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罗得岛(公元前4年)
亲爱的提比略,朋友们都惋惜你不在罗马,这里似乎满足于它停滞不前的现状。然而就当前来说,停滞也许是幸运的。去年没有出现可能会深深影响我们前程的新闻,在这种时候,我猜想我们能期求的莫过于此。
犹太人希律终于死了,这对我们大家可能都是最好的消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无疑是疯了,而且越来越疯;我知道皇帝对他已经变得极不信任,也许正在打算让他垮台;如果此事发展为战争,必然会变成皇帝凝聚民众的最有力手段。死前数日,希律处死了一个他疑心要谋反的儿子,皇帝不禁又发了一句妙语,说:“我宁做希律的一头猪也不做他的儿子。”不管怎样,他另一个儿子继了位,并真诚地向罗马示好;看来这时候动武的机会不大了。
有件事比希律之死早些发生,也有所关联:一向甚得皇帝宠爱的那个讨厌的小人物——大马士革的尼古拉乌斯离开了罗马。这件琐事本来不值一记,但我相信它对我们的前程会有影响,因为皇帝对他的离去深感悲伤,令人始料不及。现在和他亲近的老友皆已作古——他的怨苦似乎与时俱增,人越来越内倾自省。当人起了这样的变化,他拥有的权力和威信必然会动摇。
那确实有动摇的迹象,虽然还没有显著到可以放胆希冀的地步。譬如今年,他不顾元老院群情汹涌,以年迈体衰为由,对第十三任执政官一职推辞不就。当元老院看清他意志坚决,便要求了解他心目中的代任人选——而他竟然提名了盖乌斯·卡尔维西乌斯·萨比乌斯!你可记得这名字?此人是个恺撒的老党徒,比皇帝本人还老,大约三十五年前在三雄同盟下出任过执政官,还在皇帝和马尔库斯·阿格里帕麾下参加过对抗塞克斯图斯·庞培的海战!另一位执政官名唤卢基乌斯·帕西安努斯·鲁弗斯(倘若你能想象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担任执政官的话),你未必听说过他。此人是新贵之一,到底他跟皇帝的家庭有何联系,我毫无头绪。我猜想无论是谁掌权,他都会支持政府的。由此看来,今年的执政官们并不能巩固那股阻挠你最终掌权的反对力量。一个垂垂老矣,一个默默无闻!
更令人沮丧的消息是(不过我们知道它迟早要来的),皇帝为你的两个继子举行了成年礼。盖乌斯和卢基乌斯(尽管两人都不到十六岁)现在已是罗马公民,穿着成年人的托加袍,而且毋庸置疑,皇帝一有胆量,就会至少在名义上向两人各授以一支军队的指挥权。幸好,此时他不敢有另外的举动;我们也无法逆料将来的变化。他的一番布置,有意让他已故的老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处于中心,哪怕是借由他的两个儿子。
亲爱的提比略,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必使我们惊扰;大部分是意料中事,至于其余我们意料不到的,也对我们尚无祸害。
然而,我停笔前要作的一些试探性的评述,恐怕得引起你的警惕。你也许猜到这些评述与你妻子近来的活动有关。
对你妻子的非议已经有所消退,原因有几个。第一,公众习惯了她的行径;第二,她常被称为灵动而迷人的特点,大大柔化了群众对她的观感;第三,年轻人拥戴她的程度有增无已;最后(这是最令人不安的一点,原因详下),她不顾礼法的胆大妄为似乎收敛了,而且是明显的收敛。我要说的正是这最后一项。
她人尽可夫的放荡生活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从我搜集的消息看来,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已经不再是她的情夫,但仍然是朋友;阿庇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与另外几个有名的人也是如此。她抛弃了一度用来消遣的几个可鄙的面首(比如狄摩西尼,虽说是公民,其实比释奴强不了多少);她似乎以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变得认真了,尽管她保有足够的机智与幽默与放恣,轻浮少年也对她爱戴如故。
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再通奸;她依然有。只是她似乎选定了一个情夫,比她从前青睐的痞子较有资质,也更加危险。他是尤卢斯·安东尼,其妻子(曾是尤利娅的腻友)凑巧比从前多了许多出门在外的时候。
当然,她和老友们仍旧聚会;但尤卢斯总是陪着她,根据报告,那些谈话的性质远不及以往轻浮——虽然以我看来还是甚为轻浮。至少,我认为我手头的报告在这方面是准确的。他们谈哲学、文学、政治、剧场,诸如此类。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此事,罗马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父亲有没有听说这桩新的奸情;倘若有,那么他是姑息;倘若没有,那么是他糊涂,因为任何罗马公民都没有这么懵懂无知。我不知道她近来的行为对我们有帮助还是有妨害。但是请你包在我身上,我会充分追踪进展,并向你通风报信。我在尤卢斯·安东尼家中已经有一些眼线,还会继续发展一些——不失谨慎地,这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你妻子家中发展这样的眼线,那对于你我以及我们的事业而言都过于危险。
相信你会销毁这封信——倘若不然,请务必将它封存,以免落入不友好的人之手。
i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我的老朋友和导师阿瑟诺多鲁斯有一次告诉我,古昔的罗马祖先认为洗浴超过每月一两次于健康有碍,他们的日常清洁限于洗去手臂和腿脚上因白天劳作而蒙上的污垢。他(怀着一种反讽的骄傲)说,是希腊人给罗马人带来了天天洗澡的习惯,也是他们让这些未开化的征服者明白,原来洗浴仪式可以怎样极尽精致之能事……虽然我从农人的食物里发现了简单的美好,也无疑在这方面由此回归于祖先的活法,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采取他们的洗浴习惯。我几乎天天洗浴,虽然没有仆人用香油和香水侍候我,而且我的浴室只有一面墙——是海岸边隆起的石壁,在这个我栖身的小岛上。
我嫁给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第二年,他兴建了据说是罗马城有史以来最豪华的浴场,给民众提供舒适。在此之前,公共浴场我去得不多;相信这是因为我年幼时,李维娅以祖先美德的典范自况,她不赞成浴场的奢华,我也深深受了她的影响。但我丈夫在希腊医者的作品中读到洗浴不应仅仅被视为一桩豪举;任何拥挤的城市隔一时便会爆发原因不明的瘟疫,而洗浴可能确实有助于预防疫病。我丈夫希望尽可能鼓励平民百姓援用这样的卫生手段,说服我偶尔舍弃自己私密的浴室,去到民众当中,让大家看见光顾公共浴场是时髦的事。我当成义务那样去做了;但我得承认,那变成了一种快乐。
先前我从来不了解民众。当然,我在城里见过他们;他们在店铺里伺候过我;我跟他们说过话,他们也跟我说过话。但是他们向来知道我的身份是皇帝的女儿。而我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他们的生活离我那么远,说他们是另一个物种也不为过。然而在浴场里赤着身子,周围是几百个女人又喊又叫又笑,这时候,皇帝的女儿跟香肠师的妻子并无差别。而这个皇帝之女,尽管她自矜身份,在这无差别之中也发现了一种特殊的快乐。所以我变成了浴场的行家,一生不变;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死后,我发现罗马有一些我梦想不到会有的浴场,那里能提供我似乎一度熟悉的,然而却只在梦中的快乐……
现在,我还是几乎天天洗浴,我想象士卒和农人干完活儿,如果附近有条小溪,他们也会这样做。我的浴场是大海,浴池的大理石是黑色的火山沙,在午后阳光下闪耀。有一个卫兵守候我——他大概受了命令,要提防我溺死自己——他木然地远远站着,观望我沉浸到水中,毫无好奇心。他是个阉人。我并不介意他在场。
在大海平和的那些宁静午后,水面就像一块镜子,我能看见它倒映出我的脸。我的头发差不多都白了,脸上显现皱纹,使我惊奇。我向来对我的头发甚感虚荣,还很年轻的时候,我的头发便开始转为灰色。记得我父亲有一回驾临,正赶上我的一个女仆在给我拔灰头发,他说:“你希望自己变成个秃子?”我答说不是。他说:“那么你为什么允许仆人变本加厉呢?”
……头发接近全白,脸有皱纹——我这样躺在浅水里,自己看见的身体似乎跟那张脸毫不相干。肉体如同二十年前一样紧实,肚子平坦,乳房胀鼓鼓的。ru头在冷水中坚挺,如同它们从前被一个男人爱抚之际;水的浮力使身体起伏,如同它从前在迎受欢愉。这身体啊,它对我服务,已经很多年了——尽管它开始服务可以更早。它开始得晚,是因为别人对它说它没有权利,克制它自己去服从号令才是天经地义的。等到我明白身体有它的权利,我已经嫁过两回,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然而那最初的知识像是一个梦,有许多年我并不相信它。那是在伊利昂,我作为女神受敬拜的时候。哪怕现在,它也像是个梦;但我记得我起先以为一切只是可笑的傻气,一种野蛮而迷人的傻气。
我发现不是那样……那天我在圣林里选中的青年,顶多十九岁;童男子;我见过的男孩子当中数他最美。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他的脸,几乎感觉到他身体柔软的结实。我相信自己领着他进入山洞时,并没打算完成仪式。那不是必要的;我是大母神,我的权力是绝对的。但是我完成了仪式,而且发现了我的身体以及它的需求有多大的势力。从前的生活令我以为这势力不存在……他是个甜美的男孩子。不知道他进入女神,相与缱绻之后,下落如何了。
我相信我后来始终活在某种梦幻中,直到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死后,我方才醒来。我不能相信自己所发现的,然而它一直与我同在。我忠于马尔库斯·阿格里帕——我无法感到那个在伊利昂有过情人的女神是阿格里帕的妻子;我没有忠于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要等到那个好男人——马尔库斯·阿格里帕过世以后,尤利娅——奥古斯都的屋大维·恺撒的女儿,才发现了那股一直藏在她内部的势力,发现了她可以支取的快乐。而那种她可以支取的快乐变成了她的权力,在她看来,这个权力超然于她和她父亲的名分之上。她变成了她自己。
是的,这身体对我服务,我仰卧在我的海洋浴室中,看见它在水里影影绰绰。就在看上去服务着别人时,它其实在对我服务。它永远在对我服务。游移在这两条大腿上的手,为我而游移,我授以快乐的情人,做了我欲望的牺牲。
有时,洗浴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些给这身体带来过快乐的人——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狄摩西尼、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很多人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了。想起他们,他们的脸和身体会彼此融合,以至于他们仿佛有同一张脸、同一个身体。我已经六年没有被男子碰过了,我的手、我的唇已经六年没有爱抚过男子的肉体了。如今我四十四岁;四年前,我步入了老年。但是和从前一样,念及肉体,我就感觉心跳在变快;我几乎感觉自己是有活力的,尽管自知不然。
曾有一时,我是我全部快乐的秘教女神;后来我变成一个女祭司,我的情人都是信徒。我觉得,我给了我们很好的服务。
终于,我想起那个令我的快乐达到极致的人,别的人都是他的前奏,以便我做好准备。我深切地知道他肉体的滋味和分量,比什么都深切。我不能相信已经过了六年。我想起尤卢斯。海潮轻轻涨了,水从我身上滑过。如果我待着不动,可以想起他。我想起尤卢斯·安东尼。
iii.书信 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 致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发往罗得岛(公元前3年)
我的朋友,我要开门见山地说,我内心充满忧虑,虽然不知是否忧得有理。让我告诉你几个原因,你来判断我的观感是否可靠吧。
以我所知,你的妻子专注在一个人身上已经一年有余。你知道,此人即尤卢斯·安东尼。她总是被看见与他形影不离;这件奸情广为人知,他们俩都已经不再遮掩。尤利娅在他家中会客,指挥他的仆役料理家务。至此她父亲一定已经心知肚明,但是他对女儿、对尤卢斯·安东尼始终客气。更有传闻说尤利娅打算与你离婚,让尤卢斯做她的丈夫。但我觉得我们对此不必采信。屋大维·恺撒决不会容忍离婚。他深知,那样的正式结合只能摧毁他悉心维护的权力均衡。我提起这桩传闻,仅仅是为了向你指出奸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
虽然尤卢斯·安东尼跟皇帝之女的关系是一件丑闻——但这事也许还帮了他的忙:谁能清楚民众之心?——他的声望依然日益增长。就权力而言,他大致可以说是坐着罗马的第二或第三把交椅;他在元老院有大群追随者,我也得说,他十分慎重地运用他们。然而尽管他慎重,我还是信不过他。他没有采取行动来拉拢对军队有影响力的元老;他与人为善;他甚至跟敌人和好了。然而我怀疑,他和他父亲一样野心勃勃;而且和父亲不同,他有本领在世人面前包藏野心。
说来可叹,你的民望似乎逐渐在消损。这一方面是你必要的远离都城所致,但那并非全部。诽谤你和讽刺你的文章正在广为散布;这当然司空见惯,任何名人都免不了末流诗人和文丐的捉弄。然而以我记忆所及,这些诽谤流传之广是多年仅见的,内容也特别歹毒,简直像是有一场蓄意污蔑你的阴谋进行着。当然,那是办不到的;你过去的朋友一个也不会因为这些诽谤而变成你的敌人,但以我看来这是事变的前兆。
我还得悲哀地告诉你,尽管你的母亲和朋友多方恳求,皇帝对你的不喜欢依然如故。因此我们不必指望能从那方面得到纾解。
无论如何,你留在罗得岛仍是明智之举。让讽刺诗人去杜撰他们淫秽的歪诗好了;只要你一天待在海外,就没有什么能逼迫你行动。人类是健忘的。
尤卢斯·安东尼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帮诗人——当然,远远没有皇帝从前的文友那样闻名遐迩;我怀疑那些诽谤和讽刺的诗文一部分是他们执笔的(当然是匿名)。有人写了诗吹捧尤卢斯本人;他也放了话,他的外祖母来自尤利乌斯家族。这人充满野心,我断定。
请别忘了你在罗马有朋友;你缺席于罗马,并不意味着你在我们的头脑中缺席。伺机等待是个令人沮丧的策略,却是个必要的策略;不要失去耐心。我会一如既往地向你报告都城这里有关的一切。
iv.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尤卢斯·安东尼与我成为情人之前,常对我谈起他的早年、谈起他父亲马克·安东尼。尤卢斯没有得到父亲的钟爱——受宠的是他哥哥安提卢斯——他对他记忆微茫,几乎就像对陌生人一样。年幼时,尤卢斯被我的姑姑屋大维娅抚养,虽然她是养母,对他来说却比生母富尔维娅更亲近。常有些时候,我跟尤卢斯·安东尼及马尔凯拉闲坐聊着天,会想到世事的奇妙:从前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大家都在一起,在我姑姑屋大维娅家里做游戏。当时我没有真切地记起童年,现在依然回忆不起来;我们一说到彼此的童年,努力搜索记忆的时候,就仿佛是在为一个剧本而杜撰出人物和事件,依据往事的俗套来编排成形。
我记得有一天很晚,不多的其他晚宴宾客都走了,我们三人还依依不舍。天气闷热,我们便从餐室出来,在庭院消闲。星星透过软风闪着光,仆人都已退下,我们的音乐是隐藏在幽暗中的无数昆虫的唧唧细语。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漫谈着,谈到我们人生里的种种偶然。
“我经常思索,”尤卢斯说,“假如我父亲没有那么冲动,设法战胜了我的朋友屋大维·恺撒的话,我们的国家又会如何。”
“屋大维,”我说,“是我的父亲。”
“是的,”尤卢斯说,“他也是我的朋友。”
“有些人宁愿他不在获胜的一方。”我说。
尤卢斯转脸向我,微微一笑。星光下,我看见他阔大的头脸和细致的五官。他的相貌与我见过的他父亲的胸像并不相似。
“他们错了,”他说,“马克·安东尼有个天生的弱点,他太相信他本人的威势。他迟早会犯错,会失败。他没有皇帝具有的韧性。”
“看来你钦佩我的父亲。”我说。
“我钦佩他多于钦佩马克·安东尼。”他说。
“即使——”我没说下去。
他又微微一笑。“是的,即使屋大维处死了我父亲和我哥哥……安提卢斯非常像马克·安东尼。我相信屋大维看到这一点,就做了他必须做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安提卢斯。”
夜晚并不凉,我却感到浑身一颤。
“如果当时你岁数大几岁……”我说。
“他就很可能也将我处死,”尤卢斯安静地说,“那是必须做的事。”
这时马尔凯拉带着点睡意撒娇道:“噢,我们不要谈那些不愉快的了。”
尤卢斯向她转了过去。“并没有谈,我亲爱的妻。我们谈的是世界,和世界发生过的大事。”
两星期后,我们成了情人。
我没有预料到我们会那样成为情人。我觉得我那天晚上就下了决心,我们应该做情人,而且相信我对尤卢斯·安东尼的征服不会有什么新鲜之处。虽然我喜欢他的妻子——也是我表妹——我知道她是个浅薄的女人,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令我感到无聊;尤卢斯,我则觉得跟一切男人一样,他们渴求爱情的欢乐,就像渴求征服的权力。
在并不娴熟于这个游戏的人眼里,一场步步相承的引诱也许显得荒唐可笑,但这些步骤并不比一支舞的舞步更为可笑。舞者舞蹈,其快乐在技巧之中。一切皆有定规,从一开始的眉来眼去直到最终的合欢。这精致的游戏,一个重要的部分在于参与者双方都要假装——假装在激情的负荷下无援无助,而每一次推进与撤退,每一次同意与拒绝,都属于游戏达到圆满相合的必由之路。但这样一场游戏之中女人总是胜利者;我也相信她一定会对她的对手感到一点轻蔑;因为他是被征服被使用的一方,却自以为是征服者和使用者。在我生命里有过一些时候,我由于腻烦而放弃游戏,直接发起了进攻,像一个入侵的士兵对待一个村民;每当此时,无论那男子是多么老于世故,多么会掩饰,他都总是非常震惊。结果是一样的,但是对我来说,那样的胜利并不完全;因为我没了瞒着他的秘密,于是就没有操纵他的权力。
因此,我仿佛一个计划攻击敌人侧翼的百夫长,精心策划了对尤卢斯·安东尼的引诱,尽管我觉得,在这场遭遇的仪式中,敌人一直盼望被征服。我的目光扫过他,又匆促地望到别处;我的身体触到他,又似乎迷茫地退开;终于,一天晚上,我安排了我们两人在我的家里单独相对。
我懒在我的躺椅上;我所说的,招引着倾听者来安慰我;我让衣裙稍稍露出腿部,像是因为不留神。尤卢斯·安东尼从对面移过来,坐到我身边。我假装心乱,让呼吸加紧了一点。我等待着抚摸,还准备了一小篇我多么喜欢马尔凯拉的感慨。
“我亲爱的尤利娅,”尤卢斯说道,“无论我觉得你多有魅力,也得立即告诉你,我不打算做你马厩中的另一匹公马。”
我相信自己是吓了一大跳,在躺椅上坐直了身子。我一定是吓了一跳,因为我说出一句平庸之极的话:“你是什么意思?”
尤卢斯微微一笑。“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你的马厩。”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说。
“他们是我的同僚。”尤卢斯说,“他们有些时候帮助过我,但我是不会跟这些马匹竞跑的。他们也配不上你。”
“你像我父亲那样不赞成。”我说。
“你就那么恨你父亲,不肯听他的话?”
“不,”我很快地说,“不,我不恨他。”
这时尤卢斯专注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颜色很深,几乎是黑的;我父亲的眼睛是淡蓝色的;但是尤卢斯的眼睛有同一种专注透彻的光,好像眼睛后面有个东西在燃烧。
他说:“如果我们成了情人,那得是在适合我的时候,而且是在对我们俩都更有利的条件下。”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站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在他离开我的地方坐了良久,没有动。
我不记得如此被拒绝之后的心情;它从前没有发生过。我一定是生气的,但我觉得,我另一方面一定也有释然和感谢。我大概已经开始感到乏味了。
因为后来的几天,我一个朋友都没有见。我拒绝了好些宴会的邀请,还有一次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突然登门,我就让我的女仆福柏去告诉他,我正在生病,不接待访客。我也没有见尤卢斯·安东尼——是因为羞惭还是生气,我不知道。
将近两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他。后来有一天,下午将尽时,我悠闲地洗了浴,呼唤福柏给我拿香油和干净衣裳过来。她没有应答。我裹上一条大浴巾,步出庭院,空寂无人。我又唤了一次。少顷,我穿过庭院,走进卧室。
尤卢斯·安东尼站在房间里,黄昏的太阳斜斜穿过窗子,照得他的长衣很明亮,他的脸落在光线之上的朦胧中,脸色很暗。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没有动。我关上身后的门,前移了一点。尤卢斯依然没有说话。
然后,他走上前来,步子非常缓慢。他握住我裹身的大浴巾,缓慢地将它解开。非常轻柔地,他拭干了我的身体,仿佛他是个侍浴的奴隶。我依然不动,也没说话。
然后他退开一点,看着站在原地的我,好像在看一尊雕像。我大约在发抖。然后他走上前来,双手碰到我。
那天下午以前,我不认识爱的快乐,尽管我觉得我认识。随之而来的几个月,快乐滋养着自己,加倍生长;我渐渐认识了尤卢斯·安东尼的肉体,比我生命中别的都更为熟悉。
哪怕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我也能尝到那身体苦涩的甜美,感到我身下坚实的暖意。我能够这样也是奇怪,因为我知道尤卢斯·安东尼的肉体已经化成烟,随风散去。那身体不在了,而我的身体还在大地上,这意念也奇怪。
自那天下午起,没有别的男子碰过我。我在人世一天,也不会有男子再碰到我了。
v.书信 鲍鲁斯·法比乌斯·马克西穆斯致屋大维·恺撒(公元前2年)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写信给您,是和您有交谊的罗马前任执政官,还是您身为前任执政官的朋友。但我必须写信,尽管我们几乎每日都晤面;因为此事我无从对您启齿,我也无法将我得说的话,放入我定期给您的官方报告中。
因为我必须对您披露的事情既触及您的公众生活,也触及您的私人生活,而且在这件事上,两者恐怕已经无法分隔。
起先您委派我去调查那些持续而扰人的谣言时,我得承认,我认为是您过虑了;传谣已经成了罗马人过日子的一种方式,如果将吹进耳朵的每件事都费时调查一番,那么,人不会有一刻工夫放在正经事务上面。
因此,如您所知,我在调查之初抱着很大的怀疑。现在我要悲伤地向您报告,您的警觉是正确的,我的怀疑是错误的。事态甚至比您当初猜测或想象的更加值得警惕。
有一个严重的政变阴谋,早已策动多时,并接近完成了。
我会尽量不带个人感情地讲述我的发现,但请您明白,我冷漠的措辞底下有几乎难以抑制的感情。
七八年前,我将一个我先前予以自由的奴隶,名唤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者,让给尤卢斯·安东尼——这一年他是执政官——做图书管理员。阿列克萨斯一向聪敏,多年来对我忠心耿耿,我确定他是个朋友。他听说我正在进行调查,忧心忡忡地来求见,携带着从尤卢斯·安东尼的机密档案中抽取的一些文件,揭发出一系列令人极度不安的情事。
内中无疑有一个谋杀提比略的计划。在提比略退隐的罗得岛上,密谋者已经取得他周围一些党徒的支持,要仿照尤利乌斯·恺撒当年遇刺那样刺杀他,并虚张声势,仿佛真有一场反对罗马权威的动乱。据此计划,他们将会托词情势危急,由元老兼前任执政官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出面组建一支军队,其表面的目标是保卫罗马,但真实的目标却是为密谋者的派系夺权。如果您反对这支军队的组建,他们就会让您显得要么是怯懦,要么是漠然;如果您不反对,您的地位和人身安全便有不保之虞,遑论罗马将来的秩序。
因为强有力的证据显示,在针对提比略的计划实施之际,会有一个要取您性命的直接行动。
密谋者包括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以及——尤卢斯·安东尼。我知道最后一个名字会让您备感痛切。我以为尤卢斯是我的朋友,也以为他是您的朋友。他不是。
但是我要讲的事情还没有完。
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还向我披露,尤卢斯·安东尼家中有个奴隶其实是提比略安插的探子,但主人蒙在鼓里。探子知道这阴谋,正是他透出的一点风声,首先引起了阿列克萨斯的怀疑。在此事上,探子直接向提比略通风报信。就我所知,提比略也有一个计划。
他对于这阴谋掌握的证据显然与我掌握的一样多;他预备利用这些证据。他预备在元老院揭发此计划,代替他发言的将会是曾经和他同任执政官的元老——格奈乌斯·卡尔普尔尼乌斯·皮索。卡尔普尔尼乌斯将会坚决要求进行叛国罪审讯;元老院将会被迫批准;随后,提比略将会在罗得岛组建军队,返回罗马,表面上是为了保卫您与共和国。他会成为万人拥戴的英雄,而您会显得昏庸不堪。您的权力会被削弱;提比略的权力则增长。
但是仍有另外一件事情——这才是痛入肺腑的——我必须报告。
我深信,自从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远离此地,数年来您对您女儿的活动并非全然不知。我深信,出于对她境况的怜恤、对她本人的感情,您——这么说吧——听之任之,您多数朋友甚至一些敌人亦然。然而我掌握的文件显示,尤利娅一直与每个密谋者都过从甚密;她去年以来的情人是尤卢斯·安东尼。
事件一旦公开,尤利娅几乎肯定脱不了同谋的干系;提比略手中很可能握有伤害力大于我们想象的文件。
无论阴谋以何种方式被公之于众,她都难免牵涉其中;她的牵涉可能很深,以至于论罪时会和密谋者的叛国罪等同。大家知道她憎恨提比略;大家知道她爱着尤卢斯·安东尼。
我谈及的文件已经被我妥善保存。除了我和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当然还有密谋者)看过,其他人皆不得而见。文件由您支配,如何使用全依您的判断。
阿列克萨斯·阿忒纳乌斯躲藏了起来;尤卢斯·安东尼家里现在肯定已经发现文件失窃,他担忧自己的性命安全。他是个极不平凡的人,我信任他。他向我担保,尽管他忠于尤卢斯·安东尼,他更敬重皇帝和罗马。必要时他可以作供。但是我要提出一项私人的恳求。假如有必要用拷问来证实他的供词,请安排仪式性的拷问,不要真的用刑。我毫无保留地信任此人,而且,他的检举已经令他近乎一无所有。
亲爱的朋友,本来我宁可自尽也不愿做这个报信人。但是我不能自尽。为了您的安全与罗马的安全打算,我必须放弃一死了之的安慰。
我等候您交给我的任何指令。
vi.尤利娅手记 潘达特里亚(公元4年)
现在是潘达特里亚的秋季。北方的风很快就会扫荡到这个荒岛。风会在岩石间呼啸呜咽,我住的屋子虽是本地石头筑的,在猛风中也会微微抖动;大海会以它应季的狂暴击着岸滩……这里一切都不变,除了季候。我母亲依旧冲着我们的仆人呼喝,不知疲倦地指挥她——只是在我看来,她从一个月前开始就变得虚弱了些。我思忖,也许她也会死在这个岛屿上。若然,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可没得选。
我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写这本手记;我一度觉得我没有更多事情要告诉自己了。但是今天我获准接到另一封发自罗马的信札,新事触动前情,令我记起我身在世间的日子。因此我再次对风说话,风将会用它麻痹的威力吹走我的词句。
当我写到尤卢斯·安东尼,我省悟自己应该停笔,这些手记漫无终点的铺陈是时候结束了。因为如果说尤卢斯·安东尼在大约一年里给我带来活在人间的感觉,他也将我抛到了潘达特里亚,让我看着自己衰朽,慢慢死去。我不知他是否预见了可能发生的事。没关系。我恨不起他来。
即使在我得知他毁了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还是恨不起他来。
所以我得再写一件事。
至尊的屋大维·恺撒与马尔库斯·普劳提乌斯·施瓦努斯担任执政官那年,我,尤利娅,皇帝的女儿,被集会于罗马的元老院控以通奸罪名,触犯的是我父亲大约十五年前以敕令通过的婚姻与通奸法律。指控我的人是我父亲。他详细讲述我的不轨情状;罗列我情人的名字、我幽会的地点与日期。细节大致是确切的,只是他遗漏了几个不重要的名字。被他点名的有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阿庇乌斯·普尔喀、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还有尤卢斯·安东尼。他形容了大广场的酒醉狂欢,以及就在他首次宣讲这些法律条文的演讲台上的放浪行径;他谈到我经常光顾多处妓家,言外之意是我出于怪癖,卖身给任何愿意要我的人;他还描述我去了声名狼藉的浴场,那些地方容许男女共浴,鼓励各种淫行。这些是夸大之辞,但其中也有点属实的成分,足以令人信服。最后他要求依据他的尤利乌斯法律,将我永远放逐出罗马的辖区,并请求元老院下令将我安置到潘达特里亚岛,在那里反省罪行,度过余生。
如果历史记得我,历史记得的我将会是这样的。
但是历史将不会知悉真相,就算历史有过能知悉真相的时候。
我父亲知道我的韵事。这些事也许叫他痛苦,但是他知道,也明白其中的原因,没有对我苛责。他知道我爱着尤卢斯·安东尼;我也觉得,他几乎为我感到高兴。
在盖乌斯·屋大维·恺撒与马尔库斯·普劳提乌斯·施瓦努斯担任执政官那年,我被判处流放,那是为了我不必由于背叛国家的死罪而被处决。
现在是潘达特里亚的秋季,六年前在罗马的一个下午,我生活终结的那天,那也是秋季。之前我已经三天没有尤卢斯·安东尼的消息了。我送到他府上的字条被原封退回;我遣去的仆人吃了闭门羹,茫然而返。我努力想象一个沉浸爱河的人喜欢瞎猜的各种情形,却做不到;我知道事不寻常,另有蹊跷,并不是一个嫉妒的情人在故意试探对方。
但我发誓我不知底细。我没有起疑,也许是不肯如此。沉寂持续到第三天下午,一个传信人、四个卫兵登门,带我去见我的父亲,即便这时我也没有起疑。我甚至没有明白卫兵的意味,只当他们是例行公事,要保护我的安全。
轿子抬着我穿过大广场,上了神圣大道,经过皇宫,登上山坡来到帕拉蒂尼山我父亲的宅邸。宅子里空空荡荡,卫兵们陪着我走过庭院前往我父亲的书房,周围几个仆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大概这时候我才开始疑心事不寻常。
我被领进房间,我父亲站着,似乎在等候我。他做了个手势让卫兵们退下;看了我很长的时间,方才开口。
在这段时间里,我不知何故很仔细地观察着他。也许,我到底是知道的。他脸上布满褶子,淡色的眼睛周围有疲惫的皱纹;但是在光线微弱的房间中,看上去如同我童年记住的他的面容。我终于说:
“为什么这样奇怪?您为什么要我过来?”
这时他上前,非常温柔地亲了我的脸颊。
“你要记住,”他说,“你是我的女儿,我一直是爱你的。”
我没有说话。
我父亲去到房间一角的小书桌前,背对我,俯身片刻。然后他站直身体,没有转过来,说道:
“你认识一个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
“您知道我认识他。”我说,“您也认识他。”
“你这一向和他过从亲密?”
“父亲——”我说。
这时他转身向着我。他的神情痛苦到我不忍注视。他说:“你得回答我的话。求你,回答我的话。”
“是。”我说。
“阿庇乌斯·普尔喀也是。”
“是。”
“昆克蒂乌斯·克里斯皮努斯、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也是?”
“是。”我说。
“还有尤卢斯·安东尼。”
“还有尤卢斯·安东尼。”我说,“其余的人——其余的人无关紧要。那都是轻狂。但是您知道我爱着尤卢斯·安东尼。”
我父亲叹息。“孩子,”他说,“这件事和爱没有丝毫关系。”他再次对我转过身去,从书桌上捧起一些文件,递给了我。我看着文件,双手颤抖。我没有见过这些文件——其中有书信,有图纸,还有一些像是时间表的东西——但现在我看到了认识的名字。我的名字。提比略的名字。尤卢斯·安东尼。森普罗尼乌斯、科尔内利乌斯、阿庇乌斯。这时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召见我。
“倘若你仔细看了那些文件,”我父亲说,“你会知道现在有一场叛变罗马政府的阴谋,阴谋的第一步是谋杀你的丈夫——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
我没有说话。
“你可知道这个阴谋?”
“不是阴谋。”我说,“不是。没有阴谋。”
“你可曾对你这些——朋友——当中的人谈起提比略?”
“没有。”我说,“可能提起是有的。人人知道——”
“知道你恨他?”
我沉默了一时。“知道我恨他。”我说。
“你可曾谈起他的死?”
“没有。”我说,“没有您所指的那样。可能我对——”
“对尤卢斯·安东尼说起过?”我父亲问,“你对尤卢斯·安东尼说了什么?”
我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我稳住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清晰地说:“尤卢斯·安东尼和我希望结婚。我们谈论过婚姻。有可能在说起的时候,我一厢情愿地说到过提比略的死。您不会同意我和他离婚的。”
“嗯,”他悲伤地说,“我不会。”
“只是那样。”我说,“我说的只是那样。”
“你是皇帝的女儿。”我父亲说,随即静默了一时。然后他说:“坐下吧,孩子。”示意我去他书桌旁边的躺椅上。
“现在有一个阴谋,”他说,“这是不容置疑的。有我点了名的你那些朋友,也有别人。你也牵涉在内。我不知道你过错的程度和性质,但是你牵涉在内。”
“尤卢斯·安东尼,”我说,“尤卢斯·安东尼在哪里?”
“那且慢再说。”他然后道,“你是否知道在提比略死后,我也要被暗算?”
“不。”我说,“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是真的。”我父亲说,“但愿他们不会让你知道,会让事情看起来是一桩意外,一场病,诸如此类。但事情是有的。”
“我不知道。”我说,“您得相信我不知道。”
他抚着我的手。“我希望你根本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尤卢斯——”
他抬起手来。“且慢……假如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事情会很简单。我可以封锁消息,按照我的方式查办。但是不止我一个。你丈夫——”他像口出秽言一样说出那个词,“你丈夫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他在尤卢斯·安东尼府上有个眼线,消息灵通。提比略的计划是在元老院揭发这个阴谋,让那边替他说话的人呼吁举行审判。那将会是叛国罪的审判。他还计划组建一支军队并返回罗马,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和罗马政府,反击敌人。你知道那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恐怕会大权旁落。”我说,“意味着重开内战。”
“是的。”我父亲说,“它还会意味着别的。它还会让你送命。几乎肯定会让你送命。而且哪怕是用我的权力也未必能阻止。那会是元老院的事情,我不能插手。”
“那么我完了。”我说。
“是的。”我父亲说,“但是你不会死。我不能忍受自己由得你早早死去。你不会面临叛国罪的审判。我写了一封信,要向元老院宣读出来。你会依据我有关通奸罪行的法律被控告,你会被流放,离开罗马城和罗马治下的行省。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是挽救你和罗马的唯一的办法。”他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我看见泪水在他眼睛里打转,“你可记得,从前我将你喊作我的小罗马?”
“记得。”我说。
“如今看来我是对的。一者的命运可能是另一者的命运。”
“尤卢斯·安东尼。”我说,“尤卢斯·安东尼会如何?”
他再次抚着我的手。“孩子,”他说,“尤卢斯·安东尼死了。今天早上他确切得知计划已经败露,就自杀了。”
我说不出话来。最后我说:“我曾经希望……我曾经希望……”
“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我父亲说,“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别挂心。”我说。
他再看了我一次。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他别转了脸。少顷,卫兵们进了房间,带我离去。
此后我没有见过我父亲。我知道他不会提起我的名字。
今天早上我接到的消息里有这么一个:过了这些年,提比略从罗得岛返回,如今人在罗马。他已经被我父亲认作养子。如果他不死,就会继承我父亲的地位,当上皇帝。
提比略赢了。
我不会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