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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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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提及一物字,总以为物者物质,即对碍义。对亦碍义,凡物有实质故名对碍。 有宗唯识论师说器界及五尘并有对碍,器界即目自然界,五尘者色声香味触也。 似不符唯识。然诸师说器界,是第八识见分所变之相分,五尘,是五识见分各自所变之相分,如色尘相,是眼识见分所变,声尘相,是耳识见分所变,乃至一切所触尘相,是身识见分所变。 盖以相从识变,成其唯识之论。然复有一问题,自无着、世亲已建立实种子,大乘师有说种子非实,无着终以种子为实有。 世亲后之诸师有主相见别种,诸师以每一识分为相见二分,而赖耶识之器界相及五识之五尘相,皆有实质,理应不与见分同种生,于是区种子为二类:曰见分种子,曰相分种子,是为相见别种。 若如别种家言,则赖耶器相及五识尘相,并各从自家相种生,如何说是各识见分之所变?而主张别种者,亦谋避此攻难,乃谓诸识从种生时,其见种挟带相种而起,仍得说为相从识变,故唯识义坚立不摇。无着学派说明物质宇宙缘起,略述如上。无着派所谓器界与五尘等相分,即是色法。色者犹云物质,今总目之曰物质宇宙。又复当知,物质现象亦通名现行界,却是现界之一方面,因现行一词,实通心物而总目之,非专目物质现象故。世人读佛书,于其繁碎之名词每不知其所指目,更何从求其义乎?上卷《转变章》末后,谈佛家唯识论一段文,提控纲要,名义不紊,读者毋忽。 今按彼论谓无着派之唯识论。 实建立种子,为万物作能作因。为去声。能作因一词,大小乘通用,今借用之,谓相种能生相分,故说相种对于相分而名能作,能作即是因,故名能作因。 然种子说根本谬误,不可成立。《功能章》已破讫。且相见别种颇近二元论,亦无足取。又种子无量数,藏伏赖耶中,见种挟带相种,谁为配属?诸师虽巧于钩心斗角,终无可弥缝其缺。余于无着学派唯识之论,不能无悬空构画之感也。

附识: 有宗唯识之学,只是用一种剖解术,将心剖作二分乃至三分或四分,但第三第四两分均可摄入见分,遂以相见对开,而说二分。详在《成论述记》及诸疏。见分是能缘,相分是所缘。见相二分,相当于通常所云心物。 在无着派唯识论之体系内,不许有心外独在之物,故破除外物之观念,而将一切物名为相分,即当作心之一分。尽管物是有实质,而亦说为心之一分。治其学者宜知此意。

无着学派以种子为物之本源,本源,即是本体之形容词。 此是其根本谬误处。佛家小宗大乘都有出世之情见在,故其言真如本体,无为无造,不生不灭,直是兀然坚住,等于僵固之物。真如本体四字作复词,他处准知。 余谓空宗谈体而遗用,实乃各宗之通病,不止龙树学派为然。有宗欲正耽空之误,不能不服其睿识。奘师弘宣有宗,其见亦卓。 独惜不敢匡正旧师单以无为言真如之过,而妄添一重多元之本体,所谓“无量诸种子,其数如雨滴”者是。种子云云,本轻意菩萨《意业论》。 此粒子性之种子,如何可说为心物根源?本心固是全体流行之一面,言本心者,别于妄心。全体者,谓本体是全体性,夐然无对,不可说如众多粒子。流行者,谓本体是生生化化流行不息,故单以无为言真如者大误。然即于本体之流行而名为用,故即体而言,用在体,非可遗用以谈体。流行有一翕一辟,本心乃依辟之一方面而立名。 物界又何尝不是全体流行之一面?物者,依翕之一方面而立名。 而臆想有数如雨滴之种子为心物作根源,岂不谬哉?

余以本体流行、翕辟成变,假设心物万象,已说在《转变章》。今在此章,将详于翕义。

夫翕辟非异体,祗势用殊耳。此二种势用,不可分割,名之为势用,即不可当作实物来想,何可析为二片物事? 更无先后。不可说翕先而辟后,亦不可说辟先而翕后。 辟势本一,一者,言其为浑然全体。 无定在而无不在,新新而不守故,进进而无退坠,是其德之盛也。翕与辟同为本体之流行。然翕有异于辟者,则以翕之动势,唯是收摄凝敛,将为物始,有趋于顽钝与沉坠之可能,是乃动而反其本体者欤。然本体毕竟常如其性,故翕势方起,即有辟势与之俱起。其义见前,兹不赘。夫本体之动,不能无反,惟反乃成物。此反之为用,奇哉不可测也。《庄子》《天地篇》曰“留动而生物”,此一留字下得奇特,从来治《南华》者都不求解。动者流行之谓,留即翕义,非浮散无攸聚,非莽荡无所凝,是谓动而有留。有留即成物。本体流行无已止,惟有凝摄之一方面所谓翕势,乃使健以开发之辟势,有所依据、集中,以显其胜用,其妙如此。庄子所谓“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者,傥谓是欤?

辟之一方,浑一而不可分;翕之一方,乃分化而成多。问曰:“何故翕有分化而辟不尔?”答曰:辟势不改易其本体之自性故。譬如水,已举其自身全成为冰,而冰能不改水之湿性。辟不改其本体之德性,由此譬可悟。 无形无象,运而无所积,运者运行,无有停滞曰无积。 周流乎一切翕或物之外而无不遍满,斡运乎一切翕或物之中而无有闭阂,斡字,有运行及主领义。 其为浑一何疑?翕势乃分化者,由翕之势猛疾旋转,自不期而凝成无量细分。印度胜论师说极微名细分,今借用此名,而不同其本义。 譬如水蒸气在空中元是游气遍布,及其渐凝,则分化为无量点滴。因明云,凡譬喻,只取少分相似,不可求其全肖。 由此譬况,可悟凝敛必至分化,凝则成多,万物散殊。然斡运乎万物而无不在者则辟也。《庄子》《德充符篇》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肝赡,腑藏中物,而犹楚越二国之异。物以形殊,人情易睹其对峙,而难味其联属。 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辟者,就其在每一物而言,是一物各有之生命;就其遍在万物而言,是宇宙大生命。一物之生命,与宇宙大生命本来不二。 《南华》胜义,足与翕辟之理相印证。翕之始凝为细分也,可名之曰翕圈。所以者何?动势猛旋,凝成细分,大概近圆形,故以圈名。细分为形质之端,而尚未着现,即无实方分,所以假定其近圆形。 又无量细分宛尔分畛,亦有圈义。宛尔者,似有貌。诸细分之间似互有畛域,不杂乱也。 翕圈细微,至于不可破。庄生所谓“形本”,惠施所谓“小一”者,殆指此而言。“形本”者,谓有形之物以此为本也。惠施曰:“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内者不可破析故,若复有内,即更可破也,惟其无内,故名以小一。小者言其细微,一者言其无可再析也。《中庸》曰“语小莫能破”,殆为惠子之所本。

或有问曰:“公以翕圈细分,翕圈细分,作复词用。 由于动势猛旋之所凝成,任玄想而无征,毋乃未可欤?”答曰:穷理到至极处,不可以小知测。察于散殊之事物以致其知,是谓小知。《易》之《系辞传下小》辨于物是也。小知诚重要,然其用有限,不可以穷大。 玄想可訾乎?玄想者,神解之运,旷然与至理冥会,不当与空想同讥也。神解者,神明无染,脱然超悟。 《庄子》《知北游篇》曰:“夫昭昭生于冥冥,昭昭者,形质显著之谓;冥冥者,未有形质也。 有伦生于无形。”有伦犹云万物,物有伦类,故名有伦。无形犹冥冥也。 其义本之古易说。子以为有物才有动,是从昭昭有伦处着眼,而不穷万化之源也。余以为本体流行,翕辟成变,是谓之动。此动字义冲深至极。 动乃生形质,非可以形质为本源。是向冥冥无形处参究,吾与子着眼处已不同,相诤无益也。《大易》干之初爻,取象於潜龙,潜者,冥冥无形也。古以龙为变动不测之物,故言潜龙者,所以隐示冥冥中动势已盛,是万物万事所从始也。汉人言:象犹譬喻。借象以显示其理,而不直言之,故曰隐示。 《震》之一阳动于下,二阴乃着,亦此旨。阳以表动也,阴以表物也,动于冥冥中而万物生焉。 吾子姑置所疑而深究之可乎?又复当知:才动,即有翕之一方面,形质已始于此,子何以无物为怖乎?

或复有难:“如公所言,翕则凝以成多,自多之方面言,每一翕圈谓之小一,无量小一为物质宇宙基本。若尔,更有一问题,即此无量小一,将是各自生灭相续流转不已者乎?抑各小一皆是刹那肇创、不必以新生为已往之续乎?”

由前一说,则诸小一当有定数。如甲小一,初刹那才生即灭,次刹那继起亦复即灭,自此以往,刹刹均是才生即灭。据此可说,甲小一恒是刹刹生灭相续流转不已。甲小一如是,乙小一乃至无量小一莫不如是。故应说一切小一,从无始来各各自类相续。即大宇之内,小一之头数多少,无始迄今乃至未来恒无增无减。果如此,宇宙便是由有定数之细分积聚而成,等于死物。此说甚不应理,余颇有取于后一说。

原夫无量小一都是刹那顿现,前不至后,后不承前,前刹之小一不曾延持至后,后刹续起之小一非有所承于前,亦复才生即灭,刹刹皆如是。 此不至彼,彼不因此,此时此处之小一,不曾至于彼时彼处;彼时彼处之小一,亦不因此时此处而有。夫谈义至此,本无时与处可说,但以语言方便假说时处。 大化无穷,刹刹突起。《易》云“唯变所适,不可为典要”,犹云不可为之常法要则,以相约来,或不妨说为大变之自由欤。 庄生叹其“谲怪”,至可玩也。是故诸小一各各自类相续之谈,徒以妄情揣拟,无关理实。

或有问曰:“无量小一都无自类相续,云何成物?”答曰:小一皆于一刹顷才生即灭,决无自类相续。然前刹之小一方灭,后刹之小一即继前而起,此继起者虽非前法之自类,前法,谓前刹才灭之小一。 而后者与前自有其相似。后起承前,不妨说为相续。是故每一个小一,都无自类相续,而前灭之小一与后生之小一,或甲小一与乙小一,要皆有相似相续义。大化周流,不常亦不断,老聃所以有“众妙”之叹也。小一无有自类相续,是不常也;前刹之小一才灭,后刹之小一即紧接而起,是不断也。叹者,叹美之也。

复次万物唯依小一而假施设,若离小一亦无万物可说。无量小一相摩荡故,有迹象散着,命曰万物。摩者,相比合之谓;荡者,相乖达之谓。此中用摩荡二词,与《易传》义异。 所以者何?小一虽未成乎形,而已为成形之始。无量小一,其间有互相亲比者而组成为一系,亦有互相乖违者,即各各从其亲比、互别而成众多系,万物以是繁然分殊。凡摩荡之情,只生于彼此相遇之当否,不必臆计其相摩之由于爱,相荡之出于憎,造化本无作意故。《易》每卦六爻,以当位与不当位明变动之异,可深味也。凡系与系之间,亦有相摩相荡,如各小一间之有相摩荡者然。系与系合,说为系群。二个系以上相比合之系群,渐有迹象,而或不显著;述象亦省云象,积微而显故成象。科学家所谓元子电子不过图摹小一系群之迹象,决无从测定小一也。 及大多数系群相比合,则象乃粗显。如吾当前书案,即由许许多多之系群互相摩而成象,乃名以书案也。日星大地靡不如是,及吾形躯亦复如是。故知万物非离小一有别自体。夫小一至微至微者也,积微乃成着。微分术以数起于无穷小,乃积之可以成诸有。 《中庸》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此言真体成用,其凝也至微,而积微遂显为万有,一本于至真至实之昭著不可掩。其旨深远矣哉!

小一相摩荡而成各个系,系与系相摩荡而成各个系群,由多数系群比合显为万物,所以万物无自性。或有问言:“诚如公说,则万物本来皆空,似违世间,世间现见有万物故?”答曰:称实而谈,万物本空;随情设施,则由小一系群有迹象现,亦云化迹,即依化迹假说万物。此于义可成立,无沦空之患也。

附识: 原本此后有多文,皆谈范畴,盖犹《诗》云“有物有则”之义。谈知识论者或以范畴纯属主观,余极不谓然。故本章论及此,顷思此项文字以移入《量论》为是。倘《量论》不复作,将来当存之杂录。

复次在本章中虽依翕之一方面而假说物,其实言翕即有辟在,前文屡经说过。今更申明翕辟相反相成之旨,则翕之所以为物者其义益见。吾将借用《易》之八卦,以达吾旨。

☰干 ☵坎

☷坤 ☲离

☳震 ☶艮

☴巽 ☱兑

如上所列八卦,系分为两层排次之。此种排列法纯为篇幅之便,并非有何意义。

今先说《乾坤》二卦。此中以《乾卦》之幽,表示辟;以《坤卦?之明,表示翕。明者,专凝成象而可见,故是翕;幽者,其势用默运深潜而难知,故是辟。

幽者明之缊,明者幽之表,幽明本不二。明为物,幽为神。神犹言心。 明则万象森然,而幽乃无尽宝藏。幽之所可有者,无复限量,精神之运,思惟之极,其奥无穷,其变无方。如道德之崇高与日新,智虑之广远幽深繁赜均无止境,若夫发明创造、新事物日出而源源不竭,凡此皆幽之所大有。而其内涵之潜德潜能所无弗可有者,孰知其极乎?

《干》《坤》二卦,以表翕辟。自余六卦,则皆因翕辟错综之情不一,而着其不测之变。错者相对义,一翕一辟,故是相对;综者相融义,翕辟以反而相成,故是融和。

次谈《震》《巽》两卦。《震卦》本合上下两《震卦》而成,如下所列䷲。上卦只是因而重之。

《巽卦》合上下两《巽卦》而成,如下所列䷸。上卦系因下卦而重之,例同《震卦》。《震》《巽》两卦恰恰相反,比而观之其义可见。

凡卦阳爻,吾皆以表辟;凡卦之奇画皆阳爻。 其阴爻,吾以表翕。凡卦之偶画皆阴爻。

《震》,一阳在下,其上二爻皆阴也。

《巽》,一阴在下,其上二爻皆阳也。《震》《巽》二卦相反,而实相资。

《易》之为书妙于取象,凡卦举象以示,而其意义昭然若揭矣。《震卦》取象于雷,雷出无形,震动乎幽蛰,其力盛大而不可计量。《震卦》一阳潜动于下,故以雷象之也。又有帝象,帝者主宰义。《震卦》一阳居幽居幽者,初爻居下,隐而未见也。 而为动之主,故有帝象。

《巽卦》取象于风。此有二义:一、风者轻微之象,巽卦一阴在下,卑顺以从阳而不自为主也,故取象于风之轻微。二、风之大者磅礴六合,《巽卦》二阳在上,周通无碍,周者周遍,无亏欠故;通者通畅,无隔阂故。 故取象于风之周通。

由《震卦》言之,物质宇宙虽依翕立,然而默运之且主宰之者则辟也。《震》之初爻,一阳潜动乎下,明示辟势潜伏,斡运乎万物而无不在。其上二爻皆阴,则明示翕而成物,粲然着见。

《易纬》言《坤》,谓其势不自举。《坤》即吾所谓翕。 故知翕而成物,即失其本体之健德,不能不有待于辟也。翕随辟转,故云势不自举。《震卦》一阳潜运,所以表辟之运翕,其势用盛大不可测,故以雷象之。又因辟主乎翕,故有帝象。

《震》《巽》二卦,反而相成。《震卦》阴外见,二阴在外卦,名外见。 而阳居幽以动之,初爻名居幽。 表辟之斡运乎翕也。《巽卦》则阴居下而从阳,一阴从二阳。 明夫辟势无定在而无所不在,既运乎翕之中,亦包乎翕之外,故翕惟顺以从辟也。顺而不为主,是轻微也,轻微莫如风,故《巽》取此象,以明翕唯从辟。

已说《震》《巽》,次《坎》及《离》。

《坎卦》合上下两《坎卦》而成,如下所列䷜。坎是险陷之名,此卦一阳陷于两阴之中,即阳为阴所障碍而不得显发,故阳在险陷中也。《坎》之象为水,水之流也,可度悬崖,可入坑阱,甚且泛滥乎渊广不测之海洋,此至险也,故《坎卦》象之。

《离卦》合上下两《离卦》而成,如下所列䷝。《离卦》爻象恰恰与《坎》相反。

☵坎

☲离

《坎卦》一阳在中,为险象,以其受阴之锢蔽故也。《离卦》一阴在中,而阳则破阴暗以出,故为明象。上下两《离卦》,故为重明也。其明继续不已,故为重明。 又阴在二五,为居中得正之象。上下两卦合数之,从下卦初爻数起,阴居二爻及五爻。二者下卦之中,五者上卦之中。 则以阴能顺阳,是履中正之道。非若《坎卦》阴失其道而锢阳也。失道,谓阴不顺阳即失其中正。

有难余者曰:公所谓翕,即物之一名所依以立;公所谓辟,即心与生命、精神诸名所依以立。本论心与生命、精神三名虽殊,而所目则一。以其为本来灵明之体则名曰心。但有时以习气或妄识名心者,便与此心字异义,宜随文辨别。又以此心是生生不息周遍流行则名曰生命。但与世俗习用生命一词确不同义。又以此心刚健不挠妙用不测则名曰精神。故三名虽异,而非别体。三名在全书中散见,他处未及注。 公固以翕辟为同行异情,翕辟非异体故名同行,动势殊故云异情。 辟主乎翕,翕终顺辟,此心物所由不二。而以辟为主故,克成唯心之论。以上难者叙本论之旨,下乃其所申难。 虽在理论上不妨如是主张,而揆之事实却有大谬不然者。物质先在,心乃后来傥然发现。第就天文学征之,其事甚明。公言唯心,奈何不注意及此?姑以三端略诘:

一、物质宇宙重重无尽,吾人所居地球是八大行星之一,八大行星与太阳乃组成太阳系。在此太阳系之外,还有许多天体系列,其数目之多,远过恒河沙数。天文学者琼斯有云:天际星球之数,几与全世界各海岸的沙粒那样多。汤姆生云:夫以太阳系之硕大广漠、宜无伦匹,而在众星云之大宇中乃渺乎沧海之一粟耳。由此可见,充塞太空只是无量物质宇宙。

二、生物所可存在之域,其与一团烈火相似之热度最高圈围,距离必不过远,亦不过近,而恰为温度合适之域。若不及此域,或距烈火圈过近,则生物必枯萎;或距烈火圈过远,则生物必冻毙。唯吾侪太阳系中之地球温度恰好,但散布太空之无量星球,其类似地球之绕太阳而有适宜于生物之温度者,确甚难得。

三、依天文时间计算,行星年岁甚小。太阳系之造成,大概因两星云之相撞,而两星云相碰一次之机会约须七兆兆年。据此,则太阳系之年岁在星云中已甚幼稚,地球是从太阳中分裂而出,其年龄较太阳更小。而地球形成之后,又不知经多少时劫,始有生物。自生物中进化为人类,才有高等心灵发现,则又不知历时几许矣。

综上所说,散布太空之无量天体,皆大物也。而具有心灵之生物或人类,其出现甚为偶然。可见物质先在,心非固有。公所持翕辟之论,明明与事实相反,将何以自解耶?”

上来已述难者之说,今当审正其谬。哲学总观宇宙,与科学之为析观者不同。 务在穷其源底。源者本源,底者底蕴,乃本体之形容词。见《胜鬘经》。 余言本体流行、翕辟成变,是从源底处立论。今难者从诸天体之研究,而推定生物之发现甚为偶然,易言之,即物质先在,心非固有。此其谬误,略言有二:一曰难者于一心字无真解。难者以生物出现,方见有心,故臆断心是偶然。生物一词是泛称,难者之意实指动物与人类。 其所以有此谬误者,盖以动物有知觉,人类有高等识别作用,即于此等行相说为心,行相者,心行于境,自有知觉或识别与觉解等相故。 而实不了心之真相。夫认取心之觉解等行相而以为此即是心者,无异将心作镜子看,心有觉解,犹镜子能照故。然镜子是死物,心却不然。此心确是健以开发之一大势用,知觉乃至高等识别等行相,皆此一大势用之缘境而发者也。学者必反己体认自家固有健以开发之势用,方识此心真相,决不武断此心是生物出现时偶然而有。所以者何?健以开发之势用,其在我身者,亦即在天地万物者也。是乃磅礴大宇,周流六虚,上下四方曰六虚。 无在无不在,无始无终,不可寻其始期曰无始,无有穷尽云无终。 是为宇宙之大心。《庄子》《天运篇》曰:“天其运乎?乎者,故设疑词。下仿此。言天之为物最大,何以能自运乎?于有斡运于其间者。 地其处乎?处犹止也。言地非止而不动,亦必有斡运于其间者。 日月其争于所乎?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之相代,非互争其处所也。其往来有则,亦必有斡运于其间者。孰 主张是?孰维纲是?”两孰字,皆故设疑词。主张犹云主宰。维纲,谓若网之有纲,使百千孔目相维系为一体也。天地日月与无量星云星球,本非各自离散,必有主宰与维纲其间者。 详《庄子》此文,阐明宇宙必有纲宰,神解卓绝。维纲主宰二词,今省并之曰纲宰。 然则纲宰云何?盖非神帝之谓,是乃健以开发之一大势用,磅礴大宇,周流六虚,所谓转翕而不为翕转之辟是已。夫物由翕而成,既成为物,便是质碍沉坠。注意。 唯健以开发之势用所谓辟者,能斡运乎万物而通其碍、拔其坠,斡运者,运谓运行,斡字有运行及主宰二义。 是故名以宇宙大心。未有我与一切生物时,此心已夐然而固存;夐然,无待义;固存,犹言本来存在,非后起故。 我与生物方有,此心亦遍在乎我身与一一生机体中,遂为我与众物各具之心。当知各具之心即是宇宙大心,本来不二,无可离析,无有悬隔故。吃紧。 难者言心,只于觉识等行相上认取,因此,妄计生物出现才有心,更武断心是偶然而有。其实,心之本身只是健以开发之一大势用所谓辟者是。难者于此若有体认,自不至妄疑生物未出现时便无有心也。古德赞心之偈云:“有物先天地,有物者隐指心而言。先字非时间义。天地,物之最大者也。心不从天地生,而实主乎天地,如《易》云“裁成天地”,《中庸》云“位育天地万物”,皆心之功用也。故言先。 无形本寂寥,心无形无象,本来寂寥,然心之德用刚健开发而无穷竭也。若仅从寂寥处体认,则老与佛之所以失。 能为万象主,此心主乎天地万物故云。 不逐四时凋。”四时有代谢,而心乃无始无终,何凋之有? 此偈虽稍杂佛、老,而大体甚谛。学者言心,而从觉识等行相上认取,终不悟心之真相,其疑心非固有,无足怪也。

二曰器界为完整体。难者疑生物之出现为偶然,亦大谬。器界本佛家名词,犹云物界。 自散布太空之无量星云与诸天体及声光等,乃至植物之形、动物之躯,一切不摄于心法者,通属器界。广漠无涯之器界,实为变动不居复杂至极之完整体。其各方面之发展,实缘固有无限潜能。如生物发现虽较后,要自无始已有此潜能在,不可以其后出而谓之偶然也。天下如有石女生儿事,乃真可谓之偶然,此等事本无有。佛氏明必无之事,辄设石女生儿为譬喻。 故知偶然一词甚不妥,此中不及论。生物出现不偶然,心能宰物而非从物生,其不偶然又何待论?

或复有难:“心灵虽盛显于人类,而此优秀之生物在全宇宙中毕竟微小,如太仓中一梯米耳。”答曰:宇宙为复杂至极之完整体,其间各方面实互相依持。持者能持,谓能任持其自相而自为主体故;依者依属于能持之谓。 此一物对其他一切物而为能持,即一切物皆依属于此。彼一切物,亦各对于此物而为能持,即此一物通依属于一切物。万物互为能持,互为依属,故一切即一,随举一物为能持,其余一切物皆依属于此一物而不相离异,故一切即一。 一即一切。已说一切即一,而此一物复通依属于一切物,故此一即是一切。 大中见小,一切为大,其一则小也。今以一为能持,而一切皆依属于一,是以大从属于小,而不名为大矣,故云大中见小。摄无量世界于一微尘,世界不名大,此何足诧? 小中见大,一物虽小,而以一切物为其依属,则小而大矣,故云小中见大。一微尘摄无量世界,何大如之?夫小失其小,大失其大,是小大相空也,妄相空而其真始显。 万物互为依持,莫不为主,亦莫不相属。是以不齐而齐,玄同彼是,是,犹此也。 纷乎至赜,而实冥然无对。

已说万物皆互相依持。人类之在万物中也,浑然与万物同体;而惑者不知,反妄生区别,而离一己于天地万物之外,顾自视渺乎太仓中一梯米也。善乎杨慈湖之说曰:“自生民以来,未有能识吾之全者。惟睹夫苍苍而清明而在上,始能言者名之曰天;又睹夫隤然而博厚而在下,又名之曰地。清明者吾之清明,博厚者吾之博厚,而人不自知也。人不自知,而相与指名曰:彼天也,彼地也。如不自知其为我之手足,而曰:彼手也,彼足也。如不自知其为己之耳目鼻口,而曰:彼耳目也,彼鼻口吼。是何惑乎?自生民以来面墙者比比耶?”又曰:“不以天地万物万化万理为己,而乃执耳目鼻口四肢为己,是剖吾之全体而裂取分寸之肤也,是梏于六尺七尺之躯而自私也、自小也,非吾之躯止于六尺七尺而已也。坐井而观天,不知天之大也;坐六尺七尺之躯而观己,不知己之广也。”详此所云,甚有理致。犹复须知,唯人类心灵特着,皆竟官天地、府万物,官天地者,人与天地同体,而复为天地之宰,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是也。府万物者,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是也。 其不幸迷惑而至自私自小者,非其本然也。人类之在天地万物中也,殆犹大脑之在人体内,独为神明之司,感应无穷之总会焉。宇宙之发展至人类而精粹已极,心灵于是乎昭显,斯盖真实之着见,必不容已者,真实谓本体。 其不得谓之偶然甚明。

复次印度佛家说植物与土石等物,同属无情,即无生命,情者情识,无情犹云无心。 而当时外道多主张植物有生命,颇反对佛氏之说。余谓植物皆有知觉,虽暧昧而不甚着,要不可谓之无情,当以外道说为长。或问:“土石等物亦有心否?”答曰:宇宙大心无定在而无不在,何独土石等物而无心乎?惟其物之构造尚未臻于精良,即翕势流于重闭,而辟之势未得遽显,故似无心耳。

综前所说,世人以为心后于物,其发现为偶然者,已经一一破讫。今次当说《坎》、《离》二卦,以申微旨。《坎卦》阳陷于重阴之中不得显发,即表示心为质碍物所障蔽,而未能骤致转物之功。阳谓心,阴谓物。 《坎卦》有陷险象,正在此。余尝言,造化有心而无意,造化者,盖就宇宙盛大之变化而言。 心之为言是主宰义,起想造作方谓之意。本体流行,法尔有翕之一方面,无翕则莽荡空虚而无物,是本体亦无用之幻境也,理必不然。惟翕始成物,便流于沉坠,沉者重浊义,坠者退坠义。 不谓之反其本体不得。然本体恒不改易其刚健、升进、明净诸德性,本体万德成备,而举要言之,莫大乎刚健、升进、明净三德。《易》六十四卦而《干》为首,《干》之德,刚健、升进、明净三者皆备。或曰:“《干》有健德固也,云何有升进、明净?”答曰:《干》之下卦由潜而见、而惕若,即表升进之德。《干》曰“大明”,曰“纯粹精”,表明净之德。《乾卦》明即体即用,《干》德谓本体之德。 毕竟不物化。故翕势方起,即有辟势与之俱起,健以开发乎沉坠之物,转翕而不为翕转。是故就辟之一方面言,终未尝物化。而主宰之义于此可见,心之名乃立。

其谓之“无意”何?翕辟成变,是谓之动。其动以不容己,非有意想造作,以无作者故,作者,犹云创造世界之神,此用佛籍译名。不容己三字须深玩。《诗经》《周颂》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天者本体之名,命者流行义,於穆深远义。盖言本体流行,元是真实力用,浩然无有衰竭,故其动不可己止。所以有深远之叹。

世人以为生物未出现时,心不可见,遂断定心非本有,是乃大谬。本体流行,翕辟成变,理不容疑。谓宇宙洞然无物,唯是灵光独耀,固不应理;谓宇宙元始唯是物质充塞,闇然一团无明,又何可为至论?佛言无明,即迷闇势力,此借用之,形容无心之状。 夫生物未出现时,非无心也。器界之发展,必须经过质碍层,而后有生机体层。履看上卷《转变章》。 据大乘有宗义,质碍层对于生机体得作五种因,曰起因、依因、随转因、持因、养因。有宗言大种世界,相当于余所云质碍层。其言造色,与今云生机体,义亦相通。 起因者,谓质碍层若未起,生机体必不能起,故说质碍层为生机体作起因。为去声。 依因者,谓生机体依据质碍层而得生故。随转因者,谓若质碍层变异,生机体亦随变异故。生物必适应环境,即此因。 持因者,谓生机体刹刹故灭新生,由质碍层持之不绝故。养因者,谓由质碍层诸可资生之物,养彼生机体令其增长故。如上五因,可见生机体出现于质碍层之后,盖自然之理,必至之势,断非别有上神作意经画于其间也。自然之理一语,不可作习熟语滑过去。须知理之不可易者,不可问其所由然,自然而已。如老之演《易》曰“一生二,二生三”,何故如是?自然也。但亦须有辨。如印度自然外道说鹄自然白,乌自然黑,如此言自然,便谬甚。兹不及论。 惟有当深穷者,造化本无神意预于其间,而不可谓无主宰。宇宙大心即主宰。 生物未出现时,心不可见者,则以质碍层构造颇简单,形体粗重,而心或生命乃在物尘缠缚之中不得显发。《坎卦》表示阳为阴所闭锢之险,微哉其深于测化也。世人不悟,乃妄计宇宙本际唯有物而无心,岂不谬哉!本际,犹言初始之际,本者始义。

夫心方陷于物而未显,要不可言无。前不云乎?磅礴大宇,周流六虚,无在无不在,无始无终者,是为健以开发之一大势用,谓之辟,亦谓宇宙大心,何可臆断其本来无有哉?邵尧夫诗云“眼明始会识青天”,青天昭昭而眼有翳者莫睹,要自于青天无损。学者不证心源,其所以失之者,盖于宇宙只作分段看,而不悟其为全体。从分段去看,生物未出现时,不闻无生物有知觉识别等心作用,故疑心非本有。凡物无生活机能者如土石等,通名无生物。此与动植诸物相比较,而为之分类故。易言万物皆变动不居,土石等物亦非死物。 若乃从全体去看,宇宙由无生物而生物,生物复由植物而低等动物,迄高等动物,以至人类,层复一层,完成全体之发展。是乃健以开发之一大势用,斡运乎无量物质宇宙之中,而破其锢闭以自伸。层层从隐之显,由微至着,常使物质由粗重而进为有组织之生机体,如由质碍层诸无生物,进为生机体层诸植物。 复由组织较简单之生机体,渐进而至于组织极复杂微妙精利之生机体。如从植物至低等动物,又至高等动物,更至人类。 其发展不容己,老氏所谓“动而愈出,虚而不屈”,不屈,犹云不穷竭。 盖亦有窥于此。动愈出而虚不屈,即辟也。老氏之学出于易,惜其溺静而舍健,至差毫厘而谬千里。 是故从宇宙全体看,便见翕之势虽不幸而趋于沉坠,而辟势确然健以开发乎重阴固闭之中盛大不可御。阴谓翕或物,阳谓辟或心。《坎卦》阳陷于重阴之中,是重阴固闭之象。 易言之,即心灵与生命力毕竟破物质之锢蔽,而发扬无上光明。《大易》演《坎卦》,而次之以《离》。《离卦》为《坎》之反,阳乃破阴闇以出,为大明之象。上下两《离卦》,为重明,故曰大。 阴居二五者,下卦之二为阴爻,是阴居中也,上卦之五亦阴爻居中。 则以阴能顺从乎阳,为履中正之道。总之《离卦》阐明辟主乎翕,乃能转翕而使之从健以弗坠,心灵毕竟官天地、府万物。《坎》、《离》二卦恰恰相反相成,可见宇宙全体之发展,实为一翕一辟或心与物之相倚,卒归于辟以健帅翕,使之和同而化。帅者主义。 伟哉造化!始乎《坎》阴险陷,终乎《离》阳大明。《坎》之陷也,心被锢于物而不显,岂曰无心?《离》之明也,心出险而奏转物之功。故知心能宰物,不可臆断心非本有。

夫翕势至于沉坠,即宇宙大生命亦名为辟,亦名大心。后仿此。几乎熄。《易》之《坤》曰“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深远哉斯言,汉以来说《易》诸家罕有悟者。学者如能屏除驳杂知见,精思果力,直凑单微,庶几冥会耳。不得已而强为释。真体之动,犹云本体流行。 本以一翕一辟,反而相成。但翕之一方面,其势物化,偏趋于重浊下坠似无转机,将令辟之势用受其锢蔽而不得伸。余故曰宇宙大生命几乎熄,阴疑于阳,正就此际而说。阴为翕,阳为辟。疑者嫌疑。下云为其嫌于无阳也,重申上之阴疑于阳,语气便分晓。必战者,翕而成物,所以为辟之具;具者工具,无翕,则辟无所据以为斡运之具。故辟必待翕,亦自然之理,必至之势,非有神意安排于其间也。 然物成而沉坠,将害于辟,是固辟之所不得不力战以开通乎重浊之物,否则无以全其本体之德也。本体具刚健、升进、明净诸德,唯辟能全之而不丧。 而翕之为功于辟,亦未尝不在是。不有翕之沉坠,辟亦无战胜之功。 奇哉奇哉!造化不息其战,所以免于物化之患。宇宙发展,自无生物而生物,驯至人类,层层改造物质,使生机体之组织日益精利,然后生命解缚而心灵独耀,皆力战之效也。道家以任运言造化,任自然之运行,曰任运。 殊不悟大造转物之功恒存乎战,此亦自然之运中不容已之几也。大造者形容词,非谓有神帝。 若徒言任运,可谓真知化者哉?《易》于《坤》之上六,着龙战之象,龙者阳之象。辟之势用是阳,翕乃是阴。翕成物而流于重浊,则辟受障碍,是阳道穷也。故阳必战胜乎阴,而取象于龙战。 斯义广大。非知天者,不堪触悟,不堪信受。天之一名,有以本体言者,有依大化而言者。此中则二义兼具,以即体即用故。

已说《坎》、《离》,次谈《艮》、《兑》二卦。

《艮卦》合上下两《艮卦》而成,如下所列䷳。《艮卦》取象于连山含藏云气,阴爻并隐伏于阳爻之下,其象为静藏。《易》之取象不拘一格,宜随各卦之情而玩味之。 阳干也,有天象,天者空界之名,非谓星球。 空界清虚,故可以譬喻本体。凡象犹譬喻也。 此卦谓本体固具无量潜能,以其隐而未现,故取山含云气之象。

《兑卦》合上下两《兑卦》而成,如下所列䷹。《兑卦》爻象恰恰与《艮》相反。

☶艮

☱兑

《兑卦》阴爻居上,显示本体所固具之无量潜能,自当乘几发现于外。几者自动之几,非有待于外也。由潜而显,化几通畅,故有欣悦之象。《兑卦》取象于泽。《说卦》云“悦万物者莫大乎泽”,以泽润生万物,万物皆悦。潜能发现,而化几畅,故以泽象之。

谓本体具无量潜能者何耶?本体是圆满至极,德无不全,理无不备,所以目为化原,崇为物始。始字须善会,以其遍为万物实体,故云物始,非谓其超脱于万物之上而独在。 本体必显为大用,是即体即用,而不可分体用为二。譬如大洋水现作众沤,无法分大洋水与众沤为二。但克就本体为万化之源而言,却是无穷无尽之大宝藏,故谓其本具无量潜能。《艮卦》之旨在此。

本体备含无量潜能,自必以渐发现。有时甲种潜能发现,而乙丙等等潜能或暂隐而不现。如生物未有时,而心灵尚未显发,是其例也。久之隐伏之诸潜能终当发现,至此,则化机通畅,即是本体现起大用渐近完成时。渐近云者,则以事实上无所谓完成。《大易》终篇才示《既济》,而即继以《未济》,其旨深哉。一真之体,显为大用,行至健而无止息也。使有完成,则化几且熄,其然,岂其然乎?《中庸》“至诚无息”与《大易》《未济》之旨互相发明。夫化几畅而及于遂,遂者上文所谓完成,及于之言,犹渐近也。 故有欣悦象焉,此《兑卦》之所示也。欣悦只表畅达之象。化几之运,如自植物以至人类,心灵盛显,可谓畅达而几于完成矣,故以欣悦象之。

大用流行无己止,即是众理显发无穷尽。用者,神变无穷之称。神者不测义。 理者,变无定则,而非无则之谓。则字含有形式与规律等义。则无一定,以变极自由,本无拘限故;非无则者,变化繁赜,都不乱故。 本体现起无量大用,即由其具足无量众理故。夫惟本体,理无不备,故用以之行。用相之现也,乃即相即理。用者一翕一辟也。相者相状。大用流行,有相状诈现,曰用相。如翕即物相现,辟即心相现。用相即理之所成,故云即相即理。 用相有所未现,如太空浑沦一气时,诸天体尚未凝成,即未现也。 而理体元无不备,则不可妄臆相方未生即无有此理也。异哉王船山之说曰:“天下唯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也,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皆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周易外传》卷五。 详船山所谓道,相当吾所谓理;船山所谓器,相当吾所谓相。相者,具云用相。 由船山之说,则理体非固有、非大备、非圆满无亏之全体,直须有如是相,而后有如是理,相方未现,即固无此理也。然则用固无体,凭空突起乎?如观海者不悟众沤以大海水为体而始起,乃直谓其凭空突起,则人无不笑其倒妄者。船山之见又何以异是?夫用则屡迁,迁者,不守故常。 而理唯法尔完具。完者,完全,谓理无所不备。具者,谓理乃本来具有,不由后起。 人类未生时,而为父为兄之理固已先在;慈爱之理自是本体固有。 牢醴璧币、钟磬管弦等等事物未出现时,而为礼为乐之理要皆先在;推之未有弓矢车马而射御之理先在。及凡古今异宜之事,当其未现,而理自不无。夫理备而数立,理极备,故有数,而数亦无不备。 相,则理之乘乎数以动而始显。理数者,无假于相而固存,而相则依理数以显。依字须善会,非以此依彼也。相成于理,而相即是理,相因乎数,故不异数。 但理之成乎相也,以其圆满大备之全体,深远无穷极,浩浩如渊泉而时出之。出者,出流义。渊泉极深极博,其出非可一泻而尽,故言时出,犹曰时时不已于出耳。 夫出者,渊泉之实现也。时时不己于出,则渊泉终不能举其自所固有者而完全实现之,有余故不竭也。理体显为用相,亦同此譬。故相不即是理之全现,而理恒极备矣。

理体渊然空寂,渊然深远貌。无障染名空,非空无也;无昏扰名寂。 空故神,神者,状其变化不测。 寂故化。寂故蓄之深,生生化化而不穷。 神化者,翕辟相互而呈材,翕为辟之具,辟资翕以行,故云相互。实则一体流行,现作翕辟二势也。材者,具云材质,但此材质字须活看,不可作实质解。 生灭流行不己,而造化之情可见。翕辟势用才生即灭,无暂时停滞,如此新新而生、流行无已,所以谓之造化。情者动发之几,非机械性,故以情言之。 是故材质者,理之流行所必至之势也。材呈故谓之相。

综前所说,以八卦阐明体用与翕辟诸大义,靡不包举无遗。物理世界所由成立,于此已悉发其蕴。

本章首刊定旧师佛家唯识论师。 建立物种以说明物界,是其妄计。物种旧云相分种子。 次依本体流行有其翕之方面,翕则分化,于是成立小一系群,由此施设物界。终之以八卦,大义毕举,心物虽异用,究竟不二。边见之诤,庶乎其免诸?边见,犹云偏见。

复次物理世界,自有一期成毁。一期者,如地球自其初凝迄至毁时,说为一期。凡物有成必有毁。 昔邵尧夫说天地当坏灭,学者或疑其怪诞。然近世科学家并不否认星球方在消蚀与放射,则尧夫不为幻想矣。科学家亦有轮回宇宙说,虽义证未足。余以为宇宙坏灭之后,或须经一混沌时期,混沌,无物貌。 然后创生新天地。本体流行无有已止、无有穷尽,旧天地毁,当有新天地生,余信为理所必然。

有问:“天地毁时,人类之一切努力、一切创造,毕竟归空无,将奈何?”答曰:《易》言“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理性命三名虽异,而所目则一。绝对真实,物禀之以成形,人禀之以有生,故谓之命。就其在人而言则谓之性。以其散着为万物万事悉有理则,复说理。穷者,博通而约守之,由散着以会归大本。尽者,全其本有之性,而无以后起之私染害之也。至字义深,与命为一方是至。 老云“复命”。老子曰“归根复命”,人自有生以后,囿于形、缚于染污之习,渐以梏亡其本命,故须复也。《大易》《复卦》即此意。归根与复命同,命之在人,即人生之根源,人必归宿乎此,而后离于虚妄。 佛亦有言“证大法身”。佛说万物之本体,名为真如,亦名法身。身者自体义,诸佛以法身为自体故。证者证得,诸佛证得此法身故。 盖体合至真,即超越物表矣。诣乎此者,是立人极,离常无常及有无相,离字一气贯下读之。以为常耶?而万变无穷,是离常相。以为无常耶?而真净刚健,其德不易,是离无常相。以为有耶?而寂然无象,是离有相。以为无耶?而万物由之以成,是离无相。 离去来今及自他相。真体超时空,故离去来今相;证悟真体,便无物我可分,故离自他相。 染污毕竟不生,戏论于兹永熄,是盛德之至也。何以名之?吾将名之曰无寄真人。夫无寄则至矣,何天地成毁之足论?上来已说物界,今次当详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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