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劳孔pk苏格拉底——吕底亚牧羊人的戒指——儒法合流——皇帝上岗资格认证——孔孟之道和周孔之道——但欠世宗一死——《李秀成供词》——忠——从绝对父权到绝对君权——皇帝也需要刻章办证——建议皇帝下台——乌托邦种种
“董仲舒所谓‘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就像水总是会往低处流一样’,这都是正牌的儒家思想吗?这不是等于在否认人性本善吗?”
再看看董仲舒的原话:“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不错呀,是说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是天性,改不了的,而这种天性如果任其发展的话,那一定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了。想解决也容易,好办法只有一个:加强思想教育工作,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提高人民群众的道德情操。
这也就是说,最高领导人要教育所有老百姓说:“都给我听清楚了,我要教你们怎么做人!”——看来没人教的话,老百姓自己是不会做人的,非得由领导来认真教诲才行,最后把所有人都教育成一模一样。
嗯,还有人认为儒家思想都是教人怎么“做人”的吗?
“做人”其实不是做人呀。
这个问题我曾经再三强调,实在是因为太多的人都有这个误解——不光是中国人,外国人也有,黑格尔教哲学的时候就说过:儒家哲学只是一种道德哲学,孔子只是一位现实生活中的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儿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i
而其实呢,儒家的做人不是做人,道德不是道德,哲学不是哲学,根子全在政治上呢,政治问题是所有问题的出发点,这一点我们一定要搞清楚。
好了,再看董仲舒的“教做人”,好像老百姓全是坏坯子似的,这思想说它不是儒家吧,却和荀子的“性恶论”很像,而当年在荀子的这个思想里却发展出了法家——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
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没人教、没人管,人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世上有很多问题比我们想像的更具有普世性,眼前这个问题也是一样,大约和孔子同时代的西哲格劳孔很有一些真知灼见,而且说得有趣。
格劳孔这个人可能很多人并不熟悉——在柏拉图的《理想国》里,众人围观苏格拉底和诡辩派哲学家色拉叙马霍斯辩论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小色从一开始的气势汹汹直到逐步被苏格拉底逼得哑口无言,而这时候,旁边看热闹的格劳孔起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心,把小色换下场,以生力军的姿态再战苏格拉底。别看格劳孔是作为苏格拉底的对手出现的,但凭心而论,他的发言极有价值。
格劳孔说:那些做正义之事的人并不是真正地出于正义而为之,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作恶的本领。
——真是个惊世骇俗的观点呀。格劳孔为了说明观点,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吕底亚的统治下有一个卑微的牧羊人,在一次地震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大地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深不见底。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牧羊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个地缝,哈,果然没有白来,地底下有得是千奇百怪的珍宝。最特别的是一匹空心的铜马,马身上居然还有小窗户。这可太古怪了!牧羊人向这个小窗户里偷眼看去,见里面只有一具死尸,身量比普通人高大,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是手上戴着一只黄金戒指。
“不走空”的不止是贼,牧羊人摘下这只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就回到了地面。
一个月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一天,是牧羊人集体开例会的时间,每人都要把羊群的情况向国王汇报。这位牧羊人和同事们坐在一起,静候着每月一度的例行公事。
国王先在主席台上发表他的重要思想的重要讲话:“……取得了重大进展和伟大胜利……思想的指导下,进一步统一思想认识,同心同德……”我们的牧羊人在底下坐着,聚精会神地在走神,胡乱摆弄着手上的戒指,把戒指上的宝石向自己这边转了一下。
奇迹发生了!突然间,这位牧羊人在人群中消失了——并不是真的消失,只是别人全都看不到他了。他自己呆住了,莫名其妙,好半晌,又把戒指上的宝石向着外侧转了一下,马上,别人又能看见他了。
这真是个伟大的发现啊!从此以后,牧羊人搞了很多次试验,把宝石转过来、转过去,结果是百试百灵!
如果你有这么一个法宝,你会做什么呢?
当然了,我们都有很好的荣耻观,真有了这件法宝也只会用它更多地去学雷锋、做好事,但这个古代的外国牧羊人却远远没有我们这么高的觉悟——他心里有了小算盘,想办法混进了公务员队伍,然后,靠这件法宝的帮助,勾引了王后,谋杀了国王,夺取了王位。
格劳孔讲完了这个故事,接着说:“我们想像一下,如果有两枚这样的戒指,让一个正义的人和一个不义的人各戴一只,结果会怎么样呢?”
格劳孔自问自答:“可以想像,只要有这样的法宝在手,没有一个人还会坚定不移地继续正义下去,没有一个人会克制住自己的欲望而不去拿别人的财物。如果可以在市场上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可以随意地穿门越户,随意调戏女人,随意杀人越货,总之,如果一个人就像全能的神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我敢说,那个正义的人和不义的人最后只会变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这就是人性呀,正如董仲舒说的:“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就像水总是会往低处流一样”。
是呀,看上去真是这么回事。那么,这个问题如果是客观存在的话,有什么合适的解决之道呢?
董仲舒给出的解决之道就是“推行教化”,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加强思想教育工作,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提高人民群众的道德情操。当然,完全依靠教化也是不行的,要阴阳结合才行,而阴阳体现在政治上,就是德和刑,也就是德治和法治,但老天既然以阳为主,以阴为辅,人世间也应该相应地以德为主,以刑为辅——这就是董仲舒“德主刑辅”的施政理念。
听上去很合理哦。
但是,仔细想想,似乎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呀:如果“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就像水总是会往低处流一样”这句话是成立的,那么,皇帝是不是“人”呢?难道皇帝就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吗?
如果皇帝也是人,那他也一样是追逐利益的呀,一样是会“水往低处流”的呀。皇帝来统一思想,教化万民,可谁来教化皇帝呢?那个“牧羊人的戒指”可千真万确地就戴在皇帝的手上呀,如果抛开寓言的因素,这个“牧羊人的戒指”不就是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吗?如果格劳孔的论述成立,如果阿克顿勋爵“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论述成立,那么,不管一开始的时候皇帝是正义的还是不义的,只要他戴上了这个“牧羊人的戒指”,就必然会最终变成不义的了?想想天纵英才、励精图治的唐太宗和唐玄宗在执政晚期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呢。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就意味着:用光芒万丈的道德情操来谆谆善诱地教化万民的,却是一个越来越向着不义滑去的皇帝?这就好像用善良、温顺、遵纪守法来教化羊群的,却是一只两眼绿光的豺狼?
——如果一套理论存在着如此巨大之漏洞的话,简直就无法自圆其说嘛。
天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理论,有对的,有错的,有精湛的,有搞笑的,但无论如何,“能够自圆其说”总该是一个基本要求吧?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理论恐怕很难得到人们的认真对待。
那么,以董仲舒的大才,一定有办法把这个破绽给圆上吧?
说实在的,这真有点儿难为人家董仲舒,因为儒家思想发源于宗法社会(详见《孟子他说》第二册),无论是孔子还是孟子,他们生活的时代虽然早已“礼崩乐坏”,但好歹是封建体制,好歹有着贵族民主专政的遗风。而秦朝以后,封建变为专制,社会格局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新儒家董仲舒面对的是一个面目全非的“美丽新世界”,新世界里的政治体制专制新格局是孔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也就是说,传统儒家思想里根本找不出现成的解决方案,一切全要靠董仲舒自己去想方设法。
这可不止是董仲舒一个人要解决的问题,也是汉朝以后几乎所有儒家知识分子都要面对的问题。但谁让董仲舒生得早呢,螃蟹他得先啃。
不妨自己先想想:如果你是董仲舒,你会怎么把话给圆上?
如果赤裸裸地说真话,也许可以这么说:“天下都是他们老刘家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整个汉朝所有土地、所有人民,都是他们老刘家的私有财产。你们这些臭老百姓就跟猪狗一样,人家想给你们饭吃,你们就有饭吃,想把你们饭碗砸了,你们就得挨饿。——怎么着,不服气是吗?不服气的话,你们也自己打天下去,也拿血汗换去!老话说的好:‘既得利益者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无论他们已经腐朽到了何种程度。’”
——这个逻辑可不是完全虚拟出来的哦,比如哈林顿在《大洋国》的书稿里提倡共和制,委婉地建议独裁者克伦威尔功成身退,而克伦威尔只是轻蔑地说:“老子靠刀剑打下来的天下,难道因为一粒纸弹的打击就轻易放弃?”随之便扣留了哈林顿的书稿,不许印发。
董仲舒虽然不知道哈林顿这个“后车之鉴”,却也明白不能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如果当真这么说了,自己寿数也就到了。在整个两千年的专制历史上,虽然官方经常宣传什么直言进谏、心口如一,可现实一再告诉人们:有话直说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即便现在不收拾你,早晚有一天也会秋后算账。
那,那该怎么说呢?
想来想去,董仲舒理论的这个破绽仅靠人世间的政治理论是怎么也圆不上的,非得请来老天爷不可。看,“天人感应”一点儿都不幼稚吧?能够感应得天降祥瑞的皇帝当然就是真命天子了,其合法性是勿庸置疑的,道德品质之高更是勿庸置疑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仅是我们全国人民的政治领袖,同时还是我们全国人民的伟大导师和道德楷模。
这是一个很高明的办法,我们想想,为什么历代那么多的草民在饱受地方官的欺凌虐待之后却依然坚信中央朝廷的圣洁无瑕,坚信皇帝和宰相们一心一意要让全国百姓过上好生活,而自己之所以没有过上好生活,完全是被恶毒的地方官害的。是呀,真命天子的政策全是好的,都是被地方上这些歪嘴和尚给念坏了的。
看,这样的真命天子倒很像柏拉图理想中的“哲学王”,但耐人寻味的是,柏拉图到了晚年,却对正义和教化绝口不谈,改论刑赏和法治了。
——看来德治教化之途在西方是行不通的哦,只有我们古老的东方文明才能如此。
但可惜的是,德治教化在古代中国其实也没行得通,汉武帝虽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成了官方意识形态,而真实的政治生活却一直都是外儒内法,说一套做一套。嗯,这个表达不很准确,说“儒法合流”也许更好。
不管怎么说,“天人感应”确实把理论破绽给圆上了。现在见面率非常高的“天人合一”其实最主要的一个源头就在董仲舒这里,只是我们很多人把它一厢情愿地理解成“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哦,很多很多古代概念都被我们理直气壮地错误使用着,“天人合一”不过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也许事情总是有两面性的,从好的一面讲,“天人感应”虽然是对专制的维护,但也对最高统治者起了一定的制约作用:好你个皇帝老儿,别看你在人世间说一不二,什么都是你最大,可你头顶上还有个老天爷呢。商纣王牛不牛,一旦不招老天爷待见了,马上就完蛋。
这情形倒很像某种黑社会类型:所有人都以为老大是最大的,是说一不二的,是拥有无限权力的,可大家不知道,老大上边其实还有个人,只是大家从来都看不见——那就是当朝的巡府大人,他老人家才是这整个黑社会的保护伞和真正大股东。在董仲舒的体系里,皇帝就是这位黑社会老大,老天爷就是巡府大人。惟一不同的是,巡府大人毕竟也是个人,是人就有人类的缺点,而老天爷却不是人,他既是至高无上的,也完美无缺的。
董仲舒这么做,也等于搞了个“皇帝上岗资格认证”,意思是说:不是所有皇帝都是拥有这个认证证书的,老天爷看着谁好,才会发给谁这个证书,然后盖个钢印。证书和钢印也就是那些祥瑞,于是,拥有祥瑞的皇帝也就是获得老天爷有效认证的皇帝,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个道德完人,或者说是“圣人”、“圣主”,而圣主自然会代表万民的利益,关心万民的利益,他是大公无私的——如果他有私心,那就不可能得到资格认证的证书,而他既然已经考上了这个证书,那他必然就是大公无私的圣主。
这个逻辑好像很严密呦,况且,就连一向被誉为东汉时期伟大的唯物论者的王充都曾经以自己的方式为董仲舒的祥瑞逻辑作过证明,ii那么,既然皇帝是君权神授,老百姓自然该以服从为天职。嗯,就算不提什么君权神授,咱们退一步说,君权历史授、阶级授、民族授,老百姓还不该无条件地服从吗?谁会说这样的话呢:“我们是历史的代理人,我们应该做这做那,这是历史的要求,阶级的要求,民族的要求。我们所走的是向前进的高速公路,这是历史本身决定的,因此凡是阻碍我们前进的一切东西,统统要扫除干净。”iii……然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如果上述理由成立的话,也许熊彼特这段“带着有色眼镜”的描述自然会成为顺理成章的发展:“首先,有一个庞大的……共和国,由属于少数的一个政党统治,对任何别的政党不给任何机会。那个政党的代表参加党的第18次代表大会,聆听报告,一致通过决议,毫无任何我们称之为讨论的过程。他们一致紧张地投票通过——如官方所说——‘俄罗斯人民(?)无条件地忠于列宁-斯大林的党,忠于伟大的领袖,接受我们时代最光辉的文件——斯大林同志的报告——中提出的宏伟工作计划,并毫不动摇地完成它’和‘在伟大斯大林的天才领导下,我们的布尔什维克党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那种一个候选人的选举,加上装样子的讯审和国家保安部的做法,无疑可以形成‘世界上最完美的民主’……”iv
嗯,这样看来,这些君权历史授、阶级授、民族授……和君权神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也许“神”还更要可靠一些,毕竟神是无所不知的,而且可以奖善罚恶,撤换他不喜欢的代理人。
注释:
i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1版)
ii 详见[东汉]王充《论衡·吉验》:“凡人禀贵命于天,必有吉验见于地。见于地,故有天命也。验见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祯祥,或以光气。……”王充举的例子从传说中的尧舜禹一直到近在他眼前的光武帝刘秀和其他几位东汉时的贵人。
iii [伊朗]拉明·贾汉贝格鲁:《伯林谈话录》(杨祯钦/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135页):“伯林:我曾经接受实证主义教会(positivist church)邀请作一次纪念奥古斯特·孔德的讲演,我决定讲历史决定论。有人曾经说过:我们是历史的代理人,我们应该做这做那,这是历史的要求,阶级的要求,民族的要求。我们所走的是向前进的高速公路,这是历史本身决定的,因此凡是阻碍我们前进的一切东西,统统要扫除干净。处在这种精神状态的人,往往会践踏人权和价值。因此有必要保护人的根本尊严,反对这种强烈的并且往往是狂热的信念。
“贾汉贝格鲁:因此您认为决定论和责任心两者是不相容的。
“伯林:是不相容的。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历史决定的,你个人还负什么责任呢?……”
iv [美]约瑟夫·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吴良健/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版,第352-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