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一分钟,突然似乎都听到了什么声音。大开的窗户外突然传来一阵拖曳的脚步声。黑利医生快步走向窗边,正好看到一个穿着深色晨衣的身影从黑暗中出现。来人是杜克兰。
“奥恩和你一起吗?”老人问道。
“是的。”
“我想和他谈谈,我从写作室进来。”
他拖起垂到地上的晨衣,又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他们听到他穿过走廊的声音。他出现在门口时,深色的晨衣和他惨白的脸颊呈现出鲜明的对比。他的神态很疲惫,长长的眼睑耷拉着,似乎已经无法再面对这个不再属于他的世界。奥恩看到自己的父亲后便站了起来。
“坐下,奥恩。”
杜克兰伸出干枯的手,做了一个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恳求的手势。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脑袋后仰,露出像秃鹰般细细的喉咙。
“我没有睡意了,”他说,“今晚我无法入睡。”
他的语气平和,却无法掩饰他激动的情绪。黑利医生看了一眼奥恩,发现他的脸上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痛苦神情。
杜克兰问黑利医生:“你不知道这个叫巴利的人,是怎么死的吧?”
“我不知道。”
“那几起凶案都无法解释,是吗?”
“我们目前还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他合上了眼。
“你找不到什么解释的。你若是继续追查下去,只会加深痛苦。”
杜克兰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地敲打着,嘴角微微抽搐:
“上帝是公允的。”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敬畏。他看向自己的儿子,“我觉得我的大限之日也快到了,有一些事必须要告诉你。”
他边说边抬起手。奥恩淡淡地说:
“我已经知道了。”
“这不可能。”
“你要说我的母亲当初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
三人陷入沉默中。河流奔涌着拍打河岸的声音像是一个母亲唱着歌在哄孩子睡觉,悠悠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你母亲,”杜克兰最终开口了,“死于白喉。”
“你知道我母亲是投河而死的吧?”
老人的表情没有退缩。
“这是另一种的真相。”
“什么意思?”
“当时白喉流行,很多孩子都得病死了。克里斯蒂娜的儿子就不幸患病去世了。你的母亲当初坚持要照顾他,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有时候,白喉会影响病人的大脑……”杜克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发生的事也都是因为她已经神志不清了。”
他停下话头,似乎有些呼吸困难。奥恩依然紧张地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我要说的不仅仅是这样。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我不会再向你隐瞒在我心头萦绕了这么多年的罪恶感。疾病不是造成你母亲死亡的唯一原因。引发她死亡的还有其他原因,导致了她长达好几个月的痛苦,也最终造成了那场悲剧。我是想坦白,那些原因主要是我的懦弱而造成的。”
“不要再说了,父亲。”
杜克兰抬起手。
“我请求你听我说完。”他扯了扯睡袍,敞开了领口,“我从小就发现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根本无法改正这个缺点。在需要鼓起勇气时,我总是会退缩;在需要拿定主意时,我总是会害怕。不幸的是,我的妹妹—你的玛丽姑妈,则具备了所有我所欠缺的品质。所以,她几乎从小就让我对她言听计从,而我根本无法抗拒。她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对我的控制却依然根植在我的心中,让我觉得没有她已经无力活下去了。你的母亲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但是和玛丽比起来,她还不够坚强。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毁灭。”
他顿了顿,手指继续敲打着扶手。
“你的姑妈十八岁时,和一个英格兰人订婚了。当时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于是就去都柏林和我的一个老朋友住了几日。在那里,我遇见了你的母亲。”
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就像奥纳格一样。他们家在西部的海边有一小块地。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四周延绵的沼泽地像是晴空下的沙漠般杳无人迹。她从小就和她的马儿和狗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过着没有束缚的生活。她的眼里倒映着海洋,心里则藏着对海洋的爱。我看着她时,觉得她拥有我追寻一生的东西:她没有精神的枷锁。如果我能俘获像她这么自由自在的完美女人,她肯定能教会我勇气和坚强,让我摆脱我的恐惧。我试图向她倾诉我的感受。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怜悯。在她的土地上,拥有自己的灵魂和追寻自己的梦想似乎是非常轻而易举的事。我们彼此深爱……”
杜克兰停了下来。黑利医生和奥恩看到他浑身突然一阵战栗。
“她管我叫‘她的苏格兰闷葫芦’,并向我承诺:她会让我变成一个自由的爱尔兰人。我在她家住了好几周,忘却了一切,心里只有我对她的爱。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就像是夜晚的阴沉的梦乡中才会出现的地方。当时的我以为,我们不需要一直待在杜克兰城堡。我可以放下这里,我们可以一起住在爱尔兰。”
杜克兰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节奏感。他弯着腰,在椅子中轻轻晃动时,黑利医生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在讲述地球伊始神话的吟游诗人。他的眼里泛起了泪水,滚落时爬过一道道的皱纹,在他的脸颊上留下痕迹。
“那是对家族的背叛,因为我父亲发过誓,不会让异乡人进杜克兰家族的门。但是就算是我父亲的权威,也无法阻止渴望自由的我。我倒在了你母亲的石榴裙下,根本不在乎是否要住在这里。你的外祖父母、舅舅姨母都是一样的人。他们热爱生命,热爱当下,热爱孕育他们的自然,也爱着彼此。他们勇敢又不失慷慨,永远热情地接待我。他们从来就没有质疑过我,他们相信我说的关于自己的一切。那时的我,不再感到孤独。我开始为我妹妹的订婚而感到庆幸。那时的我可以说是完全被你母亲影响了。”
“几个月后,我们结婚了。当我们度完蜜月回来后才发现,你姑妈的婚约取消了。她求我让她再在这里多住几个月,好让她找到可以落脚的家。我也不瞒你,我当时同意她的请求时就知道,这意味着你的母亲要做出牺牲。”
他叹了一口气:“事实证明的确如我所料。我的妹妹后来向我承认,她毁了婚约是因为她既不能忍受离开这个地方,也不愿意拥有另一个家庭。你的母亲自然不喜欢她对我们新婚世界的打扰,希望赶紧摆脱她。她们之间便开始明争暗斗,而我既无力调和,也不愿掺和。她们二人每天都会来找我。然而很快,一山便容不下二虎了。”
“你的母亲虽然是个急性子,但她本质上却是无比温柔。而玛丽则和她完全相反。我总是会回想她的手段。她就像一只蜘蛛般不知疲倦,精于算计。到处都是她布下的网,等待她的猎物被比钢铁还要坚固的丝网缠住。在她的绵里藏针面前,冲动的方式毫无用武之地。”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抬高了声音。
“我也曾会冲动,这是弱者的方式。我爱你的母亲,有时候,我也会反抗。有时我也会对压迫我们的暴君发泄我的怒火。但那却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向拿走他玩具的保姆撒火般没用。后来,你出生了。”
杜克兰又闭上了眼睛。他沉默了好几分钟,像是一尊象牙雕像般一动不动。然后,他的手指又开始敲打雕花的木把手。他继续说道:
“你的出生让事态更加恶化,因为你就是继承人。你的母亲认为你属于她;你的姑妈认为你属于格雷杰家族。你的姑妈决意要把你从你母亲身边抢走的另一层原因是,她自己没有子嗣。于是,这两个女人心中暗含的怒火终于一触即发了。”他做了一个难过的手势,“她们的恨意把我包围了。我觉得我的婚姻已经快要变成一个彻底的悲剧,而我却无力阻止。你的母亲先是恨我,后来变成了对我的鄙夷。她天生的温柔已经变成了无时无刻让人痛苦的蔑视。有一天,她威胁说她要离开我,除非我命令你的姑妈离开我的城堡。她的愤怒和痛苦委实令人害怕,那一刻,我向她屈服了。我告诉我的妹妹,必须要安排她住到别的地方去。玛丽回到自己的床上,说自己病了,让我们不得不找医生来看诊。医生告诉我,她病得很严重。如果我逼她离开自己的家,他也无力承担这些后果。那时,你母亲的怒火已经有所平息。她的慷慨又一次占了上风。你的姑妈留了下来;我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他举起手,阻止他们二人打断他。
“我妻子的尸体被搬到这房间里时,我的内心突然闪过一阵死亡的战栗。我能听到她落水时飞溅的水花声。他们就把她的尸体放在那张沙发上。”他抬手指了指,然后保持着那个动作,“地板上流了很多滩积水,我看着它们变得越来越大。他们已经把她的手臂交叉放在胸前,所以河水就顺着她的头发和手肘流到地上。安古斯和帮他打捞遗体的人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有我和她。但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是好奇地看着那些水流和积水。我数着数:一共有11条水流,7滩积水。11和7。然后我想到了我们前一晚,最后一次说的话。她伤了你的姑妈后,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冲她说:‘你杀了我的妹妹,你毁了我和我儿子的人生。你只有一件事可做了。涨潮的时间是在……’于是她就这么去了。但是那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么遥远,不真实。那好像只是一段发生在很久以前,偶尔才会被提及或记起的谈话。于是我就呼唤她的名字,想让她睁开眼睛……”
他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似乎是在回应内心某种遥远的呼唤。
“我想:她死了吗?于是我的心里一直默念着那个字:‘死’。我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想要明白这个字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是这根本没有意义。而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所有麻烦和困难,在那一刻都消失了。只要玛丽能好起来,这座城堡又会像以前一样,只属于我们俩了。医生说她会好起来的,因为刀子没有刺中她的心脏。我已经将我的灵魂和我的思想全部托付给了我的妹妹。我是在透过她的眼睛而注视着我妻子死去的脸。”他又扯了扯衣领,“我现在只会用她的眼睛,看着你,看着这城堡,看着我们的家族。当我想到是奥纳格害死玛丽后,我也对她说出了当初我对你母亲说过的话:‘你杀了我的妹妹……涨潮的时间……’”
“别说了,爸爸!”
奥恩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微微颤抖,拳头紧握。杜克兰低下了头。
“我请求你的原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黑利医生看到杜克兰突然颤抖了一下身子。老人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为了把你的母亲还给你。”他干脆地说道,“我现在只有这件事要做了:把你的母亲还给你。”
杜克兰边说边站了起来。他又指向那张沙发。
“我杀了你的母亲;我也差点杀死了你的妻子。还有什么罪孽能比我的罪孽更深重?”
他走到那张沙发边,呆呆地望着。他好像又看到他的妻子躺在沙发上。河水顺着她的头发和手肘,静静地流淌到地上。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他的内心早已被死亡的战栗所占据了。奥恩的眼中带着惊恐,看着他的父亲蹒跚着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