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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论(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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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儒以汉学植名,薄魏晋经说不道。及湘潭王运,与陈澧谈经大屈;归,发箧读注疏略上口,宣言清儒说经不逮注疏甚远。然运本文人,以旧注文义渊雅过于时人,以是定是非,殊不能慊人志。余弟子黄侃尝校注疏四五周,亦言清儒说经虽精博,其根柢皆在注疏,故无清人经说无害也。无注疏,即群经皆不可读。其说视运为实。要之清儒研精故训,上陵季汉,必非贾、孔所能并。其说三礼,虽本之郑氏,然亦左右采获,上窥周逸,旁摭汉师遗说,不局于郑氏而止。谓其根柢皆在注疏,是亦十得六七,未足以尽之也。

余谓清儒所失,在牵于汉学名义,而忘魏、晋蛊之功。夫汉时十四博士,皆今文俗儒,诸古文大师虽桀然树质的,犹往往俯而汲之,如贾景伯、郑康成皆是也。先郑、许、马濡俗说为少,然其书半亡佚。后人欲窥其微,难矣。黄初以来,始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尚书》亦取马、郑,而尽废今文不用。逮《三体石经》之立,《书》、《春秋》古文一时发露,然后学有一尊,受经者无所惑。故其时有不学者,未有学焉而岐于今文者,以是校汉世之学,则魏、晋有卓然者矣。郑冲无俚,盗《石经》之字以造《古文逸书》,为世诟病。今所谓《伪孔尚书》是也。然今人知伪孔之非,为训说以更之者数家。猝然遇章句蹇棘,终已不能利解。就解其一二语,首尾相次,竟不知说何事。此有以愈于伪孔乎?无有也。清人说《周易》多摭李鼎祚集解,推衍其例,则郑、荀、虞之义大备。然其例既为王氏略例所破,纵如三家之说,有以愈于王氏乎?无有也。《春秋》言《公羊》者不足道,清世说《左氏》必以贾服为极。贾服于传义诚审,及贾氏治《春秋经》,例本刘子骏,既为《杜氏释例》所破,质之丘明传例,贾氏之不合者亦多矣。易义广大,不可以身质。王氏与郑、荀、虞或皆有圣人之道焉,不敢知也。若《春秋》者,语确而事易见,凡例有定,不容支离。杜氏所得盖什七,而贾氏财一二耳。夫若是者,非汉人之材绌,而魏、晋人之材优也;汉人牵于学官今文,魏、晋人乃无所牵也。

余少时治《左氏春秋》,颇主刘、贾、许颍以排杜氏,卒之娄施攻伐,杜之守犹完,而为刘、贾、许颍者自败。晚岁为《春秋疑义答问》,颇右杜氏,于经义始条达矣。由是观之,文有古今,而学无汉、晋。清世经说所以未大就者,以牵于汉学之名,蔑魏、晋使不得齿列。今退而求注疏,近之矣。必牵于注疏之名以为表旗,是使何休、郑冲之徒,复乔乔然而居上也。抑余闻之,子夏于经师为最高,然仲尼作《春秋》,子夏不能赞一辞。唐、宋诸儒说《春秋》者百家,皆恣为高论,轶出绳外,以是疑《春秋》非经师所能喻。前者吴起、贾谊善治《春秋》,此皆有王伯大略者。及晋则得杜预,宋有叶适(《习学记言》有论春秋一卷)。明有高拱(《有春秋正旨》),预与适尚有文学名,拱即辅世之相而已。然其言悉为经师所不能道,岂暇论其学云何哉?夫孔门之四科,亦有相倚者也。

[1] 录自《太炎文录续编》,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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