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一日,星期六下午,我面对大海,靠在一块岩石上写作。今天,我看到第一只燕子,十分高兴。我笔走龙蛇,驳斥佛陀,文章跃然纸上。我的抗争趋于缓和,不那么急迫,因为意在解脱,稳操胜券。
石子路上传来脚步声,我抬头看,老歌女打扮得像一艘三桅战舰,冒着热气,气喘吁吁,沿着海滩走来。
她显得惶惑不安。
“是有一封信吗?”她焦急地喊道。
“有。”我笑着回答,站起来迎她,“他要我跟你说很多事儿,他白天黑夜都想着你,他睡不着,吃不下,离开你就受不了。”
“这些都是他说的吗?”
这可怜的女人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替她难过,从口袋里掏出信来,假装给她念。
老歌女张着掉了牙的嘴,眨巴着小眼睛,边喘气边听。
念着念着,我思想接不上茬儿了,就装作看不清信里的字迹。
“昨天,老板,我上一家小饭馆去吃午饭。我饿了。我看见走进来一个年轻姑娘,真像个仙女。我的天!她活像我的布布利娜!我眼睛立刻像喷泉似的流起泪来,嗓子哽塞,没法下咽!我站起来,结了账,就走了出去。我这个从来不会想到神圣的人,老板,被感动得这么厉害,我跑到圣·米纳斯教堂点上一支蜡烛。‘圣·米纳斯,’我在祷告里说,‘让我接到我心爱的天使的好消息,让我们的翅膀赶快结合!’”
“嘻!嘻!嘻!”霍顿斯太太心花怒放,喜形于色,终于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的好太太?”我停下来喘了口气,问她,并继续编造,“你笑什么?要是我的话,听了想哭呢。”
“要是你知道……要是你知道……”她噗哧一声又笑了。
“什么事?”
“翅膀……他说的是脚,这个无赖。我们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就管脚叫翅膀。让我们的翅膀结合,他说……嘻,嘻,嘻!”
“可你听下去,我的太太,你更得愣着了……”我翻过一页信纸,又假装念,“今天,我在理发店门前走过,理发匠把一盆肥皂水泼到街上,整条马路全都香了。我又想起了我的布布利娜,就哭了起来,我再也离不开她了,老板。我要发疯了,你瞧,我还写了首诗呢。前天,我睡不着,为她作了一首小诗,请你读给她听,让她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
啊!如果你和我,我俩能在一条小路相逢,
而这条小路又足够宽阔,容得下我们的悲伤。
即使我被碾得粉碎,剁成肉泥,
我的残骸碎骨也要向你奔来。”
霍顿斯太太两眼蒙眬,飘飘然,悉心静听。她甚至解开了勒在脖子上的丝带,把皱纹松开。她不言语,笑眯眯的,显露出内心的欢快、幸福,进入了遥远的梦境。
三月,绿草鲜嫩,小花红、黄、紫各色相间。河水清澈,黑白天鹅引吭交欢,雄黑雌白,半开红嘴。蓝色的水纹像海鳝四散而出,银光闪烁。
霍顿斯太太又回到了十四岁,她在亚历山大、贝鲁特、土麦那、君士坦丁堡的东方地毯上跳舞,后来在克里特舰只的打蜡地板上……她已记不大清楚,什么都混杂到一起了。她的胸脯隆起,海滩为之颤动。
蓦地,正当她跳着舞的时候,海上布满了金色船头的舰只,船尾上是五彩缤纷的帐篷和小旗。船上走出来了戴着土耳其红帽子,帽上金流苏直竖起来的帕夏;去朝圣的有钱老贝伊——他们带着丰富的祭品和没长出胡须的神情忧郁的儿子;还有头戴闪闪发光三角帽的海军上将,领子白得耀眼、裤子肥大得飘荡的水手;接着是一些年轻的克里特人,他们穿着淡蓝色的呢灯笼裤、黄靴子,头上裹着黑头巾。左巴也来了,他身材高大,因房事过度变得消瘦,手指头上戴着特大的订婚戒指,灰白色的头上戴着一个橙色花环。
在她的冒险生涯中结识的所有男人,一个不缺,连有一个晚上带她去君士坦丁堡水上兜风的脱落门牙的驼子船夫都在。在他们身后,是海鳝、蛇和天鹅在交配……
他们来到她跟前,像春天里发情的蛇,成堆地贴在一起,咝咝作响。这群人的中央是十四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六十岁的霍顿斯太太。她雪白的身体一丝不挂,淌着汗,嘴唇半开,露出细小又尖尖的牙齿,站在那里,如饥似渴,乳房耸起,嘴里也发出咝咝声。
什么都没有失去,一个情人也没有死。他们军容整肃,在她那枯萎的胸脯中重现……霍顿斯太太像一艘已服役四十五年的高耸的三桅战舰,她所有的情人都乘坐过她,上上下下,进底舱,上船舷,弄桅索。而她,身上千疮百孔,经过无数次铆缝修补,正要驶向她热切希望到达的最后一个码头:结婚。而左巴成了一个千面人:土耳其人、西方人、亚美尼亚人、阿拉伯人、希腊人。霍顿斯拥抱他,就等于拥抱一支长得不见尾巴的神圣队伍……
老歌女突然意识到我,停了下来,梦幻骤然中断,抬起沉重的眼皮。
“他没说别的?”她带着责怪的语气低声说,一面显得贪馋的样子,舔嘴唇。
“你还要怎样,霍顿斯太太?难道你没看见吗?信里说的全都是你。瞧,瞧啊,四张纸!喏,这里角上还有一颗心。左巴说这是他自己画的。你瞧,爱情从这边穿到那边。看,下面还有两只鸽子相拥抱,翅膀上有小得看不见的字,用红墨水写着两个缠在一起的名字:霍顿斯——左巴。”
既没有鸽子,也没有名字,可是老歌女的小眼睛里已满眶泪水,看到了她想要看的东西。
“没有别的啦?没有别的啦?”她仍不满足,接着问。
翅膀、理发匠的肥皂水、小鸽子,这些都十分美好,却只是一些空洞的词语。可她,女人的实际头脑,要求一些更实在可靠的东西。她一生中听过多少这种好听的话?她从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呢?经过多少年的艰苦挣扎后,仍旧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没有别的啦?”她还是用责怪的口吻低声问,“没有别的啦?”她像一只走投无路的母鹿似的看我。
我可怜她。
“他还说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儿,霍顿斯太太。”我说,“所以我把它留到最后。”
“说吧……”她叹口气说。
“他说,他一回来就流着眼泪给你下跪,求你嫁给她。他再也受不了啦。他要娶你做他心爱的妻子,霍顿斯·左巴太太。这样你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这回,她真的泪如泉涌了。
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极大欢乐,也是她的终身憾事!能躺在一张坚贞的床上,得到安宁,她再无别的奢望。
她捂住了眼睛。
“好,”她以贵夫人屈尊的神态说,“我接受。可是,请你写信告诉他,这个村子里没有橙花环,他得从坎迪亚捎来。还要捎两支系着粉红丝带的白蜡烛、上等巴旦杏仁糖。再给我买件白色的结婚礼服、丝袜、缎面浅口皮鞋。床单已经有了,告诉他,不用捎了。床也有现成的。”
她开列了采购单,她已把丈夫当作跑腿的使唤了。她站起来,顿时摆出一副俨然是已婚妇女的神态。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提,是件严肃的事。”她说,接着她停了下来,显得很激动。
“说吧,霍顿斯太太。我听你吩咐。”
“左巴和我都很喜欢你。你宽厚,不会让我们丢人。你愿不愿意当我们的证婚人?”
我吓得一愣。
从前我父母家里有一个老女佣,叫迪亚芒杜拉,六十多岁了。老处女的独身生活把她弄成半疯、神经质、胸脯塌陷、长着唇髭。她爱上了一个叫米佐的杂货店伙计,是一个邋遢不堪的年轻农民,吃得肥头大耳,没长胡子。
“你什么时候娶我?”每星期天她总是这样问他,“娶我吧!你怎么能憋得住?我可受不了啦!”
“我也受不了了,”狡黠的伙计为了讨好顾客哄骗她说,“我也受不了了,我的好迪亚芒杜拉,可得耐心点,等我长出小胡子,我也……”
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了,老迪亚芒杜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神经平静下来,头痛减轻,从未接过吻的苦涩嘴唇露出微笑。她洗衣服更加仔细,砸盘子不那么经常了,菜也不再烧煳了。
“你愿意给我们当证婚人吗,少东家?”有一天晚上她悄悄地问我。
“当然愿意,迪亚芒杜拉。”我边回答,边感到喉头哽塞。
这件事使我非常难过。所以,当我听到霍顿斯太太用同样的话问我时,我吓愣了。
“我当然愿意,”我回答她说,“这使我感到很荣幸,霍顿斯太太。”
她站起身,理了理露在帽外边的鬈发,舔了舔嘴唇。
“晚安,”她说,“晚安。希望他快点回来。”
我看着她离去,步履蹒跚,但仍做少女姿态,摇晃着年迈的身躯。欢快使她生出翅膀,那双歪扭的旧浅口皮鞋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印痕。
她还没有绕过岬角,沿着海滩就传来凄厉的喊叫和哭号。
我起身向前跑去。在对面的海角上,妇女们发出的号叫声就像在唱挽歌。我攀上一块岩石眺望,男男女女从村中朝这里奔来,狗跟在他们后头吠。两三个骑马人跑在前头,掀起一片尘土。
“出事了。”我心想,急忙朝海角跑去。
喧哗声越来越大。太阳西落,几朵玫瑰色的彩云悬挂在天空,无花果树上新叶满枝。
霍顿斯太太转过身来往回走,头发蓬乱,气喘吁吁,掉了一只鞋。她拎着鞋,边跑边哭。
“天哪,天哪!”她朝我喊着。
她踉踉跄跄,差一点跌倒在我身上。
我把她扶住:“你哭什么呀,出什么事了?”
我帮助她穿上鞋子。
“我怕……我怕……”
“怕什么?”
“怕死。”她嗅到死神的气味,吓得惊惶失措。
我拽她那只肌肉松弛的胳膊,可她的身子不肯动,直哆嗦。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喊道。
这可怜的,她害怕走近死神出现过的地方。不能让卡伦[1]看见她,想起她来……就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我们这可怜的老歌女恨不得躲到草里,变成绿色;躲进泥土里,变成深褐色。她生怕卡伦认出她来,把脑袋缩到肥胖的驼背双肩里,全身颤抖。
她拖着脚步走到一棵橄榄树下,抖开她那件满是补丁的大衣,然后倒在地上。
“把这给我盖上,好吗?”她说,“给我盖上,你到那边去看看吧。”
“你冷了?”
“我冷,给我盖上。”
我尽可能细心地给她盖上大衣,让她和土地结合在一起,然后我才离开。
我走过岬角,听到挽歌传来。米米杜从我面前奔跑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
“他淹死了!淹死了!”他边跑边回答我。
“谁呀?”
“马弗朗多尼的儿子巴弗利。”
“为什么?”
“寡妇……”
这个词悬挂在空中,变幻出一个柔媚、危险的身影。
我走到全村人都聚集着的岩石群。
男人沉默,光着头;女人头巾披在肩上,发出绝望的尖叫。一具肿胀起来的青灰色尸体躺在卵石地上。老马弗朗多尼站在尸首前,一动不动,注视着死者,他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攥着灰色的卷曲胡须。
“这该死的寡妇!”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上帝决饶不了你!”
一个妇女霍地跳起,面向男人:“你们这里就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跪下,像杀羊似的把她杀掉?呸!一群胆小鬼!”
她朝不吭声看着她的男人们啐唾沫。
咖啡店老板康杜马诺利奥出来反驳:“不许侮辱我们,德莉卡利娜,”他喊道,“你不能这么瞎说。我们村子里有好样儿的,你瞧着吧。”
我按捺不住了。
“你们真可耻,朋友们!”我喊道,“那女人有什么责任?这是天意。你们就不怕上帝?”
可是,没有一个人搭茬儿。
死者的堂兄弟曼诺拉卡斯弯下高大的身子,双手抱起尸体,带头朝村子走去。
女人们尖声叫喊,抓自己的脸,撕扯自己的头发。当她们看见尸体被抬走,就扑上去紧紧抓住它。可是,老马弗朗多尼挥舞拐杖,把她们赶开,自己走到队伍的前面。于是,她们跟在他后面唱挽歌。最后走的是沉默的男人们。
众人在暮色中消失,大海又传来了平静的呼吸声。我看了看周围,只有我独自一人停留在这里。
“我该回去了,”我心想,“又是一个辛酸的日子。”
我走在小路上,默默地想着。
我赞赏这些人。他们如此紧密、如此热情地与人类的苦难结合在一起,霍顿斯太太、左巴、寡妇和为解除痛苦而勇于投身大海的面无血色的巴弗利,想把寡妇像一头羊似的杀死的德莉卡特利娜,不在人前流泪、甚至一言不发的马弗朗多尼。
只有我一人无动于衷,保持着理智。我的血液不沸腾,不热爱也不憎恨。我现在依然遵循懦夫的做法,把对一切事物的安排全都推托给命运。
在黄昏的微光中,我认出阿纳诺斯蒂老爹,他还在那里,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下巴顶着长拐杖,凝视大海。
我喊他,他听不见。等我走近了,他看见我,摇了摇头。
“可怜的人类,”他低声说,“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完蛋了!他受不了痛苦,跳海淹死了。现在,他得救了。”
“得救了?”
“是的,孩子,他得救了。他活着又会怎么样呢?要是他娶了寡妇,很快就会发生争吵,甚至身败名裂。她就像一匹放荡的母马,一见到男人就嘶叫。要是他不娶她,就会苦恼一生,念念不忘失去了最大的幸福!前面是深渊,后面是悬崖绝壁。”
“你别这么说,阿纳诺斯蒂老爹,听了你的话,就什么都没指望了。”
“哪里会!别害怕,谁也不听我的。就算有人听,也没人信。你瞧,有谁比我更走运?我有田地,有葡萄园、油橄榄园和一幢两层楼房,很富有。我娶了一个善良温顺的妻子,光给我生儿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在我面前抬起眼皮看我。我的儿子个个都是好当家的。我没的可抱怨的。我还有孙子。再也无所求了,我扎下了深深的根。可是,如果我得再从头开始的话,就会像巴弗利一样,在脖子里拴一块石头去投海。生活是艰苦的,即使对于那些走运的人来说,生活也艰难,该死的!”
“你还缺什么,阿纳诺斯蒂老爹?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跟你说,我什么都不缺。但你试试探索一下人的心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凝视逐渐变得阴暗的大海。
“嗯,巴弗利,你干得好!”他边挥舞拐杖边喊,“让女人们号叫去吧。女人嘛,她们没有头脑。你现在得救了,巴弗利。你的父亲很清楚,所以他一声没吭。”
他环视已经黑暗下来的天空和山峦。
“天黑了,”他说,“我们回去吧!”
忽然,他停了下来,似乎后悔无意中说出的话,仿佛泄露了一个现在想收回的重大秘密。
他把一只消瘦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笑着对我说:“你年轻,不要听老头们的。要是世界都听老头的话,那就全完了。要是你遇上一个寡妇,你就冲上去,娶了她,生孩子。别犹豫,麻烦的事就是给年轻人预备的。”
我回到了海滩,升火准备晚茶。我又累又饿,只想大吃一顿,享受动物式的幸福。
米米杜那扁平的小脑袋从窗口伸进来,看见我正蹲在火旁边吃饭,狡黠地微笑。
“你来干什么,米米杜?”
“老板,寡妇让我给你送点儿东西来……一筐橘子。她说这是她果园里最后剩下来的。”
“寡妇送的?”我有点儿心慌,“她为什么给我送东西?”
“她说为你今天下午向全村人替她说了好话。”
“什么好话?”
“我不知道。我只是传达她说的话。”
他进屋,把一筐橘子倒在床上,满室飘香。
“请你替我转告,我谢谢她的礼物,叫她小心提防!她必须注意自己的行动,千万不要在村子里露面,你听见了没有?叫她在家里待些时候,直到大家把这不幸的事忘掉。你懂了吗,米米杜?”
“就这些吗,老板?”
“就这些。走吧!”
米米杜冲我挤眉弄眼,“就这些吗?”
“滚吧!”
他走了。
我剥了一个橘子,汁多,像蜜一样甜。
我躺下,睡着了,整夜在柑橘树下徘徊。
暖风吹来,我敞开的胸膛鼓起,耳朵后面夹着一枝罗勒。我成了二十岁的农夫,在柑橘园里走来走去。我吹着口哨等待,我等谁,我不知道,可我的心欢快得快要爆裂。我捻着小胡子,听着,柑橘树后的大海像女人般叹息。
[1]卡伦(charon),希腊神话中在斯蒂克斯河上度亡灵往冥府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