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兹,还醒着吗?”
“没有,那咱们就谈谈吧;让咱们梦想未来的计划吧。”
“我在梦想方面一无用处。”
“那就晚安吧,亲爱的伙计。”
庆功宴结束了,大家在纵酒狂欢之后都在没有头衔的佐勒菲卡尔先生那深宅大院的屋顶上躺下来,睡觉,或是透过蚊帐望着天上的星星。就在他们头顶的正上方,高悬着狮子座,圆盘似的轩辕十四[1]那么大、那么亮,简直就像个隧洞[2],当你接受了这个奇思妙想之后,所有其他的星星看起来也都像是明亮的隧洞了。
“你对我们今天的工作满意吗,西里尔?”他左侧的声音继续道。
“你呢?”
“除了吃得太多以外。‘胃感觉怎样,脑袋感觉如何?’——依我说,潘纳·拉尔和卡伦德都要被解职啦。”
“昌德拉布尔将会有一番大动作了。”
“而你将得到晋升。”
“不管他们情感上怎么样,他们总不能降我的职。”
“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要一起度假去,去克什米尔一游,也许再到波斯去,因为我将有一大笔钱啦。因为中伤了我的人格所偿付的赔偿金,”他以一种嘲讽的平静语气解释道。“跟我在一块儿你一个派[3]都用不着花。这是我一直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这一次因祸得福倒真是得偿所愿了。”
“你已经是大获全胜了……”菲尔丁开始道。
“我知道,我亲爱的伙计,我知道;你的声音用不着变得这么严肃和焦虑。我知道你接下来打算说什么:算了,哦,就让奎斯蒂德小姐免了这笔赔偿金吧,这么一来英国人就会说,‘这个印度人的行为举止倒真像个绅士;要不是他脸黑的话,我们几乎都要允许他加入我们的俱乐部啦。’你们那帮同胞的赞赏已经不再令我感到兴趣了,我已经变成了个反英分子,而且早该如此了,要是我早一点醒悟过来,也就会免受那么多的不幸了。”
“也包括认识我。”
“我说,咱们去往穆罕默德·拉蒂夫的脸上泼点水你看如何?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来这么一手肯定特别好玩儿。”
这句话不是个问题而是个句点。菲尔丁是这么领会的,于是并未接茬儿,这片时的停顿被一丝宜人的清风填满,它正设法从整个房顶上轻拂而过。刚才的宴会虽说异常喧闹,却一直都惬意舒坦,而现在这种悠闲自得的赏心乐事——西方人无法领会其间的奥妙,他们要么拼命工作要么就游手好闲——又降临在这五花八门的一群人身上。文明犹如鬼魂般在这里四处游荡,重新光顾这古老帝国的遗址,并非展现在伟大的艺术作品或是显赫的业绩武功当中,而是在教养良好的印度人那举止坐卧的姿态中自然流露出来。菲尔丁已经换上了一身印度民族服装,不过从自己那额外的尴尬当中即可以推知他所有的举止动作全都不过是权宜之计,笨拙且不自然,而不论是伯哈德老爷伸手取用食品还是努尔丁为一首歌曲鼓掌喝彩,其姿态无不浑然天成、优雅自如。那种仪态之悠闲——真是一种超越了理解的和谐与平和[4],究其实,那本就是瑜伽[5]在待人接物上的表现形式。当狂欢喧闹停止后,它就变得愈发明显,展现出一种西方人只能暂时扰乱却永远无法学到的文明。那只手永远伸出,那抬起来的膝盖具有死的永恒却全无死的哀伤。今天晚上,阿齐兹就浑身洋溢着这种文明,完满、高贵而又相当严厉,而菲尔丁则只能缺乏自信地说:“是呀,你一定得秉持恕道饶恕奎斯蒂德小姐。她是该偿付你一切的付出,只有这样才算公道,但请不要像对一个被征服的敌人那样去对待她。”
“她有钱吗?我委托你去打听打听。”
“咱们晚宴上提到的那个数目,你们全都为此而大为兴奋的——会毁了她的,那数目实在是太荒谬了。喂,你看……”
“我在看呢,不过天色真是有点暗了。我看到西里尔·菲尔丁确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伙计而且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在某些方面却是个傻子。你以为这么轻易放过奎斯蒂德小姐我就能为自己还有全体印度人赢得一个更好的名声。非也,非也。这反而会被人视作软弱可欺,而且企图借此来讨官做。事实上,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不跟英国人的印度有任何瓜葛了。我准备到某个穆斯林邦里去谋份差事做,比如海得拉巴或是博帕尔,到了那儿,我就再也不用受英国人的窝囊气了。我意已决,你就别再劝我了。”
“我跟奎斯蒂德小姐有过一番长谈,在此过程中——”
“我不想听你们的长篇大论。”
“安静些听我说。在跟奎斯蒂德小姐长谈的过程中,我已经开始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这也不太容易,她一直都是个道学先生。不过她绝对真诚而且非常勇敢。当她发现她错了以后,她立刻就鼓足勇气坦白承认。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这有多么难能可贵。她所有的朋友都簇拥在她周围,整个的英国统治阶层都在竭力推动她一路走到底。她却停了下来,并把英国人推动的这整个诉讼碾成了碎片。换了我处在她的位置,我都会畏缩怯懦的。可她却停了下来,她这番作为真不愧使她成为一位民族女英雄,可要不是我的学生们及时把我们拉进了一条小巷,群众的怒火就要朝她喷发了。请一定要体谅她的处境。她实在不应该同时受到两个阵营最恶意的对待。我知道所有这些人”——他指了指屋顶上蚊帐当中的各个身影——“想要什么,可你千万不要听他们的话。请宽大为怀。就像你们那六位伟大的莫卧儿君王中的某一位,或者集他们六位君王的劭德于一体那样行事吧。”
“如若得不到正式的道歉,就连莫卧儿皇帝们也不会开恩的。”
“如果就为这个,她会向你正式道歉的,”他叫道,忍不住坐起身来。“听我说,我来帮你办这件事。直接把你想要的言语措词都告诉我,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把她签过名的道歉书给你拿来。这也并不就取代了按照法律规定她欠你的任何公开的道歉。这是附加的。”
“‘亲爱的阿齐兹医生,真希望你进了那个山洞;我是个丑陋可怕的老妖婆,那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她愿意签这个吗?”
“喔,晚安,晚安,既然你这么说,也真该睡觉了。”
“晚安,我想也是。”
“噢,希望你别再说那种话了,”沉吟片刻后他又忍不住说。“这就是你身上我没办法容忍的毛病之一。”
“你身上所有的一切我都能容忍,所以你看该怎么办?”
“好了,你刚才那番话伤害了我的感情;晚安吧。”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那个声音睡意蒙眬却又满怀深情地道:“西里尔,我有了个主意,倒是会让你那颗温柔的心灵感到满意:我想去征求一下莫尔太太的意见。”
睁开双眼,望着千万颗星辰,他没办法回答,它们让他说不出话来。
“她的意见将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完完全全地信赖她。如果她建议我宽恕这个姑娘,我就这么做。她绝不会劝我去做任何有违我真正名誉的事儿,就像你一样。”
“这个问题明天早上咱们再谈吧。”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总是忘了她已经离开印度了。大家当时在庭上一起呼喊她的名字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在现场。当时我双眼紧闭,为了减轻痛苦我故意麻痹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我又忘了她已经离开了。我将不得不给她写信了。她现在远在天边,正在前去看望拉尔夫和斯黛拉的路上。”
“看望谁?”
“她另外那两个孩子。”
“我从没听说过她还有另外的孩子。”
“莫尔太太就跟我一样,都有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她是在清真寺里告诉我的。”
“我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我也只跟她见过三次面,不过我知道她是我们东方人。”
“你可真是异想天开……奎斯蒂德小姐,你不肯宽宏大量地对待她;而对于莫尔太太你却有这么一套剖肝沥胆的骑士精神。奎斯蒂德小姐不管怎么说今天上午都表现得高尚正派,而这位老夫人却自始至终没为你做过任何事情,所谓的她会出庭为你作证也纯属臆测,只不过听信了用人们的闲言碎语而已。你的情感似乎从来就没用对过地方,阿齐兹。”
“难道情感是一袋土豆,是能用秤称斗量的吗?我难道是台机器吗?接下来就会有人告诉我,如果我再付出感情就会把它们给用光了吧。”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这貌似是个常识问题。你不可能吃了蛋糕然后还拥有它,即便是在精神的领域里也不例外。”
“照你这么说,那任何友谊也都毫无意义了;全都没落成了给予与索取,或是奉献与报答了,这实在让人不齿,咱们最好都跳过这道栏杆,自杀了算了。你今晚是怎么了,怎么变得如此的实利主义?”
“你的不公正比我的实利主义更糟。”
“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要抱怨的?”他脾气温和、感情丰富,不过确有点不好对付。之前的监禁生活使他的性格有了不少改变,现在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没来由地大起大落了。“因为如果我们想永远做朋友的话,你最好还是把所有的分歧统统摆在我面前。你不喜欢莫尔太太,而且因为我喜欢她而感到恼火;不过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她的。”
当一个人已经死了,却还被当作活人提起,谈话就很难正常进行下去了。菲尔丁再也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于是脱口而出:“我很遗憾,莫尔太太已经死了。”
哈米杜拉原本一直在倾听他们俩的谈话,因为不想毁了这个喜庆夜晚的气氛,便在旁边的床上叫道:“阿齐兹,他这是在逗你玩儿呢;千万别信他的话,这个坏蛋。”
“我才不信他呢,”阿齐兹道;他对于恶作剧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这种类型的都不会让他生疑。
菲尔丁没再多说什么。事实终究是事实,明天一早人人就都会得知莫尔太太的死讯了。不过这却让他突然想到,只有当大家都感觉到一个人不在了,这个人才算得上真正死去。只要对他的死亡还有些误解和不确定,在某种程度上他就虽死而犹生。他自己的一段切身经历也证实了这一点。多年以前他就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朋友,是个女人,她相信基督教的天堂,她向他保证在历经尘世生命的种种变迁与险阻[6]之后,他们终究会在天堂里再度相见。菲尔丁是个彻底坦率的无神论者,不过他仍旧对他这位朋友秉持的每一个信念和观点都满怀尊重;这么做正是友谊的本质所在。有段时间他确实感觉到死者正在等着他,而当此幻觉消退以后,在他心中留下的只是一片空虚,他几乎都有一种负罪感:“这才真的是完了,”他想道,“是我给了她最后一击。”而今晚,在伯哈德老爷宅第的屋顶上,他又曾试图杀死莫尔太太;不过她还是躲过了他,而且气氛仍旧平静安宁。不一会儿,月亮升上来了——太阳升起之前的一弯惨淡的蛾眉月——要不了多久,人和牛就要开始他们那永不休止的劳作,而他曾试图干脆省去的这段仁慈的插曲也将走向它自然的煞尾。
* * *
[1] 轩辕十四(regulus)为狮子座α星的中文名,是颗明亮的一等星。
[2] 就在他们头顶的正上方……简直就像个隧洞:这段描写福斯特几乎一字不动地又在《雪山神女之山》中重复了一遍(见一九五三年版,第63页)。
[3] 派(pie),印度旧辅币名。
[4] 一种超越了理解的和谐与平和:典出《腓立比书》第四章第七节(也见于祷文中):“上帝的平和,超越一切的理解”(和合本译作:神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
[5] 瑜伽(yoga),印度哲学用语。原指驾牛驯马的轭、枷等套具,又比喻人的情欲犹如烈马需要制服,后引申为小我(个体灵魂)与大我(最高精神)的结合,即将小我置于大我的制约之下。后“瑜伽”一词成为专指实行苦行、克制情欲的修炼方法。
[6] 尘世生命的种种变迁与险阻:出自《公祷书》中奉献仪式后所念的短祷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