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把小珍珠拉到床沿上,一并排坐下,又亲亲昵昵的握了她手道:“我是在上海长大的,上海的姑娘,本是天下闻名的。我因她们只爱钱,不爱人,所以不愿前去玩儿。”
家树说到这里,又把他手紧上一紧道:“现在承你的情,一见我面,就不把我当作普通客人看待,况且你又长得这般漂亮;我又不是傻子,难道这点好歹都分不出来的么?”
小珍珠对于家树这人,原已爱得胡天胡帝的了,此时又被家树如此一说,如此一握,顿时遍体酥麻,一心奇痒,马上接口问道:“您既分得出好歹,您今儿晚上,就住在此地。”
家树装憨道:“你的铺上,我不是早已住过了几宵的么?”
小珍珠把脑壳一扭道:“那是您借的干铺啦。”
家树听说,只得老实说道:“我在此地,又没摆过一台酒……。”
小珍珠又抢着说道:“我也明知您不是摆不起酒的人,不过您一摆了酒,人家就要说我爱您的钱了。”
家树道:“你的心,我已知道。请你莫急,慢慢儿让我来走几趟,多少化上几文,大家也有面子。”
小珍珠听说,恨得洒脱了家树的手,跟着又微瞪上一个白眼道:“谁要您化上几文?”
家树又去拉了小珍珠的手道:“你不要我化,你的妈要我化呀!况且我在你面上化几文,我真情情愿愿的。”
小珍珠忽把她的脑壳倒在家树的手膀子上,同时又轻轻地搓上几下道:“你就是肯化钱,我可等不及。”
家树也把他的脑壳,俯了一点下来,拿下颏子搁在小珍珠的额上道:“你既和我真要好,你总得听我的言语才好啦。”
小珍珠又把脑壳碰了家树的下颏子一碰道:“只要您除了慢慢儿的一句说话,我没有一句不依您。”
家树笑上一笑道:“这末我那封信和照片,很是有关系的东西,你怎么把我闹掉了呢?”
小珍珠发急的说道:“那是那些乱人从我袋子里搜了去的,又不是我有心的。”
家树正待再说,忽听见女本家的声音,已在老远的笑了进来,忙不迭将小珍珠一推道:“快些,你妈来了。”
小珍珠刚刚坐正,女本家已经走入,把他双掌向空一合道:“我的好少郎,你怎么这般贵忙?”
说着,望了小珍珠一眼,又接说道:“真把我这傻丫头想疯了……。”
女本家还没说完,小珍珠也把嘴披着家树道:“他要在此地请客呢!”
女本家忙问几时,家树接口道:“稍停三二天。”
女本家笑得耸了肩的道:“好少爷,多谢你了……。”
女本家尚没说完,只见翠凤一脚跨入道:“人家请妈带个信,妈倒在此地瞎扯淡。”
女本家自己打了自己的脑壳子一下道:“该死,真好记性!”
说着,急把嘴向着翠凤屋子里一歪道:“樊爷,快快请到她那儿吃晚饭去。我的陶爷可等久了。”
小珍珠忙将她的臂膀,叉入家树的胳肢窝下,一并排的走至翠凤屋子里。翠凤一个子跟入,对着家树小珍珠二人一笑道:“少爷、少奶奶,快请坐下。这几样菜是我亲手做的。”
伯和也走上去,一手一个,硬把家树小珍珠按着一井排坐下,自己方和翠凤相对坐了。又对着家树扮上一个鬼脸道:“我请你来,就搭架子不肯来;一见了我们小珍珠姑娘呢,又好象扭股儿糖似的,黏着一刻儿分不开,连吃饭的功夫也没有了。”
伯和还待再说,见一个龟爪子走来请他去听电话。伯和便叫大家先吃,他去听了电话再来。大家没有吃了几筷,已见伯和眉头打着结,匆匆的走回来坐下道:“快些吃,快些吃!我们那位夫人打电话到医院里找我好几次的了。”
家树正在无计脱身的当口,趁此接嘴道:“我的行李,回去了好半天,人还没有回去,真是要被表嫂子说的。”
伯和此时那儿还有功夫说话,可怜只吃了半碗饭,也不再顾家树的肚皮有否吃饱,立即拉了他一同回至家里。
陶太太已在书房等候,瞧见伯和与家树一起回去,便认为在外面洗澡吃饭都是真的。当下单问家树道:“表弟,你快把顾小姐的照片,拿给我瞧。”
家树只好推说被静宜拿去,不肯还他。陶太太听说,虽不疑心,还叫家树写信前去要回。家树自然满口答应。陶太太又指着铺上道:“表弟,我已命刘福将你自己的铺盖铺上了。”
家树抬头一瞧,非但床上铺得舒舒徐徐,就是他的箱笼什物,也已摆得井井有条。便向陶太太拱手谢道:“多谢表嫂费心了。”
陶太太抿嘴一笑,又问家树可有兴致同她到北京饭店跳舞去,家树笑答道:“表嫂爱去,我自然奉陪。”
陶太太道:“这末你快换衣服,我也换衣服去。”
说着,即把伯和一拉,匆匆地走将进去。家树换好了衣服,又在箱子里取出绮华给他的那只钻戒带上。等等陶太太没有出来,他就锁好屋子,索性走入上房。尚未跨进堂屋,可巧陶太太装束一新的同着伯和从房里出来,一见家树穿着一身既雅淡而又大方的夹衫马褂,便笑容满脸的说道:“这身衣服原也漂亮,不过既去跳舞,何不换了西装呢?”
家树摆头道:“今儿我是跟表嫂前去瞧瞧的,我又没有现成舞伴,和谁跳舞啦?”
陶太太把她雪白玉臂,遮着嘴巴一笑道:“有我同去,还会少了舞伴不成?”
伯和岔口道:“且让表弟先去熟一熟人头也好。”
陶太太听得伯和如此说法,方才同了家树伯和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口。
家树忽见已有一辆汽车守在那儿,忙问伯和道:“这车子谁去叫的?”
陶太太道:“总是刘福。”
说着,即请家树先上车子,自己和伯和随后跟着坐了进去。汽车夫单问了一声是不是开到北京饭店,仅见陶太太把头一点,车已如飞而去。不到半刻,就在北京饭店门口停下。陶太太同了家树伯和刚刚走入舞厅,尚未找着地方坐下,已见她的女友何丽娜小姐,穿着一身很时新的跳舞夜衣,笑嘻嘻地走至她们面前,握了她的手问道:“您这两天怎么不来?”
陶太太即把家树一指道:“我因为他刚打上海来,我昨晚上又发了一个寒热,所以不能来了。”
何丽娜不等陶太太说毕,已在偷偷地打量家树,瞧她当时的神情,似乎也在惊讶家树这人长得真太漂亮。陶太太本知何丽娜欧美的色彩比她更加浓厚,而且又是一朵最出风头的交际花,当下就把家树介绍给她道:“往常我和你说的我那樊家树表弟,就是他。”
何丽娜听说,马上与家树握了一个手,又笑盈盈的问着道:“密司脱樊,刚打上海来的么?上海本是好地方啦!”
家树含笑的答应。起初稍有些嫩脸,等得几句寒暄之后,也就放胆畅谈起来。伯和因见大家站在地上讲话,拉了一拉陶太太的衣袖,指指对面几个空位子道:“我们再不过去,又得被人占了去呢。”
陶太太朝着何丽娜和家树一笑道:“您俩快过去坐着谈吧,老是站着腿酸的。”
何丽娜忽被陶太太提醒,不觉略露忸怩样子,好笑起来道:“我真忘了。”
说时,把手向家树后身,虚空的一挡道:“我们快些过去。”
陶太太一壁在先领路,一壁又问何丽娜道:“我们美娜妹子呢?”
何丽娜仅答了一声:“她的地方多……”
多字未了,已经走到空位子跟前了。大家随意坐下,何丽娜即命侍役去开香槟来喝。家树趁暇,再将何丽娜的面貌身材,仔细一看,见她虽然不及眉香,可是比较其余的,不能说她不是上上乘的人物。那时一个侍役已将香槟开好,各人送上一杯,何丽娜首先把杯子向着家树一擎,跟着又很乐意的喝了一口道:“密司脱樊,请喝一杯,解解渴啦。”
家树回了一笑,喝上一口,怡然问着道:“密司何,此地是天天来的么?”
何丽娜正在喝着,听见家树如此问她,忙把捏杯子的一只手,向她腿上一搁,连连点着头的答道:“不过瞎闹,此地总算常来的。”
陶太太在旁瞧见他们俩一问一答的,颇觉投机,心里很是高兴,便岔嘴道:“您俩何不就去跳舞一次啦?”
何丽娜不好表示由她首先答应,又去喝着香槟,等候家树怎样说法。家树的为人,一则在这些交际场中,资格不能算老,二则他的眼睛前头,有那眉香一比,对于其他的人物,选择上面,自然更不容易。他的对于何丽娜,完全是瞧他表嫂分上,外表酬应一下的,并非真个赞成的。当时忽见陶太太撺掇他们去跳舞,便很恭敬的望了何丽娜一眼,始答陶太太的说话道:“今儿初会,不敢冒昧,况且我又穿的中装。”
丽娜常在陶太太口中听得,早知家树是位品学兼优的公子,又知道他的父亲很与樊端本要好。此刻瞧见家树对她又极恭敬,自然当做家树和她真心客气,自然只好含糊的客气一句。伯和却与何丽娜是跳舞惯的,现见家树不去跳舞,急把手上杯子顺手递给一个侍役,扑的站了起来把嘴向着何丽娜一努道:“还是我们来一次吧!”
何丽娜并不反对,也把杯子放下,摸出粉盒,拿了粉扑,向她脸上匀上一阵,收好之后,拍拍身上,站立起来,仅和家树一个子点点头,便和伯和前去跳舞去了。陶太太一面在瞧他们跳舞,一面私下问着家树道:“表弟,您瞧何小姐怎样?”
家树点头微笑。陶太太道:“这末且等待他们俩跳过,您就接上去。”
家树又笑道:“忙什么?明儿吧。”
陶太太还当家树要在何丽娜面前要显他的手段,今儿晚上不肯随便跳舞,也微笑点首。那知伯和刚刚下来,另有一位少年,已经上去接着和何丽娜跳舞起来。等到这次跳舞之后,何丽娜回到原位子上,也不就坐,站在地上,单把她的一只臂膀,撑在腰际,望着家树微微地在笑。陶太太知道何丽娜的这一笑,明明是对家树在谦虚,彷佛表示她跳得不好,望家树不要见笑的意思。忙也加入一笑道:“您的跳舞姿势,不但比我好得多,就是北平地方,谁及得上您啦?”
何丽娜至此,方始坐下,笑着答道:“密可脱樊他是从上海大地方来,我的跳舞,真是小巫见了大巫了。”
家树接口道:“密司何,何必这样客气。我说你的身段和姿势,真是天生成的。”
何丽娜听说,快乐得眼睛眯缝。正待说话,忽见家树臂膀一抬,她的眼睛前头,便有一道亮光一闪,仔细一瞧,方知家树在瞧手表。起先那道闪光,是家树带的那只钻戒上发出来的。她就对着家树一笑道:“时候还旱啦,忙什么?”
家树道:“我这几天也不算忙,不知怎么如此疲倦。”
陶太太笑着道:“此刻正是上市时候,表弟枉恐是个上海人呢。”
伯和笑着道:“表弟身子单薄,让他先回去也好。”
何丽娜忽望了陶太太一望道:“我也想回去,我有现成车子,顺便送密司脱樊回去不好么?”
家树正待推让,陶太太早已代为答应下来。何丽娜向侍役招招手,那些侍役都是伺候惯的,知道何小姐要先走了,立即将她的那件夹大氅替她披上。何丽娜又朝陶太太、伯和俩点头微笑一下,即与家树出了北京饭店,一同坐上她的汽车,一直开到陶公馆门口。眼看家树下了车子,方才含笑的说了一声“明儿再见”。说毕之后,回她家去。
家树敲门进去,刘福送上热茶。家树略略坐了一会,也就睡下。不料睡了下去,忽又睡不熟,索性坐了起来,靠着床档子上。第一是想到眉香这人真是有些奇怪,既是说明前来瞧他,何以反而去游公园?若说是另外一个人呢,天下那有如此相象的?第二是想到何丽娜,觉得她的一切举动,更比绮华还要闹阔,这种女子如何好到人家家里去做媳妇?第三是想到奶公此去能把关秀姑的老子事情办好,他在关秀姑面上,也算报答一过。她虽不要人家报答,不过各人的一点心意罢了。第四是想到小珍珠,虽是风尘中人,对他却有十分情感,若是真的前去走走,将来如何结果,可又难料。第五是想到更生和娥姁两个,怎会在此地遇见?家树这样的想了半天,瞧瞧手表,已经两点钟了,只好重行睡下。
第二天起来,问问刘福,方知他的表嫂是天快亮才回来。此时当然尚在高卧,伯和又到医院里办事去了,若到医院里去找他,又怕他硬拉他到凌霄班子里去。等得午饭吃过,便问刘福:“北平最好玩的地方,究算那处?”
刘福笑着答道:“表老爷,此地的天桥,就是第一个好玩的所在。”
家树听说道:“这末我就出去蹓跶蹓跶,停刻太太找我,你替我说一声就得了。”
刘福先替家树关好屋子,又替他雇了一辆人力车,—直拉到天桥。
家树到了那儿,起初到也觉得别有风味。后来东一走,西一走的,不过和上海的城隍庙相似,并没什么特别的玩艺儿。正想找家茶馆坐坐,抬头一望,只见离他不远,有个杂耍场子。顺脚走了过去,就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那儿唱大鼓,身旁坐着一个弹弦子的,是个四十岁的短桩胡子。家树暗忖道:“既有这个地方,我且找个座位再说。”
回头一瞧,非但没有什么座位,而且四面站着听书的人,都是下等社会的居多,并没一个长衫朋友;觉得夹在里头不甚雅观。正在踌躇未决的当口,忽又听得那个鼓儿词,就是黛玉悲秋的一段,急又站定下来。此时始见那个姑娘面盘带尖,两颊之上,觉得白里泛红,额上覆下来的头发,盖着眉边,身上一件蓝竹布长衫,也还干净。家树瞧到这里,见她一边在唱,一边只不住的把眼睛偷偷瞧他,不由得暗暗地纳罕道:“此人的脸蛋,何尝在翠凤、小珍珠、何丽娜几个之下?可惜落在这些地方,自然减了身分。”
家树想到此处,忽又听得极干脆的声音,极清晰的词句,和那弹得犹同风扫落叶的弦子,一齐钻入他的耳鼓,而且那个姑娘,彷佛竟以黛玉自况,向他在那儿诉苦的样子。他就走近几步,侧头细听。一时又见围了扰来的那些听客,也有坐在草地上静听的,也有站着打着吆喝喊好的;及至将要唱完,那些听客,早已不约而同的散了大半。那个弹弦子的胡子,一等那个姑娘杀尾一声完毕,立即放下弦子,拿了一个小柳条盘子含着笑的分向大家讨钱。那些未曾走散的听客,也有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个铜子来的;也有见了那个盘子,故意把眼睛去瞧别处,分文不给的。家树瞧不过去,本想给他五块钱的一张票子,因为那个姑娘起先唱着时候曾经溜过他几眼的,大家都已瞧见,本在交头接耳,当作奇事说着;此刻若是给得多了一些,岂不成了无私有弊起来?自己斟酌一下,便给了一块大洋。在家树之意,尚觉有些憨蠢,谁知那个姑娘,已在含笑的点首道谢。家树被她这样一来,当着大众前头,竟会局蹐起来,只好转身踱开。走了不远,听得背后有个娘儿们的声音喊他,他想此地并没什么熟人,不见得是喊他,重又往前走去。走了又没几步,已被一个四十岁的妇人赶上把他唤住道:“爷们贵姓,我有一句言语问您。”
家树一见并不相识,但已被她唤住,只好答道:“我姓樊,你有什么言语?”
那个妇人方始一笑,又用指头轻轻地搔她头发道:“刚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樊爷赏了她一块钱,她很感激,倒还是第二件事情……。”
那个妇人说到这里,忽又自己笑了起来道:“我那傻丫头,她说樊爷是她的一个知音,特地要我追了上来,请您同到我们家去坐坐。”
家树因见天色尚早,心里有些答应,嘴上却在问着道:“府上离此地可远么?”
那个妇人忙不迭的答道:“不远,不远!”
说时,把手向右边一指着道:“拐两个弯儿就到了。”
家树还在踌躇,忽又瞧见那个姑娘也已赶了上来,走近他们所站的地方。却向他妈背后一站,又轻轻地拖上他妈一把,低声自语道:“人家叫妈来请这位爷们家去坐坐,妈倒老在此地谈它个不清。”
又见那个妇人很快地回过头去,使上一个眼色,方答语道:“傻孩子,怎么老是这样性急,也得让我把话对人家说完了,才好一同家去啦。”
家树见那妇人那些鬼头鬼脑样儿,一时又不愿意到她们家里去了。又见那个姑娘长得楚楚可怜,既是连娘带女一齐赶了上来,也是人家的一番殷勤。便去岔嘴道:“此地很清静,又没什么闲人走过。”
说着,将手一指道:“我们何不就在那株大树底下,坐着谈谈啦。”
家树尚未说了,忽见又有一个人,一头大汗的追将上来。不知来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已叙至何丽娜、沈凤喜二人出现矣。作者不愿再落原书窠臼,以故淡淡描画,带笔而过。好在本书专重一反字,反得愈奇,读者必愈喜。盖作者未动笔之前,已将宗旨告评者。其意谓:大凡女子对于男子,一见而能倾心者,此男子必有过人之貌;否则无此情理也。所以此书自始至终,把此笔路写去。审美观念,即各国名手,亦不敢违反此层意义。评者于此表而出之,深恐读者误会,则未免辜负作者之苦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