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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论文章有生死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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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有生死之别,不可不知。有活跃之气者为生,无活跃之气为死。文章之最有生气者,莫过于前三史。《史记》记事最为生动,后人观之犹身历其境。如《项羽本纪》中叙巨鹿之战及鸿门之会、垓下之败(《史记》卷七),皆句句活跃。《周昌列传》叙谏废太子,其活跃情形,溢于纸上(《史记》卷九十六)。又《刺客列传》叙荆轲刺秦王一段,亦须眉毕现(《史记》卷八十六)。更就《汉书》而论,如记霍光废昌邑王一事,前叙太后所著之衣服,继叙宣读诏书,而将太后之言插于其中,当时之情态,即栩栩欲生(《汉书》卷八十六)。至于《后汉书》中《郅恽》(卷五十九)、《范滂》(卷九十七)、《第五伦》(卷七十一)、《宋均》(卷七十一)、《王霸》(卷五十)诸传,叙述生动,亦与《史》、《汉》相同。大抵记事文之生死皆系于用笔:善用笔者,工于摹写神情,故笔姿活跃;不善用笔者,文章板滞,毫无生动之气,与抄书无异。夫文章之所以能生动,或由于笔姿天然超脱,或由于记事善于传神。如画蝴蝶然,工于画者既肖其形,复能传其栩栩欲活之神;不工于画者徒能得其形似而已。今欲研究前三史,宜看其文章之生动处皆在于描写之能传神也。《元史》固亦有纪传表志,而但就当时之公牍官书抄写而成,记事疏漏,文章直同账簿,以视《史》、《汉》,若天渊悬殊,此由于记事文有生死之别也。

至于其他各体亦莫不然。试就蔡伯喈、陆士衡、任彦昇诸家研究之,皆可见其文章生动之致。凡文章有劲气,能贯串,有警策而文采杰出(即《文心雕龙·隐秀篇》之所谓“秀”)者乃能生动。否则为死。盖文有劲气,犹花有条干(即陆士衡《文赋》所谓“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条干既立,则枝叶扶疏;劲气贯中,则风骨自显。如无劲气贯串全篇,则文章散漫,犹如落树之花,纵有佳句,亦不足为此篇出色也。蔡中郎文无论有韵无韵皆有劲气,陆士衡文则每篇皆有数句警策,将精神提起,使一篇之板者皆活。如围棋然,方其布子,全局若滞,而一著得气,通盘皆活。又文章之轻重浓淡互为表里,用笔重者易于浓,用笔轻者易于淡,此为一定之理。陆士衡用笔最重,故文章极浓;蔡中郎用笔在轻重之间,故其文浓淡适中;任彦昇用笔最轻,故文章亦淡。惟所谓浓淡与用典无关。任非不用典之淡,陆亦非全用典之浓。其文境之浓淡盖就用笔之轻重而分。任文能于极淡处传神,故有生气。犹之远眺山景,可望而不可及,实即刘彦和之所谓秀也。(每篇有特出之处谓之秀,有含蕴不发者谓之隐。)学任之淡秀可有生气,学蔡、陆之风格劲气亦可有生气,此殆文章刚柔之异耳。陆、蔡近刚,彦昇近柔。刚者以风格劲气为上,柔以隐秀为胜。凡偏于刚而无劲气风格,偏于柔而不能隐秀者皆死也。庾子山所以能成家者,亦由其文有劲气而已。上文言记事之文以善传神者为生,而有韵及偶俪之文则以句句安定者为生。凡不安定之句,多由杂凑而成。篇中多杂凑之句,则亦不能成篇矣。故古人作文最重文思。文思不熟,虽深于文者亦难应手。文至不应手时,即不免于杂凑,此为文之大忌也。为文若能先求句句安定,则通篇必能恰到好处,绝无混含之语。又对于前人之书有可删节颠倒者,有不能增减移易者。如《史》、《汉》之中凡后人视为可合并者,其文固已合并。但如《史记·天官书》及《汉书·五行志》,文皆本于阅览之象,必须依据前人记载,不能增减一字,故其文甚繁,不以生动为尚。至于《史记·乐书》,本于《礼记·乐记》,而其次序词句经史公颠倒合并以传神之处甚多。唐人谓褚少孙多颠倒《史记》之次序,亦但就纪传及乐书之类而言,若《天官书》则绝不能移易也。总之,记事之文有数句传神之语,文章前后即活;有韵及四六之文,中间有劲气,文章前后即活。反之,一篇自首至尾奄奄无生气,文虽四平八稳,而辞采晦,音节沉,毫无活跃之气,即所谓死也。设陆士衡《吊魏武帝文》(《文选》卷六十)及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文选》卷四十七),去其中间警策之数段,则全篇无生气。故文有警策,则可提起全篇之神,而辞义自显,音节自高。是知文章之生气与劲气警策互相维系。生气又谓之精彩,言有生气有辞彩也,有生气有风格谓之警策,有风格有生气兼有辞彩始能谓之高华。为文而不能具是三者,不得语于上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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