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绮华急于望她哥哥来到,忽见案目导入一个人来,料定必是家树无疑。只因那人跟在案目背后,远远望去,仅能见他一个雪白脸儿。及至走入包厢,见是陈更生,心里一个大不高兴。又见眉香对于陈更生,也在略现一种不悦之色,她就和眉香咬上一句耳朵,得了同意,立即站起来,先行走出包厢,再向陈更生一招手,叫他出去。陈更生还当昨晚上有了功劳,今天果有特别的颜色,当然视同圣旨纶音一般,马上向眉香、奶公两个很快的招呼一下,忙不迭跌脚绊倒的奔将出去。奶公因见陈更生也和眉香认识,便拿这话敷衍道:“顾小姐和这位陈先生也是熟人么?”
眉香却淡淡的回答道:“叫名虽做过几个月同学,但是素没往来的。”
奶公原是一个老江湖,岂有听不出这种口风之理,忙去摸上一把胡子,笑着说道:“现在学堂里,都是新人物了,若要象我们这位家树老少,又有学问,又是诚实,真正难得的呢!”
眉香虽未接腔,却在微微地一笑,瞧她意思,似未反对这句说话。奶公还待继续再说家树的好处,只见绮华一个人已经回了进来。一坐下去,就向眉香眨上几眨眼睛道:“天下怎有这种妄人?他自从碰了姊姊的一鼻子灰之后,又想来缠着我了。他说他今天从晚饭后一直到现在,没有一家舞场,没有一家戏馆,不去找过。直到此时,方才找到这里。”
绮华说到这里,略停了÷停,又攒眉的继续说道:“好容易,总算被我骗走了。”
眉香把她眼皮一垂道:“我说我那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老法门,真有效验呢。”
绮华抿嘴一笑道:“我看他,也和我们哥哥长得差不多,不知怎么一举一动就有一些使人生厌。”
眉香将她左臂一抬,看了一看手表,正待有话,绮华忽见眉香那只钻戒,看去又大又亮,居然被她想着一钉假话,忙把她手上的那只钻戒,送到眉香的眼睛前头道:“姊姊,你看!我娘骗我是五千块钱买来的。”
眉香眼睛看着那粒钻石,嘴上微笑着道:“妹妹今晚上死死活活的要我到这戏馆里来,难道就为这句说话不成?”
绮华被这一问,忽又没有说话可说,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又将她的脑袋一扭道:“人家化了钱,请姊姊来看戏,不见得是坏意呀!”
眉香看见绮华已在发极,况且平时又是最莫逆的,不忍再去驳她,只好笑骂了一句道:“你这淘气宝,真被我们这位姨母宠得没有成墨了呢!”
说时,又去把绮华戴有戒子的那只手扳来和她的戒子一比道:“你的这一只,比我的要小上一两个克勒,光头也没我的好。这样价钱,恐怕太贵了吧?”
绮华今天的这番安排,原是要想拉拢这头亲事,也是一片好心,此时因为她的哥哥老是不来,心里只在发极。至于这只钻戒,贵也罢,不贵也罢,莫说只有五千,就是五万,并不与她相干。当时既见眉香不去追究她的假话,倒也安心一半,便笑着答道:“姊姊既说这粒钻石不好,我可以再叫我娘去买过的“”绮华说完这句,顺眼看了一看眉香的装束。见她上身穿上一件淡米色华达呢面子,灰结里子的小袄,下身不过一条极短的黑色绸裙。因为眉香此时搁了一只脚,膝盖上摆上那只大皮包,因此能够瞧见她穿的一双绯色长统绒袜。至于脚上呢,倒是一双很精致的黑色高跟皮鞋。绮华看到此地,因思这般打扮,完全是女学生的派头。眉香的家产,比他们家里大上一半,如此一位好人,光取这一样,我哥哥也应该赞成她了。绮华一个人望着眉香的身上,既在呆想,眉香未知其意,以为绮华在看她那皮包,便笑上一笑道:“妹妹可是在转念头,怪我不应该带了这件费事东西来此看戏的么?”
眉香说了这句,就拿嘴巴指指皮包道:“这里头有我的一架小快镜。我初来的意思,还当这座戏馆里头至少至少有几个可以入我镜头的美丽女子,谁知竟出我的意料之外,倒说真没一个。”
绮华嗤的笑了一声道:“姊姊又不是男子汉,尽管搜罗这些女子的照片做什么?”
眉香咦了一声道,“妹妹这话真奇了。难道妹妹到了现在时代,还在把我们这般女子当做男子汉的玩物不成?”
绮华红了脸的强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因为姊姊已经搜罗了古今名画不少了,何必还要这种毫没意思的照片呢?”
眉香忽庄颜的答道:“这倒不然!妹妹那里知道,名画有名画的好处,照片有照片的好处。就是妹妹的那一张照片,我也宝而藏之的,并没将它随便挂着。”
眉香说到这里,忽见戏台上的那几盏大电灯同时统统开亮。台上戏文已在出演《西厢》,不觉心里似有所触,忙把话头停下,很注意的问着绮华道:“此刻已经十一下钟了,我们表弟怎么还不来呢?”
绮华皱了双眉的答道:“真正奇怪,不知他在办的什么大事。”
奶公接嘴道:“是呀,不见得会办到这时候的呀!要末打个电话到府上去问一声看。”
绮华一被奶公提醒,便叫案目去打电话。不到半刻工夫,案目已来回话道:“公馆里已有电话,说是少爷略略有些头痛,不来了。”
绮华一听这句说话,生怕眉香要不高兴,连连偷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没有不高兴的脸色,不过已在蹙着双蛾道:“我们这位表弟,他的身子本来十分娇惯。”
说时,望了一望绮华,又极郑重其事的说道:“我要托妹妹带个信给姨母,请她老人家可以看破些了,有了这样大的家产,她和姨夫两位固然先得将补将补,就是你们兄妹俩,也该随时吃点补品方是正理。”
奶公也在一旁接口道:“顾小姐这话,真正说得一些不错。这样年头儿,倘若大家穷,一个人富,也非好事。”
绮华此时只在腹中打算,不知她哥哥究是真病假病。若是真病,就该早些回去,她娘是忙自己的大烟都来不及的,那有工夫再去顾怜她的哥哥?若是假病,这头亲事便没什么大指望了。所以对于奶公方才的几句说话,可以罚得誓的,她可半字没有入耳。眉香因见绮华一闻她哥哥有病,就会呆呆不语,当然是友爱关系,忙着安慰她道:“表弟小有不适,只要服一两剂疏散药,马上会好的。此刻可也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走吧。”
眉香说着,已经搿起皮包,站了起来。绮华便也跟着站起道:“这末我们同走,奶公呢?”
奶公忙把他的手一扬道:“二位小姐,尽管请便,我再看一会,自己会回去的。”
绮华因见案目已把她的大衣送上,即在身边摸出五元一张的两张钞票,交给案目道:“两块做茶钱,余多的都给你。”
说时,把嘴向奶公一努道:“这位老客人,你得好好招呼。”
案目连声道谢答应,又替绮华披上大衣,亲送下楼。绮华一壁和眉香一并排走着,一壁说道:“姊姊,你在家又没什么事情,可以长到我家走走。我娘那一天不惦记你呀?”
眉香点头道:“我本要来看看姨夫和姨母的,总是没有工夫。”
眉香说到这里,忽朝绮华一笑道:“我倒想到一桩事情来了。明天下午,那位女画家不是要送画到我那里去的么?表弟倘若不怕风,妹妹不妨陪他来看看。我近来又收了不少的好画呢。”
绮华未及答话,她们二人已经走出戏馆门了。绮华仅答了一句,"只要哥哥可以来,我是一定来的。”
说完这话,各自坐上汽车,分道回家。
眉香的住宅就在静安寺路,距离跑马厅不远。大舞台到她家里,不消几分钟,早已到了。下车之后,一脚到她卧室。她的一班得宠丫头早已睡下,只剩两个二等丫头守在那儿。一见她们小姐回家,一面接过皮包,一面便要去喊醒那几个丫头。眉香忙把头一摆道:“不必喊她们,这时候本该睡了。”
一个丫头笑上一笑道:“人家都在说小姐是一位菩萨,真正不错。你看,主子还没睡,她们倒睡了好半天了。”
眉香听了,微微一笑,又问:“太太醒过没有?”
一个丫头答道:“太太没有醒过。小姐今晚上想吃甚么点心?”
眉香道:“没有预备么?”
两个丫头一齐答道:“只预备了一点莲心。”
眉香点头道:“只要有了就算了。”
说着,看看手表,短长针都在十二点上。便把手一挥道:“你们也去睡吧,莲心我自己会盛的。”
两个丫头笑了一笑,果真走到后房睡觉去了。
原来这位眉香小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上无兄弟,下没姊妹,单单只她一个。她的父亲顾盼雄已在十年之前去世的了,母亲顾太太,就是绮华小姐生母的同胞姊姊,为人长厚有余,才干稍嫌不足。她在娘家的时候,常常被她那位令妹拿着手中玩耍的。自从嫁到顾家,总算承了先人余荫,拥着一二百万资财。自少至老,却也享着一番大福。她在顾老爷去世的一年上,因为舍不得她的这位宝贝爱女,以致未能殉夫。但是守节抚孤,也是一桩大事。这时眉香小姐还只十岁,顾太太便一连请了两位中西文的教师在家教读,所有一切家政,外有账房,内有管家婆婆,只要按部就班,悉照老例行去。每月除去开支,倒有一万八千的房金存入银行。她在七八年前,已经吃素念经,平时报喜欢化些修桥补路、烧香拜佛的银钱。对于自奉,却也十分省俭。因她这位爱女现在己入大学,非但品貌又美,学问又好,而且没有时下习气,还是一位女名士的派头,所以凡是眉香小姐心爱的古董书画,就是贵至十万八万的价格,她也毫没一点吝啬之态。她们这份人家,真也够得上称一声母慈女孝的良善人家了。现在稍稍还有一点美中不足的事情,就是眉香小姐犹未选到一位乘龙快婿。照顾太太的眼光,早已看中樊府上的这位姨侄少爷,兼之暗中察看她的这位爱女,每凡提到她的这位表弟,她虽没有什么一定赞成的表示,却也没有什么一定反对的现象。顾太太于是暗中示意她的妹子,要想男家先来求婚。樊太太本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岂知就因为这个面上,母子之间反而生了一重嫌隙。若非绮华小姐能够明白事理,真心友爱,处处帮着哥哥,这位家树少爷恐怕还要难以处在这组织不完全的家庭呢。眉香小姐对于这些事情并非毫无所关,因为未曾踏进摩登化的门槛,一个女孩儿家叫她如何出口?可是这晚上从戏馆里回来之后,她的心里竟会不知不觉的感激绮华这人,当时随意吃了一些莲心,也就上床安睡。
第二天的八点钟,她已照常起身,那班得宠丫头都来围着她,叽叽喳喳的笑着说道:“小姐,你昨天晚上,倒说不声不响的一个人出去看戏。等你走了半天,我们方才知道。”
眉香一面含笑的双手赶开这班丫小姐,自己坐到梳妆台上,一面望着镜子说道:“你们要看戏,这还不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么?不过这西天就要停锣了。且等阴历新年,让我去包它几天包厢,你们尽管去看个饱就是了。”
内中一个名叫春兰的大丫头,笑嘻嘻地向着大众把手一扬道:“你们都听见了没有,小姐是从来说一是一的。”
大家听说,正在十分乐意的当口,忽见太太身边的春香丫头一脚跨进房来,先叫上一声小姐,接着就问大家道:“你们乐些什么?我已求过太太了,我情愿来侍候小姐。”
大家便把看戏之事讲给春香听了。春香不甚相信,笑问她的小姐可是真的,眉香把头微点道:“她们都去看,不至于落了你一个的。你此刻跑到我这里来,太大起来没有?”
春香忙把手向她头上,自己很快很快打了几下道:“该死,该死!太太老早起来了,叫我来请小姐的。我竟忘个干净。”
夏兰接口道:“象你这样没有魂灵的,还好带你看戏去呢?”
眉香本已截了发的,略略收拾一下,即同春香来到她娘房内。只见顾太太的手上拿了一张黄纸,正在那里念佛,一见她的爱女进去,忙将那纸放在桌上,微微一笑道:“我仿佛听说,昨天晚上是你绮华表妹请你看戏呀。”
眉香便把昨天之事,统统告知顾太太听了。又说:“我还约了绮华妹妹和家树表弟,今天到我们这里来玩呢!”
顾太太不等眉香说完,已在把嘴一嘻,露出几粒零零落落的牙齿,不甚关风的说道:“还是赶紧叫臬莱去。他们兄妹俩确是难得来的。”
眉香微微把头一摆道-“叫来的菜,不及自己弄的好。”
顾太太又连连点头道:“这末快把我的好蘑菇,好笋干拿出来。”
眉香抿嘴一笑道t“姆妈,他们又不吃素,这些东西,只有你老人家当作宝货的。”
顾太太又一叠连声的说道:“这末快快吩咐大厨房里去,没有的东西,快些去买。”
大家应声去后,顾太太又在自言自语道:“吃中饭不知可来得及呢?”
眉香又嗤的笑了出来道:“姆妈不必着忙。我们这位表妹,试问她那一天是上午起来的?”
顾太太哦了一声道:“这倒是的,她娘也起得晏的。”
眉香因见她娘并没什么要紧事情,便不在此,耽搁她的念佛工夫,略坐一坐,就回房去。
等得午饭吃过,昨天约定的那位女画家果然搿上一大包袱的古画走将进来。不待寒暄,就把包袱打开,将那所有的古画,一幅一幅的展了开来。第一幅是王廉州仿梅道人的纸本山水,第二幅也是王廉州拟燕文贵的绢本山水,第三幅是王簏台仿曹云西的纸本山水,第四幅也是王麓台仿米元章的绢本山水,第五幅是王石谷仿云林子的《草堂秋色图》,第六幅也是王石谷仿唐解元的《陵壑密林图》,第七幅是恽南田仿子久的《富春山图》,第八幅也是恽南田仿倪高士的《小山堂图》,第九幅是吴渔山仿倪云林的《竹石小景图》,第十幅也是吴渔山的《山水图》。这还算是次等的,每幅已经讨价三千两。再有什么惠崇的真迹,什么巨然的真迹,什么米元章的真迹,什么吴仲圭的真迹,什么董北苑的真迹,什么王叔明的真迹,什么李咸熙的真迹,什么赵子昂的真迹,什么赵大年的真迹,什么高尚书的真迹,一共也是十帧,至贵的说要一万,稍次的也要八千。眉香本已收藏很富,眼光却也不劣,此时骤见这种名贵东西,竟把她弄得犹同入了宝山一般,不知放弃了那一样才好。正在箩里拣花,一时解决不下的当口,忽见好几个丫头一同奔入道:“小姐,樊家的表小姐来了。”
眉香忙问道:“光是她一个人来的么?”
一班丫头尚未来得及答话,已见那位绮华小姐早经大踏步的含笑走入。眉香只好拿着手上的画儿,笑问道:“表弟的贵恙好了么?”
绮华一面脱大衣,一面皱上一皱眉毛道:“哥哥说怕风,所以我一个子来的。”
眉香把手上那幅王石谷的山水,指给绮华去看道:“妹妹,今天也是你的眼福好,你快看这幅宝贝呀。”
绮华见了这些东西,本来就要头痛,况且今天的来,想来探探眉香口气,或者就此做了媒人,也未可知。此刻一见眉香要她赏鉴这些大不对她胃口的东西,便说:“让我先去见了大姨妈再来。”
眉香连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又因自己没工夫,只命春、夏、秋、冬四兰,陪同绮华去见太太,谁知绮华一心要与眉香说话,对于她的那位只知念佛的大姨妈,实在有些格格不入的,匆匆一见之后,没有几句寒暄,马上回了转来。眉香此时见了这些好画,已经爱得发痴。瞧见绮华回来,一幅幅的指给她看,绮华起先总算勉强的敷衍了一会,后来看见眉香只是论长道短,刺刺不休:什么淡而逸还易,什么浓而逸就难;什么形似还易,什么神似便难,足足口讲指画的闹了一个把钟头,还没请她坐下。幸亏绮华是双天足,也已把腿站酸。只好口里随便乱答,一屁股就向一张沙发上坐了下去。眉香仍不问讯,尽管在向那个女画家称赞件件都是宝贝。那个女画家一见买主称赞货好,岂肯再让价钱?还是绮华旁观者清,只好去把眉香拉到一边,咬着她的耳朵道:“这是买卖交易,姊姊一径如此称赞,人家怎肯再让价钱?”
眉香忽被绮华提醒,心里虽觉此话不错,可是她的嘴上还在直说道:“妹妹,这些东西真正不是常品,我已爱不释手,叫我怎么作违心之论呢?”
绮华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在没有法子,索性坐在一旁,一任眉香尽去称赞,不肯再去插嘴。谁知绮华本是有事而来,自己一个人痴坐-一边,心上越是着急,脸上越是发火。再去看看眉香,只见她仍在绝口狂赞,差不多买主反变了卖主,卖主反变了买主起来了。绮华正在急煞活煞的时候,总算来了一位救命星君。不知这位救命星君究竟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已将顾眉香之态情活画出来。固是作书由浅入深之法,然亦赖作者之笔致细腻。一路写来,已使读者对于顾眉香无形中生出情感矣。至写绮华之在旁着急,以及种种代为画策,此乃明写绮华,实则暗写家树也。只以家树为原书主人,若再指名描写,岂不成为脱胎。好在读此《反啼笑因缘》者,必已熟读原书矣。如此反衬,殊佩作者之布局非易,而章法有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