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者集字而成，求文之工，必先求字之不妄。然自六书肇造，孳为九千，转注假借之例既立，而众字之形声义训往往互相牵缀，故用字者因之无定，此一事也。名无固宜，名无固实，在乎约定俗成，然造字之始，或含义本狭，而后扩充以为宽，或含义至通，而后减削以为局；至于采用之顷，随情取舍，义界模糊，刑名文名，盖由官府定著，论学术者亦或自定名例以便诠说，寻常文翰固无是也，故字义纷纶，检择无准，此二事也。又古字虽曰九千，亦有复重，非尽特立，即其确为本字者，恒文或转舍而不用，取彼同类之音，以为通假，取彼同类之义，不为判分，后来造字猥多，则数逾四万，用字狭少则不逾四千，由古察今，弥为漫汗，然则字义不定，辨析尤艰，此三事也。夫雅俗常奇，古今兴废，名成于对待，故可随情设施，岂无今世恒俗之言，远本绝代轩之语，但求实义的当，何必拘滞所闻，然文士裁篇用字，或贵于艰深，或趋于简易，师范古籍，则资藉奇字以成己文，依附流俗，则苟安鄙别以求人喻，不悟字之取舍，以义之当否为标，而辨义正名，实非易业，此四事也。舍人言练字者，谓委悉精熟于众字之义，而能简择之也。其篇之乱曰：依义弃奇。此又著文之家所宜奉以周旋者也。历观自古文章，用字不定，求其所由，盖有三焉：一曰缘形而不定。字有正假，任意而书，体有古今，随情而用，仁义之义本作谊，威仪之仪本作义，举本字者，书仁谊可作言旁宜，从常行者，书威仪不作羊下我；孝弟之字别作悌，欢说之字别作悦，好古文者但书偏旁，从常行者加心始足。凡字有通假正变，施于文章，皆准斯例。二曰缘义而不定。字有同训者，训同则用此与彼，于义无殊，是故庶绩咸熙，易为众功皆兴可也；察其所由，易为揆厥所元可也；《春秋》书元年，子夏问何不称初哉首基，即以诸字同训为始，而发此难也。字有殊名者，名殊则用此与彼于实是一，是故鸠曰尸鸠，殊名也，《召南》曰鸠，《曹风》曰尸鸠；藻为聚藻，殊名也，诗人曰藻，《左氏》释以蕴藻；《春秋》书遇垂，而《传》家释之以犬丘，由此故也。字有同类者，同类则散言有别，通言不殊，礼器以白黑为素青，本于秦语，然素本白缯，非凡白之号，青为东色，非火熏之名，缘其大类相同，所以有斯变乱，逮于后世，或以犗目青牛，或号龙门为虯户。考之经典，《礼经》以雁为鹅，《周易》以雉为鸡，固斯志也。凡字有同训，殊名同类，施于文章，皆准斯例。三曰缘声而不定。诗歌协韵，必取谐调，则用字可无定准，《诗》言母也天只，变父言天，《易》言既雨既处，变止言处；后世如扬子云变梁父为梁基，蔡伯喈以祖踪代祖武，皆其征也。至于声偶之文，尤贵叶律，苟不宜于迭代，即须变以求谐，故危涕坠心，有时互易常位，茎素毳，有时悉变本名；一天也，调仄句则称有昊，调平句则曰穹苍；一地也，调平句则曰媪神，调仄句则为后土；此即千殊万异，亦与字之本质何关?又况对仗既成，字取相配，苟一偏而有踸踔之患，斯两句皆归删落之科，然则声偶之文，用字弥无常则，奚足怪哉?综上三因，以包古今用字之情态，庶云得其梗概矣。然文人好尚，复有乖违，或是古而非今，或慕难而贱易，或崇雅而鄙俗，或趋奇而厌常，矫是四弊，亦恒有过其直者，斯用字所以愈益纷纭也。略举其族，盖有数焉：一者，字必洨长之书，训必《苍》、《雅》所载，攀援之字，必写从反廾，恒久常语，必改为烝尘，甚至摹经典者，弃子史之成文，拟《史》、《汉》者，摈晋宋之代语，上自相如《封禅》摹拟《诗》、《书》，下至近代文家步趋韩、柳，高低有判，为弊不殊。二者，文阻难运，彦和之谠言，字贵易识，隐侯之卓识。而亭林顾君讥人舍恒用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为自盖其俚浅，亦沈、刘之意也；然人情见诡异而震惊，亦见平庸而厌鄙，故难易之宜，至今莫定，此如黾勉密勿，本是一言，黾勉习见，故密勿为难，差池柴虒，字义无二，以差池过常，则柴虒为贵，假令时人所行，虽逸籍亦成恒语，故三豕别风，举世莫之敢议，如时人所废，虽雅诰亦为奇侅，故《汉书》、《庄子》，有时视为僻书，然则难易之分，徒以兴废为断耳。三者，易抚盘为推案，变脱帽为免冠，子玄所讥，于今未改，故饮茶或曰饮荈，垂脚而云危坐，驰铁道曰附轺车，乘轮舟曰附番舶，苟俗间所恒用，必须易以故言，纵令为实有殊，不复勘其名义；加以俗言蕃众，俗书纠纷，既不知其本字本音，则从俗转觉艰阻，不如求之故籍，反可自盖荒伧，然从俗之情，亦有科判，或取便于施用，或以饰其粗疏，岂可一概而论也。四者，字不问古今，义不问雅俗，但使奇侅，遂加采获，于是孙休、武曌之奇字，与篆隶而共篇，短书译籍之异文，将经史而同录，以人所弗知为上，以世所共晓为下，用字之乱，必以此曹为最矣。又文士用字，有依人者，有自撰者，大抵贵己出者，以自撰为多，汉世小学精练，故辞赋之文，用字多由自造，魏晋以来，用字盖有常检；唐世韩愈称奇，樊绍述称涩，然如《曹成王碑》，用剜鞣掀撇掇跐诸字，《绛守居园池记》，有瑶翻碧潋嵬眼倾耳等语，不今不古，亦何为哉?至于用字依人，亦有依古依俗之别，依古者，从所常习，奉为准绳，以时代言，则读秦汉以上书者，文中绝少近世之语，以部类言，则习经传之雅诂者，文中必无恒俗之言；依俗者，但取通行，不殊今古，称兄弟为昆玉，目城池以金汤，此本子史而成俗也，以苛切为吹毛求疵，以自欺为掩耳盗铃，此本古语而成俗者也，以心行为思想，目平准曰金融，此本译语而成俗者也，取于众所共知，不复审其义，然则自撰与依人，各有短长，亦互相讥姗，自非闳览深识之士，乌从定之?愚谓文体有文质，文用有高庳，其为质言，无论记事言理，必当考覈名义，求其谛实，古所有而当，遵之可也，古之所无，今撰可也，一篇之中，字无岐出，前所已见，后宜尽同，观于浮屠译经，其德业诸名，以及动静状助诸字，皆有恒律，又观正史记事，大抵本于官府成言，萌俗通语，漓质趋文，大雅所笑，今之纪事言理者，必当知其利病，然后可与言文，否则研弄声调，涂饰华采，虽复工巧，等于玉巵无当者已。文饰之言，非效古固不能工妙，而人之好尚，不能尽同，此当听其自为，不必齐以一是，正如通历算者，为文或引九章，解佛书者，为文亦有译语，安其所习，亦何嫌哉?然效古以似为上，犹之学方言者，一语有差，一音不正，则群焉笑之，谓为不善学者，效古亦然，一句不类，一字不安，则亦有败绩失据之患，故效古人之文者，必用其人所经用之字，否则必用出乎其前之字，否则必用与其文相称之字，虽曰拘滞哉，其情在于求似也。若乃恒俗之文，取便于用，用字之准，惟在废兴，此如官府文移，学校讲疏，报纸记载，日用书疏，契约列诉之辞，平话剧曲之类，其用至庳，亦惟循常蹈故，不事更张可也。然自小学衰微，则文章痟削，今欲明于练字之术，以驭文质诸体，上之宜明正名之学，下亦宜略知《说文》《尔雅》之书，然后从古从今，略无蔽固，依人自撰，皆有权衡，厘正文体，不致陷于卤莽，传译外籍，不致失其本来，由此可知练字之功，在文家为首要，非若锻句炼字之徒，苟以矜奇炫博为能也。

子思弟子，於穆不祀　孙云：祀当作似。《诗·周颂》：於穆不已。《毛传》引孟仲子说。《正义》引郑《谱》云：孟仲子者，子思弟子。又云：子思论诗，於穆不已。孟仲子曰：於穆不似。此彦和所本。

傅毅制诔，已用淮雨　李详云：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一引傅毅制诔，已用淮雨，下有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卢氏又云：《古文苑》载傅毅《北海靖王兴诔》云：白日幽光，淮雨杳冥。今《雕龙·诔碑》篇所载，为后人易以氛雾杳冥矣。李云元长序无考，又宋本《蔡中郎集·杨赐碑》：烈风淮雨，不易其趣。今本淮雨改作虽变，疑烈风亦后人所改也。卢氏说。李又云：陆士衡《九愍》：思振袂于别风。

字靡异流　异当作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