家树不待奶公往下再说,已在拍着身旁的一张椅子道:“妹妹快坐下来,我有说话问你。”

绮华刚才坐下,就有一个侍者送上一玻璃杯茶来,绮华将手一挥,侍者赶忙换上开水。绮华方始问着家树道:“哥哥有什么说话问我?”

家树将他两指一比道:“妹妹从家里出来时候,他们两个醒了没有?”

绮华因见时候还早,场子上的熟人很少,先在身上摸出一只小小的金粉盒子,打了开来,用那粉扑向她脸上四处兜圈子的扑着,同时又在嘴上答话道:“我就是怕的被他们缠住身子——”

说了这句,拿开粉扑,微把眉头一皱道:“我还是从后门溜出来的呢。”

奶公岔口道:“这样说来,小姐是在府上用的晚饭了。”

绮华又将粉扑在她脸上扑了一会,藏过之后,跟着摇头答道:“我的晚饭倒是在外面吃的。”

说时,又问家树道:“哥哥可曾跳舞过没有?”

奶公抢着代答道:“我们老少说,他要等小姐来,一同去跳舞。”

绮华随手揭开那只杯子上的小盘子,始将杯子送到嘴边,仅呷一口,擎着杯子,又在打量奶公新上身的那些行头了。她见奶公穿的是一件玄色宜贡呢马褂,一件深蓝色哗叽的老羊皮袍子,脚上穿的什么,懒得低下头去看。她又去呷上一口开水,放下杯子,朝着奶公微微地一笑道:“这样打扮很好,倒象一位老太爷模样。”

家树正待说话,忽见绮华把手向着对面一指道:“哥哥看见没有,那不是赵娥姁小姐么?哥哥可以和她去跳舞了。”

家树摇头道:“忙甚么!”

说着,自己好笑起来道:“我同奶公走进来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竟会把他老人家失散了。真把我吓得满头大汗,好容易被我找到,倒说他老人家,正想在一个门角落里小便呢。”

绮华望着奶公道:“这里备有小便室的。”

绮华说了这句,陡然看见一个西装少年扑的扑的皮鞋脚声正从外面走将进来,忙把眼睛对着家树一轮,又把嘴巴向那少年一努,低了喉咙的说道:“陈更生也来了,我得和他跳舞去了。”

家树、奶公两个跟着绮华嘴巴所努的地方看去,果见一个金镜革履,一身极时髦的西装少年远远地踱将进来。不过看他的那种神情,似乎还没有看见绮华的样子,单把他那一个漂亮脑袋一路的只向他那一班熟人连一连二的点将过去。奶公暗惊道:“这个姓陈的,长得也和我们老少一样源亮。可惜稍稍带有一点娘儿们的腔调,便减色了。”

奶公这样想着,忽见绮华似乎有些坐立不安起来,猜她用意,似乎要想先去招呼那个姓陈的,既恐失了她的身份;不去招呼,又怕姓陈的一径不去招呼她,或是先与别个去跳舞,可是又失了她的面子了。幸亏这个时候,家树也已瞧出绮华的心理,已在问她道:“妹妹可是坐得厌烦了么?可要我们俩就去跳舞一下。”

绮华却懒懒地把头一摆道:“我此刻只觉得周身不舒服。”

奶公听了一愕,赶忙问着道:“小姐既是不舒服,我们早些回去也好。”

绮华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回答道:“教我此刻就回去,我又懒得走。”

奶公很觉不过意的说道:“这样怎么好法?……”

奶公话未说完,忽见那个姓陈的业已看见绮华,正向她所坐的地方,一路弯着腰,点着头,满面春风的走了过来。一到面前脚跟尚没站定,即把他的右手一伸,送至绮华面前道:“密司樊,什么时候来的?”

绮华起先因见陈更生没见她,心里有些不舒服,此刻一见他仍照平时一样,对她又恭敬,又亲热,走来和她握手,顿时将她双眉一展,抿嘴一笑的忙去握着陈更生的手,一起一落的甩了几下。微笑着答道:“密司脱陈,你早!我也才来不久。”

说时,又朝陈更生一笑道:“今天很巧。”

说了这句,便向家树一望道:“这位就是家兄。”

陈更生起初似乎一愕,随手便镇定下来。便向家树带着一种笑音的招呼道:“久仰,久仰!兄弟早想过去拜望。”

家树连称:“不敢!不敢!”

陈更生文望着奶公道:“这位……”

家树代答道:“这是我的奶公。此次从四川来看我的。”

陈更生不及再和奶公细谈,单朝奶公很巧妙的一笑,这个一笑,完全是应酬场中一种极神秘的诀窍,彷佛有了这一笑,纵有多少言语,不必统统出口,对方就会明白的了。此时绮华早已离了座位,站得和陈更生很近,陈更生便向绮华一笑道:“密司樊,我想同你去跳舞一下,不知可肯赏脸?”

绮华不答这话,却对家树微笑道:“哥哥也去找个对手呀。”

家树点点头,便教奶公好好坐着,看他们前去跳舞。奶公连声答应。

等得他们三个一齐走后,奶公先去喝了几口茶,一个子暗忖道:“我在成都的时候,常常听人说起,并不认识的青年男女可以一同跳舞。今晚上可以开开眼界了。”

就在此时,早有一阵阵软洋洋的西乐奏将起来。奶公仔细一听,不知不觉的竟会心里发起荡来,同时他的身子也象坐在一叶小舟之中,飘飘忽忽的,一时不能自己作主。连忙按定心神,朝那场子中间一望,说也真巧,第一对在那儿跳舞过来的人物,正是樊小姐和那个姓陈的。他因未曾带得老花眼镜,不由得把他的身子离开座位,向前一站。只见绮华和姓陈的两个,胸贴胸,腹碰腹,腿骨与腿骨相联,脚尖和脚尖接触,差不当象个和合人一样,真是水也泼不进去。又因绮华矮了姓陈的半个脑袋,当然要仰着脖子,用脸去承接姓陈的脸儿。姓陈的既是高了绮华半个脑袋,当然也要把他的脸去俯视绮华脸上,同时二人的四只臂膀,正在一条线的撑作十字架形,一高一低的,均按步位。姓陈的那段腰肢本也可以称得柔软极了,岂知绮华仅有一件薄旗袍,裹紧了的一个臀部,更比姓陈的还要活泼。当她将她那个臀部在那儿东一扭,西一歪,显出跳舞姿势的当口,恰恰和那所奏着的音乐真能声声合拍,一丝不乱。奶公看到这里,绮华和姓陈的已在他那眼睛前头一转两转转了过去。第二对跳舞过来的,可巧又是家树和那赵娥姁小姐,所有一切种种的姿势,也与绮华和姓陈的不相上下。奶公一连看了他们几转,只觉着象那穿花蛱蝶一般的舞客,随着高下疾徐的乐声之中,闹得他眼花了乱而已。直过一会,方始恍然大悟,自己叫著名字道:“严老五,你真成了一个所见不广的井底蛙了。现在原是科学昌明时代,如此高尚的艺术化,万万不可再用那些卑鄙龌龊的念头前去藐视人家。古代的那些巾舞扇舞,难道不是一种艺术化不成?”

奶公此时既已存着这种心理,自然还想再去细细的赏鉴一番。

不防陡然有几句不堪入耳的轻薄说话,攒进他的耳朵,赶忙回头一看,见是两个佻挞少年紧靠着站在他的身旁。方才的那些说话,就从二人口中所出。他就马上百事不管,突出双眼珠子,吆喝二人道:“龟儿子的,你们可长眼睛?此地不是什么混账地方,你们两个的狗嘴,可要放得干净一些!”

那两个本是常来跳舞的主顾,又与绮华、陈更生、赵小姐等等都是熟人,此刻突被一个干瘪老头子这般教训起来,如何肯让?当下也就骂还道:“你这老甲鱼,老乌龟!我们说我们的说话,管你屁相干!”

二人这样骂着,已在揎着袖子,似乎要打奶公样子。奶公复又冷笑了一声道:“好!你们两个小龟蛋,真要动手么?”

奶公的一个“么”字犹未离口,早听得“拍!拍!”

的几下干脆声响,那两个的尊颊之上可已着了奶公的两个反手嘴巴的了。二人一吃这个眼前亏,一面双手掩着嘴巴,一面连喊:“反了反了!”

正想前去扭住奶公,又被奶公当场飞起两脚,跟着在那个如醉如痴的跳舞场上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中,倒说扑的扑的一连滚出两个人身子出来,运气不好的那班跳舞人众,几几乎被这两个人身子撞倒地上,其余的也已吓得四散飞逃。场子上的执事人员,一见闯下祸了,也有手忙脚乱的奔去扶起那两个少年,也有连打招呼的前去安慰众客,还有几个执事人员,连同一般侍者,便把奶公抓住,说他扰乱秩序,出手仿人,就要把他拖入捕房。就在这个乱哄哄的时候,幸亏有几个情愿息事宁人的人物在内。第一个是樊家树,他怕奶公吃亏,已对奶公不住,倘再闹出风潮,他的父母断断不肯放他过门。第二个是陈更生,他在前一向,无端的看上了顾府上的那位眉香小姐,因是片面的恋爱,自然倒了一个大霉,既是失去一只凤凰,所以又来兜搭绮华这只鸾鹤。绮华做人,本比眉香稍觉浪漫,因见陈更生既去敷衍她,光是跳舞跳舞,也不十分讨厌,因之略略假以辞色。这位陈更生于是鸡毛当了令箭一般,今天既知奶公这人确是绮华兄妹二人带来的,乐得借此献点殷勤。能够弄得和平了结,绮华一定见他情的。第三个是赵娥姁小姐,家树与她本没深交,是个寻常舞侣。她也明知家树的意思,不过能够轧上这位漂亮公子,何乐不为,因此也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独有绮华,对于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成见:闹出事来,她的父母又不会怪她的,或者还要帮她的;不闹事呢,干干净净的回去,也无不可。这场乱子,既有许多希望和平的人物出力,那时舞场上的执事人员又已知道这个老头子就是樊家树的奶公,所谓打狗看主面,自然袒护奶公这边,只好赶紧向那两个少年代为陪了几个不是,劝着他们走了。

家树和绮华两个见没事情,也同奶公去到休息室里,戴上帽子,穿了大衣,仍坐汽车回到晋升客栈。奶公笑着道:“你们二位不要怪我,老头子火大,我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

绮华也笑答道:“这些小事,不必再提它了。”

说时,又向家树望了一眼道:“我们还是来谈正经,我想奶公既替哥哥出了一个好主意,哥哥就得去与眉香姊姊接近接近,方能进行这件事情。”

家树听了,只是傻笑。绮华因见家树并不反对,心里很是高兴,当下又补上一句道:“我明晚上就在大舞台包它一间包厢,一则请请奶公,二则也把眉香姊姊约来。”

奶公恐怕家树还要推托,连忙抢着说道:“这样很好,我一定到的。”

绮华又问家树道:“哥哥呢?”

家树又笑上一笑道:“我有白戏看,为什么不到?”

绮华听说,更加满意。因见已经一点钟敲过,当下又陪着奶公随便吃了一些点心,便同家树坐车回家。

第二天午后,绮华一起身来,一壁命人去定包厢,一壁又叫人打电话给眉香,说是请她在大舞台看戏,风雨无阻,一定要到的。等得眉香回了电话,说是准到,绮华方才放心。命人开上午饭,吃毕之后,又命一个心腹丫头,亲去关照家树,叫他这天不必出门。晚饭吃过,和她一齐出去。丫头去后,绮华正想前去淴浴,忽见她房里的那个分线电话箱,已在叮铃叮铃的响了起来,忙去接来送到耳边一听,笑嘻嘻的“哦”了一声道:“是眉香姊姊么?”

那边也在笑答道:“是我呀,妹妹今天怎么这般有兴致?”

绮华笑答道:“姊姊可不要失约。”

眉香又在那边答道:“我此刻打电话给你,就是为这个。我本是打算来的,方才我又接到一个电话,有一位女画家今晚上有几幅好古画要来卖给我。这是我最心爱的事情,所以待地回复你一声,并非我有心不来。”

绮华发急答道:“这是不可以的,我因为有几句要紧说话要和你说。”

眉香听了这话,又带着笑音的说道:“妹妹既有要紧说话和我说,此刻就在电话上说就是了,何必定要到戏馆里去说呢?”

绮华只好又诌上一个诳道:“这些说话,我在电话上不便说的。”

眉香似乎迟疑了一下,方在那边说道:“这末就请妹妹到我家里来一趟。”

绮华跺着脚的回答道:“谢谢你,请你一定到戏馆里去。”

眉香又笑着问道:“妹妹今天究竟请的什么客,为什么这般发极呀?”

绮华又答道:“客人是汉有什么客人,只有我们哥哥和他的一位奶公。”

绮华一说出口,马上又在懊悔不应该说出家树在座,生怕眉香反而因此不到。那知眉香已在那边答话道:“既有表弟,我就去把那位女画家改约在明天。今晚一准到就是了。”

说了这句,电话就不响了。绮华也就放下电话机,自己暗暗失笑道:“我真也成了一个无事忙了。人家一听到哥哥在座,马上就改口说准到,我不是竟在替古人耽忧了么?”

绮华想到这里,心里很是舒泰。先去好好的喝了一杯参汤,即到泡浴间里去了。只因昨晚上已与奶公混上大半夜,今晚上又得再去和他在一起,因此淴了又淴,洗了又洗,照她心理,彷佛要淴得无论什么秽味永远不会侵入她身上才好。刚刚淴毕,已经开上晚饭。她一个人坐上桌去,又吩咐一个丫头道:“你去请少爷一同来吃,快去快来。”

这是绮华万分周到之处,生怕家树一个打混,万一走了开去,岂不使她一天白费心机。那知事有凑巧,偏偏被她料到。那个丫头去了回来,说是少爷说的,请小姐自己吃吧。他刚才奉了老爷之命,叫他亲到一家钱庄里去有桩要紧事情。他等办好事情,不回家来,一直到大舞台去就是了。绮华听了,以为家树说得如此简捷,当然不至于不到的。吃完了饭,又去大大的妆饰一番。一只新置的大钻戒,她娘早已替她办到。戴上之后,看看尺寸不大不小,随手向那电灯光下把手扬上几扬,那个一闪一闪的光彩,射得满房间里都在发亮。便又换上一件青种羊的时式大衣,仍旧不去关照她的父母,也不带人,一脚来到大舞台门口。

她的车厢门还没开门,已有两个熟案目接她下车,笑着说道:“小姐今天早,方才已有一位姓严的老客人先来了。”

绮华忙问道:“少爷呢?”

案目道:“还没有来,总在这个时候了。”

绮华一面跟着案目走上楼去,一面还在看她手表。因见还止八点多钟,家树事情未了,迟了一步,也是应有文章,及到包厢,果见奶公一个人业已颤巍巍的坐在那儿了。见绮华到了,忙起身让坐道:“小姐来了,老少呢?”

绮华将大衣交给案目,坐了下来。先将双眼,向那楼上楼下以及台上飞快的一转,方始答话道:“爹爹差他去办一桩事情,脚前脚后,就会来的。”

奶公又问道:“顾小姐总来的吧?”

绮华点头答复之后,起初倒很镇静,算定她的表姊,她的哥哥,一定会碰头的。等到十点过后,一个也没到来,她才有些着急起来。因为未曾问得家树去的那家钱庄什么招牌,只好先叫案目打电话去催眉香。案目去了还没来给回音,已见眉香搿了一个大皮包,踏着一双皮鞋脚,履声橐橐,含笑的走将进来。绮华一个乐意,慌忙让坐。又把奶公介绍见过眉香。眉香仅向奶公问了一句好,就将那皮包向她面前的扶栏上一搁,和绮华并排坐下道:“表弟呢?”

绮华连连答道:“他去办件事情,应该就要来快了。”

眉香又把皮包拿来,搁在她的膝上。随便望了一望台上,又侧头低声的问着绮华道:“你有什么说话,要在这里和我说呀?”

绮华刚待诌出说话答复,忽见一个案目,导入一个雪白脸儿的少年进来。不知此人是否家树,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忍又搬出几许人物,确为原书中所无者。非此布局,即不免与原书合掌。既曰反矣,试看此数人反得如何?读者勿急,此系布置事实之笔墨,必须层层剥茧,始见文章巧妙。至描写各人心理、举动,现在读者之程度颇高,毋须评者一一代为点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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