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尤利娅笔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在认识的妇女之中最佩服李维娅。我从来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但是她一向待我坦诚而礼貌。虽然有我这么一个人在就会妨碍她实现野心,而且她也不掩饰她对我怀有无涉私仇的敌意,但我们相安无事。李维娅彻底了解自己,清楚知道自己的本性;她生来貌美,不带虚荣地利用自己的美丽;她性情冷漠,因此能极其成功地假装温情;她野心勃勃,将自己不错的智力全部用于推进她野心的目标。倘若她是男子,我不怀疑她会比我父亲更加心狠手辣,也更少受到恻隐之心的折磨。以她的本性说来,她绝对是个令人叹服的女子。
尽管我那时才十四岁,不懂个中因由,我知道李维娅反对让我嫁给马尔凯鲁斯,认为这桩婚姻会几乎致命地阻挡住她儿子提比略的继位之路。马尔凯鲁斯与我成婚之后很快身故,当时她一定又野心复燃,感到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遇。因为法定的守丧月份还没有结束,李维娅就来找我了。此前数星期,我父亲拒绝了饥馑发生后授给他的意大利独裁官一职,然后借口叙利亚有事务,识相地离开了罗马,以免元老院和人民由于遭他拒绝而愈加颓丧。这个策略是他一生经常使用的。
照着她的习惯,李维娅直入主题。
“你守丧的日子很快就要完了。”她说。
“嗯。”我答道。
“然后你就有自由再次结婚了。”
“嗯。”
“年轻寡妇久不再嫁是不适宜的,”她说,“于礼俗不合。”
我大概没有接话。哪怕在当时,我也一定感到我的寡居和我的婚姻一样徒具外形。
李维娅继续道:“你是否伤感太深,不愿看到婚姻的前景?”
我想到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会尽我的本分。”我说。
李维娅点了点头,仿佛预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当然,”她说,“是应该如此……你父亲对你谈起这事了么?他来信没有?”
“没有。”我说。
“他肯定正在考虑。”她顿了一顿,“你要知道,我现在是替自己说话,不代表你父亲。但如果他在这里,我会得到他的同意。”
“嗯。”我说。
“我待你一向如同亲女儿一样。”李维娅说,“在可能的范围内,我做的事情没有违背过你的利益。”
我等待。
她慢慢地说:“你觉得我儿子可有一点使你喜欢?”
我仍然不明白。“你儿子?”
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小手势。“当然是提比略。”
我不喜欢提比略,从来就不喜欢,不知什么缘故。后来我明白那是因为他总是从别人身上发现他不愿在自己身上认出的坏德性。我说:“他向来不喜欢我。他觉得我性情反复,喜怒无常。”
“就算是真的,那也无妨。”李维娅说。
“他与维普撒尼娅已经有婚约了。”我说。维普撒尼娅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女儿,虽然她比我年轻,但她几乎是我的朋友。
“同样无妨。”李维娅依然不耐烦地说,“这种事你是知道的。”
“嗯。”我说,也不再多言。我不知应该说什么。
“你知道你父亲宠爱你。”李维娅说,“有人觉得他对你宠溺过甚,但那一点于此无关宏旨。关键在于什么,你也知道,那就是他对你的话比大多数父亲对女儿的话更为重视,十分不愿拂逆你的心意。你的心意在他心目中极有分量。所以,倘若你不感到嫁给提比略的想法令你不畅快,最好是你来让你的父亲知道。”
我没有言语。
“话又说回来了,”李维娅说,“倘若你觉得这主意讨厌之极,请帮我个忙,现在就让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你明一套暗一套。”
我感到天旋地转,无言以对。我说:“我必须服从父亲。我不希望让你不悦。我不知道。”
李维娅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处境了,感谢你。我不会再拿这事烦你了。”
……可怜的李维娅。我相信她当时认为依此安排,她的意愿将会取胜。但那一次她估计错了。那也许是她一生最痛苦的打击。
ii.书信 李维娅致屋大维·恺撒 发往萨摩斯岛(公元前21年)
我一向凡事遵从您的旨意。我作为妻子谨守妇道;我作为朋友谨守您的利益。就我所知,我只有一个方面对不住您,也承认它关系重大:我没有能够给您生下一男半女。如果那是个缺点,也是不由我做主的;我提议过离婚,但相信是出于对我这人的感情,您多次拒绝。现在我却无法肯定这份感情了,我感到焦灼不安。
尽管我有理由觉得,相比只是您外甥的马尔凯鲁斯,您应该感到我的提比略更像是您的儿子才对,但我也原谅了您的选择,因为您当时生病,也因为您辩解马尔凯鲁斯流着克劳狄乌斯、屋大维与尤利乌斯三个家族的血,而提比略只有克劳狄乌斯一家的血液。我甚至原谅了现在看来是您对我儿子的侮辱;如果您在他年纪轻轻时就判定他显出了性格的不稳定与行为的放纵,那么我想指出,一个小伙子的性格并不是他长成以后的性格。
但现在您的铺排已一清二楚,我无法对您掩饰我的怨怼。您拒绝了我的儿子,因此也拒绝了我的一部分。而且您给自己女儿的是一个父辈,不是一个丈夫。
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他是您多年的朋友;我对他本人没有恶感。但是他出身寒微,他具有的任何美德都只与他自己有关。这样一个缺乏家世的人居然执掌大权,成了皇帝的副手,这也许曾经令世界感到莞尔;现在他被指定为继位人,因此几乎与皇帝平起平坐,世界将不再莞尔。
相信您明白我近来处境的艰难;全罗马都一度指望提比略会与您的女儿缔结婚约,照事情正常的进展,他在您的生涯里将会有个地位。现在您不给他这个地位。
您女儿婚事期间,您始终留在海外,就像她第一次结婚时那样——是情势抑或选择使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会继续对您恪守本分。我的房子会继续是您的房子,对您和您的朋友们敞开。我们在共同的事业中如此紧密相连,别无他途。我还得尝试继续做您的朋友;我从前没有对您虚伪,将来也不会如此,无论是在思想、言辞或行动中。但您要知道,此事给我们造成的距离,比您驻跸的萨摩斯岛更远,以后也会是这样。
您女儿已嫁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迁居他的府第;如今她是她童年玩伴维普撒尼娅·阿格里帕的母亲。您的外甥女马尔凯拉失去了丈夫,如今跟您姐姐住在韦莱特里。您女儿看上去对她的婚姻满意,想必您也如此。
iii.传单 雅典的提马格尼斯撰(公元前21年)
君可知恺撒府里哪位更气盛——
是那位世人皆称皇帝和至尊的,
抑或是那位依礼俗应该做他
柔情的贤内助、出厅堂入卧房都一般
尽责的人?看如今统治者如何被统治:
灯火摇摇,宾主喧喧,
笑声比醇酒流荡更迅速。他向
他的李维娅说话,她充耳不闻;
他再说,一个微笑又令他打住。
据说是他不肯给她一根戏杖子(原文bauble可指小丑的戏棍,代表权杖。),
怎么却像是台伯河已被寒冰封冻!(原诗含有文字游戏,以“台伯河”(tiber)与“封冻”(agrip in ice)分别嵌套了提比略(tiberius)与阿格里帕(agrippa)的名字。)
但是,被统治或统治者,都不大相干。
看哪,某个莱斯比娅从角落投来的一瞥
叫火炬也黯淡;明艳的黛丽亚们
蹙眉于躺椅之间,在微光中都露着肩膀;
但是他全都不屑一顾。因为他朋友的
妻子大胆放肆地来了(这朋友没看见,
因为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
火光下起舞的少年)。干吗不?世人的
统治者心想。梅赛纳斯一向慷慨地
付出他的时间;这另一个小东西
他从来不用,当然不会吝惜不给。
iv.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 致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 发往阿雷佐(公元前21年)
你鼓励并襄助过的、不智地付出友谊并引见到我们朋友府上的提马格尼斯,就是谤诗的作者,正如你猜想的那样。他除了是个忘恩的客人,诗句也蹩脚以外,还极其轻率愚蠢;他一边对那些他以为会佩服他的人吹嘘自己的作为,一边对那些不会佩服他的人试图保密。他同时想要成名的责任与匿名的快乐,这显然不成。
屋大维知道他的身份。他并未行动,只是(说来多余)他家从此不欢迎提马格尼斯了。他要求我向你保证,他认为你在这场背叛中完全没有责任;在此事上,他就像关心他自己一样关心你的感受,希望你没有遭受太多尴尬的苦恼。他对你温情的问候一如从前;他对你不在罗马感到遗憾,而对你决定在缪斯跟前花费时间,又感到温柔的妒忌。
我也如此,遗憾不能多多见到你;但我相信我甚至比我们的朋友更充分明白,你远离这座充斥喧嚣与恶臭的奇特之城,在宁静美丽的阿雷佐必然感到的满足。明天我就要返回我在第艮提亚河畔的小房子,河水的低吟会安抚我的耳朵,让我最终从噪音回到语言。这些事情在那里会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从你避世的地方看来,一定早已是这样了。
v.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公元前21年)
亲爱的老朋友,你这些年来的热情描绘是十分准确的——这是最不寻常的城市,处于最不寻常的时代。如今人在此地,我觉得这里就是有生以来我的命运要我抵达的地方,只是我不能哀叹命途多舛,没有早些让我开眼。
也许你知道,近年我越来越受到希律的重用,他自知他能统治犹太一地,全然是由于屋大维·恺撒的保护;现在我又奉希律之命来了罗马,这使命的不同寻常之处,我稍后自然会向你说明的。暂时我只想说,为了完成使命我必须觐见屋大维·恺撒本人,这令我战战兢兢。因为尽管你在给我的信上常提起你和他相熟,他的盛名与威权还是盖过了你保证的力量。我毕竟曾经替埃及的克莉奥帕特拉做过孩子们的教师,那是他的敌人。
但是又一次给你说中了,就像你向来说中的那样;他立即使我放松下来,问候我的态度之亲热,超出了我作为希律使者的预想,他谈及与你的友谊,说你常常提起我的名字。素昧平生,我不愿马上向他提出我奉命前来的意图;因此,当他邀请我次日晚间去他的私宅宴聚的时候,我格外欣喜——我初次觐见他的地方当然是皇宫,听说他只有办公的日子会在那边。
你在信上对我谈过他家居朴素,我大概不愿置信。我在耶路撒冷的住所里的节制的豪华,会令这栋房子黯然失色;我见过生意不错的商人之家,也还考究些!我相信,他不只是为了提倡节俭才刻意示范;这个可爱而舒服的小房子会让他看上去像是个热心娱宾的东道主,而不像是世界的统治者。
让我效仿我们的宗师亚里士多德在我们从前研读的美妙《谈话录》(据学术界推断,亚里士多德本来有对话体的作品,今已佚失。)里所做的,为你描述场景,重现当晚的精华吧。
进餐已经结束了(三道佳肴,既不寒素也不考究,风味怡人)。兑好的酒倒在杯里,仆役们在宾客之间无声地穿梭着。聚会规模不大,只有屋大维·恺撒的亲友在座。半卧在屋大维身边的是特伦提娅,她丈夫梅赛纳斯这季节不在都城(我惋惜无缘和他一会),在北方专心研究文学;另一张躺椅上的是尤利娅,皇帝年轻貌美伶俐的女儿,和她的新婚丈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一个魁梧壮实的男子,虽然位高权重,在众人中间竟显得不伦不类;伟大的贺拉斯,年轻的脸周围须发灰白,有点矮胖,将先前给我们表演的叙利亚舞女拉到他身边半躺下,逗得她(紧张兮兮而欢欣雀跃地)笑了起来;提布鲁斯(因情妇不在身边而憔悴)捧酒独坐,失意而和善地看着同伴们;附近坐着他的恩主梅萨拉(据说他一度上了三雄的整肃名单,还曾经在马克·安东尼那边与屋大维·恺撒交战,现在却成了昔日敌人的座上客,轻松自在,宾主两欢!)还有你常常谈起的李维,他计划写成长卷的罗马史,头几册已开始在书铺里每见踪影。梅萨拉提议向屋大维·恺撒祝酒,他则提议向他殷勤陪伴的特伦提娅祝酒。我们饮了酒,交谈起来。东道主首先发言。
屋大维·恺撒 :诸位亲爱的老朋友,我要借此机会介绍我们的宾客。这位是我们在东方的朋友兼同盟、统治着犹太地方的希律遣来的使者,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他还是一位学者和名望甚著的哲学家,因此他共此欢聚,让我们感到加倍的欣喜。我相信,他要给大家亲自带来希律的问候吧。
尼古拉乌斯 :伟大的恺撒,您的热情好客使我诚惶诚恐,不才忝能与您闻名遐迩的亲密友人共处一堂,万分荣幸。是的,希律期望我向引领罗马命运的您以及您的诸位同僚,传达他充满敬意的问候。今晚我见证的友善与相互间的温情令我觉得,我从古老的犹太地方前来担负着什么使命,我应当对您坦诚相告。我的朋友和主人希律对屋大维·恺撒怀着莫大的尊敬——他带领罗马走进秩序与繁荣的光明,他令四海合为一家——希律为聊表寸心,派我前来罗马游说他。为了表达我对今晚东道主恺撒的崇敬,鄙人有意写一部传记,向世间称颂他的令名。
屋大维·恺撒 :我的好朋友希律做这样的表示,我不胜荣幸,虽是这样我也要抗言,本人的成就不值得如此关注。尼古拉乌斯,我们的新朋友,要让你在这样一个不重要的目标上浪掷你可观的才华,我断难同意。因此,出于我自己的荣辱分寸,但也怀着全心的感激和友谊,我要劝你别做这项无谓的工作,以便你能够追求更有意义的学问事业。
尼古拉乌斯 :伟大的恺撒,您的谦抑给您的为人更添了光辉。但是我的主人希律会要我抗议那样的谦抑,并且提醒您,您美誉虽大,在遥远的邦土,有些人只是口耳相传地听说过您伟大的成就。甚至在犹太一地,也只有少数读书人使用拉丁语,更多的人并不知道您的伟业。因此如果能用人人识得的希腊语写成一部您的功业录,那么犹太一地和大部分的东方就可以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他们对您的仁政的仰赖,那么,托了您的洪福与睿智,希律的王国也会更加牢固。
阿格里帕 :伟大的恺撒,亲爱的朋友,从前您采纳过我的建言,恳请您再次听我陈词。信服尼古拉乌斯雄辩的要求吧,为了您宁愿委屈自己也要爱护的罗马,以及您给她带来的秩序着想,放弃您的谦抑吧。远邦的人民将来对于您的崇敬,会变成对您所建造的罗马的爱。
李维 :容我斗胆加上一句来附和您刚才听到的劝告。我知道此时站在我们面前的尼古拉乌斯的声望,由他来传扬您的令名,不作第二人想。请让人类用一份薄礼来回馈您的丰功伟绩。
屋大维·恺撒 :我终于信服了。那好,尼古拉乌斯,你可以自由出入我的府邸,也拥有我的友谊。但是我要恳求你,请将苦功仅仅放在我为罗马做的事情上,不要劳烦读者去关注我那些不重要的私事。
尼古拉乌斯 :我依从您的愿望,伟大的恺撒,我也会尽我卑微的力量,恰如其分地写出您对罗马世界的领导。
……事情便这样谈成了,亲爱的斯特拉波;希律会满意的,我也沾沾自喜,想象屋大维(他坚持我在他家里不要拘束,用这个熟人的称呼)充分信任我撰著这部作品的能力。不消说你也明白,以上描述受到我采用的对话体形式的限制,真实的交谈则随意散漫得多;戏谑很不少,谑而不虐;贺拉斯讲了一些身怀才华的希腊人的笑话,又问我这书打算写成散文还是诗;伶俐的尤利娅从头到尾都在打趣父亲,对我说我可以随便写什么,反正她父亲希腊语不行,很容易将轻蔑当作恭维。然而我觉得我的描述虽未传其形,亦能传其神;因为无论这些人怎样互相开玩笑,也始终不乏严肃——至少在我看来如此。
除了希律委托我写的《屋大维·恺撒生平》之外,我还构思了一部新作,力求善用我待在这里的时间(看来会颇长)。作品拟题为《罗马名流谈话录》,照我的设想,你刚才读到的部分会收录进去。在你看来这主意是否可行?你觉得用对话的形式来构造它是否恰当?我向来珍视你的建议,现在也想听听你怎么说。
vi.书信 特伦提娅致屋大维·恺撒 发往亚细亚(公元前20年)
大维,亲爱的大维——我用咱俩喊的名字呼唤你,却不见你的人。你可知道你不在有多么残忍?我诅咒你的伟大,是伟大带走了你,让你羁留在异国他乡,我恨那些地方,因为你守着它们而不是守着我。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对必要之事感到怨愤是孩子气的;但是你的身体远离了我,你的智慧便也舍我而去了,我只是个躁动的孩子,一心盼着你回来。
自从你爱上了我,你一日不在眼前我就无法快乐,我又能拿什么说服自己要甘心让你远走?拿丑闻,你说过,我跟着你会是丑闻——但尽人皆知的事情又有什么丑闻可言。你的敌人窃窃私语,你的朋友默不作声;双方都知道尽管别人自感有必要循规蹈矩,你却不受习俗的约束。况且这也不碍着别人。我丈夫既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不像地位较低的男子那样怀着占有欲;我们从一开始就有默契,我可以有情人,梅赛纳斯也可以追求他自己的偏好。他过去不是个伪君子,现在也不是。至于李维娅,她似乎安于现状;我在朗诵会上见到她,她对我说话客气;我们不是朋友,但我们和睦相处。在我来说,我几乎是喜欢她的;因为是她选择了放任你,所以你才成了我的人。
你是我的人么?你在我左右的时候,我知道你是,但是你遥不可及的时候——你那将我带入妙境的抚摸又在哪儿?我的不快乐让你得意么?我希望如此。情人是残忍的;如果我知道你也像我一样不快乐,我就差不多是快乐的了。告诉我你不快乐,好让我得到一些安慰。
因为我在罗马找不到安慰;一切在我看来都那么琐碎无聊。我出席我的地位要求我去的节日庆典,那些仪式看上去都十分空洞;我到竞技场去,毫不在乎谁赢了赛马;我到朗诵会去,心思从诗篇游开——哪怕是我们的朋友贺拉斯的诗。这么多个星期以来,我都对你忠贞——哪怕不是真的,我也会这样告诉你。但那是真的;我确实忠贞。这你会在意么?
你女儿很好,也满意她的新生活。我每星期去拜望她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一两次。尤利娅似乎喜欢见到我;我觉得我们成为朋友了。她肚里的胎儿已经很大了,看起来她对将为人母很是自豪。我是否想替你生个孩子?我不知道。梅赛纳斯会说什么?那会是又一桩丑闻,但多么好笑的丑闻呀!……瞧,我想念你时这样絮絮叨叨,就像你在身边时一样。
没有什么太有意思的闲言碎语值得给你讲。你离开罗马前鼓励的婚姻终于都一一实现了。提比略看上去放弃了野心,娶了维普撒尼娅;尤卢斯·安东尼与马尔凯拉结了婚。现在尤卢斯成了你的外甥女婿和屋大维家的成员,他似乎很开心,连性情乖戾的提比略也透着几分喜气——尽管他知道,他娶到阿格里帕的一个女儿并未赢得很大利益,不像尤卢斯娶到你的外甥女那样占尽上风。
今年秋天你会回来我身边么?一旦冬天刮起风暴,再上路就不可能了。还是说你会等到春天呢?你这样长久在外,我不知如何能禁受煎熬。你要告诉我可以怎么禁受。
vii.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 致盖乌斯·奇尔尼乌斯·梅赛纳斯 发往阿雷佐(公元前19年)
我们的维吉尔死了。
方才我接到噩耗,得知追逐我们所有人的无情命运赶上了我们的朋友,现在我感到的是麻木,这麻木想必是最早到来的宿命感,趁着悲伤尚未淹没我的麻木,我得写信给你。他的遗体在布林迪西,由屋大维料理。细节很笼统,我就将已经听说的向你转述吧,因为屋大维的悲伤肯定会让他一时无法给你写信的。
维吉尔为了修订诗稿而离开意大利,但修改过程显然并不顺遂。因此,屋大维从亚细亚返回罗马途中驻跸雅典时,轻易便说服了离家不到半年,却已满怀乡愁的维吉尔,陪同他回意大利去。也或许是他有点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世,不愿病死异邦。无论如何,在最后的旅程动身前,他说服屋大维与他一道访问墨伽拉;也许他希望看看据说是忒修斯年轻时杀死凶手斯喀戎的岩石山谷。(忒修斯(theseus)是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国王,他年轻时在去雅典夺回继承权的路上杀死了包括斯喀戎在内的多名强盗。)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维吉尔在阳光下待了太久,害了病。然而他坚持继续这个旅程;登船以后,他病势加重,复发一种患过的疠病,抵达布林迪西三天后与世长辞。屋大维守候在病榻前,陪伴他去到那一去无回的旅程上最远的地方。
我听说,他弥留的数日间,多数时候都处于谵妄之中——但我不怀疑,谵妄的维吉尔比多数人清醒着的时候也明智一些。最后他说了你的名字、我的名字,还有瓦里乌斯。他让屋大维答应,要将他未改妥的《埃涅阿斯纪》手稿销毁。我觉得他不会遵守诺言。
我曾经写道,维吉尔是我一半的灵魂。现在我感到当时以为言重的其实是说轻了。因为是罗马一半的灵魂长眠于布林迪西;我们的损失超出了我们的估量。——但我的心思总是回转到小事情上,那些也许只有你和我会懂的事情。他长眠于布林迪西。我们三人快乐地横穿意大利,从罗马到布林迪西,是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年了……历历如昨。客栈的店家在火炉里烧着青嫩的枝条,冒着烟,我至今可以感到自己眼睛的刺痛;我可以听见我们的笑声,就像放学的儿童。还有我们在特里威库斯勾搭的那个村姑,她答应到我房里来,却爽了约;我听见维吉尔打趣我,记得那打闹。也有安静的谈天。也有出了乡间,在布林迪西享受到的奢侈。
我不会再回布林迪西了。现在悲伤淹上来,我无法再写了。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年轻的时候,初识特伦提娅,我觉得她是个心思琐碎、愚笨而好笑的女子,不明白我父亲为何对她钟情。她叽叽喳喳像只喜鹊,恬不知耻地与每个人调情,在我看来,她的脑子也从未用于任何认真的思考。我不喜欢她的丈夫盖乌斯·梅赛纳斯,虽然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也从来不能理解特伦提娅为何同意与他结合。回想当年,我看出我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婚姻也几乎一样奇怪;但那时我年少无知,只关心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懂。
我觉得自己现在终于理解了特伦提娅。她以自己的方式,也许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明智。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这些静静从你生活中溜走的人,都怎么样了?
我现在相信,她爱过我的父亲,也许连他也不懂她爱的方式。也许他懂。她对他相当忠贞,只有他长期在外时才有露水情人。而且,也许他对她的爱意多少是认真的,比我当时根据他那种玩世而宽容的外表所设想的更为认真。他们相处了不止十年,似乎很快乐。我现在明白——也许当时就模模糊糊明白——我做的是得志少年的判断。我丈夫的年纪足够做我的父亲,我父亲在外时,他是罗马及各省最重要的人物;我将自己想象成另一个李维娅,与她一样骄傲持重,陪伴在一个几乎就是皇帝的人身边。因此,我父亲竟会爱特伦提娅这个如此不像李维娅(也不像我,我傻傻地想)的人,在我看来很不合适。但现在我想起了一些当年没有体会清楚的事。
我记得我父亲从亚细亚独自回来,才几天以前,他在布林迪西搂着弥留的友人维吉尔,看着他断了气。唯有特伦提娅给了他安慰。李维娅没有给,我也没有给。我知道离丧之事,但没有领略过那滋味。李维娅对他说了旨在安慰的仪式性的套话:维吉尔对祖国尽了责任,将会长存于国人心中,众神接受他将如同接受一个备受恩宠的儿子。她还暗示,身为皇帝,过度悲伤是不合礼法的。
我父亲肃然看了看她,说道:“那么皇帝会流露适宜皇帝的悲伤。但身为男子,他又该怎么样流露适宜他的悲伤?”
给了他安慰的是特伦提娅。她为他们失去的友人哭泣,忆及从前的种种,直到我父亲成了平凡男子,也哭泣起来,后来还得安慰特伦提娅,这也便给了他自己以安慰。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会想到特伦提娅,想到维吉尔之死。晨光明媚,天空澄净,在我窗外远远的东边,我看见那不勒斯上方的陆地有个岬角伸进大海。也许我是想到维吉尔不在罗马时会住在那不勒斯,也想到他在饱蓄情感的严肃外表下,对特伦提娅怀着钟爱。特伦提娅是个女人,我从前也是。
我从前也是……我不甘做女人,特伦提娅甘愿吗?在我的人间岁月里,我觉得她是甘愿的,对她有种暗暗的轻蔑。现在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心。
ix.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公元前18年)
希律正在罗马。他满意我的《奥古斯都·恺撒生平》,在海外付诸出版,还希望我无限期地留在都城这里,以便他能与皇帝结成一种可信赖的纽带。你可以想象,这是一件相当微妙的工作,但我有信心不辱使命。希律知道我拥有皇帝的信任与友谊,而且我相信以他的聪明,他明白我不会背叛这两样东西;以他的实际,他至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了,就会对他们俩都不再有用。
承蒙你善意的夸奖,但我最终决定我应当放弃拟题作《罗马名流谈话录》的作品计划。当我了解了这些人,就只能承认我们俩都受过训练的亚里士多德模式根本无法套用于他们。这对于我是个艰难的决定,因为它必然意味着以下两点之一:要么我们学到的模式不完全,要么我对那位大师的研读并没有自己相信的那样透辟。前者近乎不可想象,后者则是不堪细思的耻辱;这个我不会向别人承认,除了向你,我青年时代的朋友。
让我试举一例说明我的意思。
一部最新法律的消息正在让全罗马鸦飞鹊乱,颁行它的元老院最近由于屋大维·恺撒的一个敕令,已裁减为六百人左右。这举措简单说来,是要将这个奇特的国家的婚俗法律化,而这些习俗在近年受承认的方式,可谓是遭到抛弃而非得到遵从。这法律除了别的规定,还给予释奴多于从前的婚姻权和财产权,这引来了某些阶层的埋怨;但是这法律有两个更为惊人的部分,它们激起的愤怒呼声比这种抱怨还强烈。第一部分规定,元老或由于自身财产而有资格担任元老的人,不得娶获释女奴、女戏子或戏子的女儿为妻。同样,凡是元老身份的人,其女儿或孙女不得嫁给一个获释男奴、戏子或戏班中人的儿子。无论地位高低,出身自由的男子不得娶妓女、鸨母、有犯罪前科的人、做过戏子的女人,或任何因通奸曾被捉获并定罪的女人,不管其地位如何。
然而法律的第二部分甚至比第一部分更为极端;它规定,父亲在自家或女婿家中捉获女儿的奸夫,可以(但不是必须)杀掉奸夫而不受追究,也可以杀掉女儿。丈夫则可杀掉犯奸的男子,但不可杀妻;无论如何,他必须检举犯奸的妻子并休掉她,否则可将他本人作为淫媒论罪。
我说了,全罗马鸦飞鹊乱。讽刺文章疯狂地流传;谣言四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每个市民都各执己见。有人认真看待,有人不当回事。有人说它应当称为李维娅法,而不是尤利乌斯法,怀疑它是李维娅背着屋大维·恺撒迂回操纵而制定的,以此来报复他跟同时是朋友之妻的某位夫人的私情。其他人将法律归之于屋大维自己;这些人当中,他的敌人佯装对他的假道学感到义愤,另一些人则觉得看见了“昔年美德”的重建而感到鼓舞,还有些人觉得它要么是屋大维·恺撒,要么是他的敌人布置的意图不明的计谋。
一片争议中,皇帝自己举止平静,仿佛全然不知他人所言所想。但他的确知道。他一直知道。
这是他这人的一面。
但还有另一面。这一面是我和他的几个朋友所知道的。它与我展示给你的那一面并不相像。
我多次去过帕拉蒂尼山上他家里的正式宴会做客,那儿是李维娅的地盘。这些场合是愉快的,气氛毫不紧张;若说屋大维与李维娅对彼此并不温情脉脉,倒也相敬如宾。别的场合上,我做过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与尤利娅家里的客人,屋大维也来,通常有盖乌斯·梅赛纳斯的妻子特伦提娅陪伴。还有几个亲密而随意的场合,是我在梅赛纳斯自己家里做客,也见到屋大维与特伦提娅。他们三人轻松相处,是老朋友的态度。
但是他与特伦提娅的私情尽人皆知,已经被大家知道了几年。
还有别的。他几乎像个哲学家一样,对国人信仰的古老神明不以为然;又几乎像个农民一样异常迷信。他会不拘目的地运用祭司的占卜,全看他自己的方便,只要用得成功就信以为真;他会(友善地)嘲笑我们国度所信奉的神拥有他所谓的“超越的浮夸”,纳罕一个民族得要多么懒怠才会只发明一个神。他有一次说:“神有很多,彼此像人类一样争斗,这样更恰当……不。我不相信你们犹太人的奇怪的上帝对我们罗马人会有用处。”又有一次我责备他(我们交谊已深)笃信朕兆与梦,他答道:“不止一次我因为相信自己的梦兆而获救,保住了性命。到它不救我时,我就不会信了。”
在一切事情上,他都是最谨慎而稳健的人,凡是可以凭着仔细计划做到的,决不仰赖运气;但他对掷骰子又有超乎一切的喜好,愿意一连玩上好几个钟点。有几次他差人来询问我是否有空闲,我便陪着他玩,尽管相比我们所玩的全凭运气的傻游戏,观察他给了我更大的乐趣。他玩的时候满脸严肃,仿佛这些骨块的滚动会决定他帝国的命运;玩了两三个钟点以后,如果他赢到几个小银币,那一副得色就仿佛他征服了日耳曼。
有一次他对我透露,他年轻时曾经立下做学者的志向,还跟他的朋友梅赛纳斯竞相写诗。
“这些诗现在在哪儿?”我问他。
“遗失了,”他说,“我在腓立比遗失了它们。”他看上去近乎悲伤,然后微微一笑。“我甚至曾经写过一个希腊风格的剧本。”
我稍稍责备了他。“关于你们的一个奇怪的神?”
他笑了。“关于一个人,一个被骄傲蒙蔽的人,”他说,“拔剑自杀的埃阿斯。(埃阿斯(ajax)是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膂力及骁勇仅次于阿喀琉斯,但他在争夺阿喀琉斯甲胄的继承权时落败,愤而自杀。)”
“这部作品也遗失了?”
他点了点头。“我不敢自大,便让他再次自杀——擦去了蜡板上的字……不是一个很好的剧本,我的朋友维吉尔让我信服它并不好。”
我们俩静默了一时。屋大维的脸蒙上一层伤感之色。然后他近乎粗暴地说:“好了,我们再来一局。”他摇了骰子,掷在桌上。
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亲爱的斯特拉波?没有说出的还有很多。我几乎相信,已经发明的文体里还没有一种可以让我说出我要说的。
x.书信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17年)
请原谅我未对邀请作答便遣回了您的信差。他已经说明您吩咐他要等我的答复;我将他遣回给您,责任由我来承担。
您要求我为您定于今年五月举行的世纪节撰写合唱颂歌。您要知道,您对我的赏识使我不胜荣幸;我们都知道,那个应当享有这份光荣的人已经死了;我也知道您对这场庆典极其重视。
因此您无疑会感到困惑,为什么我对于接受委托迟疑不决,以至于一夜无眠。我最终决定,依从您的心愿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愉快;但是我觉得该让您知道是什么样的考虑造成了我的犹豫。
您统治着这个我又爱又恨的特殊民族,与这个让我感到恐惧和骄傲的更为特殊的帝国,您工作的艰难,请相信我明白。我比多数人更清楚,您为了我们国家的存续而割舍了多少您自己的幸福;我知道您对于落在您身上的权力怀着轻蔑——唯有轻蔑权力的人才能将它运用得这样好。我知道这一切,而且还不止。因此,当我斗胆对您提出一个异议的时候,我完全清楚自己所面对的是何等睿智。
然而我无法不觉得,您最新的法律将不能给您自己和国家带来什么,除了悲哀。
我知道您想遏止我们都城的腐化,我相信我也知道这部法律的宗旨。据我观察,在您生活的圈子,房事已经成了取得权力的方便之门,无论是交际上还是政治上的权力;一个通奸者可能比一个密谋者更加危险,对于您和国家皆然;一种本来以欢情为终点的行为,成了通往野心的危险途径。一个奴隶可能获得压倒一个元老的权力,因而压倒了普通公民,以至最后伦常颠覆,公义荡然无存。您的法律企图阻止的这些事情,我深有所知。
但是您自己不会期求这部法律以执法所必要的严峻被普遍地施行。这样施行对于您自己,以及您的许多最忠诚的朋友,都会是灾难。尽管了解您意图的人明白您有意界定一种精神、一种理想,您数目众多的敌人却不会明白;您反对通奸的法律,到头来也许会被派上比它要打击的目标更加腐化的用途。
因为没有法律足以塑造一种精神,或充实一种对德行的渴望。那是诗人或哲学家的职能,他们由于没有权力,可以诉诸劝说;您拥有的权力(如我所说,您从前是很睿智地运用它的)不能立法来对抗人类心灵之中的激情,无论这些激情如何破坏着秩序。
不管怎样,我会为世纪节撰写合唱颂歌,也会对这任务感到光荣。我分担着您的关切与希冀,但对于您用来充实这关切与希冀的手段感到忧惧。从前我曾经想错;我希望现在是我想错了。
x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在这个海岛牢狱上,今生已休,我会漠不关心地浮想联翩,想那些如果生活未曾终结,我可能就不会思忖的事情。
我母亲在楼下她的小卧室里沉睡;我们的仆人悄无声息;连平时对着沙滩簌簌低语的海洋也静默着。正午的太阳烧烫了岩石,吸过热的岩石将热度抛回给空气,万物就在沉滞的空气中寂然不动,连海鸥都停止了游弋。这是一个没有动力的世界,我在其中等待。
等待在一个没有动力、什么都不重要的世界,这是异样的。我来自一个什么都是权力的世界,那里一切都重要,人甚至会为权力而爱;爱的目标变成不在于它本身的快乐,而在于权力的千万种快乐。(原文的“动力”与“权力”都是power,但译文很难用一个词来体现自然与人世在尤利娅思维中的贯通。)
我与马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的婚姻维持了九年;按照世人对这些事的理解,我是个好妻子。在他有生之年,我让他抱上了四个孩子,还给他生了个遗腹子。他们都是他的骨肉,其中三人由于是男孩,本来也许会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结果全都无足轻重。
我觉得,是我的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的出生,初次点燃了我对权力的激情,那是一切激情里最难以抗拒的一种。因为我父亲立即收养了盖乌斯和卢基乌斯,而世人对此的理解是他一旦撒手人寰,首先会是我丈夫,然后是我的其中一个儿子继位为罗马帝国的皇帝暨第一公民。这时候我二十一岁,我发现,自己是世界上除了李维娅最有权力的女子。
权力是虚无的,哲学家说;但他们不懂权力,就像阉者不懂女人,因此可以端详她们而无动于衷。我的人生学会了寄情权力的快乐,我不能明白我父亲为何不能领略它;正因为权力的快乐,我才会跟可以做我父亲的(李维娅怨怼的时候经常这么说)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幸福美满。
我经常思忖,如果我不是女子,会如何运用我掌握的权力。习俗使然,哪怕是李维娅这样最有权力的女子也要淡化自己,装出一种每每与本性相悖的顺从。我早早知道我不可能走这样一条路。
我记得父亲有一次责备我不应该用一种不合妇道的傲慢语气对他的一个朋友说话,我回答,尽管他也许忘了自己是皇帝,我不会忘记我是皇帝的女儿。这句反驳在罗马流传了颇有一阵子。我父亲似乎觉得有趣,频频提起。我觉得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皇帝的女儿。我是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妻子,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但我首先是皇帝的女儿,最终亦然。人人都承认我的责任在于罗马。
但是一年年过去,我越来越亲密地了解到自己某一部分的自我;它知道我的责任不会换来奖赏,因而拒绝了责任……
刚才我写到权力,与权力的快乐。现在我要思量一个女子发现权力并运用它、享受它的迂回方式。不同于男子,她不能凭借强大的体力或智力或欲望来攫取它;也不能如同男子那样公然以它为荣,那是权力的奖赏和养分。她只能集多人于一身,来掩蔽她的攫取和荣耀。于是我在自己身上构想并向世界散布了一系列的人物,哄骗任何贴得太近的观者: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女孩,父亲将无处倾注的爱全都用来宠溺她;那个守德的妻子,她唯一的快乐在于侍奉丈夫;那个飞扬跋扈的年轻贵妇,公众对她的兴趣竞相效仿;那个闲暇的学者,她梦想有一种超越罗马人义务的德行,将哲学自我陶醉地当成真实;那个迟了多年才发现欢爱的女人,她利用男人的身体就像是众神的奢华油膏,最后在她一生最强烈的欢爱之中被利用了……
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父亲下令举行世纪节庆典,纪念罗马的建城,我自己也诞下了第二个儿子。我父亲和我丈夫是节日的主祭,向据说是我们建城者的祖先的神明奉上许多祭献。我和李维娅一同主持百位贵妇的盛宴;我坐在狄安娜的宝座上,李维娅在另一边坐着朱诺的宝座,都领受了仪式性的崇拜。我看见罗马最有钱财和势力的女人仰视着我;我知道,她们许多人的丈夫是我父亲的敌人,若不是感到恐惧,早已将我父亲谋杀。她们望着我的奇怪表情是认出权力的表情;那不是爱戴,不是尊敬,不是仇恨,甚至不是恐惧。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一时间感到自己稚嫩不堪。
庆典过后不出数周,我丈夫由于多项任务而要出行东方——去小亚细亚诸行省,去我父亲度过少年时代的马其顿尼亚,去希腊,去本都和叙利亚,去形势需要他的各地。我陪同他当然会违逆一切习俗;世纪节以前,我没有想过我可以不顾习俗地陪伴前往。
然而,尽管我父亲又怒又劝,我还是和丈夫一同启程了。我记得我父亲说:“从来没有妻子陪着资深执政官和他的部队去到外邦的;那是获释女奴和娼妓的差事。”
我回答:“那么我想知道,你是宁可我在丈夫面前显得是个娼妓,抑或是在罗马做个娼妓。”
我的用意只是揶揄,他也当成揶揄;但我记得我过后想到这也许不是个笑话,也许我竟然比自以为的更加认真。无论如何,我父亲服了软;我加入丈夫的随从队伍,带着孩子和仆人,平生第一次越过了乡土的边界。
从布林迪西到阿波罗尼亚,我们横渡了亚得里亚海注入地中海的狭窄海域;在阿波罗尼亚登岸,我们寻访了我丈夫和我父亲年少时相伴的故址。时光闲散怡人,但我急于前行,去更奇异的、罗马人未曾踏足的地方。从阿波罗尼亚,我们穿越马其顿尼亚北进到最近才并入帝国的默西亚,一直来到多瑙河畔;我看见奇怪的人,我们的车驾马匹一靠近,他们就像动物一样躲回森林中,怎么劝诱都不肯出来;他们操着奇怪的土话,许多人用野兽皮毛裹身。我也看见士兵们过着简陋的生活,他们不幸被派到帝国的这个前哨来驻扎,却露出奇怪的满足之色,我丈夫跟他们交谈的情状,也仿佛他们的活法再自然不过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他一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度过的,早在我出生之前。
视察过多瑙河的前哨之后,我们有点匆忙地南下,因为秋天已至,我们希望躲过北方的严冬。我对于自己跟随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前行的决定渐生悔意,想念起罗马的安逸来。
但是我们在腓立比停歇时,我的精神又振奋了。我丈夫指给我看他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军队战斗的地方,给我讲了当年的故事;然后我们不疾不徐地前往爱琴海的海滨,在碧蓝大海的岛屿之间航行而过;随着我们一路往南,天气温暖起来。
我开始知道为什么众神会将我带上这趟旅程,远离我出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