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君申叔事略

蔡元培

君名师培，申叔其字也，又名光汉，别号左盦，江苏仪征人，曾祖文淇，祖毓崧，伯父寿曾，均以治《春秋左氏传》有声于时；父贵曾，亦以经术名。君幼慧，年十二，即读毕四子书及五经。初习为试帖诗，一夜，月色皎然，讽诵之顷，恍然有悟，遂喜为诗赋。曾作《水仙花赋》，又穷一二日之力，成《凤仙花诗》一百首。其读他书，勤奋亦如是，博学强记，出语恒警其长老。年十八，补县学生员。十九，领乡荐。二十，赴京会试，归途，滞上海，晤章君炳麟及其他爱国学社诸同志，遂赞成革命，时民国纪元前九年也。归娶，旋偕其妻何班至上海，何班进爱国女学肄业，而君则改名光汉，著《攘书》，昌言排满复汉矣。前八年，与林君獬主持警钟日报社。冬，与万君福华等谋刺王之春，未遂。前七年春，君时作文揭载于《国粹学报》。未几，《警钟日报》被封。君与陈仲甫、章士钊诸君在芜湖之皖江中学任教员，并发行白话报。前五年，亡命日本，何班偕往，改名震。时为《民报》撰文，与炳麟甚相得。夏，君创《天义报》。秋，与张君继设社会主义讲习会。前四年，又创《衡报》。此两报皆言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者也。是年，君忽与炳麟龃龉，有小人乘间运动何震，劫持君为端方用。君于是年冬归国，依端方于江南。前一年，随端方至四川。端方死，君幸而免，盖在四川国学院讲学；然长江下游不易知君踪迹，炳麟不念旧恶，甚思君，乃约余共登一广告于上海各报，劝君东下。民国二年，君赴山西。三年，赴北京。四年，君忽为杨度等所勾引，加入筹安会。袁世凯死，君留滞天津。余长北京大学后，聘君任教授。君时病瘵已深，不能高声讲演，然所编讲义，元元本本，甚为学生所欢迎。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君卒，年三十有六。所著书经其弟子陈钟凡、刘文典诸君所搜辑，其友钱君玄同所整理，南君桂馨聘郑君裕孚所校印者，凡关于论群经及小学者二十二种，论学术及文辞者十三种，群书校释二十四种，除诗文集外，率皆民元前九年以后十五年中所作，其勤敏可惊也。向使君委身学术，不为外缘所扰，以康强其身，而尽瘁于著述，其所成就宁可限量？惜哉！

二十五年八月

甲辰年自述诗

刘师培

昔江都汪氏作自序篇，而仁和龚氏亦作诗自述。余未入中年，百感并合，新秋多暇，因述生平所历之境，各系以诗。劳者自歌，非求倾听。后之览者，或亦有慨于斯乎！

看镜悲秋鬓渐华，年来万事等抟沙，

飞腾无术儒冠误，寂寞青溪处士家。

年华逝水两蹉跎，苍狗浮云变态多，

一剑苍茫天外倚，风云壮志肯消磨。

桓子著书工自序，潘生怀旧述家风，

廿年一枕黄粱梦，留得诗篇证雪鸿。

零编断简古人重，汩没丹铅似蠹鱼，

回忆儿时清境乐，青灯风雨读奇书。

旁通隐识理堂说，互象参考端斋书，

童蒙学《易》始卦变，爻象昭垂非子虚。（余八岁即学变卦之法，日变一卦。）

读如读若汉儒例，识此义者段懋堂，

欲考群经通假例，《毛诗》《戴礼》古音详。（余著《毛诗郑读考》及《礼记异读考》未成，仅成《大学》一卷。）

正名大义无人识，俗训流传故训湮，

析字我师荀子说，新名制作旧名循。（余著《正名篇》又作《中国文字流弊论》，又注《急就篇》未成。）

高邮王氏雒山刘，解字知从辞气求，

试证西方名理学，训辞显著则余休。（余著《国文问答》、《国文杂记》，又编《国文教课书》。）

古人制字寓精义，周秦而降渺不存，

试从苍颉溯初祖，卓识能穷文字原。（余著《小学发微》，以文字证明社会进化之理，又拟编《中国文典》，以探古人造字之原。）

许君说字重左形，我今偏重右旁声，

江都黄氏发凡例，犹有王朱并与衡。（余著《小学释例》，发明字以右旁之声为主。）

字义多从音韵出，训同音近字多通，

字音歧异随音读，南北方言自不同。（余著《小学释例》，发明训同音近之字在古只为一字。）

事物称名自古歧，土风区别读音随，

方言古有《轩集》，遗语流传颜籀知。（余拟采辑各种方言书，以地分类。）

典制备详三礼学，披图犹识古衣冠，

胡尘鸿洞风沙暗，何日成仪睹汉官。（余以古代衣冠之制多与西国之制暗合，曾作《中国并不保存国粹论》。）

祭礼流传自古初，尼山只述六经书，

休将儒术侪耶佛，宗教家言拟涤除。（余主张孔子非宗教之说，著《孔教与中国政治无涉论》。）

《王制》一篇汉儒辑，微言大义可得闻，

典章备述殷周制，家法能窥今古文。（余拟作《王制义疏》以分析三代制度及今文古文各家师法。）

今古文中无《太誓》，龚生此论无乃诬，

伏生教授马迁述，西汉儒书实启余。（余著《驳龚定庵太誓答问》一卷。）

新周王鲁说披猖，改制如何罔素王，

忆否史迁师董子，曷从《史记》证公羊。（余据《史记》以“王鲁”为“主鲁”，谓记事据鲁为主，又证新周为新周。）

申受渊源溯二庄，常州学派播川湘，

今文显著古文晦，试为移书让太常。（此言近代今文学派之非。）

丘明亲授孔门业，公、谷多频（凭？）口耳传，

独抱麟经承祖业，礼堂写定待何年。（余治左氏，著《左传一地二名考》、《官制异同考》，又作《左氏古义述》未成。）

程朱许郑皆贤者，汉宋纷争本激成，

堪笑俗儒工左袒，至今异说尚纵横。（余著《汉学商兑评》，但以合公理为主，不分汉宋之界，未成。）

官守师儒古今一，史官不作九流分，

取长舍短具深识，忆否兰台志艺文。（余著《墨子短评》及《读管商庄老杂记》。）

子玄论史窥流别，渔仲征文重校雠，

亦有龚章矜绝业，独从学派溯源流。（余著有《中国古代学术史》，又有《国学溯源》及《续文史通义》未成。）

有宋五子阐心性，道学儒林派别歧，

不有南雷编学案，宋明儒术几人窥？（余著《读学案新记》二卷、《明儒渊源表》一卷。）

一物不知儒者耻，学而不思亦徒已，

好学深思知其意，六经注脚师陆子。（此自言生平治学之法。）

静对残编百感生，攘夷光复辨纵横，

陆沉隐抱神洲痛，不到新亭泪亦零。

前人修史四夷附，别生分类渺无据，

非其种者锄而去，后有作者知所取。（余著《中国民族志》二卷。）

轩辕治绩绍羲农，帝系分明王气钟，

诸夏无君尼父叹，何年重返鼎湖龙？（余著《黄帝纪年论》。）

瑶台玄圃渺难望，欲上昆仑睨旧乡，

试向赤鸟寻旧迹，犹闻彼美艳西方。（余作《思祖国篇》。）

郑樵不作氏族紊，为慨先民谱谍沉，

甄别华戎编信史，渊源犹溯顾亭林。（余著《溯姓篇》、《渎姓篇》、《辨姓篇》。）

古人作史重世系，后人作史重传纪，

他日书成《光复篇》，我欲斋戒告黄帝。（著《光复篇》未成。）

据事直书信史笔，计年二百六十一，

为补民劳板荡什，亡国纪念曷云亟。（著《满洲□□□□》。）

□□□□□□□，□南作史眢井沈，

攘社著书百无用，书成奚补济时心。（著《攘书》十六篇。）

大厦将倾一木支，乾坤正气赖扶持，

试从故国稽文献，异代精灵傥在兹。

厉王监谤曾何补，秦政焚书亦可哀，

掇拾丛残吾有志，遗编犹识劫余灰。

淮海英灵间世出，乡邦文献叹沦微，

一从虏骑南侵后，城郭人民半是非。（余著《扬民却虏录》。）

攘狄春秋申大义，区别内外三传同，

我缵祖业治左氏，贾服遗书待折衷。（余著《春秋左氏传夷狄谊》未成。）

横渠讲学盛关右，邹衍而后此一人，

《正蒙》一编寓精理，姜斋先生知其真。（余著《闵学发微》未成。）

王学多从性宗出，澄澈空明世莫如，

试向良知窥性善，人权天赋说非虚。（余著《王学发微》一卷。）

幼年喜诵《明夷录》，曾慨余姚学派沈，

戎马间关余大节，未应名字伺儒林。（余拟著《黄黎洲学术》未成，仅成序。）

奇人间世不一出，正学无□□□□，

□□□□辉千古，敬为先生炷瓣香。（余著《读船山丛书札记》一卷。）

东原立说斥三纲，理欲分明仁道昌，

焦阮继兴恢绝学，大衢朗朗日重光。（余最服《孟子字义疏证》及焦氏《释理》、《释欲》、阮氏《论仁》等篇，曾采其说入《罪纲篇》。）

魏晋清谈启旷达，永嘉经济侈事功，

惟有北方颜李学，欲从宋俗振儒风。（余著有《颜习斋先生学术》一卷。）

马迁作史贵博采，孰据遗编证旧闻，

欲继厚斋编考异，胪陈众说习纷纭。（予拟著《史记考异》。）

虐焰无过忽必烈，武功无过帖木真，

有元一代史籍缺，遗闻拟辑传其真。（予著有《元史西北地附录补释》二卷、《西游记释地》一卷、《元秘史注正误》一卷余甚多。）

条支故国邻西海，大石遗都隔叶河，

欲补前朝西域史，残编犹自溯张何。（予拟著《唐书西域传补注》，又著《中央亚细亚史》、《西方亚细亚史》，均未成。）

不学知矫嗜钱癖，拟续洪遵《泉志》编，

出土铜花犹炫碧，何时重见五铢年。（喜藏古钱，著有《契刀考》、《齐刀考》数篇。）

访古偶获宋代物，淮南城堡名犹镌，

江山半壁盛戎马，令我长忆南渡年。（喜搜藏南宋古砖，有考释数篇。）

桐城文章有宗派，杰作无过姚刘方，

我今论文主容甫，采藻秀出追齐梁。（予作文以述学为法。）

小雅哀音久不作，奇文郁起楚《离骚》，

美人香草孤臣泪，缀玉编珠琐且劳。（予著《楚词类对赋》一卷。）

山谷吟诗句入神，西江别派倍清新，

只缘生硬堪逃俗，终异西崑艳体陈。（予著《匪风集》诗词。）

一自归心服大雄，众生普度死何功，

欲知物我相忘说，三界唯心万象空。（著有《读释典札记》一卷。）

西籍东来迹已陈，年来穷理倍翻新，

只缘未识佉卢字，绝学何由作解人。

道教阴阳学派异，彰往察来理不殊，

试证西方社会学，胪陈事物信非诬。（予于社会学研究最深。）

现身偶说出世法，振瞆发矇惟予责，

我今更运广长舌，法音流布十方域。

少年颇慕陶元亮，诗酒闲情亦胜流，

壮志未甘终为隐，巢由毕竟逊伊周。

斜阳衰草气萧森，学界风潮四海深，

天下兴亡匹夫责，未应党祸虑东林。

努力神州俟异材，子衿佻达倍堪哀，

何当重启光明藏，无量群生慧业开。（余著《教育普及议》。）

畅好申江赋卜居，而今消渴类相如，

料量身外无长物，止有随身数卷书。

闻到西邻又责言，更虞瓜步阵云屯，

可怜天堑长江险，到此长鲸肆并吞。

女娲炼石天难补，精卫衔冤海莫填，

鸿鹄高飞折羽翼，辍耕陇上又何年。

一从辽海煽妖氛，莽莽东陲起战云，

四海旧愁一惆怅，何时重整却胡军。

瀛海壮游吾未遂，有人招我游扶桑，

欲往从之复洄溯，天风浪浪海山苍。

江天如镜客舟还，风雨萧条赋闭关，

万种相思抛不得，零云老木沪城山。

四海风尘虏骑喧，遗民避世有桃源，

青门瓜事垂垂老，斜日江天独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