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丁和奎斯蒂德小姐再次相见并开始他们之间多次非同寻常的谈话当中的第一次时,黄昏已经降临。他原本希望等他醒来时会发现已经有人来把她给接走了,可是国立学校仍旧与宇宙的其他部分完全隔绝。她问他可否跟他“面谈一次”,而当她发现他闭口不答时,她说:“你对我那异乎寻常的行为有什么解释吗?”
“没有,”他唐突地道。“如果你原本就打算撤诉的话,为什么还要起诉呢?”
“是呀,到底为什么?”
“我应该对你心怀感激才是,我想,可是——”
“我并不指望有人感激我。我只是想你也许愿意听听我不得不说的一番话。”
“噢,好吧,”他嘟囔道,觉得自己挺孩子气的。“我并不认为咱们之间的讨论是值得做的。坦率地说吧,在这一极为恐怖的事件中我是站在另一个阵营的。”
“你没有兴趣听听我这个阵营的说法吗?”
“兴趣不大。”
“当然,我不该私下里告诉你这些事。所以你可以把我所有的话全都讲给你那个阵营的人听,因为在今天所有的不幸当中至少有一大幸事:我心里再没有任何秘密了。我耳朵里的回声已经消失了——我把耳朵里那嗡嗡的声音叫作回声。你瞧,自从那天游览洞窟以来,甚至可能在那之前,我就感觉很不舒服了。”
这句话引起了他相当大的兴趣;这也正是有时候他自己也有所怀疑的。“到底是什么病?”他问道。
她摸了摸头部的一侧,然后又摇了摇。
“在逮捕发生的那一天,我的第一反应是:幻觉。”
“你认为会是那样?”她以异常谦卑的态度问。“那到底会是什么引发了我的幻觉呢?”
“有三种情况,必有其一确实在马拉巴尔山上发生过,”他道,不知不觉被引入一场他本不愿参与的讨论。“应该说是四种情况之一。要么阿齐兹有罪,你的朋友们都是这么想的;或者是你出于恶意捏造事实提起诉讼,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想的;要么是你当时产生了幻觉,我非常倾向于这种看法,”他站起身来,大踏步地来回踱步。“现在你又告诉我,在那次远足之前你就感觉不适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据——我相信是你自己拽断了野地望远镜的皮带;那山洞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很可能……”
“你还记得第一次感觉不适是在什么时候吗?”
“是我来参加你的茶会的时候,在那幢花园洋房里。”
“那次茶会真不吉利。阿齐兹和老戈德博尔在茶会之后也都病了。”
“我没有生病——现在提起来真有点太模糊了;全都跟我的私人事务搅和到了一起。我很喜欢听那歌曲……可大约也正是在那个当口,一种悲哀在我心头涌起,而当时我并没有觉察出来……不,也并不像悲哀那么确实:不如说是我的生活处在一种半压力状态下。是半压力状态。我记得跟希思洛普先生一起去马球场看球。发生了各种各样其他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干什么都感觉不在状态。当我看到那些山洞的时候,肯定也是处在那种状态之下。你提出(这并不让我感到震惊或是伤害了我的感情)——你认为我在那儿是产生了幻觉,或是诸如此类的精神状态——尽管其发生的形式非常可怕——正是这样的幻觉使有些女人认为有人向她求婚了,而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
“不管怎么说,你表述得非常坦率真诚。”
“从小父母就教育我做人一定要诚实;但问题是,它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他更喜欢她了,于是微笑着道:“它会带我们进入天堂。”
“会吗?”
“如果天堂果真存在的话。”
“你不相信有天堂存在是吧,菲尔丁先生,如果我可以这样问的话?”她问,一面羞涩地望着他。
“我不相信。可我相信真诚能使我们到达那里。”
“这又怎么可能?”
“咱们还是回过头来继续讨论幻觉的问题吧。今天上午你作证的时候我一直都仔细地观察着你,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那幻觉(你称其为半压力状态——这表述得很恰当)是突然之间消失不见的。”
她极力回想当时在法庭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却想不起来;每次她想理性地解释一下自己的感觉的时候,那感觉就马上会消失不见。“一连串的事件仿佛以其自身的逻辑顺序一一在我眼前呈现,”她只能说,但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我相信——当然,我当时听得非常仔细,希望你不小心会露出什么破绽——我相信是可怜的麦克布莱德驱除了你的心魔。他一旦直截了当地向你提出一个问题,而你直截了当地回答之后,你突然就垮了。”
“你说驱魔原来是那个意思。我原以为你是说我真撞到什么鬼祟了。”
“我还不至于如此吧!”
“我非常尊敬的有些人就相信鬼啊祟的什么的,”她语气激烈地说。“我的朋友莫尔太太就信。”
“她年纪大了。”
“我觉得你不需要对她这么没礼貌,还有对她儿子。”
“我倒不是有意待人粗鲁的。我的意思只是说,随着我们年齿渐长,会越来越难以抗拒这些超自然的想法。我已经觉得自己有这种苗头了。我现在仍旧在不受这种观念影响的情况下摇摇晃晃地慢慢往前走,可是在已经四十五岁的时候,假装死了的人仍旧能活过来,这是多大的诱惑呀!我是说相信跟自己密切相关的死者仍旧能复生,且不管别的人如何。”
“因为人死以后就不能复生了。”
“恐怕是这么回事。”
“我也这么想。”
有那么一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这是理性主义胜利之后经常相伴而生的结果。然后他很大方地为自己在俱乐部对待希思洛普的方式表示了歉意。
“阿齐兹医生是怎么说我的?”又一阵停顿之后,她问。
“他——身处在那么悲惨的境地,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话的,”菲尔丁道,不免有些尴尬,因为阿齐兹说过的那些话可并非只是不好听而已,实在已经是不堪入耳了。其潜台词无非是:“把我跟这么个母夜叉相提并论,真是我的奇耻大辱。”竟被这么一个毫无个人魅力的女人控告,让他感觉怒不可遏;在两性关系上,他确是势利鬼。这既让菲尔丁感到困惑不解,又让他不免焦虑不安。肉欲,只要是直截了当的,并不会让他产生反感,但这种衍生而来的肉欲——如果自己的情妇漂亮,就把她当作豪华汽车一样拿来炫耀;而如果她不漂亮,就把她视若苍蝇般鄙弃——却与他的情感格格不入,每当提起这类话题的时候,他都会感觉自己跟阿齐兹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这其实是个老而又老的问题,只不过以一种新的形式出现,它会把每一种文明的核心都啮噬殆尽,那就是势利、占有欲以及将女性视作可为自己带来声誉的附庸;而圣徒们正是为了逃离这种痼疾而非摆脱肉欲,才隐居到喜马拉雅山里去修行的。为了改变话题,他说:“不过还是让我来归结一下我们之前的分析吧。我们都同意他不是个坏人,你也不是个坏人,而且我们都不能完全有把握那就是一种幻觉。那么我们就必须提出那第四种可能性:是不是别的人干的呢?”
“那个向导。”
“没错,那个向导。我经常这么想。不走运的是阿齐兹打了他一巴掌,他害了怕,就此失踪了。这是最不能令人满意的一点,而且我们还得不到警方的帮忙,他们对这个向导毫无兴趣。”
“也许是那个向导,”她无动于衷地说;她突然失去了对这个问题的兴趣。
“或者,有可能是一直在这一地区游荡的那个帕坦人团伙中的一个吗?”
“当时在另一个山洞里的某个散兵游勇,趁向导不注意时尾随我进了洞?有可能。”
正在这时,哈米杜拉走了进来,而且看到他们俩竟然躲在密室里密谈显得有些不太高兴。就像昌德拉布尔的每个人一样,他对奎斯蒂德小姐的行为举动丝毫不能理解。他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几句话。“哈啰,我亲爱的菲尔丁,”他道。“我终于算是找到你啦。你能马上赶往迪尔库沙吗?”
“马上?”
“我希望立刻离开这儿,不要让我妨碍了你们,”阿黛拉道。
“电话线已经断了;奎斯蒂德小姐没办法给她的朋友们挂电话,”他解释道。
“很多电话线都断了,一时恐怕是修不好了,”哈米杜拉道。“不过,应该还是有办法将这位女士送回到官署驻地的。在一个文明社会里,办法总是有不少的。”说话时他根本一眼都没看奎斯蒂德小姐,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向他做的一个小小的手势。
菲尔丁觉得此次会面还是客客气气的为好,于是说:“奎斯蒂德小姐一直在对她今天上午的举动做一些解释。”
“也许奇迹的时代已经重新回来了。你必须为发生的一切做好准备,诚如我们的哲人所说。”
“在旁观者看来,这肯定像是个奇迹,”阿黛拉道,有些紧张地对他说。“事实是在为时还不算太晚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而且还恰好有足够的思考能力和镇定的心绪承认我犯了错。我那非同寻常的举动总括起来也不过如此。”
“总括起来也不过如此,一点都没错,”他反驳道,气得浑身直哆嗦,不过仍极力控制住自己,因为他觉得她可能又在设另一个套儿。“以我个人的名义说来,在纯属非正式的场合下,我对你的行为表示钦佩,而且当我们那些热心肠的学生们为你戴上花环时我也很高兴。可是,正如菲尔丁先生一样,我感到很吃惊;确实,‘吃惊’这个词儿实在是太轻飘飘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将我最好的朋友拖进了污泥浊水,毁了他的健康并断送了他的前程,由于你对我们的社会和信仰一无所知,其结果你根本就无法想象。而然后你又突然站在证人席上说:‘噢,不,麦克布莱德先生,毕竟我还有点儿吃不准,也许你还是把他给放了算啦。’是我疯了吗?我不断地问自己。这是个梦吗,如果真是个梦,那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毫无疑问,这是个梦,而且还没做完呢。因为据我看来你对我们还没死心,现在又轮到领你参观那些石窟的可怜的老向导啦!”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刚才只是在讨论几种可能性,”菲尔丁插话道。
“真是个有趣的消遣,可惜会费时过长吧。在这个著名的半岛上生活着一亿七千万印度人[1],当然喽,他们当中肯定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人进入了那个山洞。当然喽,肯定有某个印度人是罪犯,我们绝对不能怀疑这一点。而既然,我亲爱的菲尔丁,这些可能性将占用你一些时间”——说到这里他把胳膊搭到这个英国人的肩上,轻轻地来回晃动——“你不认为最好还是现在就去伯哈德老爷——或者我应该说是佐勒菲卡尔先生家去吗?因为他现在要求我们这么称呼他。”
“十分乐意,再请稍等一会儿……”
“我刚已经确定了我的行止,”奎斯蒂德小姐道。“我要到达克之家[2]去。”
“不去特顿家了?”哈米杜拉道,两眼瞪得溜圆。“我还以为你是他们的客人呢。”
昌德拉布尔的达克之家要低于其平均水准,而且肯定没有用人。菲尔丁虽继续随着哈米杜拉的胳膊轻轻摇摆,却一直在积极地在为阿黛拉想办法,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奎斯蒂德小姐。你一定得暂时在这儿逗留几日。我外出至少得有两天时间,这地方可以完全归你自己支配,趁便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我绝难同意,”哈米杜拉道,急得都有些慌了。“这主意糟糕透顶。今天夜里很有可能再有一起示威游行,要是学校受到攻击可怎么办。这位女士的安全责任将完全着落在你身上的,我亲爱的伙计。”
“他们同样也可能会袭击达克之家呀。”
“一点没错,可那就不是你的责任啦。”
“说得对。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你听见啦?这位女士自己都承认了。我怕的是袭击并非由我们印度人发动——你真该看看他们在医院里的举动何等井然有序;我们必须防备的是警方为了败坏你的名声背地里组织的袭击。麦克布莱德为此目的豢养了一大批暴徒,现在可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呢。”
“不用担心。她不能去达克之家,”菲尔丁道。他天生同情那些受压制、被蹂躏的弱者——这也是他站到阿齐兹一边的部分原因——现在他则下定决心在此危难关头绝不置这可怜的姑娘于不顾。再者说,刚才在他们的谈话中他又对她产生了新的敬意。尽管她身上仍保留着那刻板的女学究气,不过她已经不再只是在检视生活,而是被生活所检视了;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那她应该到哪儿去呢?我们真是永远都别想摆脱掉她啦!”因为哈米杜拉从来就没喜欢过奎斯蒂德小姐。如果她在法庭上表现得激动不已、精神崩溃、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她倒是也许能唤起他的想象和宽宏大量了——这两者在他身上都不缺乏。可她非但没有能抚慰他那东方人的心灵,反而泼了一盆冷水,结果使他很难相信她是真诚的,以他的观点来看,她也确实算不上真诚。因为她的行为是建基于冷冰冰的正义和诚实之上的;她撤诉的时候,对于那些被她冤屈的印度人她并没有感觉到爱的激情。在那片凡事都苛求的国土上,除非相伴以仁慈、仁慈和更多的仁慈,除非与神同在的道本身也是神[3],否则真理就不是真理。而这个姑娘所作的牺牲——照西方的观念看来是如此值得赞扬——在这儿被正当地否决了,因为它虽发自内心,却并没有将她的内心包含在内。学生们给她戴上的那几个花环也就是印度所能给她的全部报答了。
“可让她到哪儿吃饭,到哪儿睡觉去呢?依我说在这儿,就在这儿,如果她被暴徒们打了头,那也只能听天由命。这是我所能做出的一点贡献。怎么样,奎斯蒂德小姐?”
“你真是太好了。我本该恭敬不如从命的,我想,可我还是赞成哈米杜拉先生的意见。我绝不能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了。我相信最好的办法还是回特顿家去,看看他们许不许我住下,如果他们赶我走,我就必须得去达克了。行政长官会收留我的,这我知道,可特顿太太今天上午说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她话语间并无丝毫悲苦,或者照哈米杜拉看来,缺乏应有的自尊。她的目的是尽量减少对别人的烦扰。
“留在这儿比平白去承受那个是非不分的女人的侮辱要强得多。”
“你觉得她是非不分?以前我也是这么想,可现在倒不这么看了。”
“好了,解决的办法自己找上门来了,”那位律师道,他当时已经结束了他那稍带威胁性的爱抚,踱到了窗前。“地方法官来了。为了掩人耳目,他乘坐的是辆三等遮篷马车,而且也没带随从,不过来的确实是地方法官大人。”
“终于来了,”阿黛拉语带尖刻地说,这引得菲尔丁瞟了她一眼。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我战战兢兢。我浑身哆嗦。”
“你能问问他来这儿干吗吗,菲尔丁先生?”
“当然是找你来了。”
“他可能都不知道我在这儿。”
“如果你高兴的话,我先出去见见他。”
他出去之后,哈米杜拉言辞激切地对她道:“真是的,真是的。你真有必要让菲尔丁先生再去承受这些不愉快吗?他心地真是好得过了头。”她没有回答,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一直等到菲尔丁回来。
“他有消息要告诉你,”他说。“他就在凉台上等你。他不太想进来。”
“他要我出去见他吗?”
“不管他有没有要你去,你都要去,我想,”哈米杜拉道。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说:“一点没错。”然后说了几句道谢的话,感谢校长这一天来对她的悉心关照。
“谢天谢地,总算是结束了,”他回道,并没有陪她走到外面的凉台,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再次见到罗尼了。
“他连房门都不进实在是傲慢无礼。”
“在俱乐部里我对他那种态度之后,他心里是不会太舒服的。其实希思洛普的表现还不坏。再说了,今天命运对他实在是有些残酷。他刚收到一份电报,大意是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可怜的老太太。”
“噢,真的吗?莫尔太太。我非常难过,”哈米杜拉相当冷淡地道。
“她死在了海上。”
“是高温,我想。”
“应该是。”
“老夫人可不适合在五月份长途旅行。”
“确实是。希思洛普怎么都不该让她走的,而且他也知道这一点。咱们走吧?”
“还是等到这幸福的一对离开校园之后吧……他们还在那儿磨磨蹭蹭、浪费时间,简直让人无法容忍。啊对了,菲尔丁,你是不相信天意的,我记得。我信。这是老天对希思洛普的惩罚,惩罚他为了阻止我们确立阿齐兹不在场的证据而绑架了我们的证人。”
“你这可扯得太远了。那位可怜的老夫人的证据是不可能有什么价值的,不管马哈茂德·阿里如何呼喊尖叫。即使她想,她也不可能洞悉卡瓦道尔崖的真相。能救他的就只有奎斯蒂德小姐。”
“她爱阿齐兹,他一直这么说,还有印度,而且他也爱她。”
“作为一位律师你应该知道,爱是没办法用来作证的。不过我看,在昌德拉布尔将会开始传颂一个埃斯米斯·埃斯莫尔的神话,我亲爱的哈米杜拉,而我是不会阻碍它的流传的。”
哈米杜拉微微一笑,看了看手表。他们俩对莫尔太太的死讯都深感遗憾,不过他们也都是中年人了,早已把情感倾注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是不可能期望他们因为一位仅有点头之交的相识去世而悲痛欲绝的。只有跟他们密切相关的死者才最为重要。如果他们一时因为心灵相通而产生的悲痛之情袭上心头,它也很快就会过去。一个人怎么可能对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所有伤心事都感到悲痛欲绝呢?因为痛苦不单单由人类来承受,动物和植物,也许还有石头也都在忍受痛苦。灵魂要不了多久就会疲惫,而因为怕失去她所真正懂得的那点可怜的东西,她就会退回到由习惯或是偶然所支配的那个永恒之地,在那里忍受苦难。菲尔丁跟这位死去的老夫人仅有两三面之缘,哈米杜拉只远远地见过她一回,他们心中远为关切的是即将在迪尔库沙举行的那个聚会,那“胜利的”宴会,而他们俩将会胜利地到得最迟。他们一致同意先不把莫尔太太的死讯告诉阿齐兹,等明天再说,因为他是那么喜欢她,这个噩耗将会毁了他的一腔欢乐。
“噢,这真让人无法忍受!”哈米杜拉喃喃道。因为奎斯蒂德小姐又回来了。
“菲尔丁先生,罗尼告诉你这个最新的不幸了吗?”
他鞠了一躬。
“天哪!”她坐了下来,似乎凝固成了一块墓碑。
“希思洛普正在等着你呢,我想。”
“我真的特别希望能一个人待着。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对我的重要性要远胜过对他。我没办法忍受跟罗尼在一起……我无法解释……无论如何我想请你帮我个大忙,就让我暂时住在这儿行吗?”
哈米杜拉用本国语狠狠地骂了一声。
“我非常高兴,不过希思洛普先生希望这样吗?”
“我没问他,我们都太心烦意乱了——问题太复杂了,并不是高兴不高兴就能解决了的。我们俩都应该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请一定跟我一起再去见见罗尼。”
“我想这次是他应该进来了,”菲尔丁道,感觉他说这话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的自尊心。“请务必请他进来。”
她跟他一起回来了。他的神情是一半悲惨一半傲慢——确实,非常奇怪的混合——而且立刻就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我来是要把奎斯蒂德小姐接走的,可是她在特顿家的客居已经结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其他的安排,我现在的住处又是单身汉的——”
菲尔丁客客气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别再说了,奎斯蒂德小姐暂时就住这儿吧。我只是想征得你的同意。奎斯蒂德小姐,你最好派人把你自己的用人叫来,如果还能找得到的话,当然我也会吩咐我的用人尽其所能为你服务,而且我还会知会童子军。本校自打停课以来,他们就一直担当守卫工作,说不定还得继续守卫下去。我真的认为你在这儿会跟在任何地方一样安全的。我将在星期四回来。”
与此同时哈米杜拉却下定决心不让他的敌人有一时一刻的喘息时间,他已经对罗尼道:“我们听说,先生,令堂已经仙逝。我们可以问一句那电报是从哪儿发来的吗?”
“亚丁。”
“啊,您还曾吹嘘说她已经到达亚丁了,在法庭上。”
“可是她一离开孟买就去世了,”阿黛拉插话道。“今天上午当他们呼喊她名字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一定是葬在海上了。”
不知怎的,阿黛拉的这番话使哈米杜拉闭上了嘴,停止了自己的残忍行径,菲尔丁曾因此而比其他任何人都大感震惊。在安排奎斯蒂德小姐暂住校园的具体细节时,他一直都保持了沉默,只是对罗尼说:“有一点我们都应该很清楚,先生,不论是菲尔丁先生还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位,对于这位女士居留国立学校期间的安全问题都概不负责。”对此罗尼表示同意。说完这句话后,他就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三个英国人那堪称骑士风度的一举一动;他觉得菲尔丁的表现一直都傻到了极点,面慈心软得令人难以置信,那两个年轻人自尊心的匮乏也让他眼界大开。在他们驾车前往迪尔库沙的路上——那已经是几个钟头之后了,他对陪同他们一道的阿姆里特劳道:“阿姆里特劳先生,你认为奎斯蒂德小姐支付的赔偿金额应该有多少?”
“两万卢比吧。”
谁也没再说过什么,但这句话却让菲尔丁不寒而栗。他实在不忍心去想这位古怪而又诚实的姑娘竟要损失这么一大笔钱,而且可能同时还要失去她的未婚夫。她突然之间就这么闯进了他的意识当中。而且,这残酷无情而又冗长无比的一天已经令他心力交瘁,他丧失了他对于人际交往那一贯清醒理智的认识,感觉我们并非存在于我们自身,而只是存在于相互间的意识当中——这种观念从逻辑的角度看来纯属荒诞无稽,而且在此之前也只在他的脑海中闪现过一次,就是灾难发生的那天傍晚,他站在俱乐部的凉台上远眺马拉巴尔山脉,看到那宛若拳头和手指般的群峰逐渐膨胀起来,直到将整个夜空全都攥在了手心里的那一刻。
* * *
[1] 一亿七千万印度人:哈米杜拉所说的人口数远远少于实际的数字,在一九二一年,印度有三亿一千九百万人。
[2] 据原书附录的“词汇表”,“达克之家”(dak bungalow)是“为旅行者提供膳宿的一处出租房屋,原由印度政府负责维护和照顾之责(之后‘国营’的程度有所减轻)”。
[3] 除非与神同在的道本身也是神:典出《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一节:“(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