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居以求其志”1,求万物一体之志也。
今译
“通过隐居来追求志向”,追求的是万物一体的志向。
简注
1《论语·季氏》:“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实践要点
1. 孔子说“志于仁”。所谓“立志”,便是把自己安顿在仁义上,一言一行合于道义。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居仁由义”。《论语》:“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意思是,君子哪怕是一顿饭的工夫都不会违背仁,无论造次颠沛,都必定依仁而行。所以,得君行道,居仁由义,担当道义;不能得君行道,便隐居,并且隐居不是逃避世界,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居仁由义,担当道义。
2. 心斋先生所说的“隐居之志”就是“曾点之志”。心斋先生说:“曾点‘童冠舞雩’之乐,正与孔子‘无行不与二三子’之意同,故‘喟然’与之。”“童冠舞雩”,是《论语》中的一个典故。曾点的志就是以后退居山林,和一些成人(冠)儿童(童)一同纵情山水。孔子听后十分感慨,说自己认同曾点的志向(喟然与之)。心斋先生认为,曾点的退居山林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避世隐居,而是与冠者、童子在山林游学。儒者得君行道,也是在行道;退居山林,也是在行道——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来感染身边人,进行“言传身教”。这就是孔子所说的“无行不与二三子”,即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展现在二三弟子面前,作为“言传身教”。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儒者都不存在与世界隔绝的情况,不会“离群索居”。儒者和万物是一体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处境,所考虑的只是宇宙整体的生生不息。得君行道固然是为了宇宙整体,隐居讲学同样是为了宇宙整体,而不是为了个人逍遥的“离群索居”,此即“万物一体之志”。
3.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在面对“不善”的时候,有“见不善如探汤”的人。意思是,遇到不善,就仿佛把手伸进滚烫的水里,避之惟恐不及。还有一种“隐居以求其志”的人。既然时局无法让自己站出来践行自己的志向,那就归隐起来通过另外的方式践行自己的志向。孔子说,第一种人,我看到过这样的人,听到过他们的言语;第二种人,我只听到过他们的言语,而没有看到过那样的人。言语之间,让人感觉到这第二种人既不容易见到,又深为孔子所推崇。这两种人,姑且用两句话形容:1.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2.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而心斋先生更希望我们能立志做第二种人。(对于“穷则独善其身”,我仅取世俗之理解,即:不得志则不管世事,只把自己做好。实际上,在《孟子》中,“穷则独善其身”也是通过修身而被世人了解,从而有教化世人的作用,绝非与世俗隔绝。《孟子·尽心》:“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二、学者有求为圣人之志,始可与言学。先师常云:“学者立得定,便是尧、舜、文王、孔子根基。”
今译
学者有了要做圣人的志向之后,才可以和他谈论真正的学问。先师阳明先生常常说:“学者如果志向树立得坚定,他的人生就是植根于尧、舜、文王、孔子的生命境界上的。”
实践要点
1. 这一条讲的是人生道路的选择。人有其与生俱来的气质,有无法选择的家庭环境,有学历规定的受教育程度。这是因缘际会给我们的一条道路。常人往往按照这条道路过一辈子。这条道路是常人生命的根基。
阳明先生说“个个人心有仲尼”,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孔子,每个人都有良知,都向往圣人的生命。正是因为如此,一个懦弱的人,很可能因为一时良知的发现,做出刚强的事情。一个虚伪的人,很可能因为一时良知的发现,做出真诚的事情。这“一时”的生命,就不再根基于世俗的自己,而是根基于尧、舜、文王、孔子。这就是人生的改弦易辙,另起炉灶。这就是所谓“造命”。
2. 造命,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求,人为地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比如穷困的人要离开山村,他知道离开山村会摆脱贫穷的生活。他对于贫穷,对于山村,对于自己人生的看法,都是根基于其世俗生活的。他的未来,依然是由世俗的他所展开。
如果他见到父母生活劳苦,内心良知触动,必要让父母活得好,于是要走出山村。他接下来的行为不是由私欲发动的,而是由良知发动的。尧舜处在他的境地,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他的生命便与尧舜一致。
所以,造命,必定是良知造命,而与世俗所谓“奋斗拼搏,改变命运”不同。
三、门人问“志伊学颜”。先生曰:“我而今只说志孔子之志,学孔子之学。”曰:“孔子之志与学,与颜渊伊尹异乎?”曰:“未可轻论,且将孟子之言细思之,终当有悟。”
今译
学生请教心斋先生“立伊尹所立的志向,学颜渊所学的学问”这句话的意思。心斋先生回答说:“我现在只说立孔子所立的志向,学孔子所学的学问。”学生问:“孔子的志向和学问与伊尹、颜渊的不同吗?”心斋先生说:“这个问题不可以轻易议论,且把孟子所说的话细细品味一下,终会有所感悟。”
实践要点
1. 《王心斋集》:有以伊傅称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门人问曰:“何谓也?”曰:“伊傅得君,可谓奇遇,设其不遇,则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
有人把心斋先生比作伊尹、傅说。心斋先生说:“伊尹、傅说的事情我不能遇到,伊尹、傅说的学问道路(亦即人生道路)我不会去走。”学生问心斋先生:“为什么?”心斋先生说:“伊尹、傅说获得君主的提拔,堪称奇遇。如果他们没有这个奇遇,那就一辈子独善其身而已。孔子却不是这样。”
在心斋看来,孔子和傅说、伊尹的差别在于,孔子得君,则行道。如果不能得君行道,那就讲学以行道。不管什么情况,孔子的格局都是整个天下,孔子的志向都是与万物为一体的。
2. 颜回是孔门中“好学”的代表。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住在简陋的巷子中,“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所以“孔子贤之”。而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孔子也“贤之”。有人就拿这件事来问孟子。孟子说,颜回和大禹是“同道”,“易地则皆然”。颜回和大禹的处境不同,所以一个独善其身,一个担当天下。如果换一下处境,他们会做一样的事情。这是从颜回自己的修为上说。如果从我们学习效法的角度上说,在颜回的处境中,他的学问就体现在一箪食一瓢饮上。如果我们去学颜回,很可能只学到了一个具体情景中的“善”。而学习孔子则不然。孟子说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如果我们学孔子,实际上更容易学到整全的道。孟子称孔子为“圣之时者”,说“乃所愿则学孔子”(我所希望的是学习孔子)。
3. 心斋觉得伊尹还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而对于颜回,却从来没有过一点微词。为什么不学颜子之学呢?
孟子在讲道统的时候,说二帝三王:尧舜为二帝,禹、汤、文王为三王。而周公则是思兼三王,想着三王所做的事情自己是否做得到,如果做不到,就夜以继日地思索。周公以前,道统由圣王承担,而周公以后,道统不由圣王承担。周公是一位开启“师道”、开启“学统”的人物。他把三王的功业变为学问,都学到自己身上。所以孔子每以周公为楷模。而孟子又以孔子为楷模,所谓“私淑”孔子,所谓“乃所愿则学孔子”。
所以孔子学习不止是为了个人生命的完善,否则孔子只学一项就好了。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孔子不只是用学问成就自己,更是在成就“学问”。甚至学问远比自己重要。这就是“学统”。
孟子所说的道统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再到孟子自己)。而学统则从周公到孔子。孟子说“孔子贤于尧舜”,也正在其开启“学统”。心斋先生不学其他人,包括颜子,正是因为他欲传承学统。道统正是因此学统而传续。
所以,心斋先生的志,是万物一体之志,心斋先生的学,是传承道统(所谓“大成学”)。这两者亦是密不可分的。
四、“志于道”1,立志于圣人之道也。“据于德”,据仁义礼智信,五者,心之德也。“依于仁”,仁者善之长,义、礼、智、信皆仁也,此学之主脑也。“游于艺”,“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2也。
今译
“志于道”,说的是立志走上圣人的道路。“据于德”,说的是依据仁义礼智信,仁义礼智信这五点,是人心本有的德行。“依于仁”,在各种善的德行中,仁是第一位的,义礼智信,都是由仁生发的,这是学问的首脑。而“游于艺”,就是“多去察识过往的言行,以畜养人的德行”。
简注
1《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2《周易·大畜》:“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实践要点
1. 依心斋的看法,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实际上是从三个方面说同一件事。圣人之道即是人心本有之德行,即是仁。
2. 做功夫如何才不会偏差,如何才能不偏?当我们立身处世既符合往圣先贤之道,又完全是发自我们的内心,同时又能和百姓日用之道相合,那么我们的功夫便不会有大的偏差了。
3. 伊川先生说:“某写字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学。”伊川先生写字不是要追求书法水平,而是把写字这件事本身看作修身的契机。学者的一切活动都指向身心,指向自身德行的养成。否则便可能流于玩物丧志。
五、只在简易慎独上用功,当行而行,当止而止,此是“集义”1。即此充实将去,则仰不愧,俯不怍2。故浩然之气塞乎两间3,又何境遇动摇闲思妄念之有哉?此孟子集义所生,“四十不动心”4者也。若只要境遇不动摇,无闲思妄念,便是告子不集义,“先我不动心”5者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
今译
只在简易、慎独上下功夫(详见实践要点 1、2),该去做就去做,该停止就停止,这就是“集义”(详见实践要点 3)。就这么把自己的仁心扩充出去,则抬头无愧于天,低头无愧于地。所以浩然之气充满天地之间,又怎么会遇到外境就动摇本心,产生邪思妄念呢?这就是孟子通过集义所达到的,“四十岁时才做到的内心不为外物所动”。如果只要做到遇到外境不动摇,不产生邪思妄念,这就是告子不做集义的功夫,“比孟子更早达到的内心不为外物所动”。这里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能不辨别清楚。
简注
1《孟子·公孙丑》:“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2《孟子·尽心》:“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3《孟子·公孙丑》:“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4《孟子·公孙丑》:“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
5参见上一条注释。
实践要点
1. 简易:完全由自己的良知出发做事情,不需要任何人为的安排造作,这是最为简易的功夫。
2. 慎独:独,就是不顾他人意见与评价,独独由自己的本心作主。独也就是良知,或者叫“独知”。慎独就是谨慎地保持自己的“独知”做人生的主宰。
3. 集义:孟子讲养“浩然之气”的方法就是“以直养而无害”,也就是直心而行,让本心做主宰,不去妨碍本心的流通,那么气量自然越来越足。这样一种“直心而行的积累”即是“集义”。而“义袭”不是由内心的仁义所发,而是做出一副仁义的样子,是从外袭取仁义。
4. 心斋先生所说的“乐”,是完全由本心做主宰的状态,并不是放任、懈怠。我们的良知是很精明的,在我们由本心主宰、刚健不息的时候,良知能自知;在我们懈怠的时候,让私欲做主宰的时候,良知能自知。而慎独,则是十分谨慎地对待良知的这种能力,即“敬慎此独体”,独体,也就是良知、独知(心斋弟子,王一庵)。
一庵先生讲:“才没意趣,便是功夫间断。才有窒碍,便是功夫差错。”如果我们一直由良知做主宰,也就是直心而行,也就是集义养气,那么我们会感到充满意趣,而不会觉得无聊,做任何事都不会觉得要去敷衍;我们也会感到内心的通畅(直心),不会感到心中窒碍。所以我们一旦感到没有意趣、需要敷衍、心中不畅,就要及时调整身心状况,使得身心状况回到正轨。这就是泰州学派所说的慎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