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甘凤池跳出芦苇,那汉子唬了一跳,杨忠恺眼快,早已瞧见,喊道:“这不是路兄么?咱们孙大哥回来了,快请过来相见。”
甘凤池走近几步,借着月光瞧时,只见那汉子三十五六年纪,五短身裁,一脸横肉,满脸都是痘疤。凤池与他抱拳相见,通过姓名,才知就是管理杨、镇一带的水路头领,浪里钻孙大头。孙大头一见之下,忽地改了声口,满面堆笑道:“好兄弟,难得你远地相投,愚兄很是欢喜。咱们家去讲话罢。”
说着,携手同行。瞧那样子,真也亲热。甘凤池坦然不疑。
—时行到,只见很大一所大宅子,门外树木蓊翳,都是合抱参天交枝大树。一二缕月光,从树阴隙里漏下,气象异常阴惨。孙大头道:“路兄弟,你等等,待我入内去叫他们点火把出来,你这里是生地呢。”
孙大头进去之后,好半天,才见四个庄客,掌着灯笼出来。孙大头笑着出来道:“路兄弟,请进来罢。”
甘凤池毫不防备,不意才跨进门,一声暗号,众庄客齐声发喊,早把甘凤池绊倒在地,捆了个结实。孙大头呵呵大笑道:“你这小子,恁你鬼怪,终吃老爷算倒了。”
随叫推到厅上来,细细的拷问。原来孙大头进门,叫庄客安排下绊马索,然后点灯出来迎接。甘凤池虽是精细,究竟年轻,欠于阅历,中了他奸计。
当下孙大头、杨忠恺分上下首坐下,摆上酒肴,慢慢喝着。堂上点起三五枝红蜡,照得满间里明如白昼。庄客推上甘凤池。孙大头道:“小子,你是不是血滴子一党?到这里来想做奸细,到底我们犯了你哪里,要你来侦探?”
甘凤池尽他审问,一声儿不言语。孙大头道:“孩儿们,取木棍竹鞭来,重重打这小子一顿!”
四个庄客答应一声,取出两根毛竹鞭,两根枣木棍。孙火头叫分上下两身,重重责打。凤池仍不言语。四个庄客,两个一边,举起鞭棍,一起一落,尽力的打。瞧凤池时,早呼呼地睡着了。孙大头大怒,亲自下来,夺棍在手,照准凤池腿骨,狠命的打去。只听得“夹辣”一声,枣木棍折为两断。凤池依然熟睡着。杨忠恺惊道:“孙大哥,此人必会金钟罩,快放手去了!结识一个朋友,冤家宜解不宜结。”
孙大头道:“我偏不信,金钟罩那么利害?种了他荷花,看他如何!”
杨忠恺阻挡不住。孙大头喝令庄客,把甘凤池扛了,亲自押着,出大门直到溪边,下落小艇,向大江驶去。
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才到江头。孙大头高站船梢,眼看庄客举起甘凤池,喝声“下去”,只一掷,“卜冻”一声,江里头起了很大一个水花儿,眼见得沉到底了。忽见“泼辣”一声,一个野鹤似的东西,从江中飞起,一道电光,扑向芦苇丛中去了。孙大头并不在意,笑向杨忠恺道:“金钟罩可见得没了命了。就使汆起江面,也必顺江流浮向下江去呢。”
杨忠恺道:“倘然不是奸细,失掉这么一位英雄,倒很可惜。”
孙大头道:“已经沉向江底去了,可惜他也已不及。”
随命庄客转舵荡桨,驶回菱花村来。
回到村中,时已午夜,孙、杨两人,同了众庄客上岸回家。一路月色朦胧,凉风砭骨,夹着芦苇凄凄瑟瑟的响。夜月秋江,已不胜荒凉凄绝,偏偏高树上的鸱鸮:“骨楞愣”,“骨楞楞”,怪叫个不住,众人都不禁毛发悚然,巴不得一步就到家。好容易走到了,众庄客便争先闯进门去。忽然一声怪叫,没命似的奔出来。孙大头问他们做什么。众人唬得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杨忠恺道:“咱们同进去瞧瞧。”
孙大头在前,杨忠恺在后。不意才跨进门,就极声喊叫:“有鬼!有鬼!”
杨忠恺便唬得缩住了脚。孙大头拖住手道:“杨兄弟,咱们铺子里去谈罢。”
杨忠恺道:“孙大哥,到底遇见了什么,这么的唬?”
孙大头道:“杨兄弟,告诉你不得,方才掷下江去的那小子,活暴暴地坐在堂中喝酒,这不是活见鬼么?”
杨忠恺听了,也吃一惊,急问:“真有这件事么?”
孙大头道:“你不信,自己进去瞧。”
杨忠恺道:“多带些人,一块儿进去。”
当下到酒店中喊起打杂的,—总二三十人,都拿了兵器,大刀的大刀,钢叉的钢叉。孙、杨两人,也各执了一柄钢刀,发一声喊,都奔向孙家来。
到了大门,我让你,你让我,谁也不敢先进去。孙大头究竟是个头领,又是本宅的主人,当仁不让,奋勇直前,第—个进去。众人也就蜂拥而入。只见甘凤池正在那里据案大嚼。孙大头挥刃而前,还没有斫到,早被甘凤池指头儿一点,点得身子定住了。众人不知轻重,发一声喊,举起刀叉,一拥齐上。凤池把左臂只一格,纷纷跌倒,跌去有一丈开外,刀叉都跌在地上。凤池跳起身,指着众人道:“你们这起糊涂种子,认我是什么人!我是奸细?我是血滴子么?你们也该想想,自己有多少本领,可以对付我么?糊涂透顶的忘八!把你小爷当做鬼怪。老实告诉你们,你小爷没有死,你们没有回来,你家小爷已先来家了!”
众人听了,齐伙儿跪下,叩头如捣蒜,求道:“小爷,你是天人,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望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这孙头领。我们知恩报德,甘愿在你老帐下,作一名小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赤胆忠心,死不变志!”
甘凤池道:“你们服了我么?”
众人齐说:“服了,甘愿奉你老人家为大头领。”
杨忠恺道:“求你老人家释放了孙大头。”
甘凤池道:“释放他也不值什么。”
才一举手,瞧孙大头时,已经自会活动了,随着众人叩头。甘凤池道:“你服我不曾?”
孙大头道:“服了。”
甘凤池道:“你们知道我如何回来的?”
孙大头道:“你老人家是天人,想必总会五遁的,金遁木遁水遁火遁土遁,不然,怎么会这么的快?”
甘凤池笑道:“这种旁门左道,谁耐烦干去。我学的拳,是武当正宗,练的剑,是纯阳剑术。别说这如带的长江,就是外海大洋,也难伤掉我的生命。要没有这点子能耐,如何能够水斩蛟龙,陆擒虎豹,飞击鹰鸷呢?你们才把我抛下江心,我就运气脱掉绳索,借着剑气,腾空飞还。”
杨忠恺拜问道:“江心里有野鹤一样东西,飞向村中,想必就是你老人家了。”
甘凤池道:“不是我还有谁?”
众人愈益叹服。甘凤池道:“我索性告诉了你们,我也并不姓什么路,叫什么凤鸣,我乃大明甘国公之后甘凤池是也。”
孙大头等听了,唬得叩头不迭道:“我的小爷!你原来就是八大剑侠中的甘爷爷,怪道我们吃了亏也。”
甘凤池笑道:“惭愧的很,我在八大剑侠中,不过恭居末座而已。”
孙大头道:“难道此外七位大侠,都有爷这么的本领不成?”
甘凤池道:“都比我强一倍二倍不止呢。”
孙大头等听了,不胜惊骇,当下就把甘凤池爷一般看待。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甘凤池才起得身,孙大头早引了一大伙人进来,罗拜于地。甘凤池惊问做什么。孙大头指着跪在地下的那群人道:“这都是这里一带的水路头领,这是混江龙金毛毛,那是分水蛟朱阿虎,此是陈占五,彼是黄德三。”
甘凤池道:“众位何必行此大礼。”
众人都道:“我们商量通了,甘愿推举你老人家做长江五路都头领。瓜洲、镇、扬、大通、燕子矶、下关各路头领,都受你老人家节制,听你老人家命令。”
甘凤池道:“众位请起,听我一言。凤池承众位错爱,这么推举,感激的很,可惜我身有要事,不能兼顾,要是贸然允许了众位,势必两有遗误,反致辜负盛情。”
杨忠恺道:“爷昨儿不是说要投身入帮,怎么过了一夜,就变了初志了?”
甘凤池道:“我到这里,也就为那桩事情。入帮的话,不过是口头问答,一时权宜之计,如何作得准。”
众人叩头道:“本来不敢冤屈你老人家,现在因为事件急迫,昏朝廷组织了什么血滴子,专跟江湖上做对,咱们简直没有饭吃了!恳求你老人家大发慈心,赏一口儿饭吃。”
甘凤池道:“我先有一句话问众位。众位今日推我做都头领,是为众位自己?还是为爱甘凤池?”
众人听了,瞠目不能回答。甘凤池道:“倘然为爱甘凤池呢,我今儿先要拜烦众位一件事。众位替我干办了,比推举我做都头领,还好十倍;要是为众位自己呢,凤池原是惯打不平的人,只要众位不伤天理,不背人情,果然受了意外的亏,凤池自应拔刀相助。”
孙大头道:“小爷,你老人家教训,我们自当遵依,只是江湖上营生,要顾‘天理人情’四个字,可就难了。”
甘凤池道:“你们起来,大家坐下,好讲话。”
众人依言起身,各归了座,静悄悄专听甘凤池议论。
欲知甘凤池发出怎么惊人议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