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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阳明关于古今学术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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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教评论

宋明儒者,其初莫不兼涉释、老之学。大抵始博观二氏,既无所得,乃反求诸六经,遂有所悟。故宋、明诸家,往往比较三教,为之评论,视隋、唐学者,愈精微矣。譬如唐韩愈亦本儒教以辟释、老,顾所论至浅薄,由其得于释、老者不深也。至张、程诸子所言,则能直抵阃奥。近人或以宋儒之学,论道体处,往往稍挟释、老之意。故儒教及宋而一变,岂习之久则不觉有所取耶?阳明早年亦耽二氏,其戒门人萧惠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全书》卷一)盖阳明先好二氏,后悟其非,乃复归于儒也。

阳明三十四岁,与湛甘泉定交,以倡明圣学为任。其赠阳伯诗曰:“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曾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又正德九年八月,《谏武宗迎佛书》曰:“臣亦窃尝学佛,最所尊信,自谓悟得其蕴奥。后乃窥见圣道之大,始遂弃置其说。”(《全书》卷九)此又阳明自述其弃二氏而宗儒学之迹也。

阳明尝论儒、释俱养心,而释不可以治天下。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工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作幻相,渐人虚寂去了,与世间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全书》卷三)其序《象山文集》,辨世人疑象山学之类禅为非,亦略本此意。

释氏贵解脱而非执著,其实不如吾儒之通达。彼惴惴焉逃避世间,恐为所累,吾儒则从容处之以正道而已。故阳明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全书》卷三)盖释氏以此世界为苦海,先须脱去生、老、病、死四苦,无所谓五伦。其于人生观不免欠缺,故深为儒者所非也。

门人王畿尝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以质。阳明答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全书》卷三)王畿闻之,自述所得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全书》卷三)阳明以为然。龙溪资性高拔,故阳明由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告以吾道本体、工夫合一之旨。

周濂溪《太极图说》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又《通书》曰:“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程明道答张横渠书(《定性书》)论定性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二程全书》卷五十六)宋、明以来,儒者无不论动、静,盖亦修为上所不可不细究者也。阳明尝论儒、释二家言动、静之异:“释家避动求静,儒家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有动静合一之妙。释家言坐禅,宋、明儒者亦言静坐。二者相似而实不同。”阳明门人尝问:“儒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相似。此时有何分别?”阳明答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全书》卷三)毫厘差处,即吾儒动静一贯,而释家动外求静。如以静坐而论,则释家以空寂为旨,儒家以存省为旨耳。

门人王嘉秀尝问阳明曰:“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阳明答曰:“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全书》卷一)盖嘉秀以仙、释得圣人之上一截,而遗其下一截。阳明则谓:“不当分圣人之教为上、下两截,宜达上下一贯之妙旨。”此阳明简易直截主义之本色也。

阳明尝曰:“大抵二氏之学,其差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全书》卷一)故学者不可不知三教异同。阳明乃论其极处之差异曰:“仙、释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道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善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全书》卷三)阳明就良知之体用而言,以为仙释二氏所谓虚无,犹有多少着黄黑处,不能不障碍本体。此实前人未发之论。

朱子晚年定论

古今立言之道,有自申其意者,有托于人以申其意者。自申其意者,义恒独创;托于人以申其意者,则委曲附会,借人之言,以证成己说。阳明之《朱子晚年定论》,亦托于人以申其意之立言法也。汉、魏、六朝、隋、唐之际,学者多托孔孟以行其说;宋、元、明之际,学者多托程、朱以行其说。至阳明之时,朱子之书尤重于世。虽有名论大议,苟与朱子所言不合,必蒙世人之非诋。故阳明以朱子晚年之论,实与己说相符,亦借以自援,而欲广其教于天下也。朱子之于阳明,固不能一无所异,亦不能一无所同。然后来颇以阳明此说为诟病,清陆陇其诋王学最力。

其学术辩论阳明《朱子晚年定论》曰:

程、朱之言有可假借者,即曰“程朱固若是也”;有不可假借者,则曰“此其中年未定之论也”。黑白淆而雅郑混。(《三鱼堂文集》卷二)

又曰:

自阳明王氏倡为“良知”之说,以禅之实而托儒之名,且辑《朱子晚年定论》以明己之学与朱子未尝异。龙溪、心斋、近溪、海门之徒,从而衍之,王氏之学遍天下。(《三鱼堂文集》卷二)

稼书尊朱抑王,故其言如此。

然如阳明之学者,皆以《朱子晚年定论》为修学之良道。袁庆麟《朱子晚年定论后序》曰:“及读此篇始释然。尽投其所业,假馆而受学,盖三月而若将有闻焉。”盖庆麟初治朱子学三十年无所得,后读《朱子晚年定论》,大有所悟,乃从阳明学。由是观之,此编褒贬,因各人所见而异,殊无定评。兹惟述阳明所以辑《朱子晚年定论》之意,及其当时情势焉。

正德十三年,阳明四十七岁。由《朱晦庵遗文》中选三十四条,辑为《朱子晚年定论》,大率取其与己所见相合者。阳明《自序》曰:“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念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全书》卷三)阳明龙场大悟以后,以其说征之经、子而无疑,遂撰《五经臆说》四十六卷。传于今日者,仅关于《易》《诗》《春秋》三经十三条,及其《序》一首而已。然阳明之说,虽已无戾于孔孟之书,而犹与当时所行最有力之朱子学说不合。阳明用是不安于心,乃复详考朱子之书,而卒求得所谓同然者。故又曰:

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疚于心。窃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信其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全书》卷三)

以上即阳明辑《朱子晚年定论》之旨趣也。更考当《朱子晚年定论》刻行时之情态如何。阳明尝曰:

留都时偶因饶舌,遂至多口,攻之者环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定论》,聊借以解纷耳。门人辈近刻之雩都,初闻甚不喜。然士夫见之,乃往往遂有开发者。无意中得此一助,亦颇省颊舌之劳。(《全书四·与安之书》)

又曰:

近年篁墩诸公,尝有《道一编》。见者先怀党同伐异之念,故卒不能有人,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之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辞。虽有褊心,将无所施其怒。(《全书四·与安之书》)

观此则知阳明辑《朱子晚年定论》不得已之心矣。

当时学者,亦颇有不谅阳明之心,且用是诋之。罗整庵为阳明先辈,夙好朱学,而素与阳明讲论者也。及见《朱子晚年定论》,贻阳明书曰:

详《朱子定论》之编,盖以其中岁以前所见未真。爰及晚年,始克有悟。乃于其论学书尺三数十卷之内,摘此三十余条。其意皆主于向里者,以为得于既悟之余,而断其为《定论》。斯其所择,宜亦精矣。第不知所谓晚年者,断以何年为定?羸躯病暑,未暇详考。偶考得何叔京氏,卒于淳熙乙未,时朱子年方四十有六。尔后二年丁酉,而《论孟集注》《或问》始成。今有取于答何书者四通,以为《晚年定论》。至于《集注》《或问》,则或以为中年未定之说,窃恐考之欠详,而立论之太果也。(《罗整庵集》卷一)

整庵驳论,盖以阳明所谓晚年,多有未考。卒又以阳明与朱子之学,实不相同。曰:

凡此三十余条者,不过姑取之以证成高论,而所谓“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安知不有毫厘之不同者,为祟于其间,以成抵牾之大隙哉?(《罗整庵集》卷一)

明冯柯亦笃守朱学,所著《求是编》,驳阳明说凡八十有六条。其于《朱子晚年定论》,以为朱子之学同于颜子,其工夫繁简不同,非必由于悔悟。曰:“看他次第,是工夫先后,而非年岁早晚。”(《求是编》卷四)

又论朱子工夫曰:

积累后方悔,悔后亦不成昏昏漠漠,遂废了积累。惟其工夫周流不已,所以学日充,德日起,而集大成于诸儒也。阳明不达于此,遂取朱子平日与人答问手札中,厌烦就约绝学捐书之语,为《晚年定论》。(《求是编》卷四)

又以《集注》《或问》,为朱子终身事业,非中年未定之论。曰:

夫朱子之易箦也,犹改“诚意”章以为绝笔。则其《集注》《或问》之类,固其所终身者也。固其既悔之后,而三复删定者也,乌得以意义浩博,议论参差,而遂指为中年未定之说哉?(《求是编》卷四)

然阳明系就朱子学术变迁之全体大概言之,至于朱子易箦时改“诚意”章,阳明固未有不知者也。

阳明与朱子之学,相异之处固多,其中固未尝无符合者。若取《朱子晚年定论》卷三十四条,细加考证,中、晚年月,往往有颠倒者,此自不可掩之事。然阳明亦自承为考证未精,故《答罗整庵书》曰: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考。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全书》卷二)

此阳明自论是编微意之所在者矣。

冯柯又论《朱子晚年定论》曰:

阳明之于朱子,又皆洗垢索瘢,以阴行其私,簸笔舌以玩侮先正。而初无委曲、调停之意,则其所谓不得已以明此学者,非真有不得已之心,如《孟子》辟邪说以卫圣道之心。(《求是编》卷四)

又曰:

自幸己说之不缪于朱子,盖欲援儒入墨,推墨以附儒尔。(《求是编》卷四)

冯氏所论,未免过刻。要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盖欲托朱子之言,以证成意者为多,固非必朱子之本旨也。

五经臆说

《五经臆说》者,正德三年,阳明年三十七岁,谪居龙场时所作,逾年而成书四十六卷。阳明《五经臆说序》末曰:“夫说凡四十六卷,经各十而礼之说尚多缺,仅六卷云。”(《全书》卷二十二)然其后阳明学益精,工夫益简易,遂不复出以示人。门人钱德洪尝问之,笑曰:“付秦火久矣。”及阳明卒,德洪偶于废稿中检得十三条传之。即今《阳明全书》中所收《春秋》三条、《易》五条、《诗》五条是也。又自序其述作之意曰:“龙场居西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中之意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又曰:“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全书》卷二十二)阳明盖慨世之治经者,溺于训诂注释,而忘道本,故自发其意,以为《臆说》,大抵言大体者多。今举遗说十三条中《易》一条于下:

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体本无不明也,故谓之大明。有时而不明者,入于地则不明矣。心之德本无不明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全书》卷二十六)

上所论仍以去私欲、昭明德为主。阳明自龙场悟后,其立言之旨,大略定矣。惟后来益精、益简易,故不欲布其繁说。此外德洪所传十三条,尚有《春秋》“元年春王正月”“隐公让国”“郑伯克段于鄢”,《易》之“天地感,而万物化生”“恒”“遁”“晋”,《诗》及《时迈》十五句、《执竞》十四句、《思文》八句、《臣工》十五句、《有瞽》十三句等条,皆本阳明平日记忆之语而说其大意者也。此亦阳明评论经术之大著作,虽不悉传,亦别记其略于此。

格物致知与随处体认天理

与阳明同时之湛若水,倡“随处体认天理”之说。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早从陈献章学,弘治十八年初识阳明,相约共倡圣学。二子所见略相似,惟甘泉所谓“随处体认天理”,与阳明“格物致知”之说不合。其后门人等,遂立门户相争。然二子平日于学术多所切磋,交谊尤笃也。

先是正德十年,阳明与甘泉论“格物”说。甘泉持旧说不下,阳明谓为求之于外;甘泉则谓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彼此相难,终不服。其后,正德十四年,甘泉渐信《大学古本》,以为格物犹言造道,穷理如穷至其巢穴之穷,谓以身至之也,故至于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至是则甘泉之说,亦几近阳明。阳明闻之喜曰:“甘泉用功,得转正途来。尝说‘亲民’字不可改,彼亦不信。今论‘格物’,亦稍近我说。但‘格物’之‘物’字,不可换为‘理’字,唯当还其为一‘物’字而已。”然二子学说上虽差异渐少,终不尽融合。其最著者,则格物致知之解释是也。

嘉靖元年,甘泉贻阳明书论“格物”说:“征于古圣先贤之言,谓有四不可。”其最要者二条:

一、阳明训“格物”为正念头,甘泉以为与《大学》本文“诚意”之“意”与“正心”之“正”重复。其言曰:“兄之训‘格’为正,训‘物’为念头之发,则下文‘诚意’之‘意’,即念头之发也,‘正心’之‘正’即格也,于文义不亦重复矣乎?”(《湛甘泉文集》卷七)

二、阳明又以“正念头”之说,为偏于行而忽于讲学,曰:“颜子述孔子之教,则曰‘博文约礼’;孔子告哀公,则曰‘学问思辨笃行’,其归于知行并进同条共贯者也。若如兄之说,徒正念头,则孔子止曰‘德之不修’可矣,而又曰‘学之不讲’,何耶?止曰‘默而识之’可矣,而又曰‘学而不厌’,何耶?又曰‘信而好古敏求’者,何耶?子思止曰‘尊德性’可矣,而又曰‘道问学’者,何耶?”(《湛甘泉文集》卷七)甘泉盖疑阳明之“格物”说,归于正念头,有戾于古圣立言之本旨也。

甘泉又自述其“格物说”之要,以告阳明曰:“仆之所以训‘格’者,至其理也。‘至其理’云者,体认天理也;‘体认天理’云者,兼知行、合内外言之也。天理无内外也。陈世杰书报吾兄,疑仆‘随处体认天理’之说,为求于外。若然,不几于义外之说乎?求即无内外也。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意、随心、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一耳。寂则廓然大公,感则物来顺应。所感不同,而皆不离于吾心中正之本体。‘本体’即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谓求之外可乎?‘致知’云者,盖如此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但人为气习所蔽,故生而蒙,长而不学则愚。故学问、思辨、笃行诸训,所以破其愚,去其蔽,警发其良知、良能者耳。”(《湛甘泉文集》卷七)甘泉以此书与阳明,在订交之后十七年。然书中具述情谊之厚,意不忍默。盖将以讲论辨析,而有存乎门户之见者也。至阳明卒,甘泉为《墓志铭》,盛推其学德云。

阳明于甘泉“随处体认天理”之语,以为尚陷一尘。如嘉靖五年,《寄邹谦之书》曰:

随处体认天理,即戒慎恐惧工夫,以为尚隔一尘,为世之所谓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而求之于外者言之耳。若致良知之功明,此语亦自无害。不然,即犹未免于毫厘千里也。(《全书》卷六)

又嘉靖六年,《与毛古庵副宪书》曰:

凡鄙人所谓“致良知”之说,与今之所谓“体认天理”之说,本亦无大相远,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譬之种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达之枝叶者也;“体认天理”者,是茂其枝叶之生意,而求以复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达之枝叶矣。欲茂其枝叶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别有生意,可以茂之枝叶之间者乎?(《全书》卷六)

综而论之,则甘泉之说较详密,阳明之说较简易;阳明资性朗彻,甘泉资性沉毅。故阳明以己之“格物致知说”为直截,而以甘泉“随处体认天理”为迂曲。甘泉则以阳明徒求诸心,而少学问、思辨之功也。

“程朱”与“陆王”

一、格物致知说之异

朱、陆在当时言格物,已有异同。朱晦庵约格物以四言曰:“或考之于事为之著,或察之于念虑之微,或求之于文字之中,或索之于讲论之际。”象山初亦言“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辩,是格物之方”,本与晦庵不甚相远,卒乃谓“格物者,格此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于此尽力。不然,所谓格物,末而已矣。”此实开阳明之绪,要至阳明论之綦详。清全祖望《经史问答》曰:“七十二家‘格物’之说,令末学穷老绝气,不能尽举其异同。”今略举阳明论格物致知与晦庵异者,比论如下:

一、阳明“格物致知”之解,详于《<大学>问》《<大学>古本旁释》《答顾东桥书》等。其《<大学>问》曰:“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之者。’非若后儒所谓‘充广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全书》卷二十六)又曰:“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书》言格于上下,格于文祖,格其非心。‘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全书》卷二十六)

晦庵“格物致知”之解释,见于《<大学>补传》及《<大学>集注》者,较为正确详密。今揭其要曰:“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大学》朱注)

二、阳明谓:“吾欲致其良知,必就每事而正其不正者以归于正。知恶、去恶,知善、为善,即可以进于知行合一也。”

晦庵谓:“欲极吾人之知识,必就天下之事,而各穷其理。”

三、阳明谓:“非良知、昭明、灵觉,则不能判断是非、善恶。”

晦庵谓:“人心之灵,凡事物微妙之旨莫不能知。”

四、阳明谓:“非良知光明发耀,即不能充为善去恶之工夫。”

晦庵谓:“非知识完备,不能格穷理之功。”

五、阳明谓:“心外无事,心外无理。”

晦庵谓:“天下之事,皆莫不有理。”

六、阳明所谓学,惟在致良知。良知昭明,则万理自具。施之日用之事,有不待讲习而自得其宜者矣。

晦庵所谓学,即在天下之事。由既知之理,而益推穷未知之理。

七、阳明以良知犹明镜照物,良知既明,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所不知。

晦庵谓:“即物穷理,用力之久,则一旦豁然贯通,物之表里、精粗,无所不到。”

阳明与晦庵言“格物致知”之异者,大率如此。阳明又曰:“‘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全书》卷二)此足以括阳明“格物致知”说之要旨矣。

然晦庵之“格物致知”说,实本于程伊川。伊川尝与人问答曰:“或问:‘格物须物物格之,还只格一物,而万理皆知?’曰:‘怎生便会该通?若只格一物,便通众理,虽颜子亦不敢如此。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二程全书》卷十九)

又问:“只穷一物,见此一物,还便见得诸理否?”曰:“须是遍求。虽颜子亦只能闻一知十,若到后来达理了,虽亿万亦可通。”(《二程全书》卷二十)程、朱论“格物致知”,重在事实之经验。阳明论“格物致知”,重在良心之悟彻。宋明以来论“格物”,多此二大派之绪也。

二、讲学法之异

晦庵与象山皆一时纯儒,而讲学法独相异。阳明则承象山之风者也。今略举晦庵与陆王之不同者,比而论之。

晦庵说“即物穷理”,象山说“心即理”。陆王偏重此心,故特有心学之名。而晦庵之学,则求之于知者较多也。

朱学为经验的、归纳的,故学者力量不足,或流于支离灭裂;陆、王之学,为直觉的、演绎的,其流或入于禅。然至明时,朱学为世所尚。不善学者,不能无弊。故阳明又宗象山之“简易直截”,以教学者,盖有矫正之意存焉。

象山先德行而后学问,阳明亦然。陆、王以德行之本体即学问;晦庵先求学问之方法,而后进及于德行。晦庵尝作书与学者云:“陆子静专以尊德行诲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某教人岂不是道问学处多了些子!故游某之门者,践履多不及之。”

晦庵主张“理气二元”论,象山以“理为宇宙之一元”,阳明则又为“理气合一”之说。

晦庵教人,既以道问学处较多,象山则反之以“简易直截”,其《与邵叔谊书》曰:“盖后世学者之病,多好事无益之言。”(《象山集》卷十)又《与陈正己书》曰:“古之学者以养心,今之学者以病心;古之学者以成事,今之学者以败事。”(《象山集》卷十二)又《与詹子南书》曰:“古人皆实学,后人未免议论辞说之累。”(《象山集》卷七)阳明承象山之风,其《拔本塞源论》言当世学者之通弊曰:“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饬其伪也。”(《全书》卷二)晦庵言学者修身,始于洒扫、应对、进退之末,极之礼法威仪之至。凡节文形式,并有不可不重者。阳明之言礼,则贵简而不贵繁。其《礼记纂言序》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一而非仁也,无一而非性也。天叙天秩,圣人何心焉?盖无非命也。故克己复礼则谓之仁,穷理则尽性以至于命,尽性则动容周旋中礼矣。后之言礼者吾惑矣,纷纭器数之争,而牵制刑名之末。”(《全书》卷七)又《与邹守益论礼书》曰:“今之为人上而欲导民于礼者,非详且备之为难。惟简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为贵耳。”(《全书》卷六)

晦庵以六经为金科玉律,终身注释六经。象山反之,曰:“非我注六经,六经皆我注脚。”(《象山语录》又曰:“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同上)或问:“象山胡不注六经?”曰:“六经当我注,我何注六经?”(同上)阳明《五经臆说序》亦本此意,其言曰:“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全书》卷二十二)又《尊经阁记》曰:“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大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全书》卷七)盖陈、王之于经术,并不汲汲训诂之末也。

晦庵承二程之说,以《大学》分经、传。其言其中多有脱误,为订正而补修之。阳明则以《<大学>古本》无一字脱误,为之旁释。后之学者,多仍重《古本》矣。

以上盖综述晦庵与陆王讲学法异同之大略。要之程、朱,及陆、王二派,各有所长。学者如欲循序渐进,宁用晦庵之说为平易著突。陆王主于顿悟,资性聪敏者或好之。然其弊有流于陋,有入于禅,故亦不可不察也。

关于学术杂论及王学末流

王学虽尚“简易直截”,亦主事上磨炼,故兼重事功。有一属官,因久听讲阳明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阳明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全书》卷三)又曰:“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全书》卷三)又《年谱》记欧阳德,嘉靖癸未第进士,出守六安州数月,奉书以为初政倥傯。后稍次第,始得与诸生讲学。阳明曰:“吾所讲学,正在政务倥傯中。岂必聚徒而后为讲学耶?”此以见阳明视事功尤重也。

阳明屡平寇乱,功烈甚著。其遗书论政之言,多以德治为主。所至兴学厉俗,多有可观。有《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卷一篇,见其教育儿童之意。其大要曰:“今教童子者,当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培植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诗书以开其知觉。”(《全书》卷二)

阳明以学问、道德、事功为一致。邹守益《阳明先生文录序》曰:“当时有称先师者曰:‘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治,或以气节,或以勋烈,而公克兼之。独除却讲学一节,即全人矣。’先师笑曰:‘某愿从事讲学一节,尽除却四者,亦无愧全人。’”盖彼论者未知阳明文章事业均以“致良知”为根柢,而妄有所窥测疑议也。

阳明既殁,承其学者,如王龙溪之精微,王心斋之超脱,何心隐、颜山农之杳冥,罗近溪之无我,皆渐流入于禅。

钱德洪《阳明大学问跋》曰:

师既殁,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一见本体,超圣可以企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自便经约,而已不知沦人佛氏寂灭之教,莫之觉也。古人立言,不过为学者示下学之功,而上达之机,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语知解,非所及也。(《全书》卷二十六)

德洪在王门中,最为笃实,能奉阳明之遗旨,有“故深慨诸子好高骛远之弊”云。

明末王学者,盖竞慕心法,以顿悟相高,不顾事功。有仅以默坐调息为王学本领者,然外以狂逸为高,而身践蔑弃礼义之事;有阿附权门,公行贿赂而悍然不顾者。是以王学末流,深为世人诟病。清初陆稼书诋王学曰:“古先圣贤下学上达之遗法,灭裂无余,学术坏而风俗随之。其弊也至于荡轶礼法,蔑视伦常。天下之人,恣雕横肆,不复自安于规矩绳墨之内,而百病交作。”又曰:“愚以为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三鱼堂集》卷二)是以明之乱亡,由于王学之弊。然为王学者固不尽放荡之士,当时如徐横山、钱绪山、欧阳南野、季彭山、邹东廓、陈九川等,其后如黄石斋、刘念台、黄梨洲,皆践履笃实,学术气节,并有可尚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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