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正拟和那姑娘母女俩,去到大树底下,谈它一谈的当口,忽见又有一个人满头大汗的追了前来。他还没有瞧清,那个妇人却已连朝那人挥手,同时又对她的闺女和家树俩说道:“你俩就在这儿谈谈。”
说着,又单对他闺女—个子恨恨地说道:“我和你叔子先回去,我们又不是来出兵打仗的,全家都来此地干吗呀?”
家树听说,始知追来那人,就是姑娘的叔叔。当下也不再管这个,只把眼睛望了那个姑娘一眼,自己首先走到那株大树底下,拣了一块较为干净的石头坐下。那个姑娘果然会意,一个子欲前不进的样儿,羞涩地好一会,方始走至家树跟前一站,用手掩着嘴唇的笑上一笑。家树见她妈和叔叔两个都一起回了转去,心下才有些舒服,也就笑问道:“他们俩呢?”
那个姑娘并未回头去望,很快的答道:“他们都回家去了。”
说时,四面望了一望,似乎在嫌憎没有第二块石头好坐的样儿。家树便把身子向旁边一让,又拍拍所坐的石头道:“姑娘,你就将就坐下吧。”
那个姑娘,便在家树身边坐了下来道:“爷贵姓,从南方到这里干什么贵事?”
家树微笑道:“我姓樊,名字叫做家树,是到此地来进学堂的。你贵姓呢?你的大鼓唱得真不含糊。”
那个姑娘一听家树在捧她,脸上露出又满意又感激的颜色道:“我叫沈凤喜,在此地干这营生也有两三个年头了。从前每天生意好的时侯,三五吊钱是有的;近来不行了。”
说时,只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尽在打量家树,似乎有话一时说不出口来。家树因为小珍珠是个摆明的窑姐儿,他到北平学堂未进,就去嫖妓,很觉讲不过去。那位何小姐呢,又嫌她太觉闹阔,统统不合他的脾味。只有这个凤喜,虽然也是吃把式饭的,到底还是一位小家碧玉,长得又极清秀,不问怎样,只要拿一台花酒的费用给了她,还怕不好打发么?因此又去问她道:“你既教你妈来找我到你府上去坐坐,可有什么事情没有呢?”
凤喜听了,又不好意息起来,拿着一块帕子轻轻地抛着,不能马上接腔。家树又问道:“可是你妈教你问我要钱?”
凤喜微微地点头道:“说起此事,我妈也叫没有法子。不然是您和我们今儿才不过头一次见面,怎好就这样不争气的开口提钱?”
家树接嘴道:“这倒不在乎,你要多少才够用呢?”
凤喜本是把她双眼望着那块帕子的,一听家树出口就问她要多少,心里先暗暗的叫了一声:“我的天爷爷,我吃了这几年的把式饭,从来未曾碰见有这般样口气的问过我。现在既是碰到一位财神爷爷了,我可得仔细些,不要给人家瞧不起。”
凤喜想到这里,便朝家树笑上一笑道,“象我们这些人,能有多少用处呢?”
家树听说,随手摸出十块钱一张的两张钞票,递给凤喜道:“你且先拿去用起来,以后若缺什么,我还可以给你。”
凤喜接了钞票,脸上微微地一红道:“这是多谢您了。我既有了这笔钱,过几天去上落子馆便不忧没有打扮了。”
家树微蹙了他的眉毛一下道:“象你这样一个人物,去干这等营生,岂不辱没了你?”
凤喜把头一扭道:“您这话简直算白扯淡了。我想,象我这样人,文不识字,武不知拳,叫我不干这营生又干什么?”
家树很干脆的答道,“你若想识字,我就可以送你进学堂去。”
凤喜一边将那钞票塞在袋内,一边瞟上家树一眼道:“这话不假么?”
家树连把脑壳点上几点道:“自然不假。”
凤喜乐得嘻嘴一笑道:“您能这般抬举我,我只有来生变犬变马的报答您。但是……”
家树赶忙接口道:“但是什么,可是你进了学堂没人养家么?”
凤喜点点脑壳道:“我家虽止三口子,可是只有我一个子赚钱。”
家树道:“你莫发急,你既进学堂,你的府上,当然我会安排。我想你们一共止有三个人,几十块钱就够嚼谷了。我等你一进学堂,我就每月给你们府上一百块钱。你的学费零化,还在其外。”
凤喜听了一呆,似乎表示有些不信的样子。家树笑问道:“你是不是有些不信我的说话么?”
家树说了这句,便把他此次来平的事实,约略的告知她听了。凤喜听毕,方始现出很满意的颜色道:“怪不得,您是一位公子。”
凤喜说时,又将她的两眼眯了缝地望着家树在笑。家树也笑道:“你无原无故的笑些什么?”
凤喜道:“您问我么?我笑您的眼界又是高,又是不高。”
家树将他一只手托着下颏子望着凤喜道:“这末请你说说瞧。”
凤喜道:“您那表姊,如此学问,如此才貌,如此有情,如此爱您,您偏不要,是不是眼界太高?”
凤喜说到这儿,又将她的手臂掩着嘴巴一笑道:“今天一见了我,并不知道我的门朝东,门朝西,您就肯这般提拔我,岂不是您的眼界不高了么?”
家树听了心里一动,忙暗忖道:“难道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成?我的劝她进学堂,无非要成全一个人材罢了,并无其它深意。她此刻的说话,似乎有点象在说我既是瞧不中我那表姊,为何又瞧中她这大鼓女子的意思。”
家树忽然想到这些上头,竟会情不自禁极有情致的望上凤喜一眼道:“这些婚姻大事的问题,您现在年纪轻,自然不知道,将来是会明白的。我此刻单问你一声,你究竟愿意不愿意进学堂呢?”
凤喜一面把手去理她的头发,一面微笑着答道:“这末就请您跟我家去,和我妈去当面说去。”
家树此时对于凤喜这人,不知怎么一来,竟会越瞧越爱,便自作主张的,在他身边摸出一百多块钱的钞票,待去交与凤喜道:“我还有事,今天也不必向你家去。你爱进那一个学堂,你自己去选去,我不干涉你。只要你自己的程度相当就得了。”
凤喜笑着不肯去接家树的钞票,脸上却现出万分满意的状态。家树又把钞票强去递到凤喜手内道:“我此刻又想到一件事情,你可不要多心。你既要进学堂,何妨马上搬一个家呢?”
凤喜听说,愈加欢喜,方始接了钞票。也不去数数目,单把钞票捏得紧紧的,很匆迫的答话道:“这末我就回家去和我妈商量去。您索性等我们搬了新房子再去可好啦。”
家树站了起来道:“准定如此,我得走了。”
凤喜也跟着站起,望了家树一望,似乎还有许多言语要讲的样儿,家树只好站着等候。凤喜略想一会,忽朝家树一挥手道:“这末请您就回府,有话慢慢儿再说。”
家树瞧见凤喜这种欲言无语的神情,心里不觉又想流连起来了;后又一想,觉得此时又没什么说话可讲,只好微微一笑,真的先自走了。及至走了一阵,回过头去望望凤喜,见她还是痴痴地呆立在那儿,要想再回转去似乎不好意思。
看看时候还早,便暗忖道:“我何不去到沙回子的酒店里,瞧瞧我的奶公可有信来。”
家树想到这里,便不再去回头望那凤喜,一直走到沙回子那里。路虽不近,沿途也问过几个信。既已走到,并不觉得乏力。正待走入沙回子的酒店,瞧见一个既胖且矮,满身骚味的人,兜头从那店内出来。家树忙迎了上去,含笑的问道:“我劳您驾,请问一声,此地可有一位姓严的四川人耽搁在这儿?”
那人见问,便立定了脚,又从头至脚的打量了家树一下,方才回答道:“你可是问的严五太爷么?他到黑龙江去了,这几天也没信来。”
那人说完这话,扬长自去。家树便叫了车子,回转家里。
一进大门,刘福赶忙开门,沏水之后,又送上一大把信来。家树先问伯和夫妇可在家里?刘福答称,刚才一同出去,留下话来,说是请表老爷今晚上再在北京饭店相会。家树点头答应。等得刘福退出,即把那一大把信,一封封的拆开看去。第一封是小珍珠写来请他的,第二封是陈更生写来问他借钱的。第三封是他那两个堂妹子从天津写来,报告他婶子的毛病,业已好了大半的;第四封是赵娥姁写来约他当晚上同去看电影的。家树一一看过,提起笔来先回两个妹子的信,第二封是谢绝赵娥姁的信。第三封是写给陈更生的,说是这两天手头不便,若一有钱,定当奉上。第四封正想写给小珍珠,想了一会,有些难以措词,索性不写,便把来信撕碎,又点火烧去,怕被表嫂看见。家树这天无端做了凤喜的那件意外之事,精神上既是愉快,就会无原无故的一个人笑了一下。他的笑容还未收去,忽然想到眉香身上,又在自言直语起来道:“眉香姊姊这人,真也有些奇怪了,她既是赶到北平来,何以不来瞧瞧我?就算她另有正经事情一时忙不过来,这末怎么又会前去大逛公园的呢?”
家树想到此地,忙写信给他绮华妹子,问明上海可有眉香的实信,以及父母的安好。写完之后,连同起先各信,统交刘福去寄。等得一个人吃过晚饭,正待换了西装去至北京饭店的当口,陡觉打上一个寒噤。起先还不怎样,后来万万不能支持,只好自去盖上铺盖躺下;躺上好一会,忽又发起热来。连忙唤进刘福,吩咐打一个电话通知他的老爷太太一声,说他有了寒热,不能赴约。刘福一吓道:“表老爷既有贵恙,可要去请医生?”
家树不愿道:“不必,不必。此刻已在出汗,明天就会好的。我上一次在沈阳时侯,也生过这个病的。”
刘福又去沏好一壶热茶,放在家树的床边,方才自去打他电话。家树也就糊里糊涂的睡去。
正在乱梦颠倒的当口,忽听房门一响,匆遽地走进一个人来。一脚走到他的床前,就在床沿上一坐,顺手揭开他那被窝道:“表弟。你怎么好好的又病了呢?”
家树见是眉香,慌忙坐了起来,那知早被眉香一手挡下。一壁替他盖好被窝,一壁似乎在怪着他道:“表弟,你快好好的躺着,不要受凉,添了毛病,因为你这个人,关系你们樊家一姓的事情还小,将你的学术在这世界放异彩,那才真大。但是人生世上,只有夫妇名义才可以互相附助,从形体不避嫌疑起,以至一条线的对外。夫不能离妇独立,妇也不能离夫独立,我也自知一无寸长,仅有一点因袭的学业,不算什么;况且又加上天性里带了来的,这个嗜好书画艺术的癣,你是最厌恶的。”
眉香—直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透上一气,再接着说道:“这个嗜好,尚非什么死症,我若负了别样义务,不是不能改的。我的此次到北平来,完全是要把我的宗旨当面说给你听。”
眉香说到此地,因见家树的被窝尚没盖得严密,于是不避嫌疑,忙不迭的用手前去替他掩好。又对家树说道:“表弟,你听了我的这些说话,可有什么意见发表么?”
家树睡在被窝里头答着话道:“表姊既到此地,为何先去逛那公园的呢?”
眉香听了一愕道:“表弟几时看见我到过公园?”
家树即将那天所见之事,细细的述给眉香听了。眉香不等家树说完,早在连摇她那脑壳的笑着道:“这是表弟瞧错了人,我可是没有去过。”
家树本来很相信眉香的人格的,当下也笑着道:“这末真是我瞧错了,不过天下竟有这般相象的人,真也希奇。”
眉香似乎不甚注意此事的样子,单又催着家树发表意见。家树想上一阵,方始答道:“表姊的意思,我全明白,我对于表姊的人格、学问,都很佩服。并没什么问题。只有这件,只有这件……”
家树一连说了四字,他的真意所在,却又不便直说。眉香却在接口道:“表弟,这等大事,为何秘而不宣?我从绮华妹妹口里听出,方才晓得你怕我是母党。将来婆媳之间,走上一条道路,恐怕使你难以对付这座家庭。是不是呀?”
家树一见眉香已经直指出了他的隐衷,只好默认下来道:“姊姊虽非这种性情的人,我也知道,不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那姨母倘若有命,你也不能不遵的。”
眉香红了脸的答道:“这句言语,不能这样讲法。上人之命,须分顺命、乱命。譬如我到你们家之后,姨母命我把你谋死,我也依她不成?我索性再解释一下你听:我那姨母,虽是后娘,他又没有亲生儿子,你的对绮华,本来常在表示,你说女孩儿家,原该多心疼一点的。你又不是注重遗产的人物,就算注重遗产,我那姨母果真给与绮华妹妹,我娘又没有第二个子女,我的家产,和你有甚区别?”
眉香说到此地,仍旧不让家树接嘴,又一直往下说道:“遗产既是不生问题,我想你的意思,似乎有些过虑。我那姨母,她的要我嫁你,我猜她只有两种意思:一种是要我助你发愤用功,可以光宗耀祖,这是正当的办法,于你没有什么不利;一种是若娶别个女子,难免不去反对她。我呢?不但可以不反对她,而且可以助她行事。所行之事,第一无非将绮华的嫁妆办得好些;第二,你将来或有不孝顺她的地方,有我能够劝你。除此二事以外,姨母又不真正是你的冤家。现在你们娘儿两方,有些意见不投,无非为了我的一头亲事。这头亲事倘若办妥,姨母当然没有二话了。在我想来,你若为我别项问题,那就不好勉强;若是单为这个问题,我的这些说话,可也讲得很澈透的了。我在上海时侯,一则上有姨母主持其事,下有绮华妹子在那儿拉拢此事,我又是一个有新学问而守旧道德的人,对于此事,自然不好自己和你去说的。自从我到苏州去拍风景,眼见几个同学姊妹,夫妻不睦,闹得家庭不安。现在社会上的男子,象你这般诚实而有学问的极少,我一受此感触之后,马上回到上海,本想和你当面一谈。那知你已刚刚动身,等我追到车站,绮华妹子业已送你上车。我只好瞒了我娘,一个人溜到北平来的。这些说话,还是指我个人的意见而言;还有我那老的,她的为人,更加比我拘泥。她的意思,我若不能嫁你,她就真会急出病来。此次你到北平之后,日子本来不多,她怕你自己有所选择,那时便没法想,虽经绮华妹子再三和她说明,说是你到北平即使看中了人,也得禀知姨父、姨母二位,不能自作主张的。我娘听了此话,虽然稍稍好了一些,日日夜夜还在唉声叹气。我的此来,一半因为是我自己终身事,一半也为我娘。”
眉香真象说大书似的说了这半天,方始把她要紧的说话说完。家树本在热得糊里糊涂,及至听得眉香如此开诚公布的一说,宛如服了一剂清凉散,他的寒热,已去大半。忙将被窝打开,扑的坐了起来。正想答话,忽见坐在床沿上的那人,并非什么眉香,却是那个小珍珠。起初却也一愕,不知怎样一来,迷迷糊糊的又将以前的事情,统统忘个干净,彷佛眉香并未来过。他忙去问着小珍珠道:“你怎么进来的?此地的刘福可曾瞧见你?你这一来,我还罢了,我那表嫂的酸劲很大,伯和怕要为难了。”
小珍珠嘻嘴笑道:“您在做梦不成,您们表兄不是已经娶了我们翠凤作如夫人了么?我和您的事情,您们表嫂也很赞成。我就是和她一部汽车回来的。”
家树听了一吓道:“这是什么说话,表嫂也不能作我的主的?”
家树正在说着,忽听那人答话道:“密司脱樊,您好!我们在北京饭店老是等您,您倒一个人在此地睡安逸觉,那不行。您非陪我去跳它一宵统夜,我才依您。”
家树赶忙陪笑道:“密司何,怪我失约不好。不过我刚发了寒热,委实没有气力奉陪,怎样好呢?”
只见那人接嘴道:“我又没有要您陪我到学堂里去,不过问您为什么不到我那新屋里去?”
家树一瞧又是那个沈凤喜。他又恍恍惚惚的答道:“你已搬了家么?这是我应该要替你道喜去的……”
谁知他的说话没完,只见他那两个堂妹子,一个亲妹子,还有关姑娘、陶太太等等,一齐嘻嘻哈哈的挤了进来,不知他们怎么会在一起?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叙述樊家树与沈凤喜之事,稍形简单者,正为原书俱在,读者知之已详,何必多费笔墨?至家村入梦一节,既带写顾眉香之宗旨,使读者可以一目了然,以后正面无论如何曲折,不致堕入五里雾中也。此等布局,纯属别开生面之笔。若易一庸材写之,必成履历之文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