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邮袋 致人在高卢的屋大维·恺撒书信多封 发自罗马(公元前27年)
李维娅向夫君捎来问候,祈求他平安无虞,并将他表露过关心的诸事遵嘱报告如下。
您动身北上前开始的工作均进展正常。弗拉米尼乌斯大道已修缮完毕,相比您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预定的工期提前两周,在下一趟的邮件中,他会向您陈述工程的详情。梅赛纳斯与阿格里帕每天都和我开会,两人都托我请您放心,人口调查会在您归来之前完成;据梅赛纳斯的设想,改订后的课税基础将会使财政收入增长的幅度,甚至比他预计的更为可观。
对于您决定不去攻占不列颠,梅赛纳斯也托我转达他的快慰;他深信,和谈能有同样大的收效,即便不然,征伐可能付出的成本也会超过追索回来的未付岁贡。出于更温情的、对您安全的关切,我也一样对您的决定感到快乐。
这些报告我一笔带过,因为我知道您会从掌握细节的人员那里得到更详尽的描述,也知道您对我来信的兴趣在于别的方面。您的女儿健康甚佳,她向您致以爱。是的:您的来信天天对她朗读,她常常提起您。
您一定会感到高兴,上星期她对府里仆人的举止有了明显的改善;您谈论这个话题的来信肯定起了很大的作用。今天早上,她在织机上练习了将近两个钟点,并无一次抱怨,也没有对和她一同劳作的人说不恭敬的话。我相信,她终于开始习惯觉得自己既是女子,又是皇帝的女儿了。她的身体非常好,等您回来时又会已经长大很多,让您认生了。
她教育的另一个部分,我本不赞成,在您的坚持下也放手默许了,这部分我会留给别人来讲,他们的汇报也包括在邮袋之中。
说一点儿能给您带来满意和趣味的闲话吧。梅赛纳斯要我向您传话,他终于听从您的心愿,要娶妻了;他叫我告诉您新闻,因为(他说)话题对他来说过于痛苦,无法亲自透露。可能您也预料到,他大作难受之状,但是我想他其实是乐在其中的。他将娶的夫人名唤特伦提娅,家庭背景平平;梅赛纳斯不屑一顾地说,他自己的高贵便足以夫妇同光。这姑娘小巧漂亮,看上去对婚事满足;她似乎全然明白梅赛纳斯别有偏好,愿意听其自然。我相信您会对她满意的。
您姐姐向您致以温情的问候,并托您给她的马尔凯鲁斯以同样的致意,她希望儿子已经是舅舅身边令人愉快的小同伴了。我也要向您致以爱,并请求您给我的提比略以同样的致意。您在罗马的亲人们等着您回来。
致驻扎在高卢行省纳博讷的盖乌斯·屋大维·恺撒,仆人及忠诚的朋友斐德若敬禀。我称您为盖乌斯,因为我要谈一件家事。
您女儿尤利娅的学习进步迅速,以此看来,我很快就要跟不上她,有负您的期望。我并不情愿这么说,因为您知道,我和她情同父女。您果然证明了我是错的。我曾怀疑女孩子较之于地位相当的男孩子进步不会那样快,那样游刃有余,兼备勤勉与悟性。实在地说,在您好心交给我辅导的亲戚之间的同龄孩子当中,数她进步最快,才十一岁就直奔须另请明师的程度了。她写起希腊语文章来,轻而易举;她娴熟掌握了我让她学习的修辞学精要,虽然我教给她这套不合淑女身份的学问,在她的同学之间引起了小小的非议;您的朋友贺拉斯也偶尔帮助她熟习他母语里的诗篇,因为我虽然通晓这部分文学,还不够资格教导您的女儿。据我看来,她对涵养女德的课程兴趣一般——她的乐器学习差强人意,而她的举手投足虽有一种天然的风致,她却并不喜欢一板一眼的舞蹈课;但我也猜想,这一类趋附时尚的才具本就出乎您本人的兴趣。假使我见识短浅,以为您爱听奉承话,我就该装出不感到惊讶的样子,说世界共主、天神之子的女儿理应具有这样的资质。但我们都知道她有一副坚强的性格,与众不同。
因此,我建议她的教育应当及早转托于一个比我聪明博识的人,那就是和您亦师亦友的阿瑟诺多鲁斯。他了解她的头脑,两人性情相投,而且也同意了接受这个我擅自提议的任务。就我所知,他会给您写信谈另一件事情,同信也会谈及他在这方面的想法。
希望您的高卢之行顺遂,让您和女儿尽快团聚。她跟从我学习的时候,唯独是她对您的殷切思念才会让她分心。盖乌斯啊,我是科林斯的斐德若,是您诚挚的仆人——自信也是您的朋友。
阿瑟诺多鲁斯向屋大维致以问候。我赞同(这想必在你意料之中)你在高卢建立学校制度的决定。你的看法很对,如果当地人要归向罗马,他们必须掌握罗马的语言,并借此了解这些即将把他们带向勃兴的历史与文化。神明在上,但愿罗马这里的时髦俗物——其中一些人你乐意以朋友称之——能像你对边地臣民教育的关怀那样对待自己子女的教育。也许有朝一日,他乡的人会比我们这些留在首善之区的人更具有罗马人的风范。
关于师资的充实,教员并不难觅得;倘若你希望,我可以提出一些具体的建言。自从你给国家带来和平与一定程度的繁荣以来,学问就在必定成为你师资来源的阶层里蓬勃发展,尽管蓬勃一词也许含有夸大。概而言之,我会建议:第一,你别依靠那些轻松地怀有理想的富裕年轻人,他们孤身到了行省里,热情几乎肯定会破灭;第二,你尽量从本民族中选取教师,别依靠希腊人、埃及人或其他人,因为学子们如果真的要领会罗马文化,起码得知道罗马人长什么样子;第三,你别依靠奴隶,甚至也别一面倒地依靠释奴来充实你提到的那些教职。我想你一定明白我为何这样建议。我知道,如果一个奴隶学问够好,就可以给他高于士绅的地位,这是罗马的传统。在罗马,只要他能发达,就也无妨保持奴隶的身份;然而他在高卢不会找得到如同罗马那种窃国自肥的机会,因此会忿忿不平。你自己知道,有不少奴隶,尤其是博识而富裕者(我们的朋友斐德若当然不在此例),对罗马及其风俗嗤之以鼻,对于那种他们未曾选择将自己赎出的境况甚至是厌恨的。简言之,高卢不会有此间错综运行着的、迫使他们遵守某种秩序的各种势力。我向你保证,不拘城乡,会有足够的意大利人为了体面的薪金和不错的荣誉,而乐于接受你的使命。
至于你女儿的事情,斐德若已对我说过,我也同意了。我猜你会首肯的。既然我已经教导过屋大维家族的许多成员,如果你另聘他人就会显得不妥当。你是世界的主人,这我并不关心;你在这件事情上依然要由我做主;我希望在尤利娅学业的最终阶段亲自予以指点。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到了潘达特里亚这个岛不久,我就养成习惯在黎明前起床,观望东方破晓的初光,一望便是几年。这样守望晨曦几乎成了一个仪式;我会在朝东的窗子前静静坐着,目测光线从灰到黄到橙到红的变化,最后失去颜色,变作一种照临世界的不可想象的澄辉。光明注满房间以后,我会用上午的时光来阅读一册我获准从罗马带来的藏书。这一室的藏书属于我享有的极少数的奢侈待遇;然而无论再给我什么,也恐怕只有它能让这流放生活将就过得下去。因为我重新回到了自己离弃多年的学习中,如果我没有被抛到这样的寂寞中,我可能也不会重新拾起它来;有时我简直觉得,企图惩罚我的世界对我做了一桩它想象不到的善行。
我想到,这样的守望和这样的学习,是多年以前我曾经习惯的一种例课,那时我才不过是个孩子。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决定让我放下童蒙的功课,接受他从前的老师阿瑟诺多鲁斯的教导。在此之前,我除了在李维娅的监督下接受给女子的教育之外,就只练习过希腊文与拉丁文的阅读和写作,这些我学来轻而易举;也练习过算术,这我学来轻松而无聊。那种学习是从容安闲的,我的老师每天任我招之则来,不拘钟点,我也无须依循严格的课程表。
但是阿瑟诺多鲁斯,这位严格而不留情的老师,却第一次让我憧憬起自己之外、家庭之外,甚至罗马之外的世界。他带的学生很少——屋大维娅的儿子们,包括她亲生的和继养的;李维娅的儿子德鲁苏斯和提比略;还有我父亲多名亲戚的儿子们。我是当中唯一的姑娘,年纪也数我最小。我父亲已经向我们大家表明,一切由阿瑟诺多鲁斯做主;不管学生们的家长拥有什么名位职权,一切都凭阿瑟诺多鲁斯说了算,他就是终极的权威。
我们必须黎明前起床,第一个钟点便在阿瑟诺多鲁斯的家里集合,背诵前一天给我们布置的功课——荷马或赫西俄德或埃斯库罗斯的诗句;我们要尝试用这些诗人的风格来写作;中午有一顿简便的午餐。下午,男孩子们投身于修辞术和雄辩术的练习,并研读法律;鉴于这些学科不适合女子,我可以将时间用于研读哲学、阐释我自选的任何拉丁文或希腊文的诗、采用当下吸引我的任何题材作文。近黄昏时,我下学回家,以便我在李维娅的指导下操持家务。渐渐地,下学成了使我愈发厌烦的事情。
因为随着我体内开始发生让我成为女人的变化,我的心灵也开始变化,让我渐渐对一个我未曾想象过的境域有了憧憬。后来,阿瑟诺多鲁斯和我成了朋友,我们常说起罗马人不屑于任何不能达到实际目标的学习,他便告诉我,在我出生一百多年前,元老院曾经下令将所有文学和哲学的教师驱逐出罗马,只不过那道政令无法执行。
如今看来我当时是快乐的,也许,我一生最快乐的就是那时候;但是那种生活不出三年就结束了,我得成为一个女人了。我被逐出了一个我刚打开眼睛的世界。
iii.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致阿尔比乌斯·提布鲁斯(公元前25年)
亲爱的提布鲁斯,你是个好诗人而且是我的朋友,但你是个傻子。
我要尽可能直白地说出来:你不要写诗祝颂年轻的马尔凯鲁斯与皇帝之女的婚姻。你问起我的建议,现在我像命令一样强硬地给你建议,原因陈述如下。
第一,屋大维·恺撒早已表示——包括面对和他私交亲厚的我与维吉尔——他极不情愿我们在自己的诗中直接或间接地谈说他任何一位家人的私事。这是他执着坚持的一个原则,我也理解这一原则。尽管你做了相反的暗示,他对妻子和女儿都依恋很深;他不愿批评给她们以赞美的劣诗,也不愿称赞可能会冒犯她们的好诗。再说,他生当乱世而继承大统,负担着守土治国的艰难重任,他的家庭生活可谓是他唯一的休息。他不希望这样的休息遭受威胁。
第二,你的天赋才华并不在你描述的这条路子上,你用这题材很可能写不出一首好诗来。我欣赏你写淑女朋友的诗,并不欣赏你写自己的朋友兼统领梅萨拉的那些诗。用一个危险的题材来写一首平庸的诗,这是明知故犯的愚蠢。
第三,即便你可以将自己天赋的倾向扭转到另一条路子上,你信上流露不多的态度也让我深信,你最好别将计划付诸实施。因为没有人能用一个他心存疑虑的题材写出好诗;没有诗人能凭借意志打消疑虑。朋友,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指责你的疑虑;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假使我要自己去写你打算写的这么一首诗,我可能会发现自己有同样的疑虑。
但我相信我没有。你暗示你猜想皇帝对他女儿的感情有些冷漠,而他缔结这场婚事,是在出于国家的目的而“利用”她。后者也许是事实;前者则大谬不然。
我认识屋大维·恺撒超过十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俩是真正的平等交往。就像朋友会做的那样,当我看来他值得称赞时,我曾经称赞他;当我判定他值得怀疑时,我曾经怀疑他;当我相信他应当受批评时,我曾经批评他。这些都是我彻底自由、完全公开的举动。我们的友谊并未受损。
因此,我现在对你说这件事,请你明白我的陈述是跟从前和将来都一样自由的。
你不了解屋大维·恺撒对女儿用情之深;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对她的爱过于深厚。他亲自过问她的教育,其关心超过一个不那么繁忙的父亲对儿子的付出;他也不甘心让她的学习局限于纺纱缝线、唱歌拨琴,以及多数女子念书大抵能达到的浅识文墨。尤利娅的希腊语如今比她父亲更好;她对文学的了解不同于流俗;她师从阿瑟诺多鲁斯研习了修辞术与哲学,此人的智慧与学问甚至能使你我也受益,亲爱的提布鲁斯。
在他不得不远离罗马的这些年间,他女儿每周都能接到父亲寄来的书信;这些信我看见过一部分,上面表露的关切之情令人动容。
在他偶尔摆脱工作,能够享受居家生活的时光里,他将大量的时间倾注在女儿身上,有人会对此不以为然。在她面前,他的一举一动极其简单,又极其快乐。我见过他和她一同滚铁环,仿佛他也是个孩子,又让她像骑马似的骑在他肩膀上,还捉迷藏;我见过他俩在台伯河的岸边一同垂钓,钩上来一条小小的太阳鱼便开怀大笑;我还见过他俩形影不离地走在家宅外的田垄上,采摘野花来布置晚餐的桌子。
如果你灵魂中属于诗人的部分存有怀疑,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打消的,不过我可以将怀疑从你属于男子的心思中抹去。你知道,如果另一位父亲给女儿拣选了像马尔凯鲁斯一般富裕而有希望的青年,你会为他的远见和关心而叫好。你也知道由于尤利娅“青春年少”,换一种情形,她的婚姻会引起另一番关心。当你向那位(你称为黛丽亚以掩饰其身份的)夫人展开有损其德行的攻势时,她什么岁数?十六?十七?更为年轻?
亲爱的提布鲁斯,我奉劝你不要写这首诗。别的题材还有很多,能找到题材的地方也有很多。如果你希望保住皇帝的敬意,继续写有关你那位黛丽亚的诗吧,你那么擅长写她。我向你担保屋大维常读这些诗,欣赏备至;也许这样说会让你难以置信,但他读诗的时候,欣赏的是好文笔,不重视赞美。
i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这一生有过三个丈夫,一个我都不爱……
昨天早上,我心绪茫然,写下了这些话;我久久寻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它们的意思。我只知道,这疑问在我的人生中姗姗来迟,来到的时候,它已经无关紧要了。
诗人都说,青春是热血如沸的日子,是爱的时辰、激情的瞬间;随着年龄增长,一次次智慧的冷水浴就会治愈这场热病。诗人错了。我在人生很晚的时候才懂得爱,那时我已经把握不住它了。青春是无知的,青春的激情空泛无物。
十四岁的时候,我被许配给表兄马尔凯鲁斯,他是我父亲的姐姐屋大维娅的儿子。也许是我的某种无知吧,或者也是一切女人的某种无知使然,这场婚姻当时在我看来无比平常。自从我记事以来,马尔凯鲁斯就跟别的屋大维娅和李维娅的孩子一样,是我们府里熟悉的一个身影;我和他一起长大,但我不了解他。如今,近三十年以后,他的性情,甚至他的外貌,我已经印象浅淡。他大约是个高个子,有屋大维家族的金头发。
但是我记得父亲给我发来一封信,告知我的婚事。我记得那语调。他像是在给陌生人写信一样,语调浮夸而生硬,丝毫不像他。他来信的地方是西班牙,他在那边平定边疆的动乱已将近一年,马尔凯鲁斯虽然才十七岁,也陪同他执行军务。信中说,他被马尔凯鲁斯的坚毅和忠诚折服,同时他也关心女儿的终身,要将她托付给一个品质有口皆碑的人,他深信,联姻十分符合我本人以及我们家族的利益。他祝我幸福,为他无法在罗马主持婚礼而道歉,但是说会恳请友人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代他主婚。他告诉我,李维娅会指导我所要做的准备。
我十四岁,觉得自己是成年女子;我受的教育让我这么觉得。我做过阿瑟诺多罗斯的学生,又是皇帝的女儿,又出嫁在即。我相信我的行止一派淑雅慵懒的姿态,以至于这种淑雅慵懒几乎就成了真的;我对我渐渐走进的世界没有警觉。
马尔凯鲁斯仍然是个陌生人。他从西班牙回来,我们一如既往,只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婚礼的安排进行着,我们的表现却像是我们与自己的命运无涉。当然,我如今知道,我们确实与它无涉。
婚礼是老式的。马尔凯鲁斯当着各位见证人的面,送给我一件礼物——镶嵌西班牙珍珠的一个象牙匣子,我道着仪式的套话接了过来。婚礼前一夜,我由李维娅、屋大维娅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陪着,向我童年的玩具告别,能烧的烧给了家庭祀奉的诸神;当夜更晚的时候,李维娅代替我的母亲,给我编成六根发辫,表示我已经是成年女人,再拿白羊毛带子绑好。
我迷迷蒙蒙地行了婚礼。宾客们和亲属们聚集在院子里;祭司们说了祭司说的话;文件签了名,做了见证,双方各执一份;我讲了该讲的话,将终身托付给我的丈夫。晚上,宴会之后,李维娅和屋大维娅依照礼俗,给我穿上新嫁娘的长袍,领着我去了马尔凯鲁斯的卧室。我不知道自己有何预想。
马尔凯鲁斯坐在床沿上打呵欠;新娘的花儿随便撒了一地。
“很晚了,”马尔凯鲁斯说,又用我们幼年时使用的声音添了一句,“睡觉吧。”
我在他旁边躺了下来;我一定在瑟瑟发抖。他又打了个呵欠,翻身背对我,须臾入眠。
我嫁为人妻的生活便是这样开始的;我和马尔凯鲁斯的婚姻维持了两年,这一切大致没有变化。前面说过,我差不多将他忘了;没什么理由我要记得。
v.书信 李维娅致在西班牙的屋大维·恺撒(公元前25年)
李维娅向夫君致以柔情的问候。我遵照了您的指示;您女儿嫁了,她很好。此事且不多言,我要赶快写到更令我忐忑牵挂的事情——您的健康。因为我听说(别要我说出消息的来源)它较之于您向我透露的更不稳定,我便开始理解您为何迫切地希望看到女儿安然出嫁,同时我也比先前更加羞愧于我对婚事的异议,那一定给您带来了不快乐,我为此感到戚然。请相信我的怨怼已经消释,而且,我对我们的婚姻及其义务的骄傲感,也终于平复了我这母亲寄托于亲生儿子的野心。您是对的;马尔凯鲁斯承祧了克劳狄乌斯、尤利乌斯与屋大维三个家族的名字,我的提比略却只带有克劳狄乌斯这一家的名字。您做了明智的决定,一如往常。我有时会忘记我们的权威没有它表面看来的那么稳固。
我请求您从西班牙回来。那边的气候显然会诱发您动辄发作的热病,在那样蛮荒的地方,您也得不到合宜的照料。您的医者同意我的看法,并以其专业知识附和我出自感情的恳求。
马尔凯鲁斯本星期就会回到您那边。屋大维娅向您致爱,也请求您留心她儿子的安全;为妻的也向您致爱,她在为您的康复和儿子提比略的安康祈祷。请回到罗马来吧。
vi.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 致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 发往那不勒斯(公元前23年)
亲爱的维吉尔,我呼吁你尽快到罗马来。我们的朋友从西班牙返回以后,健康每况愈下,如今病得很重。他发烧不退,无法起床,身体消瘦到皮肤看似蒙在柴棒上的布。虽然我们全都强作笑脸,但都在担心他即将不久于人世。我们没有欺瞒他;他也感到自己生年将尽,已经把手头的军队与国家税收的档案托付给共事的执政官,印鉴则交给了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以便他的权威能被适当地继承下来。只有他的医者、亲密朋友与至亲家属可以待在他身边。现在他变得无比平静,仿佛希望最后一次体味他此生在心中最珍重的一切。
梅赛纳斯与我两人都在帕拉蒂尼山上他的私宅里待了一些日子,以便在他要帮忙或安慰的时候,我们能在左近。李维娅照顾着他,像他一向佩服她的那样尽职尽责,无微不至;尤利娅照他受用的那样,当着他发笑,打趣他,离了他眼前的时候哭得可怜之极;他与梅赛纳斯怀恋地谈起他们的青年时代;而阿格里帕那么坚强的人,和他交谈时都难以保持镇静。
虽然他不会出面要求,也没有这样开口,但我知道他希望你在这里。有时他疲倦到不能和家人谈话,却会让我给他念一些他最欣赏的我们写的诗;昨天他回忆起击败埃及军队之后,从萨摩斯回来时那个幸福而胜利的秋天,那仅仅是几年前,我们全都在一起,你将完稿的《农事诗》念给他听。他还相当平和、不带自怜地对我说:“如果这回我死了,最大的一个遗憾,就是没有能等到我们的老朋友完成关于我们建立城邦的诗篇。(这部作品是维吉尔的十二卷史诗《埃涅阿斯纪》(aeneid),它以荷马史诗为范本,讲述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在故国沦陷后流浪各地,辗转来到意大利,最终成为罗马人祖先的故事。第六卷写到埃涅阿斯在女先知带领下进入地府,在那里预见了罗马的未来与奥古斯都的盛世。)你觉得他听说了会满意吗?”
虽然我简直无法说话,我仍说道:“我的朋友,他肯定会满意的。”
他说:“那么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
“您康复以后,我会告诉他的。”我说。
他现出微笑。我已无法强抑自己,找了个借口,退出他的房间。
你知道,一切也许就在旦夕之间。他没有痛苦,神志也还清楚,但他的意志正在跟着身体消亡。
本星期之内,如果他没有好转,他的医者(名气很大的安东尼·穆萨,然而我怀疑他的能力)打算采用一种终极而猛烈的治疗。我吁请你在那最后一搏之前过来见他。
vii.医者安东尼·穆萨给助手们的指示(公元前23年)
浴缸的准备。三百磅的冰,于预定钟点送至屋大维·恺撒皇帝的住所。此物可从坎帕纳大道上阿西尼乌斯·波利奥的仓库获取。冰须破为拳头大小的碎块并验看之,不带沉渣者方可使用。在盛水八寸深的浴缸中,放入此物二十五块,静置到完全融化。
药膏的准备。一品脱我的药粉,预先加两匙细研的芥籽在其中;在此混合物内添入两夸脱最佳的橄榄油,加热到临近沸点,然后放凉到与体温相等。
病人的治疗。病人全身除头部外须完全浸泡在浴缸冷水里,在水中待的时间以缓慢计数至一百为准。然后将病人移出浴缸,用预先放在热石上面加温的未染色的羊毛毯子裹身,裹到他大量发汗为止。此时,须在病人全身涂上备好的油膏,然后让他回到预加了足量冰块并恢复到原本寒度的浴缸里。
治疗应反复进行四次,过后病人可以休息两个钟点。此一治疗程序须持续至病人退烧时。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父亲从西班牙回到家里时,我马上知道了我婚姻的缘由。他在西班牙一病不起,未曾指望自己能挨到旅程终结,重见亲人;为了保障我的前途,他将我交给马尔凯鲁斯;为了保障他口中的“另一个女儿”的前途,他将罗马交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我和马尔凯鲁斯的婚姻大致止于程式;严格地说,我破了处女之身,但是这场结合没有怎么触动我,我仍然是个女孩子,或近乎是个女孩子。我是在父亲病重期间才成了女人的,因为我看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知道了它的气味,它近在眼前。
我记得我在哭泣,知道只有我小时候才熟悉的父亲要死了;我领会到离丧是人生之常。这是一个人无法传给另一个人的领会。
然而我试图将我的领会传给马尔凯鲁斯,他是我丈夫,我这样做也是合于妇道的。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我,然后说无论多么不幸,罗马能承受损失,因为皇帝有远见,对国事做了妥善安排。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丈夫冷漠无情,也清楚他自视为我父亲的权力继承人,已然预见自己成为皇帝的前程;现在我知道,即使他冷漠无情、野心勃勃,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自幼受的教育让他只晓得那种人生。
我父亲从濒死的疾病中康复,被世人看作一个奇迹,他们归因于他的神格,因此是天道使然。医者安东尼·穆萨施行他最后的急救治疗时——他的名字后来成了这种疗法的名字——我父亲的葬礼已经在悄然安排。然而他被救活了,开始慢慢地康复,到了夏末,他体重有所增加,也能每天在我们府邸后面的花园里走几分钟。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归还了交托给他的斯芬克斯印玺,元老院下令罗马举行一个星期的感恩和祈祷仪式,意大利各地的乡人在十字路口竖立他的雕像,庆贺他的健康,并以此护佑途上的旅人。
我父亲的身体状况重新明朗起来时,我丈夫马尔凯鲁斯却由于同一种热疾而病倒,一连两星期,发烧越来越厉害,最后医者安东尼·穆萨嘱咐采用救了我父亲性命的同一种疗法。又过了一星期,就在举世欢庆皇帝康复之际,马尔凯鲁斯死了;我成了一个年方十七的寡妇。
ix.书信 普布利乌斯·维吉尔·马罗 致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公元前22年)
我们的朋友屋大维的姐姐仍然在悼念儿子;时间没有让她消泯伤痛,那是时间唯一的礼物;而且,我希望给她心灵带来一点安慰的卑微努力,也怕是收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屋大维因为知道我有感于他外甥之死而写了首诗,上星期敦请我再次前来罗马,让他能听我朗诵这篇创作;我告诉他我打算将此诗纳入那部关于埃涅阿斯的长篇作品——他对完成的部分溢美有加——他便提出,让姐姐知道她儿子如此受罗马人民的敬重,会长存于他们的记忆之中,也许能够使她稍感安慰。因此他邀请了她出席朗诵会,也让她知道了这场合的主题。
屋大维府上只有几人出席——不消说,有屋大维自己与李维娅、他女儿尤利娅(她青春少艾的孀居令人不堪多想)、梅赛纳斯与特伦提娅,还有屋大维娅,她像一具行尸般走了进来,苍白可怖,眼睛底下有浓浓的阴影。不过她一如既往地外表镇静,也和善体贴地对待能宽慰她的人。
我们轻声谈了半晌,回忆马尔凯鲁斯;有一两次,屋大维娅几乎现出微笑,仿佛是出神地想起了儿子的一个可爱的细节。然后屋大维便请我向他们朗诵我写下的诗。
你熟悉这诗和它在我书中的位置,不必我重述了。无论这诗当前的样子带有什么缺点,那场面很动人;一时间,我们看见马尔凯鲁斯再次行走在生者当中,在朋友和国人的记忆里音容如昔。
我诵完全诗,场上寂静无声,随后有轻轻的私语。我看着屋大维娅,希望能从她脸上看见除了悲伤,还有她体会出我们的关怀与骄傲而感到的安慰。但我看不见那脸上有安慰。我看见的无法真切形容;她的眼睛幽幽闪烁,像是在她头颅深处烧着,张开的嘴唇露出牙齿,可怕地似笑非笑。在我看来,这神情几乎是纯然的憎恨。然后她发出一声高音而无调的小小尖叫,身子一歪,倒在躺椅上失去了知觉。
我们赶到她跟前;屋大维按摩了她的双手。她慢慢醒转过来,女眷们扶着她走了。
“我感到歉疚,”我最终说,“早知道这样——我本来以为能给她一点慰藉。”
“请不要自责,我的朋友,”屋大维安静地说,“也许你到底给了她一种慰藉,一种我们都看不到的慰藉。我们终究也不知道我们行事的效果,无论好坏。”
我已经回到了那不勒斯,明天就会重新笔耕。但是我对所做的感到苦恼,也忧念着那位为国家牺牲极大的夫人将来的幸福。
x.书信 屋大维娅致屋大维·恺撒 发自韦莱特里(公元前22年)
亲爱的弟弟,我昨天下午到了韦莱特里,安全但疲倦,后来一直在歇息。我的窗下,就是我们小时候玩耍的花园。至少在我眼里,这儿如今有点杂草丛生之感;大部分的灌木都因为冬季而枯萎着,山毛榉需要修剪,那些老栗子树有一株已经死了。不管怎样,凝视这个地方,回想多年前我们不知世事、无忧无虑的往昔时光,这是愉快的。
我写信给你是为了两件事情:第一,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我们的朋友维吉尔向大家朗诵关于我亡子的诗,为我的举止,请接受我迟迟而来的道歉;第二,我要提一个请求。
下次你有机会和维吉尔通信或谈话,可否明确地代我请求他的原宥?我的行为是无意的,倘若让他以为我是不领情,我会深觉可惜。他是个优秀而文雅的人,我不愿他觉得我对他存有偏见。
但是我更加关心的是我要向你提出的请求。
从我记事以来我便一直生活在繁忙的人世间,现在我希望你准许我隐退,俾能在宁静孤独的乡间安度余生。
有生以来,我一直尽着家庭与国家要求我尽的义务。我自愿地行使这份义务,即便它与我性情相违的时候也依然如此。
童年和少女时代,我在我们母亲的指导下操持家事,甘愿而愉快;她过世以后,我为你更完全地担起了这些责任。当我们的事业要求我们与尤利乌斯·恺撒的敌人和解的时候,我让自己嫁给了盖乌斯·克劳狄乌斯·马尔凯鲁斯,他去世之后,我成了马克·安东尼的妻子。我尽了我的能力,做马克的好妻子,同时继续做你的姐姐,对我们家恪守本分。马克·安东尼与我离婚,自己去闯荡东方之后,我将他别的婚姻所生的孩子们抚为己出,包括那个你现在赏识的尤卢斯·安东尼;他去世之后,我又抚育了克莉奥帕特拉和他生的、活到战后的孩子们。
我对你的两任妻子都以姐妹相待,虽然第一个脾气太坏,对我的善良不领情,第二个自己野心太大,不相信我会对我们共同的事业尽责。我腹中诞下过五个孩子,为我们家族,也是为罗马的将来。
现在我的头胎和唯一的儿子马尔凯鲁斯,在为你服务时身故了;我心爱的二胎、他妹妹马尔凯拉的快乐,又由于你必要的策略而不能保住。你选择我的一个孩子来成全你功业的延续,倘若在十五年前——哪怕是十年前,这会让我自豪。但现在我觉得我的自豪是虚妄的,我也无法令自己相信,声望与权位的占有就值得付出其中的代价。我女儿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婚姻是快乐的;我相信她爱着他;我觉得他喜欢她。你提议让两人离婚,这会叫她不快乐,并非因为她会失去婚姻带给她的权位与名望,而是因为她会失去一个令她尊敬并依恋的男人。
亲爱的弟弟,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为你的决定争执;你是对的。你的继位人和你的女儿同一条心,这是恰当的也是必要的,不管是借助于联姻抑或父辈血统。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你的朋友和副手当中最有才干的人。他不单是我的女婿,也是我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他始终会是我的朋友。
因此,让我提出无怨无尤的请求吧:对这次离婚予以许可之后,我不必再做与公众生活有关的事情。我予以许可。现在我希望退出在罗马的家庭,留在韦莱特里安居读书,越久越好。我没有放弃你的爱;我没有放弃我的孩子们;我没有放弃我的朋友们。
但是那个可怕的晚上,维吉尔向我们朗诵他的马尔凯鲁斯诗篇时,我被勾起的感情依然在我心头,终此一生都会在我心头;那仿佛是突然之间,我第一次真正看见了你身陷其中的世界,看见了我身在其中却浑然不觉的世界。人还有别的活法,别的世界,或许比较卑微、比较默默无闻——但是在漠然的众神眼中又有什么分别?
虽然现在言之尚早,但再过几年,我就会达到不适宜再婚的年龄了。请给我这几年吧;因为我不希望结婚,老了也不会后悔自己没有结婚。我们称为自己的婚姻世界的那个东西,如你所知,是一个根据必要性而捆绑的世界;我有时觉得,最卑贱的奴隶所拥有的自由都比我们女人的自由强些。我希望在此地打发我的余生;我会欢迎儿孙们前来探望。未来的宁静岁月里,也许我能从自己身上或书籍当中找到某种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