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看来弹拨薗八小调的女人已经离去,濑川忽然独自一人跑来南巢家玩了,对于被问到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做了说明。
“您问她呀,是新桥的。您大概认识的,名叫驹代。”
“原来是尾花家的驹代呀……难怪声音听上去怪熟的。看她跳过几次舞,没想到唱薗八小调也有几下子。”
“听说这段时间她练习了两三段。”
“濑川君,这次恐怕得和你长处下去了吧?打去年底起,就不时听到有关你的传说,你也打算成家了吧?”
“我也想该考虑这件事了,但只要继母健在,这事呀,难成啊!”
“是这样,不过你要知道,媳妇要是不肯听婆婆的话,那肯定也是不会服从丈夫的女人。这一点你应该与男女情色分开,好好考虑一下。”
“我也在考虑。可我家继母还年轻,今年才五十一岁,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妥帖的办法来。其实,我已带驹代到家里去过两三次,继母说她人看上去还算老实听话,只是作为艺人的妻人应多少会点巴结和殷勤,至于我们家这份财产,我在世时还好说,以后万一有个变故,岂不让你为难。继母说的也是,她毕竟是新桥的艺妓,受雇于他人,继母对此是不满意的。而继母这人该怎么说呢?先生呀,有道是:京都女人和上门讨债的是令人惧怕的一对,只要谈到钱的事,就别指望能和她商量出个名堂来。”
“也许正是那样。”
“说到底全是死去的老爷子不好,真给江户人丢脸!前面的养母死后,他何必专程到京都去找呢,东京不也有的是女人嘛!”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她好在还不是俗气的市井女人,这算你幸运。要是像成田屋(1)家那样,留下一帮不明事理的俗气女人,那日子才难过呢,好端端的演艺世家也会被毁掉的。”
“要说京都女人呀,生意人也不是对手。怎么女人都会那么吝啬呢?给你一丁点儿的好处,恨不得要你记上一辈子。”
“这就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
“就是嘛。其实之所以考虑娶驹代做老婆,也是因为她老是以恩人自居,真是烦人。”
“你是说不是因为迷上她才娶她的?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也不是不喜欢她。本来我也不是她竭尽全力伺候的客人,充其量有时开个房间点她过来陪陪酒而已。所以说句老实话,我并没到冲昏头脑非娶她为妻不可的地步。”
“哈哈哈哈,那她要心里不安喽!”
“开诚布公地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也没打算一辈子打光棍,一俟时机成熟,就找个合适的地方,娶她过来算了!去年年底,她为了我不仅失去了重要的相好,而且那家伙为了给她难堪,勾引了尾花馆姐妹里那个叫菊千代的,又很快帮她自立门户。为了出气,驹代说哪怕只有三天也非住进我家不可。要是我甩了她,就闹着要吞食吗啡。当时我被她闹得手足无措,就说等到老爷子的十三周忌完后再说,这才算摆脱了。”
“后患无穷呀,当风流男人可不容易。”
“连先生也这样说,我就没辙了。我没有做过薄情负义的事。所以,带她回家要顾及继母的颜面,在外面酒楼见面又会影响人家的生意,思来想去,觉得家里这栋房子空关着,才决定与她在这儿笃悠悠地相见。”
“这地方不错,挺安静的。不过我早就问你濑川先生了,你的房子还是想把它当别墅用吗?”
“眼下又没有买主,只能这样放着。继母也叫我不要稀里糊涂地卖掉,说要是碰到那种恶劣的中介商就要吃大亏了。”
“还是暂时放着的好。要想卖的话随时都可以卖的,到时遇到真心想买的买主再脱手也不迟。要是碰上中介商,他只会给你估估地价,房子被看成破屋,一文不值的。可在识货人的眼里,这拉门隔扇、壁龛立柱、隔扇上贴的纸,哪一样都有古董的价值。还是放一放再说,房子越老就越有价值。”
“要是不给您添麻烦的话,我倒是想拜托先生的。继母也曾说过,要是在演出或其他时候遇见先生,凭着我们的老交情请先生帮帮忙,可这事时间一久都叫我给忘了。”
“是嘛,既然这样,就交给我办吧,决不会上当的。”
南巢已经把驹代的事放到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起那折叠式的柴扉和池畔那棵老松树的妙处来。
濑川原本打算在天黑之前离开南巢家,然后回到筑地的家中好好睡一觉,再去参加明天新富座的首日演出。由于多时不见,两人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直到这十月小阳春的日头在不知不觉中西沉后才惊觉,正要起身告辞,南巢家已备好晚饭,无法立刻回去,饭后又是一通天南地北的闲聊,直到晚间八点过后,才走出南巢家紫竹茂密的边门。路上一片漆黑,夜风冰凉,上野的林木上空挂着一轮明月,火车驶过的轰鸣声和汽笛声听上去显得格外的寂寥。在走出南巢家门前,濑川还盘算着今夜回筑地家路途遥远,不如一人在这幢空房里过夜也挺有趣,但这种想法很快就消失了,现在正气喘吁吁地快步赶往电车行驶的大街。在等待发自箕轮的电车的时候,濑川难以理解住在这黑咕隆咚的城郊地区的人们的心情,像南巢先生这样的文人或画家一类的人们暂且不论,特意隐居到如此出行不便的地方专心钻研茶道的老爷子菊如才是个相当古怪的人,一丝对此不想深究,开始对养父菊如与自己的性格、艺术风格及当今的世态人心的不同作起比较来。
一丝是由濑川家抚养成人的演员,一直扮演旦角。有一段时间,报刊、杂志上热议说旦角应由女人来演,而男人扮演旦角其实是女人被禁止登台演出歌舞伎时的迫不得已的产物,那是江户时代的野蛮的遗风。于是一丝也莫名其妙地讨厌起旦角来,与老派的养父常常发生冲突,也想干脆洗手不干,甚至起过加入新派戏剧的同业公会,去海外开开眼界的念头。但是所有这些想法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时间的非分之想,是受媒体影响的心血来潮,所以当社会上对戏剧的议论逐渐平息下去,一丝对这些事也不知不觉地淡忘了,依旧演自幼学会的旦角,每个月都忙于各处的演出,自己倒没觉得费了多大的劲儿,积累了舞台上演艺的经验,不知打何时起也被世人看作一名了不起的演员。就在自己也有点沾沾自喜的时候,一度让社会狂热的女演员走红的风潮也日渐衰微,日本戏剧中的旦角还是非由男人担纲不可的议论又时有所闻,这么一来,一丝又无缘无故地刚愎起来,一下子夸大自己扮演的旦角价值,演出时总埋怨自己被大材小用了,每每令剧务总管感到棘手。
“嗨,濑川先生,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啊?”
一丝刚乘上电车,坐在车门一角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问道。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戴着眼镜,身穿斜纹哔叽的裙裤,摘下咖啡色的天鹅绒礼帽向一丝打招呼。
“哟,是山井先生啊。您是打吉原回来吧?”濑川笑着在旁边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哈哈哈哈,多谢您如此抬举我。新富的首日演出该是明天吧?”
“唉,请赏光……”
“一定拜访。”山井从和服外套的衣袖下夹带的四五本杂志中抽出一册,“还没给您寄呢,这就是……我跟您提到过的杂志。”
在大开本的杂志封面上印着西洋女人的裸体画,是《维纳斯》杂志第一期。
“实行会员制,每月一圆钱。全部不公开发行,打算刊登一般杂志不能发表的小说和裸体画。”
“那真够刺激的嘛。”
“第一期内容还不怎样,从第二期开始我想索性大量刊出模特儿的裸体照片,裸体油画已没啥稀奇了。”
“那挺有意思,务必收我当会员噢。”
“府上在筑地一丁目吧?”
山井从外套衣袖的暗袋里掏出记事本,记下濑川的门牌号码。此人是所谓的新派艺术家,既无雅号,也没有戏名,大伙儿只知道他的本名叫三井要。本来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此外再没学过任何专长,但是凭着天生的灵巧,在中学时代向青年杂志投寄新体诗歌和短歌稿子的过程中,不知何时记住了一些哲学和美学的术语,居然摆出学者的派头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起人生及艺术的问题来。初中毕业后,他伙同两三个朋友蒙骗某名门望族的混账小子,让他出钱办了个新潮艺术杂志,不光登短歌,还陆陆续续地发表了一些剧本和小说,不过三四年的工夫,一下子成了不同凡响的艺术家。山井对剧坛也是野心勃勃,将已经获取的文坛名望作幌子,网罗了一些女演员,自己也作为演员粉墨登场,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翻译剧。不过没过多久,他和女演员的丑闻就被报纸曝光,加上欠了戏棚老板、假发师、道具师、服装师等人的诸多债务不还,故在社会上变得臭不可闻,谁都不理睬他,只得自然作罢,回到文学这一行当来。
今年三十一岁的山井,还像二十来岁的学生一样,既无房子,又无妻室,是辗转于各出租屋、坐吃山空的艺术家,他完全不把旁人对他的最终结局的担忧放在心上,照样我行我素。山井不光是在出租屋赖账,还从出版商处预支稿费后不写书,或者书一出版就把原稿转卖给其他书店重复出版。为了增加自己稿子的页数,甚至利用人家的交情,屡次三番地把朋友写的东西不打招呼地一并卖掉,西餐馆也罢、香烟铺也罢、绸缎庄也罢,一概欠账不还。至于茶楼酒馆,从新桥、赤坂、芳町、柳桥到山手一带,所到之处是能赖账则赖,所以那些曾被他找过麻烦的艺妓、茶馆的女招待们与同伴去戏院看戏或购物时,只要瞥见山井先生,顾不上催讨上次的欠账,生怕一不留神搭讪后反而再惹麻烦,唯恐避之不及。也不知是谁先叫的,大家在背地里管他叫“出云倒州”先生,这是因为他总是赖账,模仿剧作家的名字给起的。
然而,这世间看似狭小却也很大,看似冷酷倒也相当宽容。演员和艺妓当中也有人尚未识破山井那种无赖和危险,有些画家文人即使上了一两次当,也会善意地解释为他也无奈,反而可怜他。还有人心里明明透亮着,暗中又小心设防,却因为好事去结识这种无赖,津津有味地听他吹嘘自己根本无法学着做的卑劣行径,对其纵容姑息,如同他的帮闲。濑川一丝就是这种人中的一员,今天一见面,濑川就拿到了山井强行推销的裸体画封面的杂志《维纳斯》,心中一悦,“山井先生,这一阵没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嘛,有没有以前那种内部放映的刺激有劲的片子啊?”
“有啊!不过,这一次不是我当干事了。”山井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看了濑川一眼,“你认识新桥尾花艺妓馆那小子吗?他在主管。”
“尾花艺妓馆家的小子?不认识。我认识前几年死去的市川雷七,他还有其他兄弟吗?”
“就是雷七的弟弟呀。他也是尾花家嫡亲的儿子,不过听说早就断了父子关系。还挺年轻,只有二十二三岁吧。不过要论干坏事,实在是个天才哪,俺这号人才叫做望尘莫及呢!”
山井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吴山老人的二小子来。
(1) 与歌舞伎演员市川团十郎同一宗门的堂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