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知道李维娅的本事,我也知道我父亲那些策略的必要。李维娅对她儿子的野心,在我所知的野心当中是最锲而不舍、异乎寻常的;我始终不懂她的野心,大概我永远也不会懂。她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人;嫁给我父亲之前的丈夫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提比略保留着他父亲的名字。也许是因为自豪于那个古老的名字,李维娅对提比略的天命深信不疑。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比表面上更喜欢前夫,也在儿子身上看到他的性情。她是个骄傲的妇人,我有时揣测她也许感到和我父亲的结合是一种难以言诠的俯就,当时他的名字确实不及她的名字尊贵。
我父亲曾经设想让他姐姐的儿子马尔凯鲁斯继承皇位,因此将我许配给他。马尔凯鲁斯死了。然后他设想阿格里帕能继承皇位,或至少能将我的一个儿子(我父亲已经收养了他们)养大到成熟的年龄,接掌他的权力。阿格里帕死了,我的儿子们尚在幼年。屋大维家族一个子嗣也不存,他又没有信任的或能够支配的其他人选。只有他厌恨的提比略,尽管他是他的继子。
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死后未久,我不可避免的未来就像一个感染的伤口,我再怎么不愿承认它,它也依然在我体内发作起来。李维娅对我得意地微笑,仿佛我们有个共同的秘密。我守丧的一年将近结束的时候,父亲才召我过去,说出我早已知道的话。
他亲自在门口迎接我,屏退随我而来的仆人。我记得那屋子的安静;时近黄昏,却仿佛四下无人,只有我父亲。
他领着我穿过庭院,去到他卧室旁边他用来办公的一间斗室里。里面家具寥寥,只有一面写字台,一张高脚凳,一张单人躺椅。我们坐下谈了一会儿。他问及我儿子们的健康,抱怨我很少带他们来探望他。我们说起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他问我是否仍旧哀念他。我没有回答,彼此都沉静下来。我问:
“只能是提比略,对吧?”
他看着我。他深吸一口气,呼出,看着地板。他点了点头。
“只能是提比略。”
我知道只能是他,我早就知道,却仍旧全身起了一种恐惧般的震动。我说:
“我自从有记忆以来事事都听您的。那是我的本分。但是这件事上面,我几乎要违抗了。”
我父亲默然不语。我说:
“有一回您要我拿我的一些让您不赞成的朋友跟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比较。我说了玩笑话,但是我确实比了;结果不说您也知道。现在我请求您拿提比略跟我的先夫比较,问问您自己我怎么能忍受这样一场婚姻。”
他抬起双手,仿佛要挡住一个攻击,但依然不言语。我说:
“我为您的策略,为我们家族,为罗马服务了一生。我不知否则的话我会变得如何。也许我会变得微不足道。也许我会——”我不知要说什么了,“我非得继续吗?您不让我歇歇么?我非得交出我的人生?”
“是的。”我父亲说。他依然不看我。“你非得如此。”
“那只能是提比略了。”
“只能是提比略。”
“您知道他生性残忍。”我说。
“我知道,”我父亲说,“但我也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提比略是不敢给你罪受的。婚姻之外,你会有自己的生活。过些日子你会习惯的。我们全都会习惯自己的人生。”
“没有别的方式?”
我父亲从他坐着的高脚凳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浮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注意到他如今跛得更明显了。
“如果有另一个方式,”他终于说,“我会采用。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去世以后,已经有过三个企图杀死我的阴谋。这些阴谋构想拙劣而且操作不当,所以容易被识穿击破。我至今没有让这些机密泄露出去。但是还会有别人的。”他攥紧的拳头轻轻敲在摊开的手掌上,敲了三下,“还会有别人的。守旧派不会忘记是一个暴发之徒统治着他们。他们对他的名字和他的权力同样耿耿于怀。而提比略——”
“提比略是克劳狄乌斯家族的人。”我说。
“是的。你的婚姻不能保证我权力的稳定,但有助于巩固它。假如贵族阶层相信是他们自己人、一个有克劳狄乌斯血统的人,会继承我的地位的话,他们的威胁就会小一点。那至少能令他们等待观望。”
“他们会相信您要让提比略继位?”
“不会,”我父亲低沉着声音说,“但他们会相信我也许会让一个克劳狄乌斯家的孙儿继位。”
虽然我心中早已默认这场婚姻是不可避免的,但直到那一刻,我都没有接受它真的会发生。
我说:“所以我为了罗马的快乐,要再做一次生崽的母猪。”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父亲说。他向我背转了身,我看不见他的脸。“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会要求你这样。我不会容许让你嫁给这样一个男子。但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的,”我说,“这我知道。”
我父亲仿佛自语地说着:“你还有跟一个好男人生的孩子们,那会给你带来安慰。你拥有的孩子们会让你记得你的丈夫。”
那天黄昏我们谈了更长时间,但是我想不起来说了什么。我大概笼罩在一种麻木里,
因为我记得过了最初的一阵怨怼,我就没有感觉了。然而我并不讨厌我父亲做他必须做的,换了我处于他的地位,我无疑也会做同样的事。
然而,到了我该告辞的时候,我问了父亲一个问题。我提问时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看上去会像自怜的情绪。
“父亲,”我问,“这值得吗?您的权威、您拯救的这个罗马、您建造的这个罗马,值得您付出那一切吗?”
我父亲久久看着我,然后别过眼睛。“我得相信是值得的,”他说,“我们俩都得相信是值得的。”
我在人生第二十八年嫁给了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那年之中我尽了本分,生下一个孩子,身上流着克劳狄乌斯与尤利乌斯两个家族的血液。这本分让提比略和我都勉为其难;如此难行,终究还是一场空,因为那孩子,一个男婴,出生未满一周就夭折了。从此以后,提比略和我分居异地;他大多数时候身在海外,我也在罗马重新找到了一种活法。
ii.书信 普布利乌斯·奥维德·纳索 致塞克斯图斯·普罗佩提乌斯(公元前10年)
你早已说明你不打算回来这个地方,还向我保证你对这里不再有丝毫兴趣,那我为什么还写信告诉你这里的新闻?是否我不信你的决心?抑或是我仅仅(而且无疑是徒劳地)想要动摇你的决心?在你远离我们都城的五六年间,你完全没有写出作品;虽然你声称自己满足于身处阿西西的迷人田园、埋首书堆,我不会轻易相信你已经抛弃了曾经令你佳作迭出的缪斯。她在罗马等着你,我敢肯定;我希望你会回到她跟前。
这个季节很安静。一位可爱的夫人(名字我不提了,你知道的)离开我们的圈子已经一年有余,少了她,我们的欢乐和人性都大为消减。年轻寡居的她被说服再次结婚,而我们都知道她新的婚姻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不快乐。她丈夫尽管位高权重,却是个极尽阴郁又极难亲近的人;他既对快乐没有感觉,也受不了别人快乐。年纪相当轻——也许三十二三岁——但假如不看外表,以他那么暴躁的、凡事看不顺眼的脾性,简直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头子。估计他这种人五六十年前在罗马很常见;这恰是许多“古老家族”钦佩他的原因。他的确是个讲求原则的人;然而就我观察,强硬的原则在性格阴郁的人身上可能会造成残忍无情的品行,因为他出于阴郁性格而做出几乎任何事情,都可以自认为有理。
但我们对未来怀着希望。我所说的夫人最近诞下一子,出生未满一周即夭折;现在大家知道那丈夫要离开罗马,受命前往北方的边疆;也许她能再次回到我们中间,运用她的聪明、活泼和人性,使罗马摆脱它属于往昔的虚伪沉闷。
亲爱的塞克斯图斯,我不想逼迫你听我长篇大论;然而年深月久,我越来越感到罗马人引以为荣并认为是帝国伟大之根基的那些旧“美德”——地位、威望、荣誉、义务和虔敬——无非只是夺走了人身上的人性。在伟大的屋大维·恺撒的耕耘下,罗马现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难道它的市民们如今也无暇放纵自己的灵魂,就像他们栖居的城市一般,追慕一种未曾知晓的美丽与优雅?
ii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潘诺尼亚(公元前9年)
亲爱的朋友,谨此附上你要求我搜集的报告。至于这些报告的众多来源,眼下我对你就暂且不提了,以防万一还有别人看到。某些情况下,我一字不差地抄录了报告,别处则是概述,但是有关的信息都在这里了。你也可以放心,原始档案都由我妥善保存着,以备你将来有不时之需。
报告涵盖的时期是十一月全月。
此月第三天,白天的第十和第十一个钟点之间,由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家奴所扛的一乘轿子到达了夫人的住所。这显然早有安排,因为夫人很快步出府邸,乘坐此轿穿过都城去到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别墅,出席宾客济济的宴会。宴席上,夫人与格拉古同坐一张躺椅;据观察,两人交谈良久,情状亲密。谈话的内容则无法获知。席间众人畅饮,以至宴会结束时许多宾客皆异常活泼。诗人奥维德为了助兴,当众念了一首他的即景诗,换言之,词句充满暗示,有伤风化。朗读过后,一个滑稽剧团上演了《通奸的妻子》,只比平素更肆无忌惮。其后有音乐。音乐演奏到中途,渐渐有人走出大厅,其中有夫人和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夫人未再露面,天将晓时,才被人看见她登上在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的住所外等候她的轿子,乘轿返回家中。
此月望日前两天,夫人自行张罗,招待了她的一群朋友,男性访客中有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和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陪客包括诗人奥维德、希腊人狄摩西尼——演员之子,近年才成为罗马公民。饮酒开始甚早,不到第十个钟点,持续到深夜时分。虽然部分客人在初更(罗马人将一夜分为四更,每更三个钟点。)后告辞,更多的人留了下来,这些流连忘返者在夫人的带领下,离开房间和花园前往城内,在大广场的街道和建筑之间停下轿子。尽管大广场此时业已人迹寥落,仍有少数市民、商人及警察看到这群人,必要时可劝说他们做证。他们不断饮酒,演员之子狄摩西尼为了逗乐大家,在元老院议政厅旁边的演讲台上发表了戏仿雄辩的演说。当场发挥之词无法记录,不过它似乎嘲讽了皇帝在同一地点经常做的那种演说。演讲后,酒阑人散,夫人由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陪同回到她的家中,时近黎明。
其后六日,夫人的活动没有牵涉不雅之事。她在父母府里参加了一场正式晚宴;又和母亲一起与四位年纪较长的维斯塔贞女在剧场同席看戏;她出席了平民竞技会,谨慎地留在她父亲及其朋友的包厢内,当中有这年的执政官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以及资深执政官尤卢斯·安东尼。
望日之后第四天,她在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位于蒂沃利的别墅做了主宾。前往蒂沃利的路上,陪着她的有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以及仆从多名。天气和煦,宴会在户外举行到夜深。众人畅饮,席上有男女舞者(表演的地方不限于该处的剧场,而是在四处游荡的宾客中间近乎裸体地跳舞),乐师演奏了希腊和东方的音乐。有一次男女宾客们(包括夫人在内)纵身跃入游泳池,火炬的光虽然微弱,也能看见他们衣衫尽去,恣意地一同凫水。游泳以后,只见夫人与希腊人狄摩西尼一同退隐至花园里多树的地带,几个钟点不归。夫人在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的别墅里逗留了三天,各晚情形大致相同。
亲爱的提比略,相信这些报告将会对你有用。我会继续搜集你索要的信息,尽我所能地小心谨慎。你也可以信赖我应变的能力。
iv.书信 李维娅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潘诺尼亚(公元前9年)
这件事你要依我说的去办,而且是马上办到。你要全部销毁你费尽心机收集来的“证据”,并告诉你的朋友卡尔普尔尼乌斯,不要再替你做这种性质的事情了。
容我问一句,你拿着自以为掌握的“证据”打算干什么?你打算拿它来办离婚吗?倘若如此,原因是否你的“名誉”被玷污了?抑或你妄图借着离婚的途径来推动我们的事业?你所有这些狂想都错了,大错特错。只要你仍在海外,你的“名誉”便不会遭受玷污,因为人人都清楚在这样一种情势之下你的妻子并不受你的管束,由于你在为国家和皇帝效劳,更其如此;另一方面,如果你被大家发现你扣留着收集到的“证据”,一边坐等良机的话,那么你就会被人当傻子,你可能获取的所有荣誉都会化为乌有。而如果你幻想能借着坚持离婚来晋身,那么你又看错了。一旦踏出这样的一步,你就与我们俩都梦寐以求的权力切断了联系;你的妻子也许会“名声扫地”,但是那给不了你任何收获;你会丢掉我们已经打下的基础。
不错,此时看来你没有机会实现我们共同的野心;此时看来,就连我丈夫的旧敌之子尤卢斯·安东尼都比你官运亨通,他和权力之巅的距离也和你相当。除了你的名分。我丈夫年事已高,将来如何我们无法逆料。我们得以耐心为武器。
我知道你的妻子与人私通;可能我丈夫也知道。但如果你抬出他制定的法律,逼迫他以此惩处亲生女儿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还不如当初别牺牲了自己的生活。
我们必须静待时机。如果尤利娅会使自己名声受损,那必须是她自作自受;你千万不要牵涉在内,而唯当你有意地留在海外,你才可以始终置身其外。只有你继续身处家室之外、罗马之外,我们的事业才继续有希望。
v.书信 马尔凯拉致尤利娅(公元前8年)
尤利娅,亲爱的,下周三请过来我们家共进晚餐吧,之后会有一点简单的消遣。你的有些朋友(我想说,他们也是我们的朋友)也会在——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一定会在,或许还有别人。当然,你想带谁就带谁过来啊。
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又成了朋友,我实在高兴。我常常想起我们小的时候,无限地怀恋——那么多孩子!我们玩的许多游戏!有你,有可怜的马尔凯鲁斯,有德鲁苏斯,有提比略(抱歉!)以及我的姐妹们——我现在连想起他们都想不齐全……甚至尤卢斯·安东尼在他父亲过世后也跟着我们住过一段日子,你可记得?我母亲照料过年幼的他,虽然他不是她亲生的。现在尤卢斯成了我的丈夫,世界真是奇异。值得我们追忆的事情多不胜数。
噢,亲爱的,我知道是我造成了我们俩的疏远。但是舅舅(你父亲!)逼迫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和我离婚,好让他能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别扭。我知道你和那事无关——但我究竟年轻,感到自己再也不会有马尔库斯那样显赫的丈夫了。那时我的确对你记恨,尽管我知道错不在你。但是我总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可能更好了;也许屋大维舅舅比我们所知道的更为睿智。我对尤卢斯很满意。噢,尤利娅,不瞒你说,我对他的满意还超过了对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他年纪更轻,相貌更英俊,几乎也和马尔库斯一样显赫。或者说他会一样显赫的,我敢肯定。舅舅似乎非常喜欢他。
噢,我又在喋喋不休了吧?我还是从前那个话匣子。这么多年了,我们变化并不大,对吧?我真的希望我的话没有什么冒犯到你。也许我不比从前聪明,但是我年龄大了一些,已经明白女人为了婚姻为难彼此是很傻的。婚姻其实跟我们无关,不是吗?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噢,你千万要来我们的宴会啊。你不来,人人都会无精打采。要不要我派仆人来接你?还是说你宁可自己安排出行?请一定告诉我。
还有,想带任何人过来都请便啊——虽然这里会有一些别致的人物。我们完全明白你的处境。
v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日耳曼(公元前8年)
我的朋友,我急于写信给你——赶在你从别处得知消息之前——以免你在所知不足的情况下行动。我已经跟你母亲谈过;尽管我们最近对于我送去给你的那些“报告”看法有分歧,我相信我们对于你现在应该做什么看法全然一致。你要明白她无法直接发言;她不愿以任何方式背弃丈夫的信任,也不愿暗中建议她无法公开建议的事情。
数日内你会接到你继父的来信,提议你担任明年的执政官。我会得到联合执政官的任命提议,这于你应该是个喜讯。在寻常的时机、寻常的情势下,这也许可以视为一种胜利;但现在的时机与情势皆不寻常,因此,你务必极尽慎重地行事。
当然,你必须接受这项执政官任命;推辞既不可想象,亦会祸及你对前途怀抱的野心。
但是你不可待在罗马。你继父的目标当然是要你如此,但是你不可。离开日耳曼来这里就职以前,你必须做好安排,让你的尽快返回变成势所必然。假如你没有可信任的人,就必须将你的军队故意放到危险情势之中,好让你必须回去援救。我相信你一定能做某种安排的。
你必须选取这条似乎很奇怪的道路,现在让我来尝试解说原因。
你的妻子一年多以来我行我素。她公然蔑视与你的婚姻契约,丝毫不顾你的名誉。她父亲想必对她的行为有所风闻,却丝毫未加管束——是出于策略、感情抑或盲目,我无从得知。虽然有婚姻法律的存在(也许因为这法律正是皇帝本人创立的),没有人真敢公开检举。谁都知道那法律是一纸空文,也知道现在敦促实施它是不识时务之举,特别是要拿它来针对你妻子这样一个又有权势又受欢迎的人。
因为她的确有权势;的确受欢迎。无论是有意还是巧合(我疑心是有意),她在自己周围聚集了罗马一部分最有权势的青年。这就是危险所在。
如今和她定期相伴、如胶似漆的人都是你最危险的敌人,他们可能也反对皇帝,但这一点并没有削减他们对你地位的威胁,恰恰还加重了威胁。
你很清楚,你拥有的权力在于你的追随者,构成他们的多半是诸如我家这样的望族,借用你继父的话来说,我们是“老共和派”。我们富有,我们古老,我们紧密相连;但是近三十年来的政策却是要确保我们的公共权力受到掣肘。
我觉得皇帝怕是要你回来充当派系之间的缓冲——他是一派,爱戴尤利娅的青年们组成的又是一派。
如果你回来,任凭自己被摆布在两者之间,你只能被嚼烂,然后唾弃。这样你继父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干掉一个危险的对手。更重要的是,他将会使整整一个派系名声扫地,同时又没有抬高另一个派系。因为只要青年派系继续喜欢他女儿,他相信他面临的危险就是可以忽略的。
但是你会被摧毁。
权衡可能出现的前景吧。
其一:在你我的带领下,克劳狄乌斯家族及其追随者可能会取得足够的权力,使帝国回归原先的轨道,并重新树立昔日的价值与理想。这样的机会很微小,但我仍认为是可能的。然而,哪怕我们做到,我们也很可能会刺激你继父的新派民众和那些新派的青年结盟反对我们。此一联盟会引致的后果,仅仅是设想,都足以让我们不寒而栗。
其二:如果你留在罗马,你妻子就会继续消损你的利益——是处心积虑还是一时兴起都一样。她会这么做的。显而易见,她觉得她的权力来自皇帝,并非来自你的名分地位。她是皇帝的女儿。你在她的意志面前会无能为力,而如果你硬要挑战她却不成功,就会显得自己愚蠢可笑。
其三:她继续过着纵情放荡的生活,就会继续在你的敌友双方中间授人以口舌。假使你反击她这种生活而执意离婚,势必给屋大维带来家门之玷,招致皇帝及其支持者的永久怨恨。要是你不反击,则会显得是个懦夫;你甚至会被指控为她罪行的同谋。
亲爱的提比略,只要形势未变,你回罗马来就不要抱有任何居留的打算。幸好我将会跟你一同担任执政官,当你人在外地时,也能确定我会保护你的利益。以我平平的资质,居然能够比你更加安全有效地做到这一点,多么讽刺。我们的人生将我们推到了什么地步,这就是一个最伤心的注释。
你母亲托我转达她对你的爱。在你接到皇帝的音信前,她不会写信来。虽然她没有明说,我满怀信心地觉得她赞成我向你提出的这一项紧急建议。
vii.书信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致阿马西亚的斯特拉波(公元前7年)
十四年来,我心满意足地居住在罗马,首先侍奉希律和屋大维·恺撒,其后侍奉屋大维·恺撒一人,并享受他的友谊;你从我的来信不难推断,我渐渐将这座城市当成了家乡。我和海外的纽带大多已经断绝;自从双亲过世,我既无愿望,亦无必要返回出生之地了。
但是过几天我就会进入人生的第五十七年;数月——也许更久——以来,我归属此地的感觉已经越来越稀薄。我渐渐感到,在这座待我如此友善的、使我和一些当代巨子成为莫逆之交的城市里,我是个陌生人。
这也许是我的错觉,但在我看来,现在的罗马骚动着一种不祥的气氛;你想必知道屋大维·恺撒崛起初年的迟疑躁动,和现在截然不同,它同样也不是我十四年前踏上此地时感染到的浮躁兴奋。
屋大维·恺撒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和平;自从亚克兴,罗马人之间不曾再动干戈。他给城乡带来了繁荣;罗马城里即便最穷的人也不缺食物,行省人民则由于罗马和屋大维的仁政而发达。屋大维·恺撒给人民带来了自由;奴隶不必再畏惧主人的肆意残忍,穷人不必再畏惧富人的贪赃枉法,据理直言的人不必畏惧自己的话会招致灾祸。
然而现在有一种不祥的气氛,我担心,它对于这城市、这帝国,乃至于屋大维·恺撒本人的统治来说都是凶险的预兆。派系作对,谣言漫天;皇帝带来的舒适和有尊严的生活似乎不能令人满足了。这些非同寻常的罗马人……他们仿佛无法忍受安全与和平与舒适。
因此我会离开罗马,这座多年来带给我丰盛的人生的城市。我会回到大马士革,守着我的藏书、守着我也许会写的任何文字度过余生。我会怀着悲伤与爱——没有愤怒或指摘或失望——离开罗马。写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明白我指的是我会怀着这些感情,离开我的朋友屋大维·恺撒。因为屋大维·恺撒就是罗马;这也许是他一生的悲剧。
啊,斯特拉波,实不相瞒,我觉得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这短短几年他承受了任何人都不堪承受的痛苦。他脸上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镇静,它只能表示这人知道他的一生已经结束,只等肉体的衰败来证实那终局。
我认识的人从来没有像他这样重视友谊;我指的是一种特殊的友谊。他真正的朋友是那些他在尚未掌权的青年时期就认识的人。大概一个掌权者只能信任那些在他当权之前就认识且信任的人吧,或者有别的原因……现在他孑然一身,他谁也没有了。
五年前,他招为女婿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从异邦返回意大利时,孤独地去世;屋大维·恺撒甚至赶不及与他诀别。下一年,他姐姐屋大维娅,贤淑的夫人,在韦莱特里的一个简朴庄园中去世,当时她早已决绝地避开都城与她弟弟,离群索居。现在他最后的一位老朋友——梅赛纳斯也死了;屋大维·恺撒孑然一身。他年轻时的亲信没有一个还活着,因此他感到没有人可以信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说起这些萦怀的人与事。
梅赛纳斯过世后的下一个星期,我见到了皇帝;变故发生的时候我人在外地,一听见噩耗便赶了回来。我尝试吊唁。
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了看我,在他褶皱的脸上,眼睛年轻得令人惊讶。他唇上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的喜剧快要结束了,”他说,“但是一出喜剧里也可以有很多悲哀。”
我无言以对。“梅赛纳斯,”我开始说,“梅赛纳斯——”
“你了解他么?”屋大维问道。
“我认识他,”我说,“但应该是不了解他。”
“极少有人了解他,”他说,“不是很多人喜欢他。但是我们曾经都年轻过——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也年轻——那时我们都是朋友,还知道我们终此一生都会是朋友。阿格里帕、梅赛纳斯、我自己、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萨尔维迭努斯也死了,但他是许久以前死的。也许我们全都死了,就在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感到警惕,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我朋友语无伦次。我说道:“您失去挚友,悲伤过度了。”
他说:“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我们的朋友贺拉斯也在。他去得平静,始终神志清醒。我们谈起从前在一起的日子。他要求我多关心贺拉斯的安乐;他说,诗人有比起照顾自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贺拉斯大概在抽泣吧,他将脸别转过去了。这时梅赛纳斯说他累了。然后他就死了。”
“也许他是累了。”
他说:“嗯,他是累了。”
我们一时沉默下来。然后屋大维说:
“另一个也就快了。另一个累了的人。”
“朋友——”我说。
他摇了摇头,仍旧微笑。“我不是说我自己,众神不会如此慈悲。是贺拉斯。我看见他过后的神色。维吉尔,然后梅赛纳斯,贺拉斯说过。他让我后来想起许多年前有一次,他写诗将多病的梅赛纳斯取笑了一下——他在诗里对梅赛纳斯说——我能想起来么?——‘大地会在同一天把我们俩掩埋。我立下士兵的誓言——由你带领,我们要同行,准备随时走上那条结束一切道路的道路,形影不离的朋友。’……我觉得贺拉斯不会比他多活一年半载。他不想多活。”
“贺拉斯。”我说。
“梅赛纳斯文笔欠佳,”屋大维说,“我一向对他说他文笔欠佳。”
……我无法安慰他。两个月后,贺拉斯死了。那是某日早晨被仆人发现的,在他俯临第艮提亚城的小宅里。他遗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屋大维命人将他的骨灰埋葬在埃斯奎利诺山的远端,在梅赛纳斯的骨灰旁边。
如今他在活着的人当中只爱他女儿。我对这爱感到忧惧,无法抑制的忧惧。因为他女儿似乎一个个月地愈发不成体统了;她丈夫不愿回来和她生活,宁可待在海外,尽管他是年度执政官。
我不信罗马能禁受屋大维·恺撒之死,也不信屋大维·恺撒能禁受自己的灵魂之死。
vi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那时我在罗马的生活几乎无拘无束。提比略人在海外,连他担任执政官那一年都在日耳曼度过,指挥那里的前哨堡垒抵御蛮族部落的侵犯。极偶尔,他必须回罗马的时候,会礼节性地到一到,又很快借口有事告辞。
在他执政官任期的翌年,我父亲自作主张派人去日耳曼前线接替他的工作,命令我丈夫回罗马履行他的义务。提比略拒绝了。我当时想,他做过的事情要数这一件最值得佩服;对他的勇气,我几乎肃然起敬。
他给我父亲来信,指出他不愿过公众生活,愿望是退隐到罗得岛——他家族在那里广有土地——余生用来从事文学和哲学的私人研究。我父亲假装动怒;我想他暗自得意。他以为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所行的这一着正中下怀。
我常常思忖,如果我丈夫给我父亲的信上言语由衷,不知我的人生将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