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不管有多少种,都归在菜字的名下。同样,在姓氏研究的名下,我这里要把好几篇文章搞成个大杂烩。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每个民族总有几个名字是带着贬义的。我们就有让啦,纪尧姆啦,伯努瓦呀。
同样,在君王的家谱里,好像也有些名字注定要受到青睐,如:埃及有托勒密,英国有亨利,法国有查理,佛兰德尔有博杜安,以前的阿基坦有吉尧姆。有人说,吉耶纳这个名字就是从那里来的:难怪连柏拉图的书里也没有这样生硬的名字。
再有,有件事虽然不大,但因为事情奇特,又是记述人亲眼所见,倒也值得一提:英王亨利二世的儿子诺曼第公爵亨利在法国大宴宾客,出席的贵族人数众多,闲着无事就按名字分拨。第一拨名吉尧姆,叫这个名字的在座骑士就有一百一十,还不算普通贵人和仆役。
按客人的名字分桌固然有趣,皇帝盖塔下旨按荤菜名的头一个字母依次上菜也很有意思。以m开头的菜依次上桌:羊肉、小野猪、鳕鱼、鼠海豚等。别的也照此办理。
再有,人道是,名——名望、名声——好有益。不仅如此,说真的,有个好听、好念、好记的名字也不错。这样王公、大人们更容易认识并记住我们;在我们的仆役中,我们也往往更多指派和使唤名字最容易上口的人。我见亨利二世国王从来都叫不准一位加斯科尼来的侍从的名字;对于王后的一名侍女,他竟然主张叫她家族的通姓,因为他觉得她父亲家的姓太怪了。
苏格拉底则认为,父亲应该用心给孩子取个好名字。
再有,据说当初建造普瓦提埃的大圣母院是因为这么一件事:这个地方有个浪荡青年搞来了一名婊子,一问名字原来叫玛丽亚。小伙子听到救世主圣母的神圣名字,立刻肃然起敬。他不仅马上打发姑娘离去,而且因此终生受益。由于这件令人赞叹的事,就在小伙子住的地方,造起了名为圣母院的教堂,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见的教堂。
这种送声入耳、启迪虔诚心的劝恶从善,是直达人的心灵的。另外的一种劝恶从善,则通过身体的感官打动人心:毕达哥拉斯发觉,跟他一起的几个年轻人在喜庆气氛的驱使下正策划去闯一家修道院。他就下令提琴师改变调子,以沉闷、严肃的扬扬格乐曲遏制他们的欲望,使之平息下来。
再有,我们的子孙后代会不会说我们今天的宗教改革苛刻和严厉呢?因为它不仅横扫错误和流弊,使世界充满虔诚、谦卑、顺从、平和以及各种各样的美德,而且连查理、卢瓦、弗朗索瓦这些旧教名也要革除,让马蒂萨兰、埃泽希埃尔、马拉希等更能体现信仰的名字布满天下。我的一位贵人邻居觉得跟现在相比,还是从前好,他总忘不了当年唐·格律姆当、凯德拉冈、阿格西朗等贵族名字是多么响亮有力,只要听听这些名字,他就感到他们不是皮埃尔、吉约、米歇尔一类的人。
还有,非常感谢雅克·阿米奥[1],在一篇演说的法文版中原封不动地留下了拉丁姓名,并不因为法语韵律而将它们打乱和改动。这样做一开始似乎有些生硬,但由于他译的《普鲁塔克》的关系,我们已经习惯,见怪不怪了。我常常希望,用拉丁语纂写历史的人,应将国人的姓名原样保留,因为按希腊、罗马的方式装点姓名,将沃德蒙改成瓦莱蒙塔努斯,将姓名改头换面,我们就会无所适从,不知所云。
最后,在我们法国,以土地和领地名称呼每个人是个很坏的习惯,影响十分恶劣,这也会将人的出身搞得更加混乱、更加难以辨认。一位贵族子弟得到一块封地,他就带着封地的名字被人认识,受人尊敬。所以,他是不会老老实实地放弃的。他死了十年之后,土地归了外人,这一位也照此办理。请想一想看,我们对这些人还会了解多少。别的例子不必找了,看看王族的例子就可以了:有多少领地,就有多少姓氏;至于最初的祖先,我们可就不得而知了。
这类变动是那么随便,当年我就见过,谁要是福星高照飞黄腾达,人家一定会马上按照某家出名的先袓常见的谱系,给他安上新的、连他老子都不知道的称号。巧的是最不出名的家族最适合冒名捣鬼。在法国,有多少贵族自称是金枝玉叶的?我看要超过别国贵人。我的一位朋友不是风趣地讲过这样一件事吗?他们好几个人聚在一起听一位爵爷同另外一位的争论。另外这一位的爵位和姻亲关系高于一般贵族,因而确实略胜一筹。在说到这点差异时,人人都想方设法同他分庭抗礼,有的搬出某种出身,有的举出另外一种,有的提到姓氏一样,有的则说纹章相同,还有人列举了古老的家族文书;最最起码的也是位海外君王的曾孙。
这时正开晚饭,这后一位爵爷没有上桌,却向后退去朝他们深深一躬。他请在座的各位原谅,在此之前自己冒冒失失地同他们在一起称兄道弟。现在他刚得知他们源远流长的身份,所以才开始按他们的地位向他们致敬。他自己是不配坐在这么多的王子王孙中间的。在这番恶作剧之后,他便将他们痛骂了一顿:“看在上帝的分上,祖宗不嫌的东西,你们也别嫌弃,今天的地位,你们也别嫌不足;能守得住就很不错;可不要否定我们祖先的业绩和地位。丢掉这种愚蠢的怪念头吧,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的人才会厚颜无耻地把它们搬出来。”
纹章跟姓氏一样都靠不住。我佩戴的是天蓝底点缀着金色三叶草,正面有朵围着红色直纹的金色不凋花。这个图案有什么特别之处非得专门呆在我家里呢?来个女婿就会把它带进别的家族;有个小小的买主就会买它去当他的首选纹章。再没有什么比这东西更为混乱多变的了。
可是,下面的考虑又把我强行拉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让我们稍为仔细地探一探,看在上帝分上,看看我们把闹得人世纷纷扬扬的荣誉和名声是放在什么基点上的,我们将我们如此费力地追求的名望又是置于何处的。承受、看护、关心它的反正不是皮埃尔便是吉尧姆。啊,希望,这所向无敌的法宝,世人有时会以为它法力无边,永远万能的。那是造化赐予我们的可爱的玩物3这皮埃尔或纪尧姆是什么呢,归根结蒂不就是一种声音吗?不就是三笔四划的字吗?第一,这笔划变动是很容易的,那我就要问一问了,那么多的胜仗,这功劳归于谁呢,归于盖斯坎,格莱斯坎还是盖阿坎?这可比琉善书里的σ和t更有理由打官司[2]的,因为
那不是无足轻重的奖励[3];
——维吉尔
关系大得很:这关系到哪一个字母曾为法兰西的王冠奉献那么多的围困、战役、创伤、囚禁与效力,因而应该受到大名鼎鼎的王室总管的奖励。尼古拉·德尼佐关心的只是他名字的字母,将它们颠来倒去弄成了孔德·达尔齐努瓦[4],并把自己辉煌的诗画奉送给它。历史学家苏埃东尼喜欢的只是他名字的意思,他去掉父姓“列尼”,留下“特朗基”[5]继承他著作的声望。谁能相信统帅贝亚尔[6]的荣耀靠的只是皮埃尔·泰拉伊的功劳?谁能相信安东尼·埃斯卡林竟眼睁睁地看着普林海军将官和拉加德男爵抢走那么多次海战和陆战的功劳[7]?
第二,这些笔划是千人共用的。在每一代的人中,有多少同名同姓的?在不同的世代、不同的世纪、不同的国家里,又有多少?历史上有三个苏格拉底、五个柏拉图、八个亚里士多德、七个色诺芬、二十个德梅特利乌斯、二十个狄奥多尔:那么历史上没有记载的又有多少呢?谁会不让我的马夫取名庞培大帅?然而,归根结蒂,这如雷贯耳的声音,这几道光彩体面的笔划凭什么落到我那死去的马夫和那个在埃及被人砍了头颅的人身上,跟他们连在一起,使他们出人头地的呢?
你以为死人的骨灰、亡灵会在乎这些吗[8]?
——维吉尔
在人的主要价值上不分伯仲的两个人,对于我们口中流传的两句诗不知有何感受:一句是歌颂伊巴密浓达的:
我的战功毁掉了拉科尼亚的光荣[9]。
——西塞罗
另一句是赞美阿弗里加的:
从东方到墨奥提沼地,
无人的功绩能同我的相比……[10]
——西塞罗
活着的人听了这甜美的声音心里发痒,这声音激起了他们的嫉意与欲望。他们想入非非,冒冒失失地将自己的感受当成了这些死人的想法。他们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自以为一样能够做到。真是天晓得哪!
然而,
罗马、希腊或蛮夷的统帅,
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
这是他艰难危险中的支柱,
人哪,渴望成名远胜渴求德行[11]。
——尤维纳利斯
[1] 雅克·阿米奥(1513—1593)。法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翻译过大量的拉丁语、希腊语作品。
[2] 此处指古希腊哲学家、散文学家琉善(约125—192>的《元音判断》一书。
[3] 原文为拉丁语。
[4] 孔德·达尔齐努瓦,法国十六世纪诗人兼画家,“孔德”在法语中音同伯爵,“达”字中含贵族姓氏的标志。
[5] 苏埃东尼·特朗基(70—128),古罗马传记作家,“特朗基”意为平静、安详。
[6] 贝亚尔(1475—1524),法国名将,全名为皮埃尔·泰拉伊·贝亚尔爵爷。
[7] 安东尼·埃斯卡林,实为罗·埃斯卡林,十六世纪法国将军,曾以后两个名字参战,一五四四年升为海军中将,一五七八年去世。
[8] 原文为拉丁语。
[9] 原文为拉丁语。
[10] 原文为拉丁语。
[11]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