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左巴已经走了。
天气寒冷,我不想起床,便伸出胳膊,从床头上方的小书架上取下一本我原来喜欢的书:《马拉美[1]诗集》。
我无目的地慢慢读着,把书合上,又打开,再放下。我第一次发现,这些诗歌都显得苍白无力、淡而无味,没有了实质,是悬在空中褪了色的空洞阴郁的词句,是高纯度的蒸馏水,没有微生物,也没有营养质,没有生命。
正如宗教失去其创造性的灵感,诸神只能用来点缀人生孤寂,或是作为墙壁诗歌的主题和装饰。那些诗就是这样,胸怀大地和孕育种子的炽热向往,变成了完美无缺的智力游戏,巧夺天工的空中楼阁。
我重新打开书本读起来。
为何这么多年来,这些诗篇一直能扣我心弦?纯粹的诗!人生变成一种清澈、透明的游戏,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人的欲念、愚昧、邪恶,人的肉体、爱情、哭号,都上升为抽象的概念,在思想的熔炉里,经过炼金术的一个个程序,纯化升华。
以前令我着迷的这些东西,今晨看来,只不过是些江湖艺人的高超杂技!
但凡一种文明处于没落时期总是这样,人的苦恼总是这样结束:以魔术师般精湛娴熟的技巧创作纯诗、纯音乐、纯思想。人们没有了信仰,没有了幻想,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惧怕什么。人们看见制造自己的泥土变成了灵魂,而这灵魂又没有容他扎下根去吸取营养的土地。最后的人已是空空如也,没有精液,没有粪便,也没有血。一切都成了字眼,一切字眼都成了语言游戏。最后的最后,人坐在极端寂静处,把语言分解成无声的数学方程式。
我惊跳起来。
“最后的人就是佛陀!”我喊道,“这就是他那可怕的奥义。佛陀就是空了的‘纯’灵魂,在他身上是虚无,他就是虚无。‘洗净你们的内脏,洗净你们的思想,洗净你们的心!’他喊道。他的脚踩在哪里,哪里就水不流,草不长,婴儿不出生。”
我想,一定要围攻他,动用魔法用语,借助魔法的节奏,向他施展魔力,把他从我肺腑中驱逐出去!我一定要向他抛出用形象构成的一张网,把他捉住,使我得到解脱!
写“佛陀”事实上已经不是一种文学游戏。
这是与埋伏在我身上的巨大毁灭力量的一场殊死搏斗。这是与吞噬我心的强大“不”字的一场决斗。而我的灵魂得救与否,更取决于这场决斗的结果。
我拿起手稿,轻快而坚决。我找到了靶子,我现在知道打击哪里了!佛陀是最后的人。而我们才刚开始,我们还没有吃够、喝够、爱够,我们还没有生活够。这个气喘吁吁的弱不禁风的老头来得太早了。让他赶快滚蛋!
我愉快地写起来,不,我不是在写。这已经不是写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一场无情的捕猎、围攻,施用魔法,把野兽赶出巢穴。事实上,艺术就是一种魔法。在我们的脏腑里潜伏着阴暗的杀机,杀人、破坏、仇恨、诋毁等致命的冲动。于是,艺术似优美的笛声出现,使我们得到解脱。
我整天写、探索、斗争。到了晚上,已精疲力竭,但我感到自己前进了,攻占了敌人的几个前沿阵地。现在,我急着想看到左巴回来,好吃饭、睡觉,恢复气力,以便第二天又重新开始战斗。
左巴回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红光满面。
“他找到了,他也找到了!”我心想,同时等待着。
几天前,我开始对他感到厌烦,对他抱怨:“钱越亏越多了,左巴。该干的事儿快干!把架空索道安装上。要是煤搞不成,就抓木头。要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左巴搔了搔脑袋:“钱越来越亏,老板?这,这可不妙。”
“完了,我们快没钱了,左巴。你想想办法吧!缆车的试验进行得怎么样了?还不行吗?”
左巴低下头,没有回答。
他感到羞愧。“该死的缆车,”他咕哝着说,“我非得治住你不可!”
但今晚,他看上去喜气洋洋。
“我找到了,老板!”他离着老远就喊,“我找到了最合适的角度。它想从我手上溜掉,不让我抓住,这兔崽子。可我还是抓住它了!”
“那么就赶快趁热打铁,左巴!你需要些什么?”
“明天一大清早我就得去城里买必要的材料:粗钢缆、滑车、轴承、钉子、吊钩……别担心,很快就回来!”
他生火做饭,十分利索。我们又吃又喝,胃口非常好。今天,我们两个人都工作得很满意。
第二天早上,我陪左巴一直走到村里。
我们俨然像讲求实际的聪明人似的谈论褐煤的工程。在一个斜坡上,左巴碰到一块石头,石头滚了下去。他一时惊愕,停下脚步,仿佛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观。他转过脸来看我,我从他的目光中觉察到一点惊骇。
“你发现了没有,老板?”他终于对我说,“在斜坡上,石头都活了。”
我没说什么,但心里十分高兴。
我想:“那些伟大的幻想家、伟大的诗人就是这样对每一件事物都像是第一次看见。每天早晨,他们都看见一个他们自己创造的新世界。”
对于左巴,就像对于最原始的人一样,宇宙是一个沉重而凝聚的幻象。星星在他头顶滑过,海水冲击他的鬓角,他切身体验大地、水、动物和上帝,而不受歪曲形象的理性所干扰。
霍顿斯太太已得到消息,站在她家门槛上等我们。她打扮成星期六晚上赴乡村舞会的模样,涂着浓浓的脂粉,神情忧郁。骡子等在门前,左巴跳了上去,抓住缰绳。
老歌女羞怯地走过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按住骡子的前胸,仿佛要阻止她的心上人上路。
“左巴……”她踮起脚尖,喁喁细语说,“左巴……”
左巴把头转到另一边,他腻歪在大街上听卿卿我我的啰唆话。
可怜的老婆子看到左巴的眼神吓了一跳,但她的手还按在骡子胸前,以示亲昵的恳求。
“你想干什么?”左巴愤怒地说。
“左巴,”她用哀求的声音说,“多保重……别把我忘了,左巴,保重……”
左巴抖动缰绳,没有答话。骡子走起来了。
“一路平安,左巴!”我喊道,“三天,你听见啦?不能超过三天!”
他回过身子,挥动大手。
老歌女哭了,眼泪在她涂粉的脸上开出一道道的沟。
“我向你保证,老板!”左巴喊道,“再见!”
他消失在橄榄树丛中。
霍思顿太太为了使心爱的人坐得舒服,在座椅上铺了一条鲜红的毛毡,现在就连它也消失在银光闪烁的树叶间。
霍顿斯太太环顾左右,远近已空无一人。
我没有回海滨,而朝山上走去。刚走到上山的小路,就听见喇叭声,乡邮递员宣告他来到了村子。
“老板!”他边喊边向我挥手。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包报纸、文学杂志和两封信。我马上将其中的一封放进口袋里,留到晚上心绪平静时再读。我知道信是谁写来的。我愿推迟这一欢乐,让它持续得长久些。
另一封信,从那急促而带锋芒的字体和外国邮票,我也能认出来。信是从非洲近坦噶巴喀湖的一座荒山,我的老同学卡拉亚尼斯那儿寄来的。
他有一颗犬齿像野猪似的向外突出。他从来不说话,他喊叫。他不跟人商量,他争吵。他很年轻就离开了家乡克里特,在那里时他是穿长袍的神学教员。他和一个女学生调情,被人发现在田野里接吻,于是他就被轰走了。在同一天里,这位年轻教员还了俗并乘上了船,去了非洲的一个叔叔那里,拼命干活,开了一家缆绳厂,赚了很多钱。
他不时给我写信,邀请我去他那里住上半年。每当我拆开他的信,还没有读,就能感觉到:从那用线缝起来的厚厚一沓信纸中,扬起一股劲风,几乎能掀起我的头发。我总想下定决心去非洲看他,但一直没有去。
我离开小路,坐在一块石头上,拆开信读了起来:
得等到什么时候,你这黏在希腊礁石上的牡蛎,才能决心来啊?你也像所有希腊人一样成了酒徒吗?你沉溺在咖啡里,你沉溺于你的那些书、那些习惯和那些宝贝意识形态里。
今天是星期日,我没有事。我在我的家、我的庄园里想到你。太阳热得像个火炉,一滴雨都没有。这里四、五、六月下雨,一下就是洪水泛滥。
我就一个人,我喜欢这样。这里有不少希腊人,但我不想见到他们。我厌恶他们,这些可爱的大都市人,给我见鬼去。连这里,你们都要把你们的麻风,把你们的政治热情带来。就是政治把希腊毁了,还有赌博、愚昧和人欲横行。
我讨厌欧洲人,所以我跑到这里来,待在瓦桑巴的山里。我讨厌欧洲人,而最讨厌的是希腊人和希腊的一切。我决不会再到你们的希腊去,我将死在这里。我已经请人建造了我的墓,就在我屋前的荒山上。我还立了一块碑,我自己在上面用大字母刻上字:一个厌恶希腊人的希腊人在此安息。
每当想起希腊,我就放声大笑、啐唾沫、诅咒、哭。为了不看见希腊和希腊的一切,我永远离开了我的祖国。我来到这里,带来我的命运——不是命运把我带来的,人做他所愿意做的——我把命运带到这里。我以前和现在都像奴隶般劳动,我流汗,汗流如雨。我战斗,与地、与风、与雨,与黑色和红色的人斗争。
我没有任何欢乐。不,有的,劳动。体力的和脑力的,但尤其是体力的。我喜欢用力气,流汗,听到自己的骨节咯咯响。
我有一半的钱是扔掉的,我把它们浪费掉,随我高兴,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是钱的奴隶,钱是我的奴隶。不过,我是劳动着的奴隶而且引以为豪。我伐树,与英国人订立合同,制造缆绳。现在,我还种棉花。
昨天晚上,在我手下的黑人里,两个部族——瓦亚依和旺古尼,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婊子打起来了。
你瞧,就是为了自尊心。噢,就像在我们希腊人那里一样,辱骂、殴斗、抡起棍棒,流血。女人们半夜里跑来尖声呼喊,把我叫醒,要我去评判是非。我生气了,叫她们见鬼去。我叫她们去找英国司令,但她们却在我门前喊叫了一整夜。到天亮,我出来给她们评了理。
明天是星期一,一清早我就要去爬瓦桑巴山,那里森林茂密、清泉流水、四季常青。怎么样,希腊人,你什么时候才能甩掉欧洲,这个现代巴比伦,这个身居江河汇流之所,世界上的王公全都与之私通的婊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和我一起攀登这些荒凉而洁净的高山?
我和一个黑女人生了个孩子,是个姑娘。她的母亲被我赶跑了。正午的时候,她就在附近一棵树下当众与人私通。我真受够了,于是把她撵出门去。可我把孩子留下了,她两岁,已经会走路,开始说话了。我教她希腊语。我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拿唾沫啐你,讨厌的希腊!”
这小淘气儿像我,就是那宽扁鼻子随她妈。我喜欢她,但就像人们爱猫爱狗一样。你也来吧,来跟一个瓦桑巴女人生一个儿子,以后我们给他们成婚。
我把看过的信摊在膝上,远走高飞的强烈愿望又在胸中燃起。
我并非在这里待不下去,克里特海滩很好,舒适、幸福、自由。我什么都不缺,但一个热烈的愿望总在缠着我,就是在死前看到和接触到尽可能多的陆地和海洋。
我站起身,改变了主意,不登山了,疾步走到我的海滩上去。我惦记着衣服上边口袋里的另一封信,我忍不住了。那想象中读信的欢乐,那既甜蜜又令人焦虑的滋味,已经拖得够久了。
我进屋,升火煮茶,吃抹上黄油和蜂蜜的面包和橙子。我脱去外衣,躺在床上拆开信:
我的先生和学生,你好!
我在这里从事一项艰巨的工作,赞美“上帝”——我给这个危险的词加上引号(就像把猛兽关进栅栏里),好不让你一拆开信就激动起来。的确,一项艰巨的工作,赞美“上帝”!
在俄国南部和高加索,五十万希腊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们中很多人只会讲土耳其语或俄语,但他们的心却狂热地讲着希腊语。他们和我们同祖同宗。你只要看他们——眼睛怎么闪耀着好奇和贪婪的目光,嘴唇怎么显露出狡黠和期待声色之乐的微笑,他们怎么在这俄罗斯的辽阔土地上成了老板,众多的农奴为他们劳役——你就可以确信他们是你所热爱的奥德修斯的后代。所以我们要爱他们,不能让他们灭亡。
因为他们正遭受灭亡的危险,他们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他们在挨饿,没有衣服穿。来自四面八方的难民拥挤在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的几个城市里,他们饥寒交迫,没有医药。他们聚集在码头上,焦急地瞩目天边。我们民族的一部分,也就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在惊惶中经受折磨。
如果,我们任由他们让命运摆布,他们必将遭到毁灭。我们一定要拿出深深的爱和理解,热情和现实精神——你所热衷于看到的这两方面品质的结合——才能够使他们获得拯救,使他们移居到我们的自由土地上来,到对我们民族最能产生实际效益的地方——马其顿边境和更远的色雷斯边境。
只有这样,几十万希腊人才能被解救,而我们也将和他们一同得救。因为,一来到这里,我就按照你的教导,划了一个圆圈。我称这个圆圈为“我的责任”。我说过:“如果我拯救了这整个圆圈,我就获得拯救;如果我拯救不了它,我就完蛋。”而在这个圆圈里,有这五十万希腊人。
我跑遍各城镇村庄,把希腊人集中起来。我起草报告和电报,千方百计促使我们雅典的大官们派遣船只,运来食物、衣服、药品,把这些人运回希腊。
如果热诚而顽强地战斗是一桩快事的话,那么我是幸福的。我不知道是否像你所说的那样,按照我身材高矮划定我的幸福,但愿如此,因为我的身材太高大了。我希望拉长我的身体,直到希腊最偏远的境界,那也就是我的幸福的边界。
但,不谈理论了!你,躺在克里特岛的海滩上,听着大海和桑图里的声音。你有时间,我没有。行动把我吞没了,我感到高兴。行动,只有行动才是自救救人的途径。
我现在思考的问题很简单,全都归到一件事上去。
我对自己说,这些庞塔斯和高加索的居民,这些卡尔斯的农民,这些第比利斯、巴统、新罗西斯克、罗斯托夫、奥德萨、克里米亚的大大小小的商人,都是我们的人,我们的同胞。
与我们一样,他们的首都是君士坦丁堡,我们有着同一个首领,你叫他奥德修斯,另一些人叫他康斯坦丁·帕雷奥洛格[2],不是死于拜占庭城下的那个,而是另一个。神话中的那个已变成了大理石,仍站在那里等待自由天使的到来。而我,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称我们这位民族领袖为阿克里塔斯[3]。
我更喜欢这个名字,它更严厉,更富有尚武精神。我一听到它,永恒的希腊人的形象就出现在眼前。他全副武装行进,在边境上不停息地战斗,在所有的边境:国家的、文化的、精神的。如果加上迪热尼斯,就可以更深刻地描绘出我们的民族,这个东方与西方的奇妙结合。
我现在在卡尔斯,我来这里是为了把附近村庄的希腊人集合起来。就在我来的当天,库尔德人在卡尔斯郊区抓了一个希腊神父和一个希腊教师,给他们的脚像骡子似的钉上马蹄铁。那些头面人物吓坏了,跑到我住的房子里面来避难。我们听见库尔德人的炮声越来越近,所有人眼睛都盯着我,仿佛只有我有力量救他们。
我本来打算明天出发去第比利斯,可现在,在危险面前,我不能走。所以我就留下来。
我不能说我不害怕。我害怕,但如果库尔德人进城,理所当然,我将是第一个被他们钉上马蹄铁的人。我的先生,你一定不会想到,你的学生竟落到像骡子的下场。
经过无休止的希腊式争论,我们决定所有的人今晚集合,连同他们的骡子、马、牛、羊、女人和孩子,等到黎明,我们一起向北进发。我走在前面,像只引领羊群的公羊。
这一大群人将穿过名闻遐迩的山峦和平原,进行家族式的迁徙!而我,将扮演摩西,带领上帝的选民,奔向这些天真的人们称之为乐土的希腊。
为了使自己的形象与使命相称和不给你丢脸,我应该拿掉你取笑我的时髦绑腿,用羊皮裹上双腿。我还应该蓄上一撮油腻的波浪形长胡子,尤其是长上两只角。不过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满意。叫我换个灵魂比改变装束容易些,我还是打着绑腿,下巴刮得像白菜根,尽管我没有结婚。
亲爱的老师,我希望你收到这也许是最后的信。
谁也说不准,我不相信人们所说的保护人类的神秘力量。但我相信盲动的力量,它左冲右闯,没有恶意,也没有目标,到达哪里就杀到哪里。如果我离开人世(我用“离开”这个词,免得使你我受惊),就请你多保重。
祝你幸福,亲爱的老师!我难以说出口,但请你原谅,我必须说,我也曾深深爱你。
下面是用铅笔急促写的附言:
又及:临走那天,我们在船上达成的协议,我没有忘记。如果我要离开人间,我会通知你。不论你将在哪里,别害怕。
[1]马拉美(mallarmé),19 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2]最后一个东罗马皇帝(1448~1453)。
[3]10世纪拜占庭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