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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某杀人惯犯留下的哲学日记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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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

杀害室町幕府二十五代将军足利义鸟[作者假设的历史人物]。女人们身穿着百合、牡丹花纹的礼服并排而卧,将军神态自若地躺在她们身上,手拿红漆烟枪吸着鸦片烟。他睡眼蒙眬,摇响了南蛮国制造的彩色玻璃的大铃铛。他没有预料到杀人犯会来。将军反而怀疑杀人犯才是将军。他被杀后血迹干涸之后好似朱砂,将华丽的云锦包边的铺席涂抹得色彩斑斓。

杀人犯知道,杀人者只有通过被杀才能实现自我完成。而且,这位将军绝不是杀人犯的后裔。

□月□日

杀人一事,伴我长大成人。杀人是我的发现,是走近已被遗忘的生的手段。我所梦想的广大无边的混沌中的杀人,是何等美丽!杀人犯是造物主的反面。其伟大是共通的,其欢喜和忧郁也是共通的。

杀害北之方[对公卿妻室的敬称]珑子。霍然退避时的美艳,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没有比死更大的羞耻。

她或许巴望着被杀。她的眼睛闪耀着苦苦探求的安然的泪光。我的刀尖儿刺入一件重物——我感到金银和锦缎的崩落。奇妙的是,杀人犯的钢刀拼命支撑着渐渐消隐的灵魂。这种支撑具有无与伦比的无情之美。……如今,那个小巧的洁白的下巴颏儿,宛若一件白瓷,从暗夜的底层浮现出月光花般的表情。

□月□日(论意志)

对于杀人犯来说,落日最使其痛惜。杀人者的魂魄和辉煌的落日极其相似。落日具有的忧郁,是极度收敛的热情发散出来的瘴气,它直接杀害美本身。

杀害乞丐一百二十六人。把这些下贱的垃圾,一个接一个痛痛快快地除掉。杀人犯的意志无比健康。

较之走向新的美的意志,污秽麇集的场所的颓相——其原来面貌就是彻底的美的明证。所谓“健康”这种修辞究竟是什么?

一股腥风吹过杀人的街衢。人们没有感觉出来。这种飘扬着美丽帆影的城镇,缺少赴死的意志。

□月□日

杀害能乐剧青年演员花若。他的嘴唇痉挛了,犹如一朵绚丽夺目、摇曳不定的绯红的樱花。能乐的戏衣,以火焰大鼓[大型鼓的别称,鼓面衬以火焰形装饰板]和桔梗的花纹,紧紧怀抱着冷寂、残酷且沉重的,犹如棠棣花蕊般苍白的,濒死的柔软肉体。我的刀从那副肉体中拔出来了。为了他那描绘着青紫色的彩虹、华丽地飞溅而出的鲜血……忠实享受着这一切的少年,如今相信了杀人者瞬间的默契。使得该失去的东西尽皆失去,杀人犯也要获得享受。杀人犯挺身出现于危险的场所。因此,他是献身者——不断流逝之物。他有埋头向前的火焰般的意志。他边杀边生,又不断走向死亡。

□月□日(杀人犯的散步)

春季里风和日丽的一天,杀人犯悠然地散着步。他的敬礼颇为闲雅。春天的森林迎接他,轮回般地喧嚣不止。小鸟唱歌,我也想唱歌。小鸟呀,快唱吧,我也唱。经过多次邀请,小鸟终于唱起来了。

然而,眼下是痊愈的季节。等待、背叛以及一切规制均可带来痊愈。这种痊愈,对于他——杀人犯来说,是最为痛心的季节。他认为,不论来自何种病患的痊愈,都是无益的。他不能向那里献身。在那种场合,他不能做个献身者。

杀人犯蔑视对痊愈的热情。他不是为了使鲜花再度作为鲜花的杀人犯。他只是为了使花成为久远的花,才变成了杀人犯。

这样的思考,使他豁达的脚步犹如朝露浥浥的蝴蝶的翅膀,稍稍飘荡起来。春云浮动。森林在丰润的风里翻动着灰白的叶背。

因而,他感到沉痛。森林、泉水、蝴蝶和飞鸟,满目忧伤的花鸟图。道路和太阳。所有这些色彩斑斓的时象……

促使他悲痛的东西,那不是悔恨吧。在他追击着生的眼睛里,注入泪滴的不是悔恨。那也许是他自身的健康。为了徘徊于季节的流域,他没有新衣裳。凶器不是万能的,他那不能屠戮自己健康的凶器。

诬蔑的表情之于他,曾经显得很高贵吗?还有,对于痛苦的尊崇之于他曾经显得很怯惰吗?他的魂魄无目的地啜泣,为了世上那些极为娇弱的东西,为了实现自己的满足,他再次亲自拿起了凶器。

□月□日

人们欢迎他——杀人犯时唱的歌

冥府洞里阴风劲吹

晦暗的天空尽头

太阳乘着西风

烂漫地沉落下去

(罪恶之光充满自身

姿态明丽,玲珑剔透)

对于众人,是他者

对于诸神,是他者

像花一般完美——

轰隆隆沉落下去

不要迎接 成熟的东西

带着那力量转瞬间哭泣

带着那悲叹久远地杀戮!

□月□日

杀害游女紫野。为了杀她,必须首先刺杀她身上众多的衣裳。至于她自身,衣裳的核心——直到衣裳深处重重叠叠的内里,我是不能到达的。在未到达内里之前,她早就死了。一刻,一刻,她将永远地死去。她要死了,带着百千亿兆的死……

对于她,死只不过是一种舞蹈。舞蹈曾寄宿于她体内,那之后世界才再次有舞蹈。风花雪月,熊熊烈火,盛开的花朵,驻足不前的,流动、徘徊于栅栏边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舞蹈。游女紫野酣睡的时候,舞蹈在她额前呼吸,香气四溢。

她处于殷红的死的馨香之中,自由自在。她越是无碍,我的刀刃就愈加深入地刺向她的死。这时候,刀刃具有新的意味。不是进入内部,而是走向内部。

紫野的无碍刺伤了我。不,无碍向我陷落而来——

我由陷落而开始献身,就像所有的早晨都从玫瑰花瓣的边缘开始。

杀人犯知道得很多,很多。(诚如知道杀戮一般)

有着向陷落的祈祷。献身者必须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孱弱的个体。极端聪敏的我们,对于这些全都知道,正如玫瑰花知道曙光何时来临。

□月□日

今天,杀人犯到海港去,驶向明朝的海盗船准备出航了。朝阳照射在海边的矮松树上。

他要见一个朋友,他是海盗头头。这个海盗头头陪他到停泊中的一只船,只见像弯弯的果树枝一般缀满珊瑚的铁锚,沉在琉璃色的水中。难得一见的午前,管领着这里的一切。

“你在走向未知!”杀人犯怀着满心的羡慕问道。

“未知?你们是这么说吗?用我们的语言,就是这个意思:向着失去的王国……”

海盗会飞。海盗长着翅膀。我们没有界限。我们没有过程。我们没有不可能,就等于也没有可能。

你们叫做发现。

我们只说看见。

越过海洋,海盗随时可以回到那里。我们围绕鲜花初绽的岛屿巡航的时候,就能嗅到那座海岛隐藏着黄金的火焰。我们是无他的。我们越过大海,一旦变成盗贼,财宝已经永远地成为我们的自身之物。天生的一切皆属于我们所有。新近猎获的百名美丽的女奴,一看到我们,就感到永远属于我们。创造,发现,都只是“在于恒久”。在于恒久——因而不是普遍存在。

未知,意味着失去。因为我们是无他的。

杀人犯啊,不要像鲜花那样窒息于完美之中。海,而且只有海,才会使海盗做到无他。跨过横在你面前可厌的门阈,越过那船舷!强者就是好。弱者不能回归。强者可以失去,弱者只能使之失去。对面的世界在他们眼里一闪而过。

成为海吧,杀人犯啊!潮风从山顶上的松树掠过,海盗们心里像扇扇子一般激动不已。我们也向八幡神供币祈祷吧。我们的祈祷是向既存、既定的祈祷。或可称某种缘分的祈祷。无他者的祈祷永远皆如此。

成为海吧,杀人犯啊!海是无限的有限。当宇宙在玲珑的蓝色的波涛上落下影像的时候,那影像已经有了。

赭红的土丘后头难得一现的教诲师们,一看到我,恐惧得跪下了。碧蓝的海峡潮水底下,青白的鲨鱼群,摇动着珍珠贝游过去了。八幡的旗影下,几度聚集着死亡,南面海岛吹来丰醇的季风,很快将死亡赶走了。

“在想些什么呀?杀人犯!你必须做一名海盗。不,你曾经是海盗。你说,如今是回归,还是不回归?”

杀人犯闷声不响。止不住的泪水,簌簌流淌。

和他者保持距离,不能逃开那里。距离首先在那里。逃离,也要从那里开始。

距离,在世上也是玄妙的。梅香,在纯净的黑暗里扩散。香气,就是距离。成熟于静静白昼的果实,是距离。为什么呢?因为成熟,就是距离。

年少,这是何等严格的恩宠啊!或许还会有相信成熟机能的、宇宙性的、生命的苦味吧?

为了风,远方的草木闪着光亮。风一旦走近的时候,草木一片黯然。风,也许就是这样一次次超越我们的心灵而吹过吧。世界的辉煌,就是这样一刹那。

花开,究竟是什么?秋日渐渐衰微的阳光下,日渐凋零的一朵菊花,为何要求得完美?为何要保持轮廓?为何就不能动一动呢?它为何充满崩溃的可能呢?而且,它为何可以久远存在呢?

面向海盗,没有界限的地方就没有久远。那么说来,又会怎样呢?为此,杀人犯的眼泪不要擦去。要是那样,就不能擦去。

一朵玫瑰花开放了,这是轮回巨大的慰藉。只因有了这个,杀人犯忍耐住了。他不会冲向未知。他的胸中,总有一种东西妨碍他的跳跃。同时,也支撑着他的跳跃,优柔地,又是无情地。恰似花在盛开的时候,那花萼也不会舍弃清澄的绿色。它在支撑着,为了使众多花朵不像蝴蝶那样飞散开去。

海盗啊,你听说过云雀山[能乐剧之一,横佩右大臣丰成,听信谗言欲杀死女儿中将姬,家臣们不忍下手,遂将中将姬藏匿于云雀山。乳母佯狂卖花,将其养大]的故事吗?中将姬的乳母为了卖花而佯狂,徘徊于盛春时节的云雀山上。这是一则无比美丽的故事。卖花吧,海盗啊!为此,扮作愁眉苦脸的疯子吧。

□月□日

杀害肺痨者。他的蟹骨般的肋骨,绿泥似的脑髓,还有那胡桃壳内侧一样的坚固的耳朵,早就引起我的憎恶。但是,今天这些东西都使我高兴地微笑。何其幽默,何其潇洒的表现啊!肺痨者“一切交给你”的话语,他们的黑暗时代风格的处世术。

因此,原始人最接近文明人。昼夜完全一样。

(“夜的贵族”的后裔体会到死的典雅,他们以为就连被杀都是重大敬意的标记。)

这种生存方式——松岛沙滩静静退去的潮水般的生存方式,以往曾经更加华丽和庄严。如今,螺钿已经剥落。此时,夜的反面闪现着和白昼不同的难得一见的时刻。这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到吗?

为了学会无为的美,需要有霸主的豁达。已逝的室町的将军们,一边同泥金画般的黑夜战斗;一边在泥金画般的无为中睡觉。流动的,无休止地紧张着。这,就是无为。知道熟悉的脚步的,只有无为。它觉悟到了天然的常规里隐藏的浓淡……

因为,献身的意志就像候鸟一样豁达,意志只显示憧憬。没有人这么说过吗?

春天的小鸟飞来,站在樱花盛开的高栏上鸣叫的时候,云的来去比平素更加激烈的时候。……夏天的云彩火一般燃烧,不久就是秋天,支撑着丰穰的季节。……

身披铠甲,只有铠甲没有受伤,没有人这么说过吗?杀人者也要歌唱。你们怯惰。你们怯惰。你们怯惰。称你们是勇者。

□月□日

杀人犯不被理解的时刻即意味着死亡。即使在不被理解的密林深处,不是小鸟也在歌唱,鲜花也在盛开吗?使命,已经成了一个弱点。意识,已经成了一个弱点。为了变得极端的孱弱,杀人者会在自己所极为蔑视的这些弱点里,保有应该献出奇妙的祈祷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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