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章法,即谢赫六法所谓经营位置也。宋郭熙《画诀》,其开章明义,即曰: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定意立景。清邹一桂《小山画谱》之释章法,则曰:章法者,以一幅之大势而言,幅无大小,必分宾主,一实一虚,一疏一密。又曰:布置之法,势如勾股,上宜空天,下宜留地。足见古今论画,均以章法为要书。
古人画稿,谓之粉本,盖于墨稿上,加描粉笔,用时扑入缣素,依粉痕落墨,故名之也。又有以柳条烧其端(古人称之曰朽笔),将所欲画者,规取大意,意所不合,则可擦去,复再画之,所以作粉本用朽笔,亦即注重章法而设。后人或有以此为不宜者,谓可束缚画趣,但初作画,画前先依前二法,以见章法合否,则为效至巨。盖既经落墨设色,则补救不易,不如先作此种粉本,既可存稿,亦可便于修正,至点染纯熟,则不需此矣。
如画山水,则必定一主峰,主峰既成,方推及其次;盖以此主峰为重心,他所加入,皆附属也。即使所画,仅止一花一石,此幅中,亦必定一主干,则画成之后,自合章法。
初作画时,最忌破碎散漫,以及堆砌,所以有此病,以为章法故。如入手能讲章法,每作一画,若有成竹在胸,大小远近,阴阳向背,疏处能疏,密处能密,自然印象,奔赴腕底,此由于章法之纯熟,始能到此境界。
近人作画,有短幅小幅甚工,不能作长幅大幅者,推求其故,皆以入手未讲章法之故。第一步,研究章法,以多看古画,再则加以临摹;因古人之画,章法皆极整密。进一步,则在分别章法之可取法者,积以日月,即可自创己格,不必因袭于古人矣。
章法之合否,尤在研习画理,例如唐王维《山水论》所云: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远水无波,石看三面,路看两头,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此皆画理,亦可谓画之术语,随时于此注意,可为章法之补助。
古人论画,有四知之说,亦可通悟于章法。何谓四知?一曰知天,二曰知地,三曰知人,四曰知物。今就本旨,参以所得,特列述之。
一曰知天:春夏秋冬,风雨晦明,时有不同,境物自异;如画山水,春夏之景,宜作秀,秋冬之景,宜作平远,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其点缀风雨中之器物,则人有被蓑笠及持伞者,船有挂帆及折帆者,其他花竹翎毛,亦各有不同之点,宜研究之。
二曰知地:山川器物,亦各不同,一有舛错,则乖画理,而章法亦随之致乱,故写何地之景物,即应就何地之山川器物,先加研讨,方可下笔。明董其昌《画旨》云:宋画至董源、巨然脱尽刻画之习,然惟写江南山则相似,若海岸图,必用大李将军,北方盘车驴网,必用李古、郭河阳、朱锐(所谓必用,即用其画法也),黄子久专画海虞山(黄居常熟最久),王叔明专画苔云景(苔云系浙江湖州二水),宋时宋迪专画潇湘。各随所见,不得相混,此即知地之说也。
三曰知人:古人图画,多作故事,命意存乎鉴戒,晋曹植有言:观画者,见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见三季异主,莫不悲惋。见篡臣贼嗣,莫不切齿。见高节妙士,莫不忘食。见忠臣死难,莫不抗节。见放臣逐子,莫不叹息。见淫夫妒妇,莫不侧目。见令妃顺后,莫不嘉贵。此虽专为人物故事画而言,然作一切画时,皆当本此古义,如物肖形,能求雅质,则自然入古,或绘风俗,或寓讽刺,亦当以雅正出之。
四曰知物:郭忠恕《山水训》云: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诠释知物之义,此一端也。宋沈括《梦溪笔谈》之论画:则曰画牛虎皆画毛,惟马不画,大凡画马,其大不过尺,此乃以大为小,所以毛细而不可画。又宋彭乘《墨客挥犀》:纪欧阳修曾得古画,作牡丹一丛,其下有一猫,有客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何以明之,其花敷妍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因猫眼早暮则睛圆,正午则如一线。以上二说,足见古人作画,于光学之视差,动植物之生理,皆有发明,不肯苟然落笔,可以概见,此亦知物之证也。
以上四说,系以章法与画法合论者;盖章法既定,画法缘之而生,不能偏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