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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容貌的变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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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米的女伴做完祷告以后,站了起来,她是那么美丽动人,那么容光焕发,伯爵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讶、赞美的喊声。

她仿佛刚从一场充满乱梦,脑子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宁静的面容也被破坏殆尽的长时间的睡眠中醒了过来,这铅一般沉重的睡眠会把梦境虚幻的痛苦铭刻在睡眠者湿漉漉的额头上。或者不如说,她是睚鲁1的女儿,已经洗清了罪恶,做好了去天国的准备,在她的坟墓上从死亡中醒来,从灵床上起来了。

年轻女人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环顾四周,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充盈着天使般的仁慈,亨利就像所有的情人一样的轻信,在他想象中认为她是对他身受的苦楚产生了同情,终于向即使不是亲切的,至少也是感激和怜悯的感情做出了让步。

这时,近卫骑兵们吃完了他们简朴的晚餐,分散在瓦砾中躺了下来,雷米睡意难熬,也把头枕在长凳靠住的那道木栅门的横档上,亨利来到年轻女人身旁站定,用非常轻、非常温柔,好像微风絮语般的声音说:.

“夫人,您活着!……啊!当我在那边看见您已经到了坟墓的门槛以后,能在这儿看见您平安无事,我的心中有多么高兴。”

“是的,先生,”狄安娜回答,“我是靠了您才能活着的,而且,”她带着忧郁的微笑补充说,“我希望我能够对您说,我很感激。”

“您终于这么说了,夫人,”亨利说,他的爱情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做出了崇高的努力,“因为我成功地救了您,仅仅是为了把您还给您所爱的人!”

“您说什么?”狄安娜问。

“还给您历尽千辛万苦赶去相会的人,”亨利补了一句。

“先生,我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要去相会的人也死了。”

“哦!夫人,”年轻人喃喃地说,双膝不由得跪了下去,“您看看我吧,看看受过那么大痛苦的熬煎的我,看看爱您爱得那么深的我。哦!请您别转过头去;您年轻,您像天使一般美丽。请您仔细看看我向您打开的心扉吧,您会看到这颗心里没有一点一滴旁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您不相信我!请您想想过去的那些时刻,一个时刻一个时刻地掂量掂量吧:哪一个时刻给了我欢乐?哪一个时刻给了我希望?然而我坚持下去。您使得我流泪,我饮下我的泪水;您使得我痛苦,我吞下我的痛苦,您把我推向死亡,我毫无怨尤地向它走去。哪怕就在此时此刻,尽管您转过头去,尽管我的这些火热的话好像是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您的心头,可我的心里依然装满着您,仅仅因为您活着我才活着。刚才我不是就要死在您的身边吗?我要求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要求过。您的手,难道我碰过吗?没有,除非是为了把您从死亡的危险中拉回来。为了从洪水中救出您,我用双臂抱过您,您难道感觉到了我的胸口的紧压吗?没有。我已经只剩下一个灵魂,我的一切都已经在我的爱情的烈火中净化了。”

“哦!先生,求您可怜我,别再这么对我说了。”

“我也求您可怜我,别再惩罚我了。有人告诉我您谁也不爱,哦!请再对我重复一遍这个保证吧:对一个在爱着的男人说来,希望听到说他没有被爱上,这是一个奇怪的请求,是不是?可是我宁愿如此,因为您同时也告诉了我,您是对所有的人都冷漠的。啊!夫人,夫人,我一生唯一爱慕的女人,请您回答我吧!”

尽管亨利恳切要求,年轻女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

“您什么也不对我说,”伯爵接着说,“雷米,至少他比您同情我,他!他曾经试图安慰我。啊!我明白了,您不回答我,是因为您不愿意对我说,您是到弗朗德勒来和一个比我幸福的人相会的,然而我还年轻,还肩负着我哥哥的一部分希望,我死在您的脚下,却不会听见您对我说:‘我爱过,可我现在不爱了,’或者‘我现在爱着,但我不会再爱了!'”

“伯爵先生,”年轻女人神色庄严、郑重其事地说,“请别把人家对一个女人说的话对我来说;我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倘使我看见您没有这么高贵,这么善良,这么慷慨,倘使在我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姊姊对弟弟的温柔的微笑,我就会对您说:‘起来吧,伯爵先生,别在我那厌恶一切爱情表白的耳朵边絮絮叨叨了。’可是我不能对您这么说,伯爵先生,因为看见您痛苦,我也很痛苦。我还要说:既然我认识您了,我要拉起您的手,把它按在我的心口,我乐意对您说:‘您瞧,我的心不跳了;如果您愿意,就待在我身边,日复一日地,只要您觉得高兴,看着一个肉体被灵魂的痛苦折磨致死的过程吧。’不过这牺牲您会当作幸福接受的,这一点我能肯定……”

“啊!啊,”亨利喊出声来。

“噢,这个牺牲,我不得不拒绝接受。从今天起,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件事刚刚发生了变化;我没有权利再倚靠在这世间任何一条胳膊上,即使是这位慷慨的朋友,这位高尚的人的胳膊,他此刻在那儿休息,暂时有幸忘掉了一切!唉!可怜的雷米,”她往下说的时候,亨利注意到她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充满了感情,“可怜的雷米,你醒来时也会感到悲伤;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有了改变,你没有看我的眼睛,你不知道当你醒来时你在这个尘世上将是孤单一人,因为,我应该单独到天上去见天主。”

“您说什么?”亨利喊道,“难道您,您也想死?”

雷米被年轻伯爵痛苦的喊声惊醒,抬起头来听着。

“您刚才看见我祈祷,对不对?,年轻女人继续说。

亨利点了点头。

“这祈祷就是我向尘世告别,您在我脸上看到的欢愉,此刻洋溢在我心间的欢愉,等到死来对我说‘起来吧,狄安娜,跟我到天主的脚边去吧!’的时候,您会在我身上看到同样的欢愉。”

“狄安娜!狄安娜!”亨利喃喃地说,“我知道您的名字了……狄安娜!我亲爱的名字,我崇拜的名字!……”

这个不幸的人伏倒在年轻女人的脚下,重复念着这个名字,陶醉在无法形容的幸福中。

“啊!别作声,”年轻女人用她那庄严的嗓音说,“请把我无意中说出来的这个名字忘掉;在活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呼唤这个名字来使我心碎。”

“哦!夫人,夫人,”亨利喊道,“既然我知道了您的名字,请别再对我说您要去死吧。”

“我不这么说,先生,”年轻女人庄重地说,“我要说我将离开这个充满眼泪、仇恨、肮脏的热情、卑鄙的私利和无以名状的欲念的世界;我要说在天主所创造的我的同类中间,我已经没有事要做了;我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热血已经不再搏动我的心房,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一点思想,既然曾经充塞过它的那一个思想已经消逝了,我只是个毫无价值的牺牲者,因为我在离开尘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牺牲,既没有牺牲欲念,也没有牺牲希望;但是,尽管我是这种情况,我还是把自己奉献给天主:他会仁慈地收留我的,我这么希望,因为他让我受过那么多苦难,而且不愿看我在苦难面前屈服。”

雷米听到了这些话,慢慢地立起身,径直朝女主人走去。“您要丢下我吗?”他黯然地说。

“为了天主,”狄安娜说,向上天举起她那像圣洁的玛大胁纳一样苍白而消瘦的手。

“确实如此!”雷米回答,头垂到了胸前,“确实如此!”等狄安娜放下手,他就用双手捧住这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仿佛捧着的是一个圣女的圣骨。

“啊!在这样的两颗心旁边,我算是什么呀?”年轻人惊怵地打着寒颤,叹了口气。

“您,”狄安娜回答,“您是自从我强迫我的眼睛永远闭上以后我唯一注视过两次的人。”

亨利跪倒在地。

“谢谢,夫人,”他说,“您刚才向我披露了一切;谢谢,我完全看清楚了我的命运:从此刻起,从我的嘴里再不会有一句话,从我的心里再不会有一个愿望,来背叛曾经爱您的那个人。您是属于天主的,夫人,我不妒忌天主。”

他刚说完这些话,就立起身来,浑身焕发出一个立下重大而坚定的决心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精神上获得新生的魅力,就在这时,在依然笼罩着渐渐消散的雾霭的原野上,远远地传来一阵号角声。近卫骑兵们朝武器扑过去,跨上马等待命令。

亨利谛听着。

“先生们,先生们!”他喊起来,“这是海军元帅的号角声,我听出来了,我听出来了;天啊,我的主啊!但愿它们是向我宣告我的哥哥来了!”

“您看得很清楚,您还有您所希望的事,”狄安娜对他说,“您还有您所爱的人,为什么您,孩子,您要像一个什么也不再追求、什么人也不再爱的人一样,选择绝望的道路呢?”

“马!”亨利喊道,“借给我一匹马。”

“可是您从哪儿出去呢?”掌旗官问,“洪水把咱们给团团围住了。”

“您该看得出,平原上已经可以通行;您也该看得出,他们,他们在行进,既然他们的号角已经吹响。”

“到堤道上去吧,伯爵先生,”掌旗官回答,“天已经放晴了,也许您能看得清的。”

“我这就去,”年轻人说。

说着亨利就朝掌旗官所指的那块高地走去,号角声一直在时断时续地响着,既没近些也没远些。

雷米重又回到狄安娜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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