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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修身讲学以见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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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孔子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1,此“隐”字对“见”字说。孔子在当时虽不仕,而无行不与二三子,是修身讲学以见于世,未尝一日隐也。隐则如丈人沮溺之徒2,绝人避世而与鸟兽同群者是已。乾初九“不易乎世”,故曰“龙德而隐”3,九二“善世不伐”,故曰“见龙在田”4。观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非“隐”而何?孔子曰:“天下有道,某不与易也。”5非“见”而何?

今译

孔子和弟子说:“你们认为我‘隐’吗?我没有‘隐’。”这个“隐”字和“见”字相对,也就是出世隐居的意思。孔子在当时虽然不做官,但是没有一个行为不展现在弟子面前,这就是通过讲学,在世上发挥作用,没有一天离开世界隐居起来。隐居的人,就如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他们和世人断绝往来,和鸟兽共居处。《周易·乾卦》初九爻说“不为世界而改变自身的操守”,所以说“有龙德但是隐而不见”;九二爻“让世界变得善,但是不自夸其功劳”,所以说“龙出现在地面”。看桀溺所说的“同流合污的人满天下都是,谁能改变这个世界呢”,这不就是“隐”吗?孔子说:“天下如果有道义,我就不用去改变这个世界了。”这不就是“见”吗?

简注

1《论语·述而》:“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2丈人:《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沮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3《周易·乾》:“‘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世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也。潜龙也。’”

4《周易·乾》:“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

5见注释2。

实践要点

1. 心斋先生说:“君子当以九二为家舍。”君子安身立命应该在九二爻,也就是“见龙在田”。心斋先生对“潜龙勿用”的解释是:“潜龙”的生命状态,君子是不取用的。

2. 在心斋先生这里,没有出世和入世的选择,只有以怎样的方式入世的选择:要么得君行道,要么觉民行道。而这两者,以觉民行道为根本。所以心斋先生对子孙立了一个规矩:不可以从政。心斋去世之后很久,他的子孙都谨守这个祖训,朋友劝说、朝廷征召都拒绝做官,而是在地方上讲学。泰州学派这一条脉络,始终在东台、兴化、姜堰、草堰这一带(都在江苏中部的里下河低区)做化民成俗的事情,影响绵延到满清民国。这一路著名人物有:王东厓、王一庵、韩乐吾、朱光信、王元鼎、葛曰纯(明末泰州本地民间抗倭领袖)、王翌如(心斋先生七世孙,民国时人)、王士纬、袁承业等。

另一方面,心斋先生本人也会鼓励学生从政,广泛地和官员来往。心斋早年弟子,徐波石、林东城,心斋都不反对其从政。波石先生的弟子赵大洲,官至礼部尚书。波石的再传弟子罗近溪也是通过从政来传播学问,在云南从政时期,甚至一次讲会有上万人参加。这一路使得泰州学派有很大的影响。明代开始,说泰州学派便主要是指这一路。这一路传播得很广,不限于里下河地区。而本土那一路在学术界几乎无名,以至于明儒周海门先生在泰州做官,看到一庵先生学问十分精深,惊讶于其学术竟然没有在学界流传。泰州学派“走出去”的这一路,以徐波石的弟子为主,颜山农、赵大洲、罗近溪、程后台、杨起元,皆是徐波石一脉。这一脉影响很大,但是不及本土一脉绵延之深远。

二、孔子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1只是学不厌、教不倦,便是致中和,位天地,育万物2,便做了尧舜事业。此至简至易之道,视天下如家常事,随时随处无歇手地。故孔子为独盛也3。

今译

孔子说:“我一言一行都展现在二三弟子面前,这就是我孔丘。”孔子的“一言一行”只是永不厌倦地学习、教弟子。永不厌倦地学与教,就是达到中与和的境界,让天地各安其位,让万物化育,这就相当于做了尧舜这些圣王所做的事业。这是最简易的大道,这样做,就把天下的事都视作了家常事,随时随地都在做,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所以孔子在生民之中,可称独盛。

简注

1《论语·述而》: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2《礼记·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3《孟子·公孙丑》:(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实践要点

1. 在心斋先生的思想中,学这一个字涵盖一切。学,首先体现在我们的一言一行上,譬如起心动念,是否都是出自仁爱心而非私心。因此我们的一言一行,展现在别人面前就是言传身教。别人被我教化了,那么就能够依他在天地间应该的活法去生活,因而让天地万物各安其位,也是通过我的学。

所以说:一言一行(我们活生生的生活),就是学问,就是教弟子,就是移风易俗。

所以把儒学的方方面面都承担起来的,只是我们活生生的生命(一言一行);内圣外王的全部手段,只是我们活生生的生命。而这个活生生的生命,这个一“言”一“行”就是:言说此学,践行此学。

2. 按照《孟子》所述的道统。周公以前,圣人都是圣王,他们的“圣”,直接体现在所做的事情上。他们开启了道统,使人类有了文明。周公思兼三王,总结历代圣王的言行,并且制礼作乐。所以周公开启了学统。而孔子有教无类,周游列国,聚徒讲学,开启了师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得而学圣人之学。故而我们尊称孔子为万世师表,这正是《孟子》中所说的孔子贤于尧舜之处。

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不论有位无位,孔子学不厌而教不倦,便是“位育”之功。

今译

“达到中正平和的境界,使得天地各安其位,万物得以化育。”不论身居高位,还是没有权位,孔子都只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便是“使天地各安其位,使万物得以化育”的功业。

简注

1《礼记·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四、良知即性。“性焉安焉之谓圣”,知不善之动而“复焉执焉之谓贤”。1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以先知觉后知。”一“知”一“觉”,无余蕴矣。此孔子学不厌而教不倦,合内外之道也。

今译

良知就是人的本性。“以良知为本性,把身心安顿在良知上,这就是圣人”,心中有不善的念头发动,“知道回归到良知,并且牢牢把握住它,就是贤人”。惟有老百姓,每天在运用自己的良知却没有意识到。所以伊尹说:“要让先对良知有体认的人去启发后对良知有体认的人。”一个“体认”,一个“启发”,就说尽了一切意蕴。这就是孔子学而不厌(知)、诲人不倦(觉)、统合内外的大道。

简注

1周濂溪《通书》:“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实践要点

在心斋先生的思想和生命实践中,君子和小人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携手并进的。君子自修,不断体会良知,并且启发、带动后知后觉的君子修行。如此,天下就只有两种人:君子,以及可能要成为君子的人。

阳明说:“个个人心有仲尼”,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孔子,正是此意。

因此,心斋非常强调见善体仁,多感受他人身上的善,多感受天地间的仁爱,并且去呵护、去成就天地间这最温厚的东西。

这不是自我欺骗,天地间本来就是温厚的东西多,残酷的东西少,否则人类就无法继续下去了。阳大阴小,这本就是生命的特征。否则,生命就走向死亡。罗近溪讲,我们平时有好善的时候,有恶恶的时候。好善恶恶都是良知的作用,但是我们好善应该比恶恶多,否则功夫就有偏差了。

五、“见龙”,可得而见之谓也;“潜龙”,则不可得而见矣。惟人皆可得而见,故“利见大人”1。

今译

“见龙”,就是别人可以看得见的;“潜龙”,就是别人没法看得见的。只因人人都能看得到,所以“利于以大人的方式行事”。

简注

1《周易·乾卦》九二爻辞:“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实践要点

1. 心斋先生把自己看得很高。这是自尊、自重。孔子讲:“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君子如果不把自己看得很重,而是轻视自己,对自己的言行不做什么要求,苟且随便,那么就没有威仪。其学也因苟且随便而不能稳固。

2. 心斋先生说,两个人分别的时候,都会道一声保重、珍重。这个保重,亦有要看重自己的意味。看重,不是自高自大,而是源于对人性深刻的体认与相信:体认到我们心中有个纯然至善的良知,只要依照良知而行,那我们就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我们之所以没有成为“大人”,是因为我们“不为也非不能也”(不去做,而不是做不到)。

3. 因为对我们的本性有如此的体认和相信,所以必不能看轻自己,必定要发挥良知、担当道义。于是,心斋先生每每论及世道,便说自己有愧疚。比如,论及乡间大家孝顺父母做得不好,心斋便觉得自己移风易俗的事情做得有欠缺。这样,天地万物便和自己息息相关。以至于“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

4. 因此,心斋先生看乾卦,只看“大人”的爻位,亦即九二和九五。

心斋先生认为乾卦中,九二、九五是大人的时位。“利见大人”,按照心斋先生的理解,即利于呈现出大人的形象,亦即民众利于见到九二位上的、也就是身在下位的大人。

九二即是觉民行道的位,是“处则为天下万世师”的位;九五是得君行道的位,是“出则为帝王师”的位。

六、“飞龙在天,上治也”1,圣人治于上也。“见龙在田,天下文明”2,圣人治于下也。惟此二爻谓之“大人”,故在下必治,在上必治。

今译

“飞龙在天,上治也”,说的是圣人在上位治理天下。“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说的是圣人在下位治理天下。乾卦中,只有二五两爻称作“大人”,所以在下位一定要治理天下,在上位一定要治理天下。

简注

1《周易·乾卦·文言传》:“飞龙在天,上治也。”

2《周易·乾卦·文言传》:“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实践要点

参考上节实践要点。

七、圣人虽“时乘六龙以御天”1,然必当以“见龙”为家舍。

今译

圣人虽然“在不同的时位展现出乾卦六爻的不同特征”,但是必定把九二爻(“见龙在田”),看作自己立身的根本。

简注

1《周易·乾卦·彖传》:“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实践要点

1. 孔子是“圣之时者”,“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这是变通的一面。

孔子好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好学的品性终身不改。这是恒定的一面。孔子的生命安顿在仁上,“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是恒定的一面。

人生有个大致的定准,生命得到安顿,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变通的那一面。孟子说,伟大的工匠教人大的规矩,不教人具体操作时精巧的细节技术。人生大的定准,就是规矩,而随时变通,则是精巧之处。

时乘六龙,随时而变,这是变通的一面。而安身立命在九二爻,把九二爻作为家舍,这是恒定的一面。

2. 所谓见龙,就是觉民行道,就是通过讲学,转化民众的品性,改变基层的社会。这里的讲学,与其说是一种事业,不如说是一种生命状态。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展现在世人眼前,都在为世人做表率,都在默默转化世人。甚至可以说,无一刻不在讲学。

八、或问“时乘六龙”1,先生曰:“此是说圣人出处。是这出处便是这学,此学既明,致天下尧舜之世,只是家常事。”

今译

有人问心斋《周易·乾卦》中“时乘六龙”的意思,心斋先生说:“这句话是在讲圣人的出处进退。这个出处进退便是这圣人之学。这个学问明白了,那么把天下变为尧舜治理下的那种气象,也就跟处理家常事一样。”

简注

1《周易·乾卦·彖传》:“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实践要点

1. 宋明理学强调内在的心性修养,有一重要的功夫“研几”。这个几,按照宋儒的理解,大体上表示一个念头将要发动、而没有发动的那个刹那。研几的功夫,在宋儒这里,是最为精深隐微的功夫。

而泰州学派则把几解释成“事几”,把研几理解成现实生活中的出处进退,一举一动。《易经》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按照泰州学派的解释即:所谓的事几,就是我们决断的精微处,是吉是凶,此刻已然确凿无疑。

因为强调事几,强调出处进退,所以修行者对人生有更为确凿的把握,对己身在家国天下中的位置有更精微的把握。

2. 有一次,阳明率诸弟子(心斋也在其中)与一位地方官员吃饭。宴席结束后,阳明说:“大家修身全不用功,十分可惧。”

这话说得很重,学生一听,都跪下请先生训斥。阳明只说了四个字:“第问汝止。”汝止是王心斋先生的字,老师称呼弟子一般称字。

于是大家问了心斋先生,心斋说:“刚刚那位官员(太守)行酒的时候,大家都燕坐不起。”这时众师兄弟都一身冷汗,感觉自己真是麻木无礼。

我们想象当时的情境,太守行酒,心斋先生一定是明白要起身致敬的,但是看到师兄弟都坐着吃喝,故不好站起来,否则就显得师兄弟过于无礼了。但是心斋的神色必是让老师王阳明捕捉到了。这是师生直接的一种默契。所以太守走了之后,才有“第问汝止”之说。

这里可以看出心斋先生出处进退功夫的严密。(心中知道应当起身;见到师兄弟未起身则坐着;整个过程身上没有燕安气息,反有一些羞愧感。)

3. 韩乐吾先生是窑瓦匠人,是心斋重要的平民弟子。乐吾没有论著流传,在当地做移风易俗的事情全靠自己严密的出处进退功夫。第举三事。

一、有一位高官到乐吾家中拜访这位乡贤。走的时候,乐吾没有送这位官员。这位官员出了乐吾家门,十分不满,觉得乐吾这样无礼,一定言行不一,所以让自己手下人悄悄折返回去,看看韩乐吾在家里做什么。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乐吾在门内站立“心送”。因为韩乐吾是庶民,所以依照古礼,这样的官员来到乐吾家,乐吾不能以主人待客之礼自居,也不能以送客之礼相送。故而只能在门内心送。

二、韩乐吾曾经被说服参加科举考试,到了考场,知道鞋子要脱掉,头发要散开(防止作弊)。乐吾觉得这样对待自己,有失尊严。没有自尊自重,谈何修齐治平,于是乐吾放弃考取功名的机会。

三、有一次赶夜路,乐吾误投以情色服务为主的客栈。客栈小姐多次引诱,乐吾只好闭门开灯静坐休息到天明。早上,乐吾给了客栈一笔钱,说:“昨夜赶路,我不明情况,误投你家。无奈,我钱不多,稍微给你一些,作为对你不能接客的补偿。”

乐吾的一生,出处进退确凿无疑。在乡间,真可谓“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出自《孟子》)。贪婪的人看到乐吾的出处进退也会向往廉洁,懦弱的人看到乐吾的出处进退也会提起志气。

4. 念念致良知,这样的功夫可以贯穿整个生命(人念念相续,无一刻不可以正念头、致良知)。而出处进退上研几的功夫,则贯穿所有对修身有重大意义的事情。可能一开始,是在偷不偷东西、要不要闯红灯、要不要辞职这些事情上去做功夫。渐渐地,功夫细腻深入了,那么起心动念也可以管照到了。

我们刚开始修身的时候,因自身德行不足,不善之念一个接一个,这时候念念致良知是很难的,会让人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会产生心火。

而在事几上做出处进退的功夫,则有个轻重缓急,明白何为当务之急。功夫有个从粗到精的过程。

5. 许多修身的人,成天在静坐中体会自己的心念,努力让自己在静中不起一念;而同时,他又常常对家人粗暴使性子。他的人生仿佛是分裂的,有时候用圣贤的标准苛责自己,有时候拿小人的标准姑息自己。他缺乏对自己出处进退的要求,故而人生充满侥幸,对人生没有把握。其人生不能连成一片,不是一个整体。而出处进退上的研几功夫,能从寻常俗事越做越精微,一直做到圣人。整个过程中,人生不是分裂的。其修身与日常生活是完全相应的。所以心斋说:“只是家常事。”

九、唐虞君臣,只是相与讲学。

今译

尧舜君臣之间,只是在一起讲学而已。

实践要点

1. 尧在位的最后二十八年,舜做宰相,管理各种国家事务。尧舜共同治理天下的过程,只是在讲学,在讨论应当如何在世上行使自己所应行之事。譬如国家有饥荒了,尧舜只是在探讨如何应对这个饥荒,如何做最为得当,亦即:只是在讲学。而具体对饥荒这件事的解决方案,只是讲学的“副产品”。由此可以说,尧舜一生只是在讲学,其他的事情,譬如个人的修行,家事国事的解决,都是不用专门去处理、而在讲学的过程中自然处理妥了的。这就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至而至”。

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我只是讲学,没有刻意去治理天下,天下就治理好了,没有刻意要让天下到什么程度,天下就到了盛世。这就是天,是命。我只是讲学,只是发明本心,只是“明明德”,而我的一切事业自然得到圆满的处理。这就是讲学和人生的关系。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一生在学习,好像忘记了一切。其实他什么也没有遗忘,一切都在他的“学”中得到了最圆满的处理。

2. 我们的生命状态应该永远在往上升,终老不息。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人不能有一天没有进步。如果生活只是在重复过往,而没有上升,这样的人生是不合于生生不息的乾道的。孔子说:“十户人家那么大的聚落,一定能找到和我孔丘一样忠信的人,但是他们都没有我好学。”唯有生命始终处于一个学的状态,才能与天一样,永远在刚健地运转。尧舜君臣,其人生可以用“学”字概括;孔子的一生,也可以用“学”字概括。

人一生都在学,国家也是这样。“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周朝虽然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但是无一刻不在更新自己。圣王商汤洗澡的器物上写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身心家国天下全都处在一个不断上升、不断更新、不断学的过程,这才能与天地相似。

孔子曾经感叹先民非常好学:“乡道而行,中道而废,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俯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过去的人向着道义而行走,在去向道义的路上离开人世,忘记自己身体衰老,忘记自己剩下的岁月不多,还是每天埋头努力学习,死而后已。

3. 尧舜讲明治理天下之道,这是“知”;尧舜实际治理天下,这是“行”;尧舜所做的讨论,记载于书册,传于后世,为后世所效法,这是“传”。“学”这一个字,便已经包含了知、行、传三个方面,知、行、传只是一件事,也就是“学”。这也是孔子所说的“无行不与二三子”。孔子的一言一行,不仅是处理眼下的事情,也不仅是自修,更是对身边的弟子以及天下万世的人所做的言传身教。

十、六阳从地起1,故经世之业,莫先于讲学以兴起人才。古人位天地,育万物2,不袭时位者也。

今译

乾卦的六个阳爻是从初九开始生起的。所以治理天下的大业,最先要做的就是通过讲学兴起真正的人才。这就是没有权势地位的古人让天地各安其位、让万物化育的办法。

简注

1坤卦的时候,天地之间阴气最重,阳气最微弱,这时候即冬至。坤下起元,一阳来复,坤卦最下面的初六变成初九,即复卦。由复卦开始,阳气不断上涨,到夏至,六个爻都是阳爻,即乾卦。

2《礼记·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实践要点

1. 一位朋友在学校读书的时候,非常想要做君子。但是很难做成。自己做君子,可是宿舍没有做君子的风气,班级中没有做君子的风气。当他以道义要求自己的时候,别人都会觉得奇怪。这期间,他便觉得这个时代非常难做纯粹的君子。

后来他主动结交看着比较纯净、不那么自私的同学。与这样的同学坦诚相处,不计一切得失帮助这位朋友。也许身边的人没有一个相信君子之道的,但他们二人之间完全相信君子之道,相信对方是个君子。他们二人在学校中读书、讲学,慢慢朋友变成四五个。于是,一起读书讲学的师友道场也就成形了。学校中再有新生入学,但凡他们渴望过一种君子的生活的,便有个“组织”了。

寻常学生在大学里,可以用孔子的一句话概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这里面,不知道要虚度蹉跎多少人生。而这位朋友可谓没有一天虚度,他自己以及他的学友的能力、品性都远远超越同龄人。

后来他做了公务员,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去基层,在基层发现一二目光纯澈、有家国心的年轻人,他便极力关照。他组织读书小组,与这些德行好的年轻人一起读书修身,给这样的年轻人提供居官场的经验、处理政务的经验。有好的机遇,也会第一时间提醒这些年轻人积极参加。如此,当地的基层公务员慢慢开始相信这个时代是有君子的,相信好的德行是可贵的、是受到尊重的。同时,这位朋友但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那些年轻的学友们便知道:他必是为了百姓,必定不是为了自己;于是大家纷纷为他出力。于是,这位朋友但凡有好的施政计划,都比同僚更容易落实。

从完全做不成君子,到形成彼此皆君子的风气,核心就是“讲学”。做一切事业,团队是核心。团队如果只是由共同利益凝聚起来,就十分不牢靠。如果由道义凝聚起来,团队首先是个师友道场,其次是个共事的团队,这样做事情便免去了巨大的人事成本和内部的消耗。

2. 我们做一些事情,都要有个师友道场。同时,构建师友道场不需要我们有什么职位,只要有德行就够了。我们也不要想着,等到自己需要一群人的时候再去构建师友道场,那时候已经落入后招了。从我们立志于学开始,便要构建师友道场,便要凝聚人心。这就是《中庸》所说的“凝道”。

十一、吾人必须讲明此学,实有诸己,大本达道1,洞然无疑。有此把柄在手,随时随处无入而非行道矣2。有王者作,是为王者师也3。

今译

我们一定要把这学问讲得明明白白的,并且实实在在在自己身上落实,人生的大根本也是这个学问,人生的通达也在于这个学问,我们洞彻这一点,对此没有疑惑。有了这个把柄(“此学”)在手上,随时随处,怎么做都是在行道。这时候,有王者出现,我们就是王者的老师。

简注

1《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2《礼记·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3《孟子·滕文公》:“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实践要点

1. “此学”,也就是知、行、传三者合一的学问。心斋称作“大成学”。这个学也就是“致良知”。我们生活中一言一行都去发挥自己的良知,这本身是“知”,是良知对自身的照察;也是行,是我们在这个世上践行良知;我们念念去做致良知的功夫,以这样的姿态展现在众人面前,感染别人,这就是传。仅仅是一个良知,就涵盖了知、行、传。这就是我们人生的把柄。可以说,我们一辈子,只要牢牢收住良知,那么人生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这就是“把柄”二字的意义。

2. 颜回是最能抓住把柄的人。《中庸》说:“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颜回这个人,他选择了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是最平常的道,离我们每个人都不遥远,也就是凡事由自己的良知出发。颜回坚定地选择中庸,这就是找到了把柄。“得一善”,是在某一件具体的事情上体悟到了合于良知的处理方式。比如以前和老师相处总觉得与自己的良知有所出入:有时候过于尊敬老师,就显得太拘谨,气氛有些尴尬;有时候和老师相处过于轻松,总觉得敬意不够。突然有一段时间,体验到了和老师相处完全合于良知的一种方式。这就是得一善。颜回择乎中庸,在生活中处处留心,把中庸之道充实到他生命中每一个角落。其方法就是“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这和心斋先生把“此学”作为把柄,随时随地、无入不是此学一致;这与阳明先生把良知作为把柄,“念念致良知”一致。“把柄”一词的功夫趋向就在于“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就在于“择善而固执之”。

当然“学”“知行传”“良知”“中庸”“仁”这些概念都是对本体、对道的描述。概念不同只是因为描述的角度不同,而所指出的那个本体是同一个。

3. 心斋说:“出则为帝王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时局不同,心斋先生所呈现出的样子不同,但就心斋先生自己来说,功夫没有什么不同,所谓“其道一也”“其揆一也”,也就是牢牢抓住把柄不失去。所以心斋只是抓住把柄,至于王者来取法,那是“莫之为而为,莫之至而至”的。孔子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孔子的把柄就是“仁”,孔子没有一顿饭的实践违背“仁”,造次颠沛都完全在这个“仁”上。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也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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