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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论文章之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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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文章中之音节,甚应研究,《文心雕龙·声律篇》即专论此事。或谓四声之说肇自齐梁,故唐以后之四六文及律诗乃有声律可言,至古诗与汉魏之文则无须讲声律。不知所谓音节既异四声,亦非八病。凡古之名家,自蔡伯喈以至建安七子、陆士衡、任彦昇、傅季友、庾子山诸人之文,诵之于口无不清浊通流,唇吻调利。即不尚偶韵之记事文亦莫不如是,例如《史记》叙事每得言外之神,尝有词在于此而意见于彼之处,以其文中抑扬顿挫甚多,故可涵咏而得其意味。此《平准》、《封禅》两书,《货殖》、《游侠》、《伯夷》诸传所以可诵也。至于谱录簿籍之文,如《史记》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及《汉书·地理志》、《艺文志》之类,皆无音节可诵。除此之外,《史记》固十之八九可诵。即《汉书》之《食货志》、《郊祀志》亦并音节通流,毫不蹇碍。其纪传后赞与《两都赋》后之明堂诗、灵台诗尤为雅畅和谐,为孟坚文中音节之最佳者。蔡中郎有韵之文所以高出当时即以其音节和雅耳。东汉一代之文皆能镕铸经诰,惟余子仅采用经书之字句组成,而伯喈则能涵咏诗书之音节,而摹拟其声调,不讲平仄而自然和雅,此其所以异于普通汉碑也。至于建安七子之文愈讲音节。刘彦和云:“洎夫建安,雅好慷慨。”以其文多悲壮也。(例如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壮有骨鲠,克举其词。)大凡文气盛者,音节自然悲壮;文气渊懿静穆者,音节自然和雅,此盖相辅而行,不期然而然者。阮嗣宗之文气最盛,故其声调最高,亦自然而致也。自魏晋以迄唐世,文章渐趋四六,其不能成诵者盖寡。文章所以不能成诵,厥有二因:一由用字不妥贴。为文选字甚难,尽有文义甚通,而与音节相乖,以致声调不谐者。一由用字过于艰深。用字冷僻,则音节易滞。倘有意求深,即使辞句古奥,而音节难免艰涩。清代常州董祐诚、继诚兄弟之文,以古书及冷字僻典堆砌成篇,而诵之不成音节,此与壁垒坚固,空气不通奚异?文之音节本由文气而生,与调平仄讲对仗无关。有作汉魏之文而音节甚佳,亦有作以下之四六文而不能成诵者,要皆以文气疏朗与否为判。庄子云“阅谷生风”,此之谓也。普通汉碑以用经书堆砌成篇,不如蔡中郎文有疏朗之气,故音节遂远逊之。范蔚宗文甚疏朗,且解音律。其自序云:“性别宫商,识清浊。”沈约诸人多祖述其说。故其文之音节尤可研究。例如《后汉书·六夷传序》、《党锢传序》、《逸民传序》、《宦者传序》诸篇,几无一句音节不谐,而其诸赞,诵之于口适与四言诗无异。大抵碑颂诔赞各体,皆宜参以魏晋四言诗之音节,倘能涵泳陶靖节《荣木》、《停云》诸篇而施诸碑铭颂赞,则其音节必无蹇碍之病矣。

文之音节既由疏朗而生,不可砌实,而陆士衡文甚为平实,而气仍是疏朗,绝不至一隙不通,故其文之抑扬顿挫甚为调利。且非特辞赋能情文相生、音节和谐,即《辨亡》、《五等》诸论亦无不可诵。非必徐、庾以降之四六文始有音节也。汉之乐府《孔雀东南飞》、《古诗十九首》,及歌谣等皆可诵之于口。惟专以字句堆砌者亦不能成诵,例如史游《急就篇》之七字韵语,及柏梁台诗之“枇杷菊栗桃李梅”等皆此类也。

大凡文之音节皆生于空。清代汪容甫之文篇篇可诵,绎其所法,亦不过任昉、陈寿数家而已。又陈维崧之文取法虽低,而有音节。至乾隆以后之常州骈文,如董祐诚兄弟所用亦为三代以上之书,而堆砌成篇毫无潜气内转之妙,非特不成音节,文亦甚晦,绝无辉煌之象。孔轩虽喜用典,而音节流利,即由其文章有空处耳。唐代李义山用典甚轻,音节和谐,故为一代名家。然非谓用典过多音节即不调谐也。如庾子山等哀艳之文用典最多,而音节甚谐,其情文相生之致可涵泳得之,虽篇幅长而绝无堆砌之迹。又如任彦昇之文何尝不用典?而文气疏朗,绝无迹象,由其能化也。故知堆砌与运用不同,用典以我为主,能使之入化;堆砌则为其所囿,而滞涩不灵。犹之锦衣缀以敝补,坚实芜秽,毫无警策洁净之气,凡文章无洁净之气必至沉而且晦:沉则无声,晦则无光,光晦而声沉,无论何文亦至艰涩矣。

文章最忌一篇只用一调而不变化。六朝以上大致文调前后错综,不相重犯。即同为四言而上两句绝不与下一句相重,此由音节既异,文气亦殊也。试观蔡伯喈、陆士衡之文,虽篇篇极长而每段绝无相犯之调。盖汉人之调虽少而每篇辄数易之。自魏晋以下,则每篇皆有新调。如吴质之书札及陆士衡之《五等论》,即其例也。降及六朝,文调益为新颖,夫变调之法不在前后字数不同,而在句中用字之地位,调若相犯,颠倒字序即可避免。故四言之文不应句句皆对,奇偶相成,则犯调自鲜。如句句对仗即不免陷于堆砌矣,然自庾子山后知此法者盖寡。子山能情文相生且自知变化,尚不为病。后世无其特长,而学其对仗,长篇犯调,精彩全无。使人观之,不谓为修饰不洁,即谓为音节不佳,结体全无,皆不知变调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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