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恒有序,以自炫也;而美其义曰:述著作之旨!自《庄子·天下篇》、《太史公·自序》已不能无过实之辞;其他复何论哉?名达三十二载之生程,印满汗血与泪之污迹:智不足以免饥寒,仁不足以救妻子,勇不足以雪耻辱,其有忝于达德也甚矣!方且贻讥学阀,见笑高明,招架不住,落荒而走;允宜效金人之三缄其口,法董子之下帷三年;岂敢妄弄丹铅,嫁灾梨枣,自欺之不足,复以欺世乎?虽然,吾之著作,非以猎取功名,亦非为博得升斗;正因学力孱弱,窃欲藉此多读专门之书以自营养耳。忆昔清华园中,涵芬楼下,优游修习,其乐何极?而不幸一遭倭燹,再罹乱离,内增家室之忧,外乏图书之豢;犹复妄据讲坛,漫刊空论;驯致荏苒五年,学无寸进。其不合流同污,与狗争骨也几希!及乎妻死家残,故交乖戾,然后恍然于傲骨之不容于媚世而实学又不足以称其虚名也,乃有折节读书之志。
先是二十四年冬,商务印书馆以《中国目录学史》相属。名达自维业愧专门,学无创获,旧著《目录学》舛漏百出,方滋内疚,故受命之后,忧心忡忡!每趁课暇,辄走京、杭各图书馆借读,累月弥年,丛料愈积而组织愈难,乃力辞复旦讲席,移居杭州,专心研求,又历八月,始克告成。其始原欲博搜精考,撰成毫无遗漏之文献史,故逐书考察其内容,逐事确定其年代,逐人记述其生平,依时代之先后叙成系统。佛教目录即其残迹。著作过半,始知其规模太大,非克期出版之预约书所宜;亟毁已成之稿,改用主题分篇之法,撷取大纲,混合编制,几经改造,遂为今式。
是书绝非成熟之作。如能假以岁月,或可保持最初彻底研究之精神,求得明确详备之知识。惜因汗青期迫,致有虎头鼠尾之弊,不能一一如意探寻,私衷深以为憾。书中论断,多出心裁;近人新作,未克遍窥。姑举数端,聊示一斑:对于史事之考察,如谓《别录》无辑略,《诗》、《书》皆丛书,《隋志》四部为《七略》、《七录》之嫡裔,而非荀勗、李充四部之后身,《佛经》之《旧录》及《别录》即支敏度之《经论都录》及《别录》,马怀素之续《七志》与褚无量之整比四部并不同功,此类皆一反古今成说,不惮立异之讥。对于编制之体裁,杂用多样之笔法,不拘守一例,亦不特重一家。务综合大势,为有条理之叙述。亦一般不习见者。对于研究之结论,间有创说,如谓目录必兼解题与引得而有之,丛书必须拆散,不应合入总类,文集如不作分析目录则宜改入总类,皆昔人未出之言也。然统较全书得失,则其创获远少于过谬。如详究佛经目录而抹杀藏书目录,讲述分类而忽略编目,甚至同于特种目录篇中,亦各有详略,每无理由之可陈。此其剪裁之失均,大病一也。有时专读一书,兼旬弥月,有时片刻之间,涉猎数部,初则每书必目击心知,后竟望名生义。此其精懈之不等,大病二也。其他挂一漏万,知古昧今,荒谬之处,诚不堪专家之一击。且丛稿盈箱,每有已知而未用;私见所及,临时反忘而不录。他年如有馀兴,尚拟痛改而重造之,不敢隐恶拒善,自画于不知妄作之列耳。
当名达之写此稿也,如独入古墓,如长征沙漠,趱程愈远而痛苦愈深,废然思返者数矣。况又箪觚屡空,典质俱尽。而又不愿苟且,初未因腹馁而漫剪报纸法令以充篇幅而图速成。当斯时也,有人焉济以干粮,煦以慈爱,俾其精神复振,有进无退,乃克有成,斯诚不可以不纪。今日何日?非吾父母六旬诞辰耶?非巴雪楼翁许吾与漱泉订婚之良辰耶?谨以此曾经用功而成绩极劣之著作呈献于父、母、雪翁暨漱泉之前,尚祈继续扶助而勉励之,俾于崎岖行尽之后,终能步入学域而有所树立,则尤幸事也。
最后,更以至诚感谢陈叔谅先生暨浙江省立图书馆诸君子,赖其恩惠,享有最大之自由,始得丰厚之养料以喂此弱不胜衣之婴儿。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一日,姚名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