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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美好的六月天,阿黛儿在凯旋圣母教堂嫁给了尚——圣堂里满满的蜡烛与祈祷,祭奉着慨赠无数恩典的圣母。从一大清早开始,雅各街的安静老屋便乱哄哄——宝琳在准备婚宴,皮耶在布置打扫客厅,两人又不时会停下来亲吻女儿因快乐而泛红的脸颊。
史蒂芬送了结婚礼服、婚宴和一笔钱;玛莉送给新娘蕾丝面纱、白缎鞋和白丝袜;大卫送了一个镀金的大钟,是她们在皇宫买给它的;至于波顿则负责将新娘载到教堂,再将这对新人载到火车站。
到了九点,这整条街充满兴奋的气氛,因为街坊邻居都很喜欢宝琳和皮耶,何况正如面包店老板对妻子说的,这么大户的人家办喜事应该很有看头。
“这些英国人毕竟都很慷慨,”他说,“虽然戈登小姐外表奇怪,我们也不能忘记她曾经为法国出生入死,现在才会多了一道疤痕还受勋。”说着想起自己四个战死的儿子,他不禁叹气——无论对国王还是面包师傅而言,儿子就是儿子。
大卫兴奋地在楼梯跑上跑下,很想帮忙却没人心领,尤其是慌张不安的新娘正要穿上窄小缎鞋的时候。
“走开吧!你帮不了忙的,宝贝,你就别再叫了嘛!”阿黛儿哀求道。
最后玛莉不得不找来项圈和皮绳,将大卫绑在书房的书桌旁,它在那儿垂头丧气地咬着它的白缎蝴蝶结,心想只有四条腿的动物才懂得感激。阿黛儿好不容易总算盛装打扮完毕,害羞地走到玛莉和史蒂芬面前让她们看一看。她那张善良诚实的脸看起来非常迷人,圆圆亮亮的眼睛好像乌鸫。史蒂芬衷心希望她幸福,这个女孩已经等候她的伴侣那么久——那么耐心又忠实地等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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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里有一些亲友,还有一些不惜路遥也要参加葬礼或婚礼的人。可怜的尚穿着廉价的新郎礼服,看起来糟透了,史蒂芬可以闻到他的发油味,虽然有香味,闻起来还是非常油腻刺鼻。他摸取戒指时手有点发抖,因为觉得又骄傲又卑微,因为原本便爱得很深的他还得爱得更深,却又自认为完全配不上她。从那只颤抖摸索的手,从那头油亮的头发和那套不合身的礼服中,有个什么东西感动了史蒂芬,使得她很想出言安抚,告诉他说他献上的礼物有多美好——安全、平静与光荣的爱。
年轻神父郑重地复诵祈祷文——古老、原始,但已经由习俗变得柔和的祈祷文。穿着淡紫色丝质洋装的宝琳跪下时落泪了,但皮耶却把手帕铺在跪凳上以保护灰色新长裤的膝盖部分。史蒂芬旁边坐着宝琳的两个弟弟,一个穿制服,另一个退伍了穿便服,但两人胸前都戴着勋章,因此很适合代表军方。面包店老板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来,由于女儿们都尚未出嫁,眼睛也不看弥撒书,倒是更常盯着身穿廉价礼服的尚。蔬果店老板和一位女士一同前来,宝琳用来穿串的鸡都是跟她买的;而替皮耶修理靴子鞋子的鞋匠则对着年轻漂亮又丰满的洗衣女工频送秋波。
弥撒接近尾声,神父祈求上帝赐福这对新人,祈求他二人活得长久,不只能看到自己的孩子,还能看到孩子的下一代,甚至第三、第四代。接着他说到他们对上帝与对彼此的责任,最后以大量圣水泼洒他们低垂的年轻脑袋。于是在凯旋圣母(那个慨赠许多恩典的圣母)教堂里,尚与他的阿黛儿在他们教堂的见证下,在上帝的见证下,成为一体,从此便能毫不畏缩地面对世界。
他们挽着手走出重重的两扇门,坐上在外等候的史蒂芬的汽车。外套上别着白色徽章的波顿面带微笑,伸长了脖子的群众也都露出微笑。回到家后,史蒂芬、玛莉和波顿一齐举杯祝福新郎新娘身体健康。接着皮耶向东家致意,感谢她给女儿办了这么风光的婚礼。但是当这位东家离席后,当玛莉随她进入书房,面包店老板娘扬起眉毛一脸狐疑。
“真是个奇特的人!老实说她还比较像男人,她这样是找不到丈夫的!”
宾客们都笑了。“就是啊,她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大伙儿于是开起史蒂芬的小玩笑。
皮耶红着脸跳出来替史蒂芬说话。“她人很好,很善良,我非常尊敬她,我太太也一样,还有我们的女儿阿黛儿更应该心怀感激。而且她在战壕里救助我们的伤兵,还得了十字军功章。”
面包店老板点点头:“你说得很对,朋友,这正是我今天早上说过的话。”
不过当大伙儿尽情享受着美味无比的喜宴(这是她出于体贴付钱操办的喜宴),很快便将史蒂芬的外貌抛到脑后去了。众人开着玩笑,但已不再针对她——他们改以腼腆的新郎为对象,开着无伤大雅、没有恶意,只是有点粗俗的玩笑。接着连宝琳都还没有注意到时间,波顿就溜达进厨房来了,阿黛儿于是赶紧去换衣服,尚也得换,不过是在食品储藏室内。波顿瞄一眼时钟。“要快点了,如果要赶上那班火车的话。”他带着权威的口吻告知,“到lions de guard(1),路程可不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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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狂欢过后的老屋似乎出奇地陷入沉思与哀伤。大卫的第二个白色蝴蝶结又松了,两端松垮垮地从项圈上垂下来。宝琳到教堂点蜡烛去了,皮耶和前来接替阿黛儿的宝琳的侄女在准备晚餐。屋子的忧伤湍流而出,与史蒂芬内心的忧伤混合在一起。阿黛儿和尚,就那么单纯……相爱、结婚,过一阵子还会重新相爱,会在孩子身上重温自己的青春与爱恋。这种从造物者演化而来的社会机制,看起来如此井然有序、平稳又安全,为了以后可能随之而来的生命,守护着两条年轻热情的生命。这想必是一条能开花结果的平坦道路,莫顿的先祖们也走过同一条路,养儿育女父子相传,一直传到史蒂芬的诞生。他们的血也是她的血,他们当年觉得好的,后代子孙似乎也觉得好。凡是遭社会摒弃的人,肯定再没有人像她(戈登家族的最后一人)内心这样安分守法。
现在一股巨大的忧伤攫住了她,因为她从阿黛儿与尚依据传统、简简单单的结合当中,看到了尊严与美。而这股忧伤混合着屋子的忧伤,扩大成一道洪流殃及玛莉,又从她殃及大卫,于是他们俩都来到书房的长沙发,靠在史蒂芬身边坐下。随着暮色渐暗,这二人一狗愈发挨得紧,大卫把头靠在玛莉腿上,玛莉的头则靠在史蒂芬肩上。
(1) 里昂车站,波顿的法语发音不标准,成了“狮子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