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年龄与“五四”前即在北京读书论,有人见了本文的题目,很自然地想到这一定是作者在北京读到的《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不错,按以鲁迅署名而论,我第一次读到鲁迅先生的小说是《狂人日记》,可是,我对用那个字署名倒不十分注意,因为鲁迅二字在当时还并不怎么惹人看重,谁又曾见过他的多少作品?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年龄、学历、学识、性格全无所知,……只是从《狂人日记》的思想内容与作者的表现方法上看,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一来倒引起疑问来了。鲁迅?哪里来的这么一位怪人,了不起的作者,什么年岁?哪省人?干什么的?教书先生么?于是逐渐“查问”,不久就知道是周启明的大哥,日本留学生,在教育部当差等等的事。
这本来不必多叙,但为了解说“第一次读鲁迅小说……”这八个字不能不先“辞费”几句。至于我所说的第一次,可不是指的《狂人日记》这一篇。
一九一三年春末,我在济南某校读书,才十几岁,可是除功课书外,好看杂书与新出的杂志。商务印书馆出了已经两年多的《小说月报》,我是从一九一一年(辛亥)就按年订阅。因在济南,每月从商务印书馆的济南分馆中取出,读到较早。快放暑假了,天气热的只能穿单竹布长衫上街。大概是五月中旬吧,有一天到商务分馆买了几本书,把《小说月报》的第四卷第一号(即这年四月出版的)就便取回。
那一晚在寓舍的有罩煤油灯前打开新取来的《小说月报》,前面几个短篇大略过目,突见有一篇题目《怀旧》,分段甚清,不是往往整页不空一格的那种写法,而且编者照例在字行边加些单圈之外,还有好些句子是用双圈密密排下去。这在一般的小说中是颇少见的,因此,并没注意署名何人,急急地从第一行读下去。读到第二段,“……时予已九龄。不识平仄为何物。而秃先生亦不言。则姑退。思久弗属。渐展掌拍吾股使发大声如扑蚊冀秃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摇曳声曰来余健进便书绿草二字曰红平声花平声绿入声草上声去矣。余弗遑
听跃而出秃先生复作摇曳声。曰勿跳余则弗跳而出”(皆如原杂志发表时之圈句)不禁自己笑了起来。“这多话!口吻、神情像在眼前,只几句话,在杂志的小说中,很少有这种引人入胜的文笔。无怪编者加上这些浓圈。”读到好文字,像珍惜似地,先不一气读下去,这才从题目下面,看到“周逴”二字。在《小说月报》上以前没有出现过这个生名字,就是在别的刊物上也没见过。“周逴”,什么人?一定是假名,也许姓是真的?看他这等写法不会是现在的学生吧?至少是当过老师或在报馆里呆过?这么乱想了几分钟,便重新全神贯注地把全篇读完。篇末还有编者三行评赞的话,这也是《小说月报》上不轻易有的。恽铁樵能特别赏识《怀旧》这篇小说,不能不说他在当时是一个忠实而有识力的编者,虽然他所赞美的只在行文,没涉及内容。可是如他所说:“……曾见青年才解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饾饤。无有是处。亟宜以此等文字药之。”(圈句照原式)针对当时的腐腔滥调的文言作品说确有所见,也确是希望青年作者从这一篇中学习得一些“致力”之处。
我对那时的《小说月报》中刊登的小说,觉得有兴趣可再看一遍的实在不多,而对《怀旧》一篇,暑假中从济南带到乡下,热午、雨夕确是读过好几遍。每读一遍绝无因熟生嫌的想法,反觉得“津津有味”。所以,“仰圣先生”“金耀宗”“王翁”“李媪”几个人物,各各映现目前,而作者童年的生活与兴趣也是十分生动,恰如其分。
究竟作者周逴是什么人,我想当时就是《小说月报》编者恽先生也不会知道的十分清楚,因为在这一篇后便不再见有周逴署名的作品发表。第二年(一九一四)夏天,我读《说部丛书》,到了那一本《红星佚史))(后知《红星佚史》虽以周逴署名,却是周启明的译述),忽然在末页上有译者周逴的名字,突然使我联想起头一年引起我特别爱读的《怀旧》的作者,对照名字确是一人。我由此略知作者还是通外国文的一位文人,以后便读不到同一名字的其他作品和译文,更无从“查问”他是什么人了。
直到几年以后,看《新青年》,注意白话文,见到以鲁迅署名的第一篇空前的小说,以及认识鲁迅先生,大概知道他的来历(自然还不知道周逴是他的署名),却也渐渐熟习他的文章了。虽然署名不同,杂文、论文、小说的写法不同,可是他的口吻,他的笔锋,他的深入浅出,又深刻又细致,也庄重也幽默的引人不能不往下看去的“本事”,真是举世无两。而且使一个留心的读者也常常不管署名,易于看出是鲁迅的笔墨。
从《狂人日记》起逐渐读了《药》、《孔乙己》、《阿q正传》……各篇,不知怎的,使我有时记起六七年前很爱读的那篇文言短篇《怀旧》。文、白自然有别,表现力也有些不一样,年岁呢,又隔了这些,而文章却自有一贯的“魔力”,在我的记忆中影影绰绰地联在一起,只是还没敢武断周逴与鲁迅即同一作者。
自然,没有多久,我对《怀旧》作者是什么人的疑团完全“冰释”,倒不是谁曾告诉过我,我也向没以此署名问过鲁迅先生。从《域外小说集》的重新印行,从周启明叙述他们兄弟两位的选译佳篇,更从鲁迅的白话作品里找印证,所以,我在十六岁时再三读过的《怀旧》,其作者为谁,觉得十分了然,可惜未曾向作者当面问过。
多少年后,继《鲁迅全集》出版,又有辑鲁迅文章补遗的同志,把这篇鲁迅唯一的又是较早的文言创作查明收入,这实是令人欣喜安慰的好事。自己虽对这篇早有印感,也猜到系鲁迅先生早期的作品之一,但因《鲁迅全集》未曾收入,希望后出补编时,可把自己的所知告于编辑者。及至见到唐弢同志把这篇找到根源加入补编,自然为之欢喜、赞叹!
我现在重读这篇,与四十多年前第一次读这篇时一样的感到清新,感到人物的“栩栩如生”,感到着墨无多而叙事、写景和刻画人物的心理却又不多不少,“适可而止”。“好书不厌百回读”,好作品、好文章,愈多看愈有味,愈咀嚼愈有启发。我在这里不对这篇创作做什么分析,类如主题、内容、形式……,请恕我无此心力,但我以怀旧(这不是片面的就可讥笑的二字)的心情,在病中重读鲁迅先生的这一篇,还禁不住以十分强支的精神草成这则短文!不敢说借此作纪念鲁迅先生故后二十年的献礼,但聊抒直感,并奉劝学习鲁迅、热爱鲁迅的,对这位伟大文学家的著作,如果要深有所得,我想只有好好地去体验这一句古诗:
“熟读深思子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