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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蒲松龄的几则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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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蒲松龄为什么自号柳泉?

蒲松龄字留仙,凡读过《聊斋志异》的都可记得,只是他别号“柳泉”,或以“柳泉居士”自称,就不大为人注意了。原来他家住了若干年代的蒲家庄(在山东淄川县城外约七里。淄川县城区一带今划入淄博市,蒲家庄在淄博市洪山区),东头有一些高起的丘阜,陂陀不平,一个土阜上有座龙王庙,它居高临下,便于登眺。恰在寺外的深沟中,有一口清水常满的井泉(多年前如此,今因左近开矿之故,这面井泉已不溢满了),四时一样。左近土阜上、沟道中柳树很多,繁荫复翳。那些藏鸦的密叶,牵丝的柔条与寺院的红墙互相掩映,别有一种风致。加上清泉常满,便于饮濯,所以不论庄里的和外来的行人走到这个美丽的画景中,都禁不住看上几眼,憩憩腿,使精神松散一下。蒲松龄热爱他的家乡,尤其喜欢这个有大柳树,有寺院,又有清泉的所在,因此,他遂以“柳泉”自号,曾刻过一方“柳泉居士”的图章,印在书册上面。

到现在三百多年过去了(按蒲松龄生年计),庙早倾圮,由于解放前的砍伐,那些杨柳都已无存,尚待补植。只有那口井泉依然存在,往蒲家庄游览的还可因此“满井”(旧名)而明了蒲先生当年为什么取“柳泉”作为别号的由来。

这里附抄蒲松龄所作《修柳泉龙王庙记》的几段,足证他对这个“柳泉”所在的爱好,虽在老年仍然一样(他作此文时已七十四岁)。

淄东七里有柳泉……水清以冽,味甘以芬,酿增酒旨,瀹增茗香。……深丈许,水满而溢,穿甃石,出焉,故土人又名满井。……兰若外为泉,泉外为河,河外为山。山族而居,每坐泉上,小山簇簇作儿孙罗列,圆如米聚,方如印复。削壁开丹嶂,杂以垂杨绿柳,萦青缭白,浑无断际。河之阴,一道通南北往来,解赏者辄坐流连。冬之日,甃石为燠。溽暑,行人望阴投止,望泉投止,脱汗笠,解衣柳腰,则饮,则浴、则憩坐。坐顷、风飂飂,泉泠泠,自谓予蓬莱不易也。……。

二 蒲氏遗著与其后代的保存和传布

讲到蒲松龄的著作,除了大家习知的《聊斋志异》外究竟还有若干种,截至现在难下定论。根据他死后若干年立的墓碑碑阴上所刻的篇名、数目,固然是个有力的证明,但是否此外就没有了?这很难说,还得从各方面更找论证。只就碑阴所刊的他的著作,据我所知且见过的,只有三种《俚曲》没有着落,诗、文集和其他《俚曲》杂著总算都已发现。这不能不首先归功于蒲家后代的保存和传播。我们知道从前有多少“名流”,负盛名的文人,学者,甚至曾做过高官,或声誉远闻的,往往死后没有多少年,他的未刻行的遗稿便已丧失,笔迹无存,或者徒留篇目找不到文章,有的则连一封信、一首诗的原稿也没有了。这一点,蒲家的后代是与其他人家不同的,现在我们还能见到的蒲氏遗文(未有木刻本的),其来源多是由他的子孙分别传出。除由于爱好《聊斋志异》、尊重蒲氏的读者所保存外,如果辗转找其来源,还不是出自他的后人的传留?即如已印行的《聊斋志异》的半部手稿,解放时在东北的农村发现,也是蒲氏后裔由山东带出去的。

试查《聊斋志异》第一次刻本——青柯亭本,第十六卷后便有蒲松龄的孙子蒲立真的跋语。那时只是互相传抄,他们没有自行刻板的资力,然而却可看出他的后代对其祖先辛苦经营的著作是多么重视和希望广为传播了。

还有更好的实证,就是蒲松龄的坟茔,虽经过这多年种种兵火,却还没有毁坏,墓碑也没扑倒或弄去垫了猪圈,铺了道路。这一点不是没有原故的。蒲家庄的人民,——多是蒲松龄的后代,不管房分远近,对于他们这位文名漾溢的祖宗确是尽了保护之责。以前除了偶有好事的文士、游人到这个偏僻穷村中看看蒲先生的住处,凭吊凭吊他那一堆土馒头之外,旧日的统治阶级谁曾念及这位《聊斋》作者的遗产!凡是到过蒲家庄的人,无不明了全庄人对于蒲松龄的坟茔和其遗物的爱护。

如现在影印于蒲氏手稿的《聊斋志异》前面的他的小像,能够发现,能够传布出来,这哪能不归功于蒲家的后人?1953年初春山东省文联曾组织了一个小组,以陶钝同志为首,往淄川与蒲家庄作第一次有关蒲松龄的调查(也在这年寒假期间烦托山东师范学院严薇青教授到北京去,专向各个大图书馆和私人藏书家调查关于蒲氏遗著的种种印本、钞本还有蒲氏手稿的存留。经过半月,收获很多),期望找到一些有关蒲松龄的遗物,却没料到竟然发现这幅老年亲笔所题的画像。虽是省文联的同志们经县委、区委的介绍到庄子里,起初他们还不肯将画像取出。再三婉商,看后仍存庄内,绝不强取。经他们公议后,这才以香烛供养的旧日仪式,第一次使此遗像与外人相见。后又经商好,才可摄影流传。这能说蒲家后人只是封建观点吗?能说人家是不识大体吗?旧时代的官员、绅士对人民保存的各种文物,往往威胁利诱,强取豪夺,甚至有的人家因为保守得严密遭了杀身破家之祸的,并非罕事。虽然全国解放了,他们在乡村中还不能深知政府对文物保护的政策,和对过去的学者,文人的尊重,因之慎密保护这张唯一的他们的祖先的遗像,这种用心确是值得重视!接着省文化局拨款修整了蒲松龄的故居和他的坟茔,碑上盖了亭子,再三嘱托,不可损毁。他们完全懂得政府重视的用意,自然放心、欢喜,毫无疑惑了。

三 《南游草》的发现

要叙《南游草》,不能不先说蒲松龄的遗诗集。据说蒲氏生平作了约一千二百多首诗,究竟在他生前有一清订稿本与否殊不可知。现从各方面搜集得到,加已分别录出的已有八百余首。其他除非新有别本出现,一时无从查考。《南游草》在济南经王仲衡老先生收存,其中的诗作却非全是前所未见的新本,只是蒲氏全诗中最早期的若干首。以他在江苏省的宝应和高邮县任上(那时高邮是知州缺)作幕时的所作,故以南游名之,而且钞本的时期似乎较晚,其中诗作大多数与他的全诗稿(今能钞得的)一样,可也有若干首是全钞本所未有的。从这点上说,这个钞本自有它的参考、补录的价值。

蒲松龄的南游,他的东家是孙树百(名蕙),同县人,少年进士,初任宝应知县,后又调署高邮州,时在1669—1672年(清康熙8年到11年)。孙蕙聘蒲松龄去任书启师爷,主要是写作些应酬函牍(他于1670去1671回乡),可是孙蕙本人对文词似颇爱好,从蒲氏的诗作中可以看出他们的朋友交谊。下面抄一首他在高邮署中写给孙蕙的诗:

一身浪迹海鸥轻,青草池塘画不成。

卧病梅花销瘦骨,断肠柳色忆啼莺。

但除白发无公道,只恐东风亦世情。

我自蹉跎君自苦,两人踪迹总飘零。

他的南游一共不过一年多,回里以后没再远去。他于三十三岁(康熙十一年)在其同县毕际有家教书,毕家富有园亭,如石隐园、绰然堂等,藏书颇多,蒲松龄自然有广搜博览的时日,《聊斋志异》可说大半是在毕家处馆的前期写的。他的后半辈三十多年也是在毕家书斋中度过的,直至七十一岁才不教书回到故乡。

四 与蒲松龄有关的遗物的发现

自1953年山东省文化局整修蒲氏故居以来,从各方面努力寻求他的未曾发现过的遗著或与他有关物品,除画像已如上述外,由于年岁久远,并没发现出什么东西。但去年、今年却找到了四件与他有关的遗物。一即当年他在毕家处馆时,曾于《聊斋志异》的《花神》一篇中提到的,毕家花园里绰然堂的木匾,这块匾从毕氏后人家找到买来,虽然陈旧,却是原物。一方他著书用过的石砚,归他的九世孙名文洪的收藏,今已献出。另一件是今年夏天找到的一个旧式雕花木床,传说是蒲松龄曾在毕家馆中睡过的。还有一块“醉醒石”,说是蒲氏酒醉时常常握过的。现在都陈列于其故居中。

五 赠张杞园的长诗手迹

说也巧,同样经二百多年的变动,兵火抢攘中,这张蒲松龄于1702年(康熙41年)在济南(蒲氏时六十三岁)手书赠与张杞园的一首古风竟尚完好,且经张氏后人、现在的青岛市副市长张公制老先生(八十岁)捐赠给山东文管会(今在山东博物馆内)。张杞园年纪比蒲氏大三岁,山东安丘人,在清初也是位名士,擅长书画,游历的地方颇多。他们晚年在大明湖畔由于朱子青的介绍成了朋友。蒲松龄写成此诗,大约没带印章,只是签上名字送与张杞园。张家把这张字裱在一本书画册页中间,这些年放在一个箱子里,到处流转,竟未损失。张公制先生捐献此页,使我们对于蒲松龄的字迹有更清楚的认识,而他手书的诗稿,也只有这一纸存留于世。他日蒲氏诗、文、俚曲集刊行,应当印入以广流传。

六 正在编订中的蒲松龄的诗、文、俚曲集

1953年夏天,经路大荒先生把多年搜集也曾在抗战前印行过的蒲氏遗著中的诗、文和俚曲集交山东省文联,清抄出一份底本。因为有些后来发现的资料以及篇目不同,时间先后等种种原因,须重行编订。但那只是个先抄出准备好好整理的底本,当然,各地如有新发现而可靠的蒲氏遗著自应随时增入。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已与路先生约定,期以半年的工夫把这些蒲氏的遗著排比、整订,使可成为比较完善的本子。路先生原有《蒲松龄年谱》之作,但仍须重行改订,增加新的材料,将来也可在此期间写好。这只是初在进行中的工作,没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和路先生的同意,我在此约略提到,为了对蒲氏遗著关心的读者早说一句,望人民文学出版社和路先生原谅我“透漏消息”!

至于蒲松龄的作品除《聊斋志异》外,究竟有多少种,现在有印本或抄本的有多少种,这个问题似乎还没人能够下一句肯定的断语,我们也正不必急着“一口咬定”。现在只好据确已知道是他的遗作的,比类编订,印行传播,以供研究与爱读蒲氏作品者的参考。有些作品还在疑似之间,一时又找不出真凭实据,只好先等一等,后来或有新材料的发现,研究者的精密证明,断定是否。这次捷克斯洛伐克的普实克院士到山东来,同我谈及,他力持慎重态度,对于某些作品相传是蒲氏作的,如无有力的反证,最好先不要认为即非蒲氏作品,应当待到后来有了新证,才能断定。

七 普实克院士曾往蒲家庄游览

普实克院士研究汉语多年,曾译过不少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和新文学作品。他与发斯同志到济南来,特地去了一趟蒲家庄,看过蒲氏的故居,几件遗物和这作家的坟茔、石碑。普实克院士译过《聊斋志异》,也读过蒲氏的其他著作。所以,我介绍路先生与他时,他很高兴,因为好些年前,他就看过路先生写的有关蒲松龄的文章了。

普实克院士从蒲家庄回来后,谈及他这次亲身到了这位作家的故乡看他的房子和乡村的情况,对于蒲松龄当年是出身寒素,居住穷乡,更有深切的了解。他还要把他译的《聊斋志异》本子寄到蒲氏故居的纪念室内。

关于蒲氏著作的评论以及《聊斋志异》的版本、钞本等,都有专门研究者来作这些工作,这篇近乎闲谈的文中不应涉及。末后,引录蒲氏的三首诗作为结束。

青石关

身在瓮盎中,仰看飞鸟度。

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

但见山中人,不见山中路。

樵者指以柯,扪萝自兹去。

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

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

挽辔眺来处,茫茫积翠雾。

上诗是《聊斋诗集》中的第一首。《南游草》同样以这首居首。青石关在山东莱芜县山中,是当年由这一带往南去的必经之路。山高径窄,也是向来战争的要隘。这是蒲松龄往宝应县去作幕,由故乡启行作的第一首诗。这年他正三十一岁。

下一首是他北归后不多年的作品,名

灾民谣

雨不落,秋无禾,无禾犹可!征输奈何!吏到门,怒且呵,宁鬻子,免风波。终不雨,死无地,勿诉公堂长官呵!

另一首是:

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

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知丝,

十年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

这一首晚得多了,大约距他南游时有十年左右,他的年龄也在四十岁上,《聊斋志异》已经完成初稿。虽然后来还有修订以及把老年时的作品加入,而全部的大致写成却在此时,他用“次韵”二字,正是为了酬答王渔洋(王阮亭别号渔洋山东人)为他题《聊斋志异》的那首七绝,即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丝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从“十年颇得黄州意”句中,便可知道《聊斋志异》的全稿成于他的三十岁到四十岁的期间,以后虽有增益的篇目,却很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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