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杨子《法言》有言：“周之人多行，秦之人多病。”幼诵其言，辄心仪之。因以证核往轨，盱衡近俗，则明人多行略与周同，清人多病略与秦同。何者？明庭虽屈辱臣节，然烈士殉名，匹夫抗愤，砥名励行，略存婞直之风。及考其学术，大抵疏于考古，切于通今；略于观书，勤于讲学，释褐之士，莫不娴习典章，通达国政，展布蕴蓄，不贰后王。或以学植躬，勇于信道，尊义轻利，以圣自期。故上起公卿，下迄士庶，非才猷卓越者，即愚无知之士。虽江陵之徒，敢悍精敏，专事威断，然保民固圉，功参管、葛；而立朝之臣，其清亮亦多可师法。及秉鞭方面，则又子惠烝黎，称为循吏。下至草泽迂生，犹能敦近古，陶物振俗，功在觉民。虽迂滞固执，不足应变，然倡是说者，莫不自信为有用。若夫不求致用，而惟以求是为归，或假借经世之说，以钓声名，则固明代所无也。及夫蛮夷猾夏，宗社丘墟，上者陨身湛族，百折不回；其次亦笃守苦节，洁身远引。荐绅效贞，士女并命，渫血断，鼎镬如饴。下逮氓隶，志节然。天命虽倾，其所披泄，亦足伸浩气于天壤。

清代之学，迥与明殊。明儒之学，用以应事；清儒之学，用以保身。明儒直而愚，清儒智而谲；明儒尊而乔，清儒弃而湿。盖士之朴者，惟知诵习帖括，以期弋获。才智之士，惮于文网，迫于饥寒，全身畏害之不暇，而用世之念汩于无形。加以廉耻道丧，清议荡然，流俗沉昏，无复崇儒重道，以爵位之尊卑，判己身之荣辱。由是儒之名目贱，而所治之学亦异。然亦幸其不求用世，而求是之学渐兴。夫求是与致用，其道固异，人生有涯，斯二者固不两立。俗儒不察，辄以内圣外王之学求备于一人，斯不察古今之变矣。

及计清代学术之变迁，则又学同旨异，创始之人学以为己，而继起之士学以殉人。当明、清之交，顾、黄、王、颜，各抱治平之略，修身践行，词无迂远，民生利病了若指掌。求道德之统纪，识治乱之条贯，虽各尊所闻，要皆有以自植。唐甄、胡承诺、陈瑚、陆世仪辈，亦能救民以言，明得失之迹，哀刑政之苛，虽行事鲜所表见，然身没而言犹立。若王源、魏禧、刘献廷，术流杂霸，观其披图读史，杯酒论兵，系情民物，穷老而志不衰，有足多者。时讲学之儒，有沈、应谦、张履祥，抗节不渝，事违尘枉；孙奇逢、傅山，以侠入儒，耻为虏屈，苦身厉行，顽廉懦立；李、吕留良，亦耻事二姓，然濡染声气之习，未能洁清。盖已蹈明季之风矣。若夫东林子弟，讲学锡山，派衍于吴中，学传于徽、歙，道被于淮南，从其说者，躬行礼教，行必中虑，虽出处语默，不拘一操，未闻有倾慕显达者。至若刘、姜标帜于齐东，范、李授徒于汾晋，易堂九子标名于南赣，证人学会继迹于越东，虽北人尚躬行，南人腾口说，尊朱崇陆，各异指归。然恂恂善导，义归训俗，信乎特立之士矣。

梨洲之学，传于四明万经、全祖望，辱身虏廷，生平志节，犹隐约于意言之表。李受学习斋，而操行弗逮；汤斌亦受学夏峰，然颜仕虏，官至一品，贻儒学之羞。时陆陇其兴于浙，拾张、吕之唾余，口诵洙泗之言，身事毡裘之主，惟廉介之名与汤相埒。自此以降，而伪学之风昌。前有二魏，后有李光地，为学均宗考亭，裔介、光地尤工邪佞，鬻道于虏，炫宠弋荣，盖与宋、明诸儒异趣。自是虏廷利用其术，而以朱学范民，则宰辅之臣，均以尊朱者备其位，前有朱轼、张玉书，后有董、何、翁、杜。由康、雍以迄道、咸，为相臣者以百计，大抵禹步舜趋，貌柔中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易耿介为昌披，以谦挹为躁进。然曲学阿世，咸借考亭以自饰，惟孙嘉淦、杨名时、陈鹏年，引谊侃侃，不少充诎，庶几虎豹在山，藜霍不采。雷、彭鹏，亦位卑言高，矫立风节，白沙在泥，不与俱黑，此之谓矣。若李绂，笃信陆学，蹈危陵险，不克捍于强御；谢济世、蔡挺，亦敦厉名实，不屈威武。然皆摈抑不伸，或衣赭而关三木者有焉。当是时，学昌于下，虑有二端：吴中之地，前有钱民，后有彭绍升。彭学杂糅儒、释，与汪、罗相切磋，盖负聪明博辩之才，宅心高远。及世无知己，则溺志清虚，以抒郁勃，隐居放言，近古狂狷，此一派也。桐城方苞，善为归氏古文，明于呼应顿挫之法，又杂治宋学，以为名高，然行伪而坚，色厉内荏。姚鼐传之，兼饰经训以自辅。下逮二方，犹奉为圭臬。东树硁硁，尚类弋名；宗诚卑卑，行不副言。然昌言讲学，亦举世所难能，此一派也。由前之派，则肆而不拘；由后之派，则拘而不肆。然肆者恣情而远虑，拘者炫伪以媚时，得失是非，亦无以相过矣。

若夫词章之彦，宗派各殊，桑海之交，诗分三类，豹人之流，意有所郁，莫能通其志，不平之唱，托之啸傲，郁苍莽之奇响，作变徵之哀音，子房、鲁连之志也；翁山之流，词藻秀出，流连哀思而忠厚恻怛，有《下泉》、《匪风》之思，《骚经》、《九歌》之遗也。若野人卜宅于东淘，贞父潜纵于石臼，择荒寒寂寞之境，以自鸣其诗，澹雅之音，起轶尘，冥鸿在天，弋人何篡，靖节表圣之俦也。若是之流，咸为高士。时龚、王、钱、吴，以亡国大夫，欲汲引后进以盖己愆，主持风会。后人小子，竞趋其门，王、施、二宋，亦风雅好事，主盟坛坫，以游宴饰吏治。篇题觞咏，藻绘山川，文墨交游之士，乐其品题，冀增声价，如蚁附膻，沈溺而不知反。虽故老遗民，亦或引之为知己，躁进之风开，亡国之念塞，而文章之士多护李陵，著述之家恒称谯叟，名污口籍，曾不少羞。谓非数子作之俑欤？

康熙之初，□□虑反侧之未安，乃广开制科，以收众誉。应其选者，大抵涉猎书史，博而不精，谙于词章，尤工小品。此数子者，非不抱故都之痛，沽肥遁之称，然晚节不终，顿改初度，簪裾拜跪之场，酒色征逐之习，虽才藻足以自泽，然高蹈之踪，易为奔竞，摭华弃实，迥异初心。乾隆初年，士应制科之选，兼精记诵，所学尤卑。别有鄙陋之夫，失身权贵，以文词缘其奸，或伺候贵显之门，奔走形势之途。盖季长颂《西第》，务观记《南园》，昔为正直所羞，而今世以为恒法。潘耒以下，蹈此者多以钱名世为尤佞。其尤侧媚者，或以赏鉴，或以博闻，得侍中用事，颂扬□后，比于赓歌。徐乾学最显贵，而高士奇、何焯、陈梦雷次之。若张照之书翰，齐召南之地舆，亦足应□后之需，以备顾问，与宅情词藻之士，殊途同归。自赵执信之流，以疏狂见摈，落魄江湖，放情诗酒，绮罗丝竹，大昌任达之风。后人慕其风流，竞言通脱，吐言止于轻薄，赋咏不出《桑中》。及袁枚、赵翼、蒋士铨，以文辞欺人，诱感后生，伤败风化，故为奇行，以耸公卿，既乐其身，兼以招权而纳贿。文人无行，是则豺虎所不食矣（杭世骏则较彼等为高）。时王昶、沈德潜，以达官昌其诗，提倡宗派，互相訾嗷。曾燠、卢见曾，以文学饰簿书，宾礼华士，粉饰承平。广陵二马，物力滋殖，崇尚文雅，酬答篇章，流风所染，作者景从。短轴长篇，以代羔雁。其尤下者，若王昙之流，既肆其行，兼纵其文，卮言伪体，外强中干，抑又不足论矣。夫文士自轻既若此，故有识之士多薄文士而不为，乃相率而趋于考证。

始考证之学，发原顺治、康熙间，自顾炎武、张尔岐艰贞忧愤，一意孤行，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顾氏身历九边，思以田牧建伟业；张居济阳，亦以兵法勒乡人。及夫大厦既倾，志士伊郁，乃以说经自勉，而其志趋于求是。顾精音韵，兼治金石；张注《礼》经，句读精审。时皖南之士有梅文鼎，东吴之滨有王锡阐、朱鹤龄、陈启源，长、淮之域有张、吴玉，皆伏乡井，甘守湛冥。然学业无与证，志气亦鲜所发抒，复以时值讳匿，易婴□忌，由是或穷历数，或研训故形声，夷然守雌，以全孤竹之节。自此以还，苏、常之士，以学自隐，耻事干谒。武进臧琳，树汉学以为帜，陈义渊雅，虽间流迂滞，然抱经以终，近古隐佚。东吴惠氏，三世传经，周惕、士奇，虽稍稍显贵，然饰躬至肃。栋承家学，守一师之言，以授弟子，确宗汉诂，甄明佚训，萧然物外，与世无营，虽一馆卢氏，然钓名市美，匪志所存。弟子江声、余萧客，均师其行，终身未尝应童子试，亦不通姓名于显宦之门。信乎沈潜之士矣。与顾、张并世者，有阎若璩、胡渭、毛奇龄（阎、胡之生稍晚），阎辩伪书，胡精水地，毛辟紫阳，虽务求词胜，然咸发前人所未言。阎、胡以博学鸣，为清臣徐乾学司编纂。阎行尤卑，至为潜邸食客。毛氏少从义师，避仇亡命，及举制科，骤更其操，至以《平滇颂》□□。又梅文鼎之裔有梅成，挟文鼎之书，佐清治历。而李光地、王兰生，又以律吕、音韵之奥，见重于清，以曲技之才，致身公辅（王兰生之职稍卑），而干世乞赏之流，遂以学术为进身之具矣。

乾隆之初，有顾栋高、吴鼎、陈亦韩，以乡曲陋儒，口耳剽窃，言淆雅俗，冥行索途。转以明经婴征辟，擢官司业，号为大儒，故汉学犹不显于世，及四库馆开而治汉学者踵相接。先是，徽、歙之间汪绂、江永，均治朴学。永学尤长于经，旁及天文、音律，然刻苦自厉，研经笃行，自淑其躬，以化于其乡。戴震继之，彰析名物，以类相求，参互考验而推历审音，确与清廷立异。观其作《声韵考》，力破七音，盖痛心于《康熙字典》之妄者。震经学既为当世冠，第少不自显，亦兼营负贩以济其贫，应试中式，犹以狂生称于京师。会钱大昕荐之，得赏庶吉士，盖出不意。然终身未尝感大昕恩，大昕亦不以此市德也。及震既显，适秦蕙田辑《五礼通考》，纪昀典校秘书，大兴二朱亦臻高位，慨然以振兴儒术自任。游其门者，有邵晋涵、武亿、章学诚、任大椿：章氏达于史例，武氏精于考核，邵氏杂治经史，任氏出戴震门，尤精三礼。然皆淡于荣利，或仕宦不达，薄游以终。武官山东，与和所遣番役相抗，尤著直声。戴震弟子别有王念孙、孔广森、段玉裁：广森早达，无仕宦情；念孙尤精小学，然击奸锄恶，异于脂韦，当和用事时，念孙官给事中，数上书劾其罪，与洪亮吉之徒诛奸谀，于既死者异矣。其子引之继之，虽忝窃高位，亦无劣状；惟玉裁作令黔、蜀，以贪黩名，此则经生之羞耳。时江永弟子金榜，以巨室之子廷试为第一人，屏遗俗荣，裹足城府。继起之士，若陵程三胡，亦伺籍闲曹，聊谋禄隐（栖霞郝懿行亦然）。而吴、越之间，有卢文弨、钱大昕、王鸣盛，咸通达经训，壮谢仕，殚精雠校，知止不辱。钱氏群从，下逮后昆，均以学自晦。钱坫尝应毕沅聘，与孙星衍、洪亮吉同在幕府，而不污于孙、洪淫荡招权之行。其外，吴人有沈彤、袁廷，亦屏华崇实，不以所学自矜，异于逞稽古之荣者矣。厥后毕沅、阮元均以儒生秉节钺，天下之士相与诵述文章，想望丰采。从政之余，兼事掇拾、校勘之学，捃摭群籍，网罗放失，或考订异文，证核前□，流布群籍，踵事剞劂。吴、越之民争应其求，冀分笔札之资以自润。既为他人撰述，故考核亦不甚精。及阮元督两广，建学海堂，聚治经之士，讲习其间，儒生贪其廪饩，渐亦从事实学，此与公孙相汉，振兴儒学无异。然阮元能建学，故所得多朴质士，犹愈于浮华者。毕氏之门，有汪中、孙星衍、洪亮吉，幼事词藻，兼治校勘、金石，以趋贵显之所好，及记诵渊雅，复用以肄经，由是经学与文词糅杂，而经生为世诟病自此始。内苞污行，外饰雅言，身为倡优而欲高谈伏、郑，使向者江、戴诸公见之，必执戈逐之无疑也。亮吉素狂放，肆情声色，后以群小荧惑，责难于君，遂被放谪，天下冤之。然不知亮吉之污行，盖有过于其君者。星衍卓荦不羁，嗜利若渴，一行作吏，民嫉其贪。中行尤薄，肆毒室人，兼工刀笔，尝以构讼攫千金。斯三子者，皆以绵邈之文，传食公卿。子云有言：今之学者，非独为之华藻，又从而绣其。其斯之谓乎。

常州自孙、洪以降，士工绮丽之文，尤精词曲，又虑择术不高，乃杂治西汉今文学，杂采谶纬以助新奇。始庄存与治《公羊》，行义犹饬。张惠言治虞氏《易》，亦粗足自守。庄氏之甥有刘逢禄、宋翔凤，均治今文，自谓理炎汉之堕业，复博士之绪论。然宋氏以下，其说凌杂无绪，学失统纪，遂成支离，惟俪词韵语则刻意求新，合文章经训为一途，以虚声相煽。故刘工慕势，宋亦奢淫，旁逮沈钦韩之流，均以菲食恶衣为耻。常州二董，亦屈志于□臣，趋炎之技，沈湎之情，士节之衰，于斯而极。若江北学者，自汪中外，多得江、戴之传。焦循、黄承吉，或发古经奥义，或穷文字之源。黄兼工诗，以格律声情相尚，甘泉江藩则确宗惠氏。此数子者，焦、黄均居乡寡行，江稍疏放，然慕世之心未衰，惟凌曙、刘台拱修身励行，上拟汉儒。别有包世荣、包慎言、姚配中、俞正燮，迹托皖南。汪日桢、臧寿恭、徐养原、姚谌，奋迹苕溪。薛传均、柳兴宗、汪士铎，潜踪江表。朱骏声、陈奂、毛岳生、张履，绍业东吴。左右采获，不名一师，志行简澹，闭门雒诵；或学成出游，践更府主，默守蛰晦，如家居时，不惑流俗，乃见斯人。若夫丁晏劬身于桑梓，汪（喜、荀）刘（宝楠）施惠于下邑，可谓矫立名节，卓尔不群者矣。惟学者猥众，精疏殊会，华实异途，笃行之儒恒潜伏不见用，即向之挟考证词章之学者，虽以媚俗为旨，然簪笔佣书，优倡同蓄，士生其间，乃饰巧驰辩，以经济之学相旌。先是，宜兴储大文、吴江陆耀，侈言匡时之术；后武进李兆洛，作吏有声，精熟民生利弊，然刻意而行不肆，牵物而志不流。又张琦、周济，工古文辞，好矫时慢物，兼喜论兵，自谓孙、吴蔑以加，琦书尤诡，济曾助理盐法，以精干称。时泾县包世臣，娴明律令，备闻民间疾苦，于盐、漕、河诸大政尤洞悉弊端，略近永嘉先哲，而屡以己说干公卿，复挟书翰词章以自炫，由是王公倒屣，守令迎门。邵阳魏源，亦侈言经世，精密迥出世臣下，然权门显宦，请谒繁兴，才通情侈，以高论骇俗。

夫考证词章之学，挟以依人，仅身伺倡优之列，一言经济，则位列宾师，世之饰巧智以逐浮利者，孰不乐从魏包之后乎。然辗转稗贩，心愈巧而术愈疏，惟冯桂芬为差善。而治今文之学者，若刘逢禄、陈立，又议礼断狱，比传经谊，上炫达僚，旁招众誉，然此特巧宦之捷途，其枉道依合，信乎贾董之罪人矣。若夫朴蹇冗，文采不足以自表，则旁治天算地舆以自诩实用。自寿阳祁颖士娴习外藩佚事，大兴徐松精研西北地理，松官学士，颖士之子隽藻粗习小学，亦备位尚书，与汤金钊、林则徐以得士相竞。由是治域外地理者，则有张穆、何秋涛；治数学者，则有许桂林、罗士琳；治《说文》者，则有王筠、许瀚。所治之学，随达官趋向为转移，列籍弟子视为至荣，外示寂寞之名，中蹈揣摩之习。然拙钝不足以炫俗，故钓利之术亦迥逊包、魏。虽然，由惠、戴之术，可以备师儒而不足以备王佐；由魏、包之术，可以作王佐而不足以作圣贤。及盗名之术愈工，则圣贤王佐师儒之学并举齐观，同条共贯，多方拒敌，以自立于不败。道光中叶，清室之臣有倭仁、吴竹如，以程、朱之学文其浅陋，别有山阳潘德舆、顺德罗衍、桂林朱琦、仁和邵懿辰，以古文、理学驰声京师，其学略与方、姚近。曾国藩从倭仁游，与吴、潘、邵、朱友善，又虑祁门诸客学出己上，乃杂治汉学，嗣为清廷建伟勋，后起之士竞从其学，而桐城之文，亦骤昌行于湘、赣、粤西诸域。时曾氏幕中有遵义黎庶昌，上承郑珍、莫友芝六书之学，无锡薛福成达于趣时，均兼治古文，以承曾氏之绪论，惟南汇张文虎、德清戴望，则恪守汉学，与时乖牾而不辞。浙学自阮氏提倡后，定海黄式三亦学兼汉、宋，其子以周继之，然实事求是，不侈空言。广东学者惟侯康为最深醇，其次有南海朱次琦、番禺陈澧。次琦笃信宋学，而汉学特摭捃及之，澧学钩通汉、宋，掇引类似之言曲相附和。黄氏蛰晦，不以所学目标。朱、陈稍近名，各以其学授乡里，然束身自好，不愧一乡之善士。惟学术既近于模棱，故从其学者，大抵以执中为媚世。自清廷赐澧京卿衔，而其学益日显。常州今文学，自龚、魏煽其流，而丹徙庄、仁和谈献、湘潭王运，均笃信《公羊》，以词华饰经训，兼言经世，作纵横捭阖之谈，献工俪词，间逞姿媚，运少居肃顺幕，又随湘军诸将游，耄而黩货，然风声所树，学者号为大儒。适潘祖荫、翁同、李文田皆通显，乐今文说瑰奇，士之趋赴时宜者，负策抵掌，或曲词以张其义，而运弟子廖平，遂用此以颠倒五经矣。又潘、翁之学，涉猎书目，以博览相高，文田则兼治西北地理，由是逞博之士，说地之书递出而不穷。浙有俞樾、孙诒让，深于训故之学，疏理群籍，恪宗戴、王。樾作《古书疑义举例》，足祛千古之惑。诒让作《经》《札迻》，略与樾之《平议》相类，而审谛过之，其《周礼正义》，盖仿佛金榜、胡培间。又东粤简朝亮，承次琦之绪，以己意说经，进退众说。徽州汪宗沂，遍治群经，不立家法，尤善治平之略，精研礼、乐、兵、农，以备世用。义乌朱一新，黜汉崇宋，尤斥今文。此数子者，朝亮蛰居雒诵，以降志为羞；宗沂依隐玩世，敢为骇俗之言；一新尚气而竞名。樾名尤高，湘、淮诸将，隆礼有加，诒让不陨先业，间为乡闾兴利。今文之学，昌于南方；而桐城古文，复以张裕钊、吴汝纶之传，流播于北。此近世学术变迁之大略也。

要而论之，清儒之学，与明儒殊。明儒之学以致用为宗，而武断之风盛；清儒之学以求是为宗，而卑者或沦于裨贩。其言词章经世理学者，则往往多污行，惟笃守汉学者，好学慕古，甘以不才自全，而其下或治校勘、金石以事公卿。然慧者则辅以书翰词章，黠者则侈言经世，其进而益上，则躬居理学之名。盖汉学之词，举世视为无用，舍闭关却扫外，其学仅足以授徒。若校勘、金石，足以备公卿之役，而不足以博公卿之欢；词章书翰，足以博公卿之欢，而不足以耸公卿之听；经世之学，可以耸公卿之听，而不足以得帝王之尊。欲得帝王之尊，必先伪托宋学以自固。故治宋学者，上之可以备公辅，下之可以得崇衔。包、魏言经世，则足以陵轹达官。孙、洪事词章，则足以驰名招贿。臧、洪（臧康、洪颐煊）顾、纽（顾千里、纽树玉），仅治校勘、金石，亦足免桥、项之忧。惟藏、惠、余、江之流，食贫守约，以恬泊自甘。然亦直道既废，身显则誉兴，身晦则谤集，士无进身之术，则芸夫牧竖得以议其后。故近世以来，士民所尊，莫汤陆若，则以伪行宋学，配享仲尼也。其次则为方、姚，又次则为龚、魏。盖方、姚之徒，纳理学、古文为一轨；而龚、魏二子，则合词章经世为一途。自是以降，袁枚、赵翼亦享大名，则以通脱之词便于肆情纵欲，为盲夫俗子所乐从。若校勘、金石之流，赏鉴之家，尚或珍其述作。至于汉学之儒，则仅垂声称，遗书不显，世之好恶，何其谬乎。若衡其学行，则其身弥伸，其品弥贱，其名愈广，其实愈虚。盖帖括之家，稍习宋、明语录，束书不观，均得自居于理学，经世之谈，仅恃才辩，词章之学，仅恃华藻。而校勘、金石，必施征实之功。若疏理群经，讲明条贯，则非好学深思，不能理众说之纷以归一是。故惟经学为难能，甘为所难，所志必殊于流俗。故汉学之儒，均学穷典奥，全身远害，以晦其明。即焦、黄以暴行施于乡，段氏以贫声著于世，然志骄而不卑，行横而不鄙，以之为民蠹则有余，以之败世风则不足。而朱次琦、朱一新之徒，或以汉学为趣声气，抑亦思近世之趣声气者，果醇为汉学之儒乎？抑亦以金石、校勘、词章济之者乎？夫必以金石、校勘、词章相济，则知趣声气者，固在彼不在此。朱次琦在清世得赏京卿，其先，顾栋高、陈亦韩辈，亦尝受清征辟，见重远在惠、戴上，彼糅杂汉、宋，以雠欺而卒得其所好，汉学之儒，有如是趣声气者乎？要之，纯汉学者，率多高隐，金石、校勘之流，虽已趋奔竞，然立身行己，犹不至荡检逾闲。及工于词章者，则外饰倨傲之行，中怀鄙佞之实，酒食会同，惟利是逐。况经世之学，假高名以营利；义理之学，借道德以沽名。卑者视为利禄之途，高者用为利权之饵，外逞匡时化俗之谈，然实不副名，反躬自思，亦必哑然失笑（惟包世臣稍近有用）。是则托兼爱名而博为我之实益。故考其所学，亦彪外而不中。荀卿有言：小人之学，以为禽犊。墨子有言：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新序》引）。近人顾炎武亦曰：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其词章、经世、理学之流乎。若夫阮元、王引之，以纯汉学而居高位，然皆由按职升迁，渐臻高位，于其学固无与也。盖处清廷之下，其学愈实，其遇愈乖。此明之人多行，所由异于清之人多病也。比较以观，则士节之盛衰，学风之进退，均可深思而得其故矣。

[1] 录自《左盦外集》，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