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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理学先驱“宋初三先生”及其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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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胡瑗的教育论

道学,确切地说,包括理学和心学两个流派,但后世却往往把道学称为理学或性理之学,明成祖时编成《性理大全》七十卷,清李光地修《性理精义》。理学或性理之学都以道统相标榜。唐代韩愈在《原道》中首先虚构了一个道统论,认为自古以来就有一个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历代相传的道,但这个道自孔子传之孟子而后就“不得其传”了。因此之故,韩愈本人也就被宋代道学家捧为是复兴道统的代表。韩愈本人并没有来得及完成一个理论体系,道学的正式奠定,通常归之于北宋的周惇颐。此前的正史,学者和思想家都是被归入“儒林传”的,在《宋史》中才别立“道学传”,置于“儒林传”之前,藉以表示道学的重要地位。

被称为“宋初三先生”的胡瑗、孙复和石介三人是宋代理学的先行者,开创了理学风气之先。他们的活动被认为是“开伊洛之先”,但三个人还处在理学的开创时代,还没有建立起一套完备的理论,所以《宋史》把他们列入“儒林传”而不入“道学传”。

要理解宋代的理学,必须从理学与新学的对立这一线索着眼。理学与新学的对立在政治上即是旧党与新党的对峙,双方分别以司马光和王安石为首。王安石比司马光小两岁,两人同死于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他们的活动时期约晚于“宋初三先生”二十年左右,但是三先生已经揭开双方对峙的序幕。新、旧党争的正式开场是在神宗熙宁年间,但其整个酝酿和发展过程却是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仁宗庆历年间。

胡瑗(公元993—1059年),字翼之,泰州如皋人。父讷,为宁海节度推官。胡瑗青年时往泰山与孙复、石介同学,苦读十年。他当年读书的地方,即今泰山南麓栖真观。后来他以经术教授吴中,宋初改革家范仲淹聘他为苏州府学教授,后又做湖州教授;弟子数千人,成为当时最有影响的经师、教育家,学者称安定先生。他曾由范仲淹推荐至朝廷定乐,官至太子中允,天章阁侍讲,主持太学。欧阳修描述胡瑗与当时学风的关系说:

自(仁宗)明道、景祐以来,学者有师惟先生暨泰山孙明复、石守道三人,而先生之徒最盛。其在湖州之学,弟子去来常数百人,各以其经转相传授,其教学之法最备,行之数年,东南之士莫不以仁义礼乐为学。庆历四年天子开天章阁,与大臣讲天下事,始慨然诏州县皆立学。于是建太学于京师,而有司请下湖州取先生之法以为太学法,至今为著令(《欧阳文忠集》卷二十五《胡先生墓表》)

这里所谓“先生之法”即苏湖教法,它是胡瑗在苏州、湖州长期教学实践经验的总结。他主张实行分科教学法,立“经义”和“治事”两斋。“经义”斋学习六经,“治事”斋研究致用之学。前者重理论,后者重实行。当时著名的钱藻、孙觉、范纯仁、徐积等人都是他的学生。《宋史》本传说当时“礼部所得士,瑗弟子十常居四五,随材高下,喜自修饬,衣服容止,往往相类,人遇之虽不识,皆知其瑗弟子也”。关于他的生平,蔡襄撰有墓志,欧阳修撰有墓表,程颐写过传记。《宋史》本传基本上沿袭欧《表》。《宋元学案》把安定和泰山两学案列于卷首,说明两人“开伊洛之先”,地位十分重要。程颐还曾创议建尊贤堂,延天下道德之士,其中就有胡瑗在内。南宋理宗端平二年(公元1235年)曾有过增小贤从祀的拟议,而以胡瑗为首。明孝宗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程敏政上疏说:“自秦汉以来,师道之立未有过瑗者”(《月河精舍丛钞·安定言行录上》) 。请以胡瑗和周惇颐等一样从祀孔庙。到了明世宗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正式以胡瑗从祀,称先儒胡子。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在正统理学中所占的地位。

隋唐以来,封建士大夫的晋升大多要靠文词,因而形成重辞赋的学风。胡瑗一反此风,以经义和时务为重点。蔡襄说胡瑗“解经至有要意,恳恳为诸生言其所以治己而后治乎人者。学徒千数,日月刮劘为文章,皆传经义,必以理胜;信其师说,敦尚行实,后为大学,四方归之”(《蔡忠惠公集》卷三十三《太常博士致仕胡君墓之志》) 。这一学风的转变,意味着理学的开端。他的著作,据各种不同的记载,包括弟子所记录的《胡氏口义》在内,有以下各种:《春秋要义》三十卷、《春秋口义》五卷、《周易口义》十二卷、《中庸议》一卷、《洪范口义》二卷(有《墨海金壶本》)、《景祐乐府奏议》一卷、《皇祐新乐图记》三卷、《尚书全解》二十八卷(朱熹谓是伪作)、《吉凶书议》二卷、《学政条约》一卷、《武学规矩》一卷、《资圣集》十五卷。以上各书,大多已佚。现存的有关资料,主要地见于《月河精舍丛钞》中的《安定言行录》和《宋元学案》卷首的《安定学案》,《周易口义》今尚存《四库全书》中。

现存的胡瑗思想资料,主要是论性与情的部分。他推崇孟子而反对荀子。孟子强调性善,理学家宗孟,也强调人性善;那么,恶又从何而来?据说,恶出于欲。然则,欲又从何而来?理学家就归之于情。胡瑗的学生徐积这样发挥他老师的见解:

安定说《中庸》,始于情性。盖情有正与不正,若欲亦有正与不正,德有凶有吉,道有君子有小人也。若天地之情可见,圣人之情见乎辞,岂得为情之不正乎?若我欲仁,斯仁至矣,岂为不正之欲乎?故以凡言情为不正者非也,言圣人无情者亦非也。圣人岂若土木哉?(《宋元学案》卷一,《安定学案》)

这是说,情和欲本身并不就是坏的,圣人不是泥土木石,也有情。可见情和欲在理学先驱者那里,还没有被认为是与性完全不相协调的罪恶渊薮。但是胡瑗并未能解释清楚何以性和欲会引向恶。然而胡瑗讲“体用”,六经为体,人性善为体。所谓“用”则指依据六经以治事,或依据人性善诸道德原则去齐家治国。所以胡瑗的学生刘彝说,胡瑗所讲是“明体达用之学”,不同于王安石只讲“用”而不讲“体”。这样说王安石是不公允的。不过,在胡瑗的学生大多数中,其倾向性是很清楚的,他们不赞成王安石变法,反对王安石新学。例如:

钱公辅,字君倚,武进人;中进士甲科,历知制诰、知广德军、知谏院。后拂王安石意,罢谏职,出知江宁府,徙扬州。

孙觉,字莘老,高邮人;登进士第,官合肥主簿,嘉祐中进馆阁校勘,神宗擢至右正言。王安石早与先生善,骤引用之,将援以为新法助,而先生与异议。哲宗立,累迁御史中丞,龙图阁学士。弟览,字传师,忤时相,遭贬。

滕元发,字达道,东阳人;以进士第三累迁户部判官、右正言、知制诰、御史中丞翰林学士。时执政方行新法,恐先生挠之,乃造谤。诏求直言,先生疏曰:但取熙宁二年以来新法悉罢,民气和,天意解矣。

祝常,字履中,常山人,登进士第;王安石深器之,时有诏解三经义,先生屡出正义反复辩难之,遂忤安石。

周颖,字伯坚,江山人;熙宁初,赐进士第,授校书郎。王安石问新法如何?对曰:歌谣甚盛。安石喜叩其辞,先生高诵曰:市易青苗,一路萧条。安石不乐。出宰乐清。

刘彝,字执中,福州人,第进士,移朐山令。熙宁初,为制置三司条例官属,以言新法非便,罢。神宗问刘彝,胡瑗与王安石孰优?对曰:臣师胡瑗二十余年专切学校,始于苏州,终于太学;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

以上引文俱见《宋史》本传、《安定言行录》和《宋元学案》。类似材料颇不少见。从这里可以看出,胡瑗的弟子们反对王安石和新党,因为安石讲富国强兵的功利,而胡瑗的弟子们则非功利而强调“六经”的所谓义理。胡瑗和程颐之间的一段渊源,颇可以说明这批理学先驱者的倾向性。据《宋史·道学传》:

程颐,字正叔,年十八,上书阙下,欲天子黜世俗之论以王道为心。游太学,见胡瑗问诸生以颜子所好何学?颐因答曰:“'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圣人可学而至欤?”曰:“然。学之道如何?”曰:“……不求诸己而求诸外,以博闻强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则今之后学与颜子所好异矣”。瑗得其文大惊异之,即延见,处以学职。

黄百家在《宋元学案·安定学案》中还特别提到胡瑗和程颐两人的关系:“知契独深,伊川之敬礼先生亦至;于濂溪虽尝从学,往往字之曰茂叔,于先生非安定先生不称也。”程颐之独敬胡瑗,并非出于偶然,而由他们的思想倾向性是一致的缘故。胡门弟子大多与洛党关系极为密切。例如,胡瑗弟子田述古(字明之,安丘人),就在洛阳从司马光、邵雍和二程游,司马光经常召他去“讲明大义”。王安石赠胡瑗的诗里有“独鸣道德惊此民,民之闻者源源来,高冠大带满门下,奋如百蛰乘春雷”(《临川先生文集》卷十三《寄赠胡先生》) 的句子,足见其影响之大。胡瑗的《周易口义》也很有影响。程颐曾说,研究《易经》须读胡瑗的《口义》。总之,胡瑗是北宋初期的大教育家,他在理论上的建树不大,但他的教育思想,以及他所培养的学生,对于理学的产生是有影响的。

第二节 孙复思想

孙复(公元992—1057年)字明复,号富春,晋州平阳人;举进士不第,居泰山,聚徒讲学,学者称泰山先生。欧阳修撰《孙明复先生墓志铭》说:“先生退居泰山之阳;鲁多学者,其尤贤而有道者石介,自介以下,皆以弟子事之”(《欧阳文忠集》卷二十五) 。石介则推崇他说:“孙明复先生学周公、孔子之道,而周公孔子之道非独善一身而兼利天下者也”(《徂徕先生集》卷九《明隐》) 。又把他比作孔子说:“自周以上观之,圣人之穷者唯孔子;自周以下观之,贤人之穷者唯泰山明复先生”(同上卷十五《与祖择之书》) 。黄宗羲评价“宋初三先生”曾说:

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故本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而始,故晦庵有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之语。(《宋元学案》卷二《泰山学案》)

这段话代表前人对胡、孙、石三人在理学史上的地位的定评。《宋元学案》把范纯仁、文彦博均归入泰山学派,可以看出孙复学派及其思想的倾向性。孙复后来曾被召为国子监直讲、迩英殿祗候、迁殿中丞。他的著作有《春秋尊王发微》十二卷、《春秋总论》三卷、《睢阳子集》十卷、《易说》六十四篇。

在学术思想方面,孙复并没有什么创见。但是他开始接触到理学的某些重要原则和概念。首先,他着重宣传道统论。他说:

文者,道之用也;道者,教之本也。……自汉至唐以文垂世者众矣,然多杨墨佛老虚无报应之事,沈谢徐庾妖艳邪侈之辞。始终仁义不叛不杂者,唯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睢阳子集补》)

他特别推崇董仲舒说:

推明孔子,抑黜百家……斯可谓尽心圣人之道者也。暴秦之后,圣道晦而复明者,仲舒之力也。(同上)

要树立道统,就必须辟佛老二氏,辟异端邪说,所以他宣称:

夫仁义礼乐,治世之本也,王道所由兴,人伦所由正。……儒者之辱,始于战国;杨墨乱之于前,申韩杂之于后,汉魏而下则又甚焉。佛老之徒滥于中国,彼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为事……去君臣之礼,绝父子之戚,灭夫妇之义。(同上)

孙复推崇儒术而非议其他各家,因为他重视儒家所强调的“三纲五常”之类的道德规范,认为天道也盖有道德伦理的烙印,并使人伦上通于天道。这样,人间的封建道德规范和天的道德规范是一致的。这里就有了理学体系的萌芽。后来理学家以“理”(封建道德规范)作为贯穿自然与社会的基本范畴。不过,在孙复这里,“天”还带有人格神的色彩。例如他说:“昔者圣王在上,王事修而彝伦叙,则休验应之”,“若春秋之世多灾异者,圣王不作故也。”据说“凡日食,人君皆当戒惧修德以消其咎”(《宋元学案》卷二《泰山学案》) 。这样,封建道德伦理就有了永恒而不可抗拒的天意作为它的依据。天意或天命从来就是统治阶级意志的反映,到了后来理学家的手里,人格神的色彩就越来越被冲淡,而道统的威严却更加被神圣化起来。

孙复强调封建社会的等级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解说《春秋》大义,着重指出: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非诸侯可得而专也。诸侯专之犹曰不可,况大夫乎?

诸侯受国于天子,非国人所得立也。

诸侯土地受之天子,不可取也。

城邑宫室高下大小,皆有王制,不可妄作。

观鱼,非诸侯之事也。

大国三军,次国二军,鲁以次国而作三军,乱圣王之制也。(同上)

这里虽然谈的是春秋时期的事,但孙复以此引申开来,在于说明这种等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每个人都注定只能按照其社会地位来确定自己的行动,“不可妄作”,不可违犯封建等级制的规定而“乱圣王之制”。

为此就需要建立一种以大义名分进行善恶褒贬的理论体系。凡是违反了封建社会等级名分和道德伦理规范的,都要按照一定的褒贬书法,一一宣布其罪状。孙复说:“《春秋》之义,非天子不得专杀”,“专杀之柄,天子所持也”。但是“弑逆之人,诸侯皆得杀之”,因为“称人以杀,讨乱贼也”(同上) 。孙复在当时以讲《春秋》著称,他认为孔子著此书的中心思想,就是要正大义名分,“专其笔削,损之益之,以成其大中之法”(同上) 。他在《春秋尊王发微》第一卷开宗明义解“元年春王正月”,明确地说:“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无王而作也,非为隐公而作也。”他认为,“无王”的表现是:周室东迁以后,诸侯强大,大夫专权,周天子号令成为一纸空文;西周传统的礼乐被破坏。针对此,孙复又说:“《春秋》自隐公而始者,天下无复有王也。夫欲治其末者,必先端其本;严其终者必先正其始。元年书王所以端本也,正月所以正始也”(同上卷一) 。这就是孙复所谓“尊王”的意义。在书中,他列举许多事例说明怎样才能做到“尊王”,使诸侯和大夫不致无大小尊卑之分而任意破坏礼乐的传统制度。正因为如此,欧阳修说孙复的这部书对于“治道”多所发挥,针对性强,这大约就是宋代重视《春秋》学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第三节 石介思想

石介(公元1005—1045年)字守道,号徂徕,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以丁忧归耕徂徕山下,在家授《周易》,学者称徂徕先生。孙复在泰山,石介师事之,孙复称赞他“能知尧舜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者也,非止知之,而又能揭而行之者也”(《徂徕先生集》卷末《孙复寄范天章书》) 。后来他得到当时名相富弼、范仲淹、韩琦等人的荐引,入为国子监直讲,太子中允,对北宋太学的发展颇有影响。《宋史》本传说他当时还“出入大臣之门,颇招宾客,预政事,人多指目;求出通判濮州,未赴卒”。可见石介的活动并不限于讲学,而且还积极参与政治。他写过一篇颂圣诗《庆历圣德诗》,当时正是他的老师孙复为国子监直讲(庆历二年)和仁宗诏天下州县立学校(庆历四年)的时期。诗中讴歌了当时的圣君贤相,也攻击了和王钦若、丁谓一党的夏竦;“由是谤议喧然,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跻之死”(《欧阳文忠集》卷三十四《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甚至在他死后,夏竦还说他是诈死,要求发棺验尸。派系间政治倾轧的激烈,由此可以想见。石介的著作有《易解》五卷、《易口义》十卷、《唐鉴》六卷、《政范》一卷、《三朝圣政录》四卷、《徂徕先生集》二十卷。

像胡瑗、孙复一样,石介也以辟二氏为己任;但是他又把文章之弊和佛、老同列,宣称必须“去此三者,乃可以有为”(《徂徕先生集》卷五《怪说上》) 。北宋初,杨亿、钱惟演等人为文模仿唐代李义山,号西昆体,辞多浮艳,风行一时。石介崇尚古文,主张文以载道,反对西昆体,指斥它是“破碎大道,雕刻元质,非化成之文”(同上卷十九《祥符诏书记》) 。他的“文以载道”论包含两层意思,即文的任务应该是载道和唯有古文才是载道的工具。而这也是韩愈复兴古文运动的功绩所在,即所谓“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石介对王安石新党与新学颇多不满,他的许多弟子也是如此。例如:

范纯仁,拜兵部员外郎兼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奏言王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民心不宁。

祖无择,字择之,上蔡人,进士高第;历龙图阁学士,知郑、杭二州。(王)安石恶之,讽有司,求先生罪。

梁焘,字况之,须城人,举进士中第。朋党论起,以司马温公(光)党,黜知鄂州。

刘挚,字莘老,东光人,擢嘉祐甲科。神宗问:“卿从王安石邪?安石极称卿器识”。对曰:“臣少孤独学,不识安石”。退,上书言君子小人之分在义利,语侵荆公,荆公窜之岭外。哲宗立,擢侍御史,疏蔡确、章惇过恶。

文彦博历事四朝,任将相五十年,洛人邵康节及程明道兄弟皆以道自重,宾接之如布衣交。崇宁中预元祐党籍。

从以上一些人物情况来看,石介弟子们反对新学是很明显的。石介本人写的《庆历圣德诗》和《宋颂》九首,乃至编《三朝圣政录》等,虽属歌功颂德,但其政治意义则在于维护现状、反对改革,是旧党舆论准备工作的先驱。

石介几乎是言必称道统。据说这个道乃是“尧舜禹汤文武之道”,“周公孔子孟轲扬雄文中子(王通)吏部(韩愈)之道”,亦即“三才九畴五常之道”(《徂徕先生集》卷五《怪说中》) 。孙复推崇董仲舒,而石介则推崇韩愈,写《尊韩》篇,说“孔子之《易》《春秋》,自圣人以来未有也。吏部《原仁》《原道》《原毁》《行难》《对禹问》《佛骨表》《诤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同上卷七) 。据说这个道统继韩愈而后的,便是他的老师孙复,谓“吏部后三百年,贤人之穷者又有泰山先生”,泰山先生“上学周孔,下拟韩孟”(同上卷十九《泰山书院记》) 。接着就有人吹捧石介本人,说“徂徕先生学正识卓,辟邪说,卫正道,上继韩子以达于孟子,真百世之师也”(《宋元学案》卷二《泰山学案》) 。这类互相标榜道统,无非是在抬高自己的地位。欧阳修描写石介其人的作风是:“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未尝一日不诵于口;思与天下之士皆为周孔之徒,以致其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亦未尝一日少忘于心”(《欧阳文忠集》卷三十四《徂徕石先生墓志铭》) 。从这里也反映出石介重视道统的程度。

从维护儒家的道统出发,石介著《辨惑篇》,反对佛教与道教,说天地间没有佛,也没有神仙,声称“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孔之道,万世常行不可易之道也”(《徂徕先生集》卷五《怪说下》) ,“君臣父子皆出于儒也,礼乐刑政皆出于儒也,仁义忠信皆出于儒也”(同上卷七《宗儒名孟生》) ,像佛、道那样“非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宾客、朋友之位,是悖人道也”(同上卷十《中国论》) 。他又自命“吾学圣人之道,有攻我圣人之道者,吾不可不反攻彼也”(同上卷五《怪说下》) ,对佛、道采取了毫不妥协的姿态。欧阳修读石介的书,指出他是“尤勇攻佛老,奋笔如挥戈”(《欧阳文忠集》卷三《读徂徕集》) 。这和后来的理学家既排佛又援佛的情况并不相同。

与此相关,为了强化封建体制,还需要强化封建政权,故石介的思想还表现出力图将君统与道统结合起来的特点。他说:“自(夫)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至于今,天下一君也,中国一教,无他道也”(《徂徕先生集》卷十三《上刘工部书》) 。在这里“一教”(指儒家学说)与“一君”相辅相成。由此可见,石介着重论述儒家的道统,在于说明“君统”是神圣的。在这个道统和君统相统一的基础上,石介试图证明“道”即天地万物的根本。他说:“道者何谓也?道乎所道也。”又说:“道于仁义而仁义隆,道于礼乐而礼乐备,道之谓也”(同上卷二十《移府学诸生》) 。可见,“道”就是封建纲常伦理教条的抽象化,而纲常伦理教条就是“道”的具体化。所以他又说:“立其法万世不改者,道之本也;通其变使民不倦者,道之中也。本,故万世不改也;中,故万世可行也”(同上卷十九《青州州学公用记》) 。又说:“夫父道也者,君道也;君道也者,乾道也。首万物者乾则以君况焉;尊万邦者君,则以父拟焉”(同上卷十七《上徐州扈谏议书》) 。经过这样的推演,天上和人间、自然和社会都被说成是受一个原则的支配,“道”贯穿于一切之中。尽管这一思想在石介那里还是粗糙的,但是比之胡瑗和孙复则更加明显地具有了理学思想体系的端倪。

石介还采用“道”和“气”的概念来解释世界。他认为:

夫天地日月山岳河洛皆气也。气浮且动,所以有裂、有缺、有崩、有竭。吾圣人之道,大中至正万世常行不可易之道也,故无有亏焉。(同上卷十九《宋城县夫子庙记》)

石介初步为“道”和“气”勾勒出一个轮廓:“道”是至高无上而又完美的;“气”则是具体而又不完备的。但是,这样的观点在石介那里并未充分展开。有一点值得提出的,是他有关性和理的学说。石介说:

夫物生而性不齐,裁正物性者天吏也。人生而材不备,长育人材者君宰也。裁正而后物性遂……《易》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是也。长育而后人材美……《洪范》曰:会其有极归于有极是也。(同上卷十七《上颍州蔡侍郎书》)

“道”的极致是“中和”,即所谓“和理之至道,中谓之大德,中和而天下之理得矣。”然则什么是“中和”?

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之将生,必先几动焉。几者,动之微也,事之未兆也。当其几动之时,喜也、怒也、哀也、乐也,皆可观焉。是喜怒哀乐合于中也,则就之;是喜怒哀乐不合于中也,则去之;有不善,知之于未兆之前而绝之。故发而皆中节也。(同上)

这是说,喜、怒、哀、乐等的“情”,是人所具有的。人们应当用“道”来控制“情”,使“情”皆合乎“道”的要求,不至于和封建纲常伦理相抵触;凡是“不善”的“情”,也要用“道”加以调节,使它不至于泛滥。这些观点在后来理学家的思想体系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石介对历史观也有许多论述。他认为,人类原来是处于一种野蛮的自然状态,后来由于有了圣人的制作,人类才有了文明。这一有关人类文明起源的圣人制作说,其基本理论模式仍然是先把封建纲常伦理扩大为宇宙的法则,再以宇宙的法则反过来论证纲常伦理的神圣性,而圣人制作说则是其间关键性的一环。他说:

厥初生人,无君臣、无父子、无夫妇、无男女、无衣服、无饮食、无田土、无宫室、无师友、无尊卑、无昏冠、无丧祭,同于禽兽之道也。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陶唐氏、有虞氏、夏后氏、商人、周人作,然后有君臣、有父子、有夫妇、有男女、有衣服、有饮食、有田土、有宫室、有师友、有尊卑、有昏冠、有丧祭。噫,圣人之作皆有制也,非特救一时之乱,必将垂万世之法。故君臣之有礼而不可黩也,父子之有序而不可乱也,夫妇之有伦而不可废也,男女之有别而不可杂也,衣服之有上下而不可僭也,饮食之有贵贱而不可过也,土地之有多少而不可夺也,宫室之有高卑而不可逾也,师友之有位而不可迁也,尊卑之有定而不可改也,昏冠之有时而不可失也,丧祭之有经而不可忘也;皆为万世常行而不可易之道也,易则乱之矣。(同上卷六《复古制》)

这里认为人类的历史从野蛮到文明,其标志在于有各种制度、宫室服饰以及诸种礼制的发明和建立。这一点前人早已指出过,并非石介的创见。石介要加以强调的是,古代的制度和礼制是不可改变的。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必须以古制为准,不能变革或改进。据他说,后代之所以出现乱世,都是由于破坏了古制的缘故:

古者圣人之立制也,爵禄有差,衣服有章,车旗有数,宫室有度,上不可以偪下,下不可以拟上,所以防夫僭夺而塞贪乱也。(同上卷十一《王爵论》)

周秦之下,乱世纷纷,何为而则然也?原其来有由矣,由乱古之制也。(同上卷五《原乱》)

夫古圣人为之制,所以制天下也,垂万世而不可易,易则乱矣。后世不能由之,而又易之以非制,有不乱乎?夫乱如是,何为则乱可止也?曰:不反其始,其乱不止。(同上)

所有这些材料说明“乱世”是由于背离了古制;要求治,只有复古。因此,人类社会就应该局限在古代的框架之内。这一复古主义的历史退化论,本质上是神本主义。既然一切社会动乱,都被归咎于古制之被破坏,所以只有一成不变地尊古、崇古。这种敬天崇古的历史观,和尔后王安石的新学派公开提出不敬天、不崇古的口号:“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大声疾呼地宣扬变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石介的这种崇古的历史观是和道统论紧密相连的。因为道统所要强调的,是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为准则,后代人不能离此而进行任何其他方面的创造,所以古代圣人便成为真理的化身。这正如石介所说:“道大坏,由一人存之;天下国家大乱,由一人扶之。周室衰,诸侯竞,道大坏也,孔子存之。孔子殁,杨墨作,道大坏也,孟子存之”(同上卷八《救说》) 。圣人是天生的,天生圣人就是来救世的。可是事实上,石介又不可能完全否认历史是变动的。既承认历史有变化,又强调驾驭历史的“道”是永恒不变的。这二者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石介解释说:

或曰:时有浇淳,道有升降;当汉之时固不同三代之时也,尽行三王之道,可乎?曰:时有浇淳,非谓后之时不淳于昔之时也。道有升降,非谓今之道皆降乎古之道也。夫时在治乱,道在圣人,非在先后耳。桀纣兴,则民性暴,汤武兴,则民性善。(同上卷十《汉论下》)

时治则淳,时乱则浇,则时有浇(淳)也。圣人存则道从而隆,圣人亡则道从而降,非道有升降也。(同上)

这里提出“时”与“道”两个概念,时势有变化,因此汉代也不能完全搬用三王之道。这种说法是有合理因素的。但是,石介并没有讲清楚“时”与“道”的关系。在他看来,历史的升降治乱归根到底是取决于是否行圣人之“道”。

宋代的理学由胡瑗、孙复、石介而始倡,至周惇颐、张载、二程而发展,至朱熹、张栻而完成。因此“宋初三先生”胡、孙、石之功就被说成是“上承洙泗、下启闽洛”,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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