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甘凤池同了表兄谢良甫并两个庄客,渡过长江,到滨江客店里,扑了个空。陈美娘影踪都没有了。问店主时,说:“客人过江之后,就有一只小船,傍岸停泊,上来两人,口称镇江谢村姓甘的差来,迎接他新奶奶舅老爷家去。这位奶奶,盘问了几句话,就搬运行李下船,解缆扬帆,过江去了。”
甘凤池听了,宛如晴空起霹雳,顶门上轰去魂魄,怔了大半天,才说出话来道:“怪事!咱们回去瞧瞧,敢是舅舅先派人接了么?”
谢良甫道:“回去瞧瞧再议。”
不意渡过长江,表嫂暨仆妇还候在码头上,两乘空轿,歇在那里。良甫知道不妙,问他妻子道:“没有遇见么?”
他妻子道:“遇见淮?”
良甫道:“丢了人了!”
他妻子道:“谁丢了?”
良甫就把丢了表弟妇的话,说了一遍。他妻子也着了忙,忙问怎么理处。甘凤池忿然道:“表兄,我不回去了。表嫂既然在这里,想舅舅必不派人接来了,我就找她去了。”
良甫道:“元论如何,且回家去,从长计较。”
甘凤池不肯。谢良甫道:“我想着歹人要是果真哄表弟妇上船,那是他死日到了。表弟妇那么能干,那么本领,哪里会受他暗算?”
甘凤池道:“表兄,长江中贼子,有能耐的有几个,表兄大概才有点儿知道。”
谢良甫道:“这个我老人家或者有些影踪,我却一些不知。”
甘凤池于是同了良甫等,回到谢村。谢品山已经倚闾而望。凤池道:“舅舅,闹了大乱子了。”
随把以上的事,说了一遍。谢品山也愁锁双眉,毫无良策。停了好一回,才道:“玉儿,我这里牙牌神数,最是灵验,待我虔心替你占一课看。”
随点上三炷香,默祝了一回,倒出三十二张牙牌,洗了一回,照着歌诀,排将起来。那歌诀是:
全副牙牌一字排,中间看有几多开。
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內取裁。
照法排过三次,第一次是一个马军,一个正快。马军三开,正快一开,共是四开。四开是下下。第二次是一个五子,一个合巧,两个对子,一个正快。五子五开,合巧四开对子三开,正快一开,共十六开。十二开以上为上上。第三次是一个不同,一个分相,两个正快,不同六开,分相三开,正快一开,共十一开。十开十一开为上中。课是下下、上上、上中,翻出课书一瞧,上面写的是:
厄运苦侵寻,虔修事有灵。
三星齐拱照,灾退获康宁。
解曰:
空空空,空里得成功。
根本裁培厚,那怕雪和风。
断曰:
事在百年,所争一刻。
月盈则亏,日中则昃。
何以立命,急起修德。
下而还有几个字注道:“铁杵磨针,功到自成。”
谢品山瞧毕,向甘凤池道:“玉儿,你这件事,终究团圆的,不过眼前,遭点子厄运。”
甘凤池道:“舅舅,外甥立志,入地升天的找寻,找寻不着,暂不回家!只是此番出去,顺利不顺利?”
谢品山道:“待我还替你占一课看。占下却是中下、下下、上上,其断语是:
若履虎尾,转忱成喜。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随道:“跟上一课差不多意思。”
甘凤池道:“舅舅,甥儿就此告别了。”
谢品山道:“酒已备好,外甥喝了一杯去。”
甘凤池道:“甥儿心头有事,虽玉液金波,如何咽的下?”
谢品山再三不许。甘凤池道:“既承舅舅厚意,也不必设肴摆菜,就舅舅手里赐饮一杯,甥儿立刻就要赶路,万望舅舅恕罪。”
谢品山无奈,只得斟上一杯酒,给凤池喝了。又封出纹银百两,给他做盘川,嘱咐道:“玉儿,你此去,找着了最好,就是找不着,也望你早早回来,从长计较。”
凤池不忍推却,只得领受。拜别了舅舅、表兄,走至江边,雇了一只江船,讲明价钱,叫他开向瓜洲去。
这船上是父子两个,父名阿海,四旬左右年纪,子名狗儿,才只二十余岁。凤池坐下中舱。船户撑篙开船,摇了一程。凤池自语道:“呆鸟!白坐在舱中,如何会探听得出消息?”
遂开了后舱门,与阿海狗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谈天。先讲了几句生意经,渐渐引到江面上行路的话。甘凤池道:“近来江面上太平么?我听得长江一带,水贼甚多,你们行船,倒不怕么?”
阿海道:“小爷,你小小年纪,怎么也知道江湖上勾当?这长江中事情,真是怕的很!有好多单身客人,尸骨都没有回去呢。”
甘凤池道:“这帮赶水路上营生的,共有几多人呢?”
阿海道:“这个哪里有数。上下两江,六七个省份,按段分流,大帮百余人,小帮数十人,一总数十帮怕也有几千人呢。”
甘凤池道:“近这里一带的,共有几帮?大概你总知道。”
阿海道:“也不很清晰。小爷,你打听他们做什么?”
甘凤池道:“实不相瞒,我也要投帮呢。”
阿海道:“小爷,我有几句话,你先别恼。我看你小小年纪,甚么事不好干,却要干这个?这哪里是正经事情!走私偷税,害命图财,都是暗伤天理,明犯王章。我看你一表人才,很是犯不着。”
甘凤池道:“我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你可以不必劝我,只告诉我这里共有几帮,头领叫甚名宇就是了。”
狗儿道:“爹,你老人家就告诉了他罢。”
阿海道:“小爷,你要知道长江中英雄,渡到瓜洲,沿江滩三里多,芦苇丛杂所在,有三五十家人家一个村,庄名叫菱花村,那里也有几家村店,一般有酒有饭,你到那里去探听,自会明白。那班人,都在那里聚会呢。”
甘凤池大喜。
一时,瓜洲已到,凤池上了岸,照着舟子所言,沿江滩向左行去。果然芦苇丛杂,一望无际,兜着风,瑟瑟作响,形势十分险恶。行了好一会,果见芦苇丛中,隐隐露出些竹篱茅舍。一条羊肠曲径,曲曲湾湾,从芦苇丛里盘入去。走到里头,豁然开朗,别一天地,一般的茂林修竹,鸡犬桑麻。几家村店,挑着布招儿,想是卖酒的。甘凤池顺步走入—家,随便拣副座头坐下。店中椅桌柜凳,都是白柳木的,配着瓦瓶竹筷,一色乡村风昧。早有小二哥过来询问:“客官,要酒要茶?”
凤池抬头,见那小二哥浓眉大眼,眼露凶光,眉现杀气,知道不是善良之辈,随道:“你且泡一壶茶来,我要问你话呢。”
小二泡了茶来。凤池道:“小二哥,你且坐下,我合你打听一件事。”
小二忙问何事。凤池道:“我听得这里菱花村,是长江中英雄聚集之所,外人轻易不得入来。请问长江中英雄,谁是首领?谁最著名?”
小二哥听了,把甘凤池直上直下,打量了好一会,问道:“你打听长江英雄做什么?”
甘凤池道:“我欲投帮入伙,苦于不得其门,转辗探问,才探到这里。”
小二道:“这里也只有三五帮的头领,浪里钻孙大头,是专管扬镇一带的;混江龙金毛毛,是专管下关一带的;分水蛟朱阿虎,是专管大通—带的;这里瓜洲一带,却是陈占五的辖地。这几位头领,时常在这里聚会。小客官既要入帮时,待我报知掌柜的,掌柜的亲来接洽是了。”
甘凤池拱手道:“费心的很。”
小二哥进去之后,随出来一个汉子,暴眼阔腮,三十左右年纪。小二哥跟在后面,向甘凤池道:“这就是咱们掌柜。”
甘凤池起身相见,那掌柜请问甘凤池姓名。甘凤池不肯通报真姓名,只说姓路,名凤鸣,回问那掌柜,才知他姓杨,名忠恺,是各路头领的总管事。杨忠恺盘问了凤池好一回的话,搬酒相待。喝到月上,忽听得远远觱篥之声,随风吹送。杨忠恺道:“头领回来了。”
随起身道:“路兄弟请宽坐,我去接了头领来与你相见。”
走出店门喊道:“孩几们快随我来!”
十多个打杂的应了一声,跟着杨忠恺去了。
店里只剩得两个小二哥。甘凤池暗忖:“我且踱出去瞧他一瞧。”
推说解手,走出店门,见杨忠恺等去尚未远,轻步跟随,相去三五十步,不即不离。只见所行的,并不是来的那条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一条很长的水路,两岸芦苇,都有一人多高。人就在河沿上行走。凤池心里不住的赞叹:怎么有这天造地设险要处所,被他们营为巢穴。
此时觱篥声愈逼愈近,岸上人也打着唿哨相应。只见五只小船,啣头接尾,箭一般驶进河来。见了接应的人,一齐泊岸。船中满的装着包裹。杨忠恺道:“孙大哥,得了彩么?”
一汉子应道:“还好还好。”
于是岸上人帮着搬运。
甘凤池隐身芦苇中,见他们足足挑了三五十担才毕。那汉子才问:“家里没有事么?”
杨忠恺道:“没事。只有一个姓路的小子投来,说是要入我们的伙,现留在铺子里。”
那汉子道:“你盘问明白没有?”
杨忠恺道:“盘问过,没甚破绽。”
那汉子道:“是你留住他的不是?”
杨忠恺应道:“是的。”
那汉子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杨忠恺道:“兄弟不曾作错事呀。”
那汉子道:“你哪里得知,现在京里有一个甚么王爷,新结了一个党,叫甚么血滴子,专与江湖上好汉及官场的人作对。三百六十行,以及江湖流丐,无不有他们的踪迹。现在这姓路的小子,没缘没故,忽地投奔了咱们这儿来,又没人引进,难保不是奸细。你称却还巴巴的留住了,款待他,怎么不是你错呢!”
甘凤池在芦苇中听得明白,暗忖:“躲在这里,不是道理,不如跳出去,跟他伸说清楚。”
遂蓦地窜将出来。杨、孙两盗,出于意外,倒都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