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忽见两个堂妹子,一个亲妹子,以及关姑娘、陶太太等人,嘻嘻哈哈的一齐笑入;再将凤喜一看,不知何时走得不见。正想起身下床迎接诸人,陶太太慌忙将手向空一挡,首先阻止道:“表弟,你有寒热,怎样可以吹风?”
绮华也忙上前摆手道:“哥哥尽管躺着,除了关家姑娘,都是自己人,谁会怪你不成?”
家树只好仍旧睡下,先问关姑娘何时到平,可曾遇见他的奶公?关姑娘含笑的答道:“怎么没有遇见,我的此来就是奉了秀姑家姊之命,专诚先来道谢一声的,她随后即来道谢。”
家树听了一喜道:“如此说来,不是奶公已把她那令尊的事情办妥贴了么?”
关姑娘尚没来得及答话,绮华、淑宜、静宜三个一齐接嘴道:“哥哥,你莫等候秀姑姑娘前来谢你,你还得赶紧前去谢她。”
家树不解此话,便去问着陶太太道:“好嫂子,请你说给我听,秀姑姑娘替我干了甚事?就是要我谢她,也得让我预先知道事情的底细啦!”
陶太太把嘴一披道:“你莫装憨,难道刚才顾小姐在此谈了半天,他还没有告诉你不成?”
静宜,淑宜也接口笑道:“现在真是文明世界,一位新娘子会老远的走来探病的。”
家树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没头没脑,愈加不能明白。又去问关姑娘道:“姑娘,还是请你讲给我听吧。”
关姑娘听说,方始微展双眉,很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件事情,却是顾家小姐帮了我们秀姑家姊一个大忙,因此家姊专诚去到上海一趟,先劝顾家小姐须得亲自到平,解去你的疑虑,这段婚姻才能成就。现在她既亲自前来与你谈过,你的疑虑一去,当然很好的了。”
家树正想说明他还未曾答应此事的原因,只见陶太太把手向着大家一扬道:“你们诸位姑且出去用饭,让我来和我们表弟细说。……”
陶太太未曾说完,大家果已全行走出,只剩陶太太一个。她就坐到家树的床沿上,低声笑着道:“表弟,我要问你一声,你对于眉香这人,到底有无意思?以我之见,最好娶了何丽娜小姐。”
家树心里本来最不爱这位何丽娜小姐的,他就马上很快的答道:“何小姐虽好,可是我有些仰攀不上。”
陶太太忽然大笑起来道:“表弟,你可是还未退烧,在说梦话么?”
家树被陶太太这般一闹,陡然醒了转来,方始知道他果然真在说梦话。不禁没意思的问着陶太太道:“表嫂,此刻什么时候了?我因发了一个寒热,真正弄得乱梦颠倒的。”
陶太太瞧了一瞧手表道:“此刻才不过十二点钟,我因接到了刘福的电话,惦记你的人,所以一个人回来瞧瞧你,我还得再去啦。”
家树道:“我已好得多了,况且不是什么大病,快快不要耽误表嫂跳舞的兴致。”
陶太太笑答道:“这末表弟好好将养,我真得去一去,何小姐听见你发寒热,很是惦记,还在那儿等我的回信啦。”
家树等得陶太太去后,一个子又在默忆他的梦境。虽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这个梦,差不多和真的无异。而且眉香和他所说的话,都还能够句句记得,他又想前想后的想上半天,方始倦极睡去。第二天早上,寒热虽退,身子很觉疲倦。问问刘福,说是他们太太睡下未久,老爷已经医院里去了。等得午后,忽然听见陶太太的声音,一边和人说着说话,一边又在怪刘福,没有替她去请医生。刘福回答什么说话,一时听不清楚。等得陶太太走入,她那后面跟着一位满身艳妆的女子,正是何丽娜小姐。家树只好在他床上,将他双手向着何丽娜一拱道:“密司何,我昨晚上病了一宵,这个屋子很是肮脏,请你还是到上房去坐吧。”
何丽娜不待家树说毕,早已含笑的抢步上前。走到他那床面前站下,望了他一跟,现出失惊的神态道:“密司脱樊,您仅发了一个寒热,怎么消瘦得这般地步?”
说着,不待家树答复,又去对着陶太太发急的说道:“快快去请医生,不然,就用我的车子去接。”
陶太太先请何丽娜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她对面坐了。方才摇手答话道:“这倒不必,刘福已经去请了。”
何丽娜又望着家树说道:“密司脱樊,您是南边人,大概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家树道:“不见得吧,我自到平以来,对于一切的饮食起居,都觉得很适宜的。”
说话之间,医生已至,陶太太和何丽娜二人都是交际场中的异彩花,自然不必避忌。医生诊脉之后,说是受了外邪,吹了旷野里的风,若不好好服药,恐怕变症。家树自知此病确是在那大树底下闹出来的,虽然不敢去和陶太太明说,嘴上却在大赞医生很是高明。医生开好方子走后,陶太太立即命人前去抓药,何丽娜又与家树谈上几句,方始各自辞出。
谁知家树服了那药,他的毛病反而厉害起来。陶太太和伯和两个虽非衣不解带的前去侍奉汤药,可是自从这天起,北京饭店之中,很少见他们俩的足迹了。家树身子本弱,近来又加心乱如麻,所以他的这场毛病,不大容易会好。一直过了十多天,一连换过了几位中西医生,方才渐渐地将那病魔驱退。家树一见身子略好。便想下床疏散疏散。陶太太劝止不住,只好镇天的陪他闲谈。一天,家树偶和陶太太谈起,怎么上海没有来信,陶太太听说,连连笑着说道:“您的信件很多,我怕烦您统统替您收藏着。您既是要瞧信……”
说时,便命刘福前去拿来。家树微微地蹙额道:“表嫂虽是一番好意,我平生却怕人家怪我不肯回信。”
陶太太笑上一笑,尚没答话,刘福已经把好几封信呈上。家树先瞧家信,见是绮华写给他的,信纸虽有十多张,综其大意,也不过几桩事情:一是父母身体都好,听见他亲去弄了那个真的何首乌,治好了婶母之病,很觉欢喜。二是他那顾家的大姨母,毛病很重,现正四处延请名医。三是眉香业已回申,虽曾单身到过北平,因见家树住在陶府,素知陶太太为人直爽,口头锋利,她与家树会面,生怕陶太太讥笑她。因此到平之后,却有些望而却步,没有那样勇气来找家树。一个子只在一家旅馆里,二门不出的耽搁了一天,仍旧悄悄地跑回上海去了。四是绮华劝他将来去考清华大学。若少正经用场,不妨私下写信给她。她可瞒了她娘,暗中接济。五是绮华问那奶公可曾在平。除此五事以外,其余都是空话。家树看完这信,认为眉香的举止很是奇突,颇有那个雪夜访戴的古人,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风趣。同时记起梦里眉香向他解释的说话,不能说她没有理由,心里未免一动。但又不便藏过,只好把信递与陶太太去瞧。自己又在那些信中,拣出奶公写给他的那封,拆开一看,只见写的是:
家树少爷赐鉴:一别多日,甚念甚念!愚到此间,即访秀姑,伊正束手无策,知愚远道携款赶至,感激至于涕泗滂沱。经愚详细询问,始知伊父寿峰曾于前岁在某地当场格毙红胡子数人。当时就近之军队,尚拟奖赏巨金,以酬其劳。寿峰闻之,即行避走。此事本无问题,讵知此间有一劣绅,向与该红胡子等暗通声气。嗣见寿峰父女保镖至此,即诬寿峰为匪类,报告某机关。某机关为治安计,不能不向。审讯时,寿峰火气未免太大,咆哮公堂,顶撞问官。问官虽不与较,然对于侦查手续,当然慎重几分。况吾国官吏,洁己奉公者固多,而假公济私者未尝无人。寿峰只知抱一理字行事,处处便遇荆棘,经愚再三力劝秀姑不必过问此事,由愚负责办理。秀姑亦知二害相并,择其轻者之理,于是忍耐万分,惟愚是命。愚既竭力为之打点,始得叨庇无事。正拟束装来平,不料寿峰郁气未舒,竟至骤吐狂血,当时势颇危殆,幸愚囊中尚有余资。中西医生并进,虽脱危险境地,尚须大事将补。急切间不能离此。秀姑知愚为一窭人,何来巨款。愚不能隐,并谓樊君此举,正所以略答前次代觅何首乌之劳也。秀姑云,樊君以巨资助我老父,始庆更生,此恩此德,自当铭感肺腑。若为酬报前事计,则反落痕迹也。况吾彼时之至金家寨一行,本为助舍妹,非为望报计也。现既最短时期不能到平,惟有请公先函道谢。一俟老父病愈,即当面谢云云。愚因秀姑为人,守经行权,事事胜于须眉男子;而伊之武技,犹非愚与乃父以及伊之叔妹,可望肩背。即以姿首而论,愚行遍南北各省,所见闺阁女子,无有出其右者。顾府小姐,虽负十分美名,但有母党关系,将来恐怕或有不如意之事也。少爷婚事,对于此人,其有意乎?希即示知,俾便一探口气,再行奉闻。即询近佳。严谕生上书
家树瞧完这封长信,更加露出一脸的奇怪颜色。那时陶太太早将绮华之信瞧毕,忽见家树如此形状,赶忙走到他的跟前,笑着问他道:“表弟,到底在瞧那个给您的信,怎么这般形状?”
家树又只好把信送与陶太太去瞧,跟着嘴上却说了一句:“奶公待我真正无异亲生,不过这封信里的言语,未免太把这位关秀姑说得太好了,我倒有些不甚相信。”
陶太太且不答话,一直瞧完了信,方始笑了一笑道:“表弟说得不错。您想,顾家小姐她在上海地方,居然能占美人名号,这是真正不容易的。您那奶公,他虽忠心可敬,说到他的身分,究竟是个粗人,况且他又没有知道关姑娘底细,怎么敢下这种太觉自信的断语?”
陶太太说到这里,又朝家树好笑起来道:“话虽如此,这个关秀姑,我非得见她一见不可。”
家树也笑答道:“这还不容易么?她既说要来谢我,自然要到表嫂府上来的。”
谁知家树还没说完,却见伯和与赵娥姁两个一同有说有笑的走了进来,娥姁先向陶太太把头一点,即问家树道:“密司脱樊,你的贵恙痊可了么?我是来过好几次的了,因见你在病中,不敢惊动。”
家树忙一壁把信匆匆放好,一壁笑答道:“密司赵,这真劳你驾了。我就在你给那信的那一晚上得的毛病。”
伯和接口道:“表弟这场病,竟有半个多月了。”
娥姁把手指指伯和又对着家树笑道:“密司脱樊,你的这场贵恙,别人倒还在次,只把你这位令表兄急坏了。”
陶太太为人很是细心,她见娥姁一来就找伯和,有时还要一同出去,心里早在不甚快活。此时又听见他只说伯和一个子着急,彷佛别人都与家树不关痛痒似的,便接着她的口说道:“密司赵,你怎么知道我们表弟生病,只有我们伯和一个人着急的呢?”
娥姁一见陶太太如此问她,知道自己说话有些太忘形了,不觉脸儿一红,只好强辩道:“我因为和你阿姊少见面,倒是见着伯和先生的时侯多,我因见他一提起了他这位令表弟的贵恙,他就急得双眼突出,比他自己害病还要着急……。”
陶太太不待娥姁讲完,忙又很冷冷地一笑道:“怪不得,你倒和我们伯和常常见着的,所以害得他连回来的工夫都没有了。”
伯和因见娥姁的说话愈说愈被他的夫人抓住了漏洞,赶忙拿着别话混过。娥姁此时也在自悔有些失言,便去敷衍家树。谁知家树,起先正与陶太太谈得上劲,被她走来打断话头,心里也不自在,对她不免有些冷淡。伯和这几天却与娥姁打得火热,生怕他这心上人没有意思,他就想出说话,引了娥姁走到书房门口,假装瞧那石榴树为由,要想避开他夫人的眼睛,便好教娥姁先走。却不知道娥姁虽然与他发生了肉体关系,此时一见家树,她又有一些犹同叫花子吃死蟹只只好的一般,如何马上肯走。只不过和伯和二人,一同站在房门口,东一句西一句的瞎扯淡。满拟等出空子,去与家树好好的谈它一谈。陶太太虽不知道娥姁此刻的心理,她单瞧见她和伯和两个的形状难堪,便把她那酸溜溜地气味,已向脑门顶上直冒。刚和家树没有说上几句,她的耳朵之中,忽又听得娥姁在怪伯和道:“你也是一位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怕这一只雌老虎?”
伯和虽在连连阻止,却已被陶太太奔了上去,就给娥姁一个不防:“拍、拍、拍”很干脆的几个嘴巴。娥姁吃此大亏,如何肯受,也就扑的一声,双手揪住陶太太,绯红了脸的哭骂道:“你莫门里凶,且瞧我的手段。”
娥姁一边骂着,一边正想打还几下的当口,幸被伯和家树两个拚命拉住。伯和又单独把娥姁带哄带骗的同了出去。家树也将陶太太劝到沙发上坐下。先向她作上一个揖,然后赔着不是道:“我的好嫂子,这要怪我不好,为什么要去认识这样的一个浪漫女子。”
陶太太此时还在气得索索抖的,忽见家树连连的朝她赔不是,不觉微瞪了一眼道:“这件事情,又与你什么相干?你虽在上海认识这个泼辣货的,她在此地,却是我自己认识的,何必要你来赔这个不是?”
家树听说,始在陶太太的身旁坐下道:“表嫂,你虽不怪我,这是你的明白之处;不过她今天总算是来瞧我病的,此事既由我起,好嫂子,只有瞧在我病人的脸上,不要再生气了。”
陶太太打了娥姁几下,她本没有什么吃亏。她对于家树这人,早又奉过她那下世婆婆的遗嘱过的,当下只好走至洗脸台畔,一面对着镜子,把她头发重理一下,一面回过头来对着家树蹙着双蛾的笑上一笑道:“真正我在背时,人家正在谈得很上劲的,忽被这个泼辣货儿这样的一闹。”
家树先请陶太太仍在沙发上面,和他一同坐下,然后又把那些未曾瞧过的几封信,统统瞧毕。因见都是朋友们通候之信,没甚紧要,又将奶公给他的那封信,重行瞧着,对着陶太太说道:“表嫂刚才在说我那奶公是个粗人,这话本来极是;不过奶公这人,他也是一位久练成钢,江湖上的好手。对于娘儿们的品貌和性格,未必没有一点经验吧?”
陶太太将她两只眼珠,直注她那一双十分精致的皮鞋脚上,同时又微微地摆着脑壳道:“就算奶公很有经验,所说的那位关秀姑,真比顾小姐长得好看?”
陶太太说到这里,方始抬起头来,望着家树微笑道:“在我讲来,她是一个走江湖吃把式饭的,怎好做我们的弟媳妇啦?”
家树听说,也笑答道:“这件事情,也不过奶公一个子在那儿提议,我又没有会见过这位关秀姑。”
陶太太笑着接口道:“可是会见了这位关秀姑,只要她的人品对你眼光,也可不论门第的么?”
家树虽然只是在笑,没有答复,陶太太可已瞧见家树此时的神色。她刚才的那句说话,似已说到他的心上。在劝家树,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何丽娜优胜的当口,只见刘福走来通知,说是何小姐有电话来:“请太太快去听去。”
陶太太赶紧站了起来,一壁走出房去,一壁还在嘴里说道:“说起曹操,曹操就到。”
家树追将出去,对着陶太太一笑道:“表嫂,请你代我向密司何说一声,说我还得将养几天,才能出去呢。”
陶太太点着头笑道:“这句言语,我会说的。”
说时,正想进去,家树忙又说道:“慢着,我还有一句说话。”
陶太太问是什么说话?家树道:“表嫂停刻会见伯和的时候,不要再去怪他。”
陶太太不待家树说完,已在恨恨地答道:“他是偷食猫儿性不改的,我也气得没有工夫去怪他了。”
陶太太未曾说完,已经匆匆的往里面去了。
家树回到房里,先把那些普通信札,一一复过。再写奶公的回信,写到关秀姑的时候,因为奶公要他回话,一时反觉无话可说,只好索性不提此事。单问奶公若短银钱,他可再寄。家树复过此信,再便写绮华的回信,及至写到眉香的那一段,又觉更比奶公的那封还要难复。若是一口回绝了眉香的事情,既怕他那大姨母病得如此模样,见着失望的回信,自然要病上加病的;还有他那父母连同他那妹子,都是不爱听这些说话的;若是不回绝眉香的事情呢,他到现在,仍旧不甚赞成此事。家树想了半天,也只好带笔一过,即叙别话。等他写完,交与刘福之后,正待上床休息一下,忽见房门外面,橐橐橐的走入一个人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作者写顾眉香之于樊家树,可谓已极生龙活虎之能事矣。而解释疑窦之语,明出眉香素口,忽又托诸梦中。此乃作者欲眉香立身分处,故演狡猾之笔。非顾樊二氏在梦中,乃读者在梦中也。至叙赵娥姁之放浪形骸,陶太太之酸味薰天,陶伯和之爱护情妇,樊家树之敷衍表嫂,如火如荼,热闹之至。此回关键,则全在两封信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