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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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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葛城夫人这样心地纯洁的母亲吃尽苦头的正史,真是个不争气的儿子。自打他犯事以来,夫人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好觉,一直为儿子的前途担忧。世间的脸面也必须维持,加之,还有个在宫里供职的丈夫的升迁问题。儿子的事一旦暴露,丈夫对上面、对世人必须有个交代,必须引咎辞职。万一出现这样的局面,葛城家的收入也就断绝了。

原来,正史偷了同学的自行车,转手卖了。

事情最后没有登在报纸上,葛城夫人对这件幸运事看得很重。不过,这种想法有她的偏见,其实,世人对于宫中侍从的儿子盗窃自行车这等小事儿,早已不感兴趣了。

她把没有被起诉的儿子,寄养在仙台某严于教子的家庭(当然,这种处置撇开夫人的偏见不说,无论如何也算不得高明),从此她放下心来,整日价沉溺在甜蜜的母爱的泪河里。撑不到三天,就给儿子写一次长信,寄去他喜欢吃的点心和牛肉罐头。不久,那边家长来信忠告说,又写信,又寄东西,只会使正史更想家,还是注意些为好。于是,夫人从此失去了生活唯一的安慰。

这个时期,她很苦恼,对儿子这种自作聪明的安排使她感到后悔。还是把儿子叫回来吧,然而,夫人有着不可为外人道的享乐的本能,舍弃享乐的痛苦不亚于对儿子的思念。同时,为了惩罚自己对儿子的冷酷处置,还是巴望一直维持这种寂寞的离居生活。

一天,葛城夫人接到一封写给儿子的远游会的请帖,这是以丈夫名义加入的骑马俱乐部寄给家族会员的。平时,寄给儿子的信件都转到仙台去了,但这份请帖对他不但没有好处,而且会给他闭门思过的生活徒增忧郁。最好的办法是撕掉,夫人刚想动手,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留下来了。

正史偷自行车是为了卖钱给一个女子买礼品的。那个女子看来很贪心,作为学生,葛城夫人月月给正史的零用钱足够他花的了,可总嫌不够,一开始,他要多少母亲就给他多少,有一次坚决不给了,儿子为了弄到钱,就跟同学用扑克牌赌博。结果,正史输得好惨,欠了那个同学一屁股债。正史一半为了泄愤,把那个同学的自行车偷去卖了,然后,佯装一无所知地还了债,剩下的钱全用在买礼品上了。说幸运倒也确实幸运,正史之所以没有被起诉,是因为被盗一方是个惯赌,他害怕罪行暴露就没敢深究,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了。

那位让正史一心一意不惜千金换取其欢心的女子,葛城夫人还没有见过。听说,她的名字叫大田原房子。从正史嘴里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她也是同一俱乐部的会员,而名字则是夫人千方百计从那位被盗的牌友嘴里打听到的。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清楚长什么模样儿。正史似乎有她几张照片,可从来不拿给母亲看。

夫人的亲戚和朋友范围之内,找不到有姓大田原的人。这个姓虽说也不是没听到过,但很难判定那女子是大田原夫人,还是大田原小姐。

葛城夫人对未见过面的房子抱有感情(虽然显得有些可笑),绝非出于敌意。葛城夫人缺少憎恶的本能,但也不是那种对一切放任不管的人。她没有用憎恶和敌意判断或评价一个人的习惯,这势必使得夫人将宽容用于各个方面,就连一般只能抱持敌意而采取的行动,她也是满含着宽容的微笑加以实施。她很想见见大田原房子,就像前面反复强调的,不是出于敌意。然而,这种单纯的好奇心里又暗含着一头乱发般的热情的痛楚。

大田原房子无疑会出现于远游会上。见面问问情况,葛城夫人务必想获得一个心满意足的回答。

她打电话报了名,叫女佣整理了一下久已未用的骑服,仔细擦干净马靴。

远游会四月二十三日举行,那天正当星期日。

因为参加的人比俱乐部原有的马匹多,行程分为三班。第一班早晨由丸之内俱乐部出发,午前九时许到达市川桥;接着,由预先等在那里的第二班换乘,直奔目的地千叶御猎场。第一班人则乘接送的汽车到达那里。第三班也早已守在目的地了,全体人员一起吃午饭,下午由第三班骑马径直返回原地。

葛城夫人打了电话之后,又担心房子会不会参加。她走访了大手门俱乐部,幸好房子也报了名,登记在第一班,配备的马名叫“乐阳”。夫人便在第二班“乐阳”一项,填上自己的名字,分配马的人同意了。这样一来,她就不担心会把别人错认成大田原房子了。在预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表现出异样的兴趣,急不可待要见那个引导儿子堕落的女人。葛城夫人关于房子什么也没问,就回家了。

她担心当天的天气,那天乌云低垂,钝光外泄,不时露出晴天,看来不会有雨。葛城夫人身穿骑服,在市川车站下车,两只揩拭得十分洁净的马靴,后跟上套着镀金的马刺,闪闪发光。手里握着装有猎犬头饰的德国制皮鞭。

夫人四十八岁,优雅的绵纸一样干爽的肌肤,光艳白皙,不施粉脂,每逢笑起来,抬头纹和酒窝历历可见。不过,那横向的纹路决然看不出是衰老的标志,反而使得她那素描般妩媚的表情,平添了几分青春的活力。客观地看起来虽说如此,但葛城夫人的心境却和媚态相去甚远,所以她的表情公然违背了她的内心。就是说,夫人有个优点,她不大在乎雇用的代言人对自己是否忠诚。

头脑机敏的人一看就明白,葛城夫人本来的美丽,应该存在于这种假想的青春以外。说起来,那是一种美终于让步于真实的谦虚的谛念之美,只有那种美才是真正的优雅。

早晨,市川市商店街的店员们,一直睁大眼睛盯着这帮陌生人的身影。经过这里的有绅士,有少年,一律是身穿骑服、脚蹬马靴的打扮。尤其是葛城夫人那副蝴蝶领结配合马靴的飒爽英姿,引来路边玩耍的孩子们奇异的目光,他们好奇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走着。直到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向路旁的交警打听市川桥方位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这群不太客气的随从。

“出什么事了吗?”年轻的交警不解地反复问道。

“从刚才起老是有人这样问呢。”

葛城夫人简单地回答后,就顺着交警指示的路线匆匆走去。桥跟前已经站着五六个会员,他们看见夫人的身影,老远就跟她打招呼。

其中有老熟人莲田医学博士夫妇,葛城夫人就和莲田夫人聊起家常。十分钟过去了,不久,已过了九点二十。

“看来要迟到啦。”莲田夫人说。

骑马的一行应该经过对岸河堤,隔着一条江户川,两边分别是千叶县和东京都,这边是千叶县,对岸是东京都。市川桥上来往的汽车很多,左方三百米处架着一座铁桥,时时有国营电车从桥上通过。第一班人马通过桥下河原,再次登上河堤,由市川桥西端向这里走来。

荒草离离的河原,到处分布着静静的水洼,微风吹过,水面上撒粉似的荡起层层涟漪。

“啊,看见啦!看见啦!”

一个少年跳跃着喊道。他脚下的马刺铿锵作响,脚后跟踢起两三个小石子,滚落到河堤下面去了。

周围是广漠的风景。大凡河面上的景象都是这样的吗?以河流为中心,呈现出一派寥落而广袤的领域,阴霾的天空下,人迹稀少的旷野犹如一片荒寒的平原,荡漾着悲哀的色调。市川桥上,卡车和轿车熙来攘往,警笛高鸣,桥梁上灰黑的钢铁骨架傲然耸立。这一切同河原上的寂寥,互相虽然毫无关联,但却给风景本身酿造出一种黯淡、不安而紧张的气氛。对岸远远望去,工厂街林立的烟囱冒出的黑烟飘散开来,看起来犹如低垂的云流。

让少年喊出“看见啦”的第一匹马,在大人们的眼里却一片模糊。马队走的道路是预先划定好的,肯定是从左侧铁桥下面钻过来到达这里。

葛城夫人一直朝那边凝望。这时,树荫下出现一团如河崖上的红土似的东西,挺然而立,摇摆,跳跃,那是最先到达的一匹马。那匹马登上河堤闪电形状的小路,站立在河岸上,马鞍上的骑手扭转身子,回顾着走来的方向。那姿态眼下看得十分清晰,只是脸部的表情难以辨认。

不一会儿,一行人来到桥下,中间交混着两三头白马。这些马打乱了队列,和领头的一匹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匹接着一匹,在同一片树荫里时隐时现。

一看,先头的一匹马朝着市川桥西端快速前进,同后面的人马拉开了距离,已经走到桥梁上了。卡车驶过来了,轿车也驶过来了。一匹栗色马与车队并行,沿着桥梁一侧奔来,看不清骑手是谁。嗒嗒的马蹄声冲破汽车喇叭和自行车铃混杂的声响,震荡着钢筋混凝土的桥面。

“是室町!”

“胡说,鼻子是白的,是明潭!”

“不是明潭,一定是山锦!它有摇头晃脑的习惯,绝对是山锦!”

少年们互相争论着。云层闪开了,淡淡的阳光照射下来,几何交错的铁架在桥面上留下了模糊的影像。马队穿过斑驳交错的阴影走来,距离越来越近,渐渐可以看到骑手的容貌了。

骑手脸上没有胡须,但是露在便帽下边的头发白亮如丝,雕像般的脸型,高高的鼻梁,敏锐的眼睛,紧凑的下巴,虽说都没有明显的特征,但那一副端正的容貌,表明这位初老的绅士的一生,是在组织、纪律和意志完全融合的生活环境里度过的。他的筋骨像楷书一般硬挺,仪表堂堂,不见一丝柔弱,连同那一身经太阳晒黑的皮肤,看上去就像一尊不受年龄腐蚀的刚毅无比的铜雕。朴素的英式上装,白手套……一副奇伟而豁达的骑姿,处处凸显着骑马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件小事。精湛的骑术,使得马的步伐在贴身而过的汽车的警笛中一丝不乱。

“果然是明潭!”少年惊叫起来。

然而,葛城夫人看见骑手,一下子惊呆了。他原来是由利将军。

见到一个出乎意料之人,对于夫人来说简直是个奇迹。并非因事出意外而成为奇迹,而是同夫人最近时时想起由利先生的心态不谋而合,终于在今天见到了他。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奇迹。我们心中某些隐蔽的愿望,一经实现,往往会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大约三十年前,当时由利先生是大尉,她拒绝了他的求婚。没有任何理由,不是嫌弃,也没有强迫。两人虽然相差十多岁,但从两家的门第、财产状况考虑,也并无妨碍,这是一门无可挑剔的亲事。尽管如此,少女身上的一丝傲慢使她回绝了。没有阻挠,没有任何妨碍两人结合的因素,正是这些有利的条件,使她感到自己的自由受到了侮辱。尽管不是强制而成的婚姻,机敏的她就像全身处于危险中的兔子,预感到那种过于优越的条件所形成的暗暗的强制力量,还有那一无障碍的本身控制她行为的极不合理的力量。然而,这位少女一颗傲慢的心,又和意想不到的脆弱毗邻,可说只是脆弱的铠甲。一旦碰到下一门亲事,她就后悔以前那样的拒绝所带来的意外的空虚的心绪,所以连对方的面孔都没有仔细看清楚,就遵照父母之言一口答应了。就这样,她嫁到了葛城家。

结婚以后,夫人变得更加天真、清纯,也养成了稳健和顽强的性格。那种骄矜、伶俐、偏激而武断的少女形象消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结婚反而使她变成一位真正的少女。外观上看,一切少女的特征,过了少女的年龄以后,才会趋于十全十美。她的性格(称性格也许不适当)或她的素质,宛如花叶绝不相碰的辛夷树一般,满带着悲剧的色彩。葛城夫人的心里,一直残存着与季节不相衬的部分,而且,眼下年近半百,夫人依然是个不知污秽为何物的孩子。

近来,她在各个地方都听到人们提起由利将军的名字。将军绝算不上豪爽,他只是个笃实、廉直、同政治毫无关系的军人。他的名声有口皆碑。他所征服的许多地方,因战争失败,一片空旷,他光辉的征服行为在人们的记忆中淡薄了。然而,他因同当时的宰相发生冲突而被迫退役的经历,后来在接受战争审判时反而挽救了他。他的名字同英式的正义感相提并论。而且,将军所怀抱的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作家。作品有长篇小说《吉姆》,诗歌《营房歌谣》等]式天真的帝国主义信念,就像现在没有作用却不断增值的古董一样受到珍视。他是如今已经绝灭的古老的正义、廉洁、忠心、信义和礼节等光辉的化身。如今,企图为这样的化身寻找生活下去的途径,那只能白费工夫。

葛城夫人相信他的恒久不变的爱情。她长年以来,之所以有意避开同由利先生见面的机会,就是因这唯一的理由。拒绝他求婚这件事,涵泳于时光的流水之中,宛若浸在水中的花朵,绽开了花瓣。它成了夫人一切梦想的素材。假如那时候……假如那时候啊。对于各种可能性的详细的推测,使她活跃于形形色色、五彩斑斓的生活景象里,哪怕最为不幸的可能,也能使夫人在幻想中获得欢乐。

“他要是变得一贫如洗,我也必须做黑市生意才能活下去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那位黑市商人也常到家里来,她原是海军大将夫人,但也够可怜的。不过我兴许也并非办不到。我也可以做个八面玲珑、灵活机动的商人哩!”

幻想,具有一种专制的秩序。如今,葛城夫人坚信,由利将军高尚的人格、近乎洁癖的道德,尤其是传统而坚毅的行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对她永恒而隐秘的爱的明证。在她身上,故作冷淡的恋人的自负以及教育家的自负,兼而有之。

由利先生一下马,立即被众人围住了。他在马背上一表人才,一旦下马走在地面上,身个儿显得有些矮小。他摘掉便帽,擦擦额上的汗水。他的满头白发呈波浪形,丰神潇洒。

“看来大家都要迟到了,因为从那边出发晚了。准时到场集合的,只有三个人。”

“明潭今天表现怎么样?”一个年龄最小的少年问道。

“出发时很有劲头,现在有些累了。右侧的后蹄子本来就不很灵活。还要多多注意,下面该是你了吗?”他用亲切的口气问道。

那少年支支吾吾地说:“不,我骑的是玄武。”

玄武是给初次参加的人骑乘的老马。

“是我。”

莲田博士主动回应道。博士上马时,由利先生出于礼貌,手里攥紧了马缰绳。明潭浑身被汗水打湿了,毛森森的肚子一鼓一瘪,急速地喘气。

这时,由利将军和葛城夫人的视线碰到一起了,夫人微笑起来。作为原将军,他的双颊不太容易放松开来。他颇有礼貌地点点头,这种礼节里,包含着那种一时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先回礼再说的一副神情。但是,夫人对他的客气的回礼感到很满意。

“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年轻时候一样腼腆,他是害怕人多吧。”

夫人思忖着。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的余暇,一行人陆续到达了。市川桥桥头二十多匹马杂沓而来,第一班的人分别在河堤上勒住缰绳下了马。孩子们远远围作一圈儿,看着这种奇怪的集会。

“乐阳是哪一位的?”

飞扬的沙尘中一位少女,一只手姿态优雅地牵着马,一边随处打听着。她年纪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身上紧裹着做工精美的蓝色骑服,纤细的腰肢仿佛用双手可以一把抱起来。她头发蓬松,圆脸上一双眼睛闪耀着清炯的光亮。那娇美的姿态宛若一尊皇妃人偶。一双颇显沉重的马靴使她脚步不太灵活,那副风情就像一个由着性儿长大的少年。一场激烈的运动之后,双颊泛起曙光般的红晕,由此可以窥探她那令人爱怜的快活的情绪。葛城夫人一眼看到这位少女,立即喜欢上她了。

“乐阳是哪一位的呀?”

少女又一次发问。她的嗓音满含娇羞,几乎听不见了。

葛城夫人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她迎向那位少女。她就是大田原房子。

“谢谢啦。”

夫人接过缰绳说道。少女笑着吐了口气,抬起两手将头发向后拢一拢。她眉毛浓密,两眉间以及嘴唇周围,长满了蒲公英絮毛似的细细的汗毛。

“这下子放心啦!这马性子很坏,一路上我给它欺负到啦。”

“它有什么怪癖呢?”

乐阳神经质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睨着夫人。

“怪癖,谈不上。只是懒散,老是掉队,光是为了跟上队伍,就累成这副样子。”

“出发!”第二班领头的人,骑在一匹白马上高喊。葛城夫人匆匆上马,失去了互相通报姓名的机会。人马在江户川河堤列队前进的时候,马背上的葛城夫人回头寻找房子的姿影。两三位同龄的少女之中,房子挥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葛城夫人高扬着马鞭回应她。

二十匹马分成两组。在长满青草的江户川河堤上快速前进。太阳再次躲进云层,河面上映照着阴沉的天空。可以看到河水边上稀稀落落分布着钓鱼人的背影,他们不时扭头目送着马队。钓竿扬起来了,钓丝甩出去了。葛城夫人一边不断用鞭子抽打迟钝的乐阳,一边受到这种单调动作的驱使,脑子一直围绕刚才见到的一个初老的男人和一个孩子气的少女打转转。这种反复的思虑中,存在着某些错综复杂的疑问。一种影子罩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在笑,在徘徊。夫人还不能确切地加以命名,她为这种不安而苦恼。道旁砖瓦建筑的玻璃工厂里窜出一条狗,狂吠不止。卧在道路中央的黑牛,受到迎风奔驰而来的马队的惊吓,狼狈地跑下河滩。黑牛奔跑的样子,在城市里难得一见,那头陀袋似的大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惹得马背上的人们大笑起来。

不久,一行人又恢复了整齐的步伐,渡过长长的木桥。

葛城夫人经过一阵疾驰,此时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风从正面吹着她的脸庞,搅乱了她的思绪,只给她留下一抹荒凉的寂寞。究竟是什么样的思考,最后给她带来这样的心绪呢?已经寻觅不到一点痕迹了。她眼下所能尝到的,只有着难以说清楚的寂寞。她也不想勉强追究个中因由。

一行人过了桥,踏上行德町的混凝土街道。马蹄声迅速变得响亮了,葛城夫人从思虑中清醒过来。

“又是汽车!我的马今天有点儿歇斯底里。”

一旁驶过的红色的邮政汽车,惊扰了马的脚步,后面的莲田夫人一边控制住马,一边喊道。

一行人向左转变成一列,一踏上田间小道,就闻到原野上吹来的远方海洋温馨的潮风。看不见大海。前方一团昏暗的森林就是御猎场。战前,宫内省[掌管皇家事务的机关,1949年改称宫内厅]时常在这里举办猎鸭会,招待外国使臣。

到达目的地后,每匹马都有马夫亲手喂燕麦和水。莲田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慰劳她喜欢的这匹马。

院内宁静的水池旁边的草地上,胡乱摆着椅子和桌子。已经到达的第一班和第二班人马,青年们,夫人们,男士们,各自围作一团,说说笑笑。由利先生坐在啤酒桌旁,一边喝啤酒,一边扬起脸笑着。房子和其他几位小姐以及少年们,正在以水池为背景拍摄纪念照。

“我们到哪儿去呢?”

莲田夫人问,葛城夫人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加入了那些无聊的夫人们。

会长通知说,午饭准备好了。大家一同走进室内,享用火锅。葛城夫人四周,依然围坐着一帮子夫人,她们不厌其烦地反复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高雅的话题。

吃罢饭有娱乐活动。原骑兵大尉老干事朗诵诗歌。祖孙三代在御猎场以笛声唤鸟的能手,演奏千鸟笛音乐。那灵妙的人工的鸣啭,令全场人员如醉如痴。麻鹬、中杓鹬、小杓鹬、蒙古鸻、黑胸鸻和翻石鹬……所谓千鸟,就有这么多种类。它们鸣声各异。翻石鹬声音虽然不太好听,但姿态优美,两腿艳红,羽毛鲜艳,故被比作京都女子。

但现在不是鹬飞来的季节。许多人不停地瞅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既看不到飞翔的羽翅,也听不到银笛般的鸣叫。只是并不存在的鸟的啼鸣,依旧在这座过了季节的闲雅的庭院回荡。

葛城夫人望着窗外草地上散乱的空无一人的椅子,心中又唤回刚才在马上开始整理的不安的思绪。

“今天,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我所见到的诱使正史堕落的女子,原来是个清纯可爱的少女。不,尽管是清纯的少女,我还猜不透她。现在的女孩子,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不过我也四十八岁了,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好是坏。她是个无辜的稍带任性的可爱的姑娘。”

坐在对面桌子旁的房子,朝她微笑着打招呼。葛城夫人也微笑着还了礼。

“大家都是好人啊!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恶人。不过,这样一想,我又不放心了。引诱正史堕落的,正是那少女的清纯。正史爱那种清纯,所以堕落了。这样说来,难道罪恶真的存在于爱之中吗?

“……由利先生又怎么样呢?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他是那样永远地爱着我,世上没有一句关于他的谣言。每当听到人家谈论他的杰出的表现,我就加紧自身修养,磨练自己的贞淑品格。我要为他作出贡献,这种想法使我安下心来。不过……男女的事,我搞不懂,真的不懂。他没有因为我而跌倒,这是为什么?他向我表明火炽的爱,被我一口回绝之后,在世上还是那样一帆风顺,这又是为什么?那么说,他也许并不是十分爱我……”

大家离开餐桌,吵吵嚷嚷地走向庭院。

葛城夫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众人,向由利将军走去。他把皮鞭夹在胳肢窝里,点上一支雪茄烟。

“好久不见了。”夫人说。

“啊,真的好久了呀!”将军应道。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有多少年呢?”

两人向水池边走去。草地上盛开着野菊花,从这里到池中的小岛上,架着一道一半腐朽的木桥。

“到那岛上看看吧。”

“好啊,不过,那桥很危险。”

将军拉起夫人的手走上桥面,葛城夫人对于这份殷勤感到很是受用。

“今天我看到儿子的女朋友了。”

“那好啊。”

“也是一次间接的相亲。”

“你这位母亲能耐真大呀。”

“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姑娘,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有这样的媳妇也就满意啦。”

由利先生微微带着迷茫的表情望着她,葛城夫人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在一心探索着什么。她一面嘀咕,一面不停地在手里转动着德国制的鞭子。这根皮鞭上用白漆罗马字写着katsuragi[“葛城”的罗马字拼写法]。这一行字不大,也不显眼。由利先生凑近眼前,用那完全衰老的视线一个劲儿瞅着,想放声读出这几个罗马字来。葛城夫人看到了,她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然而,心地善良的她,自己忍住了,故作镇静地将鞭子举起来,使将军的眼睛看得更清楚。过了一会儿,由利将军在交谈之中若无其事地将这个名字含混过去了。

“可不是嘛,如今这个时代,有年少的儿子、女儿的父母亲们,真是操心啊。葛城夫人年轻的时候怎么样呢?”

“我倒没什么呀。”葛城夫人回答。

由利将军对她那种亲昵的语调有些愕然,但依然装作一无所知,他爽快地说道:

“既没有被人喜欢的烦恼,也没有喜欢上什么人的烦恼,对吗?”

“我什么也没有。”

“是这样啊?不过,我也许有过,可是都忘却啦。”

“我也是。”

“全都忘却啦。”

由利将军狂笑起来,他的笑声在水池上静静地回荡。这时,将军霍然站起身,左右摇摆着皮鞭,做了个“不行,不行”的表示。葛城夫人也跟着起立,看到之后,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连连摆手。

水池对面,大田原房子被一群朋友包围着,对着这边“咔嚓”一声,刚刚揿下照相机的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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