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学盛行时,就有人出来对它进行批评。陈建以朱学的观点对王学加以非议,就是一例。
第一节 陈建生平和《学蔀通辨》的问世
陈建(公元1497—1567年)字廷肇,号清澜,东莞(今广东东莞市)人。“自幼纯心笃学”(《学蔀通辨》卷十二《陈建传》) 。年十九,其父病卒于广南府知府任所,年二十三补邑弟子员。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年三十二,中举人。嘉靖十一年(公元1532年)中会试副榜,选授福建侯官县教谕。嘉靖十二、十三年,于福建任所与督学潘潢论朱陆异同,作《朱陆编年》二编。后升任江西临江府学教授,“复辑《周子全书》《程氏遗书》类编”(同上) ,并为二书作序,目的在于“因朱子所表章者而益章之,以裨来学”(同上) 。在这期间,他还受聘考江西、广西、湖广、云南乡试,“所取皆名士”(同上) 。嘉靖二十三年(公元1544年)以母老,力请得归,时年四十八。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母卒,“遂隐不出”,潜心著述。当时,王学盛行,王守仁所作《朱子晚年定论》,虽罗钦顺致书论驳,“然学者多信之”(同上) 。嘉靖年间,王守仁之弟子薛侃(任“行人”官职)请祀陆九渊、陈献章于文庙。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神宗下诏以王守仁从祀文庙,可见王学影响之大。陈建“忧学脉日紊”,认为“以前所著朱、陆之辩(指《朱陆编年》二编) 非所以拔本塞源也,乃取《朱子年谱》《行状》《文集》《语类》及与陆氏兄弟往来书札,逐年编辑”(同上) ,并在此基础上,对以往《朱陆编年》二编进行“讨论修改、探究根极”,“稿至六七易”(同上) ,终于在嘉靖二十七年(公元1548年)成书,谓《学蔀通辨》。全书分前、后、续、终四编,共十二卷。
《学蔀通辨》的内容,陈建在《总序》中讲得十分清楚。他认为自陆九渊以来,引释入儒、阳儒阴释之风习很盛,到王守仁师徒更是推波助澜,加之王守仁等人造作朱熹“早晚之说”,乃谓“朱子早年所见未定,晚始悔悟,而与象山合其说”,致使儒学正宗的朱学受到了佛学“异说”的遮蔽,而失其正,造成“儒佛混淆”,“朱陆莫辨”的学术“蔀障”。他说:
佛学近似惑人,其为蔀已非一日。有宋象山陆氏者出,假其似以乱吾儒之真,援儒言以掩佛学之实,于是改头换面,阳儒阴释之蔀炽矣!(《学蔀通辨·总序》)
他认为“天下莫大于学术,学术之患莫大于蔀障”(同上) ,故他愤然“究心通辨”,声言自己要“专明一实,以抉三蔀”。他在全书的前、后、续、终四编中,即以“前编明朱、陆早同晚异之实,后编明象山阳儒阴释之实,续编明佛学近似惑人之实,而以圣贤正学不可妄议之实终焉”(同上) 。全书恪守程、朱,纠陆、王之“偏”。故清人谓“是编虽攻象山,实为阳明发也”(同上陈伯陶《跋》) ,揭示了陈建撰写《学蔀通辨》的宗旨。
明朝嘉靖、隆庆以后,“阳明之学盛行”,《学蔀通辨》未能刊行,“不传于世”(同上) 。张履祥的《备忘录》曾指出,当时社会皆尚王学,“程、朱之书不行于世”。他说:
朱子精微,象山简率,薛(瑄)、胡(居仁)谨严,陈(献章)、王(阳明)放旷。今人多好象山,不乐朱子,于近代人物尊陈、王而诎薛、胡。固因人情便简率而畏谨严,亦缘百余年来承阳明气习,程、朱之书不行于世,而王、陆则家有其书。士人挟册,已沦浃其耳目,师友之论,复锢其心思,遂以先入之言为主。虽使间读程、朱,亦只本王、陆之意指摘其短长而已。(《学蔀通辨·跋》)
在王学盛行的情况下,以抨击王学为宗旨的《学蔀通辨》,自然未能刊行。直至万历年间,东林学派首领顾宪成“悟心体无善无恶之非,作《证性编》以驳阳明”(同上) ,时人黄云蛟才敢于公开付梓,顾宪成并为之作序,《学蔀通辨》“自是始行于世”(同上卷十二《陈建传》) 。
此外,陈建“又以本朝之法,积久弊滋”(同上) ,著《治安要议》六卷。卷一宗藩议,言宗藩之滥;卷二赏功议,言武职袭荫之弊;卷三取士议,言科目之外,宜有荐辟之一途;卷四任官十议:言选举之始,不可轻取浮文;小官之选,不可不归本省;入仕之途,不可伤于冗滥;冗官之员,不可不加省并;初选之职,不宜骤贵;迁转之期,不宜太速;资级之迁,不宜太限;推让之风,不可不兴;考察之行,不可不慎;小官之禄,不宜折减;卷五制兵议;卷六备边议,指出:“我朝边事,一向只为‘因循姑息、玩愒偷安’八个字所破坏,不斩钉截铁断除此根,天下事未可知也。”上述各议皆是针对朝政弊端,提供补救之方。其后,“莆田林润为都御史,修葺宗藩条例,即采其说”(同上) 。《治安要议》反映了陈建的务实、致用的思想风格。
稍后,陈建又著《皇明启信录》(又名《皇朝资治通纪》)二十四卷,记载了从永乐至正德凡八朝一百二十四年之事,为后人撰写《明史》之先驱。除此,陈建还著有《经世宏词》《明朝捷录》《古今至鉴》《滥竽录》《陈氏文献录》《西涯乐府通考》等。年七十一而卒。
后人评其所著书,说:“盖为天下万世虑也”(同上) ,认为自“粤有新会之学(陈献章)、有增城之学(湛若水),至(陈)建书出,世称之为东莞学”(同上) ,表示对他的景仰。
第二节 对朱、陆之学“早异晚同”说的诘辩
一、朱、陆“早异晚同”说的由来
明代中叶,王守仁承接陆九渊的心学思想,创立了王学体系和学派,影响很大。但王守仁在世时,王学并没有为朝廷所尊崇,朱学仍处于最有势力和影响的官学地位。王学当时常被程、朱理学的信奉者斥为“伪学”“异端”。王守仁甚至被诬为“病狂丧心之人”。王守仁为了免遭压制和攻击,尽力弥合朱、陆之间的差异,以求得自身的发展。于是裒集朱熹论心性修养的三十四封书信编成《朱子晚年定论》,宣称朱熹“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自己则“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其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王文成公全书》卷三《朱子晚年定论序》) 。这就是王守仁所编造的“早异晚同”说。
关于“早异晚同”说,在王守仁之前就曾有人提倡,如陆九渊的弟子章节夫所著《修和管见》,“取朱、陆辞异旨同之处,集而疏之”(《宋元学案》卷七十七《槐堂诸儒学案·章节夫传》) 。明初,赵汸(东山)在《对江右六君子策》中谓“朱子《答项平父书》有关去短集长之言,岂鹅湖之论至是而有合耶,使其合并于晚岁,则其微言精义,必有契焉,而子静则既往矣”(《学蔀通辨提纲》) 。明中期,程敏政纂《道一编》,谓朱、陆“初则诚若冰炭之相反,其中则觉夫疑信之相半,至于终则有若辅车之相依”(《篁墩文集》卷二十八《道一编序》) 。因此,陈建认为“早异晚同”说“盖萌于赵东山之《对江右六君子策》,而成于程篁墩之《道一编》,至近日王阳明因之,又集为《朱子晚年定论》”(《学蔀通辨·总序》) 。
明中叶以后,程、朱理学已无所发展,陆王心学逐步左右了学术思想领域。于是,王守仁的《朱子晚年定论》十分引人注目,其论虽差误颇多,却影响甚大。“自此说既成,后人不暇复考,一切据信,而不知其颠倒早晚,矫诬朱子以弥缝陆学也。其为蔀以甚矣”(同上) !宗朱学的陈建“忧道统将移、学脉日紊,乃发愤著《学蔀通辨》,以破王氏所编《朱子晚年定论》”(张夏《洛闽源流录》) 。
二、对朱、陆“早异晚同”说的辩驳
陈建“取《朱子年谱》《行状》《文集》《语类》及与陆氏兄弟往来书札,逐年编辑”(《学蔀通辨》卷十二《陈建传》) ,详为考证,以驳王守仁《朱子晚年定论》之“早异晚同”说的谬误,以“明朱陆‘早同晚异’之实”(同上《总序》) 。
首先,陈建提出“朱子早年尝出入禅学,与象山未会而同”的观点,以驳王守仁等人的“早异晚同”之说。
陈建指出,朱熹早年之学“出入于经传,泛滥于释、老”(同上前编上卷) 。朱熹曾有回忆:“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朱子语类》卷一〇四) 。绍兴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朱熹二十九岁时曾言:“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体不可以见闻得,不可以思虑求”(《朱文公文集·存斋说》) 。陈建说,“专说求心、见心”,“全与禅陆合”(同上) 。朱熹于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四十一岁,给友人信中提到“熹自少总钝”,学习“曾舍近求远,处下窥高,驰心空妙之域者二十余年”(《学蔀通辨》前编上卷,引自《朱文公文集·答薛士龙》) 。这也是同于陆九渊。所以陈建认为,朱、陆之学在早年并非“异”而是“同”。
陈建还指出,程敏政的《道一编》和王守仁的《朱子晚年定论》,将朱熹于乾道四年(公元1168年)曾有强调“心”或“良知”作用的话,即“指为朱子晚合象山”,“采为朱子晚年定论”。朱熹当时仅三十九岁,何得为晚年?朱熹是这样说的:
良知发见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则是做工夫本领。本领既立,自然下学而上达矣。若不察良心发见处,即渺渺茫茫,恐无下手处也。(同上引自《朱文公文集·答何叔京》)
陈建指出:“朱子年犹未四十,学方日新未已,与象山犹未相识,若之何得为‘晚合’?何得为‘晚年定论’耶?其颠倒诬诳,莫斯为甚”(同上前编上卷) !这就有力地驳斥了王守仁所谓的朱、陆之学“早异晚同”说的谬误。
其实,佛、道思想渗进儒家学说,是宋明理学思潮的重要特征。无可讳言,宋明理学大师如周惇颐、程颢、程颐、朱熹、陆九渊、王守仁等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佛、道思想的影响。所以全祖望说:“两宋诸儒,门庭径路,半出于佛、老”(《鲒埼亭集外编·题真西山集》) 。因此,朱熹早年“出入于经传,泛滥于释、老”,他的理学思想体系中,透露出佛、道思想的影响,是很自然的。朱熹早年习禅,直至他三十一岁拜二程的三传弟子李侗为师后,才开始发生变化。其变化过程,陈建用朱熹本人的自述给予说明:
朱子曰:某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此(禅学)。一日在刘病翁(即刘屏山)所,会一僧与之语,其僧只相应和了说,也不说是不是,却与刘说,某也理会得个昭昭灵灵底禅。……时年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是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学蔀通辨》前编上卷,引自《朱子语类》卷一〇四)
从这段朱熹本人的自述,可以看出朱熹早年曾习佛禅,到二十四五岁初见李侗时,还曾以禅学请教李侗。尔后,在李侗的引导下,才从“理会得个昭昭灵灵底禅”到认为释氏之说漏洞百出。这表明朱熹思想的重大转变。因此,陈建认为,朱、陆早年一样都接受了佛学的影响,学术观点是早“同”而非“异”,并不是王守仁所认为的早“异”而晚“同”。
第二,陈建在辨明了朱、陆之学是早“同”而非“异”之后,又进而提出“朱子中年方识象山,其说多去短集长,疑信相半”的观点。
陈建认为,朱熹对陆九渊的态度,在淳熙十一、十二年(朱为五十五、五十六岁、陆为四十六、四十七岁)前,还是“每去短集长,时称其善,疑信相半”(同上前编中卷) 。这主要是根据朱熹以下材料:
(一)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朱熹四十五岁,在致吕子约信中说:
近闻陆子静言论风旨之一二,全是禅学,但变其名号耳,竞相祖习,恐误后生。恨不识之,不得深扣其说,因献所疑也。然恐其说方行,亦未必肯听此老生常谈,徒窃忧叹而已。(同上引自《朱文公文集·答吕子约》)
(二)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朱熹五十四岁,在致项平山信中说:
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是尊德性事,而某平日所论却是道问学上多了……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几不堕一边耳。(同上引自《朱文公文集·答项平山书》)
陈建按语谓:“据此书……正是(朱熹)中年疑信相半之际。后此所以排象山之失者方日深。《道一编》乃指此书为朱子晚年,信取象山辅车相倚,误矣”(同上前编中卷) 。
陈建认为在淳熙十三、十四年(朱为五十七、五十八岁,陆为四十八、四十九岁)之后,朱、陆关系有了变化。朱熹“则于象山鲜复称其善,而专斥其非,不复为集长之说”,“其先后予夺,分别两截”(同上) 。这主要是根据淳熙十二年(朱为五十六岁,陆为四十七岁),朱熹在致刘子澄的信中所说:
子静寄得对语来,语意圆转深浩无凝滞处……但不免些禅底意思。昨答书戏之云:这些子恐是葱岭带来,渠定不伏,然实是如此,讳不得也。近日建昌说得动他撑眉怒眼,百怪俱出,甚可忧惧。渠亦本是好意,但不合只以私意为主,更不讲学涵养,直做得如此狂妄,世俗滔滔无话可说。有志于学者,又为此说引去,真是道之不幸也。(同上引自《朱文公文集·与刘子澄书》)
陈建按:“建昌,指象山门人傅子渊。盖子渊江西建昌人,象山所亟称者,而亦朱子所深辟者”,并且断言朱、陆“二家冰炭自此始矣”(同上前编中卷) ,以此来进一步说明朱、陆之学并非像王守仁所说的是“早异晚同”,事实恰好相反,是“早同晚异”。实际情况是:从朱熹中年就开始了他们学术观点的分歧和争论。
朱、陆争论的公开化,是从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的“鹅湖之会”开始的。当时,随陆九渊参加此会的朱亨道曾说:“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此颇不合”(《象山全集》卷三十六《年谱》) 。表明朱、陆两人在道德修养和治学方法问题上有分歧和争论。陈建自己也说,由于鹅湖之会朱、陆“不合,各赋一诗见志”(《学蔀通辨》前编中卷) 。陆九渊在诗中以“易简工夫终久大”自夸其学,而以“支离事业竟浮沉”讥讽朱学陋谬、“浮沉”无根。朱熹大为不快,与二陆(九渊与其兄九龄)进行了诘辩。三年后,朱熹还回敬诗一首,强调“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同上引自《朱文公文集·鹅湖寺和陆子寿》) 。诗中以“说到无言”“不信古今”讥其学术空疏,师心自用。陈建在朱、陆不合、以诗见志的按语中,也说朱熹“于子静日益冰炭”(同上前编中卷) 。在“鹅湖之会”后六年(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朱、陆“南康之会”,二人在论及修养及治学方法时又起争辩。陆指斥朱为“邪意见、闲议论”;朱指斥陆“作禅会、为禅学”(均见《朱文公文集·答吕伯恭》) 。双方争辩比在“鹅湖之会”更显得激烈。
陈建还指出,王守仁节录朱熹有时谦抑退让之词,以之作为《朱子晚年定论》依据。朱熹在“鹅湖之会”后同年十二月,曾有信答张敬夫,而王守仁只节录了某些段落,将此作为朱熹“晚年定论”的主要依据。朱熹信中说:
熹于文字之间觉向来病痛不少,盖平日解经最为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义,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下架屋,玩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将注与经作两项工夫做了,下稍看得很支离,至于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汉儒可谓善说经者不过只说到训诂,使人以此训诂玩索经文,训诂经文不相离异,只做一道看了,真是意味深长也。(《学蔀通辨》前编中卷,引自《朱文公文集·答张敬夫》)
但大段节删了朱熹在信中批评陆九渊兄弟的言论:
子寿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谨质、表里不二,实有以过人者。惜其自信太过,规模窄狭,不复取人之善,将流于异学而不知耳。(同上)
陈建对王守仁这种为了编造朱、陆“早异晚同”说不惜采用删节的手法给予了严厉的批评,指出王守仁将凡讥及陆九渊处皆删去的做法,不仅违反事实,而且纯属“权诈阴谋”。他说:
王阳明节录此书入《晚年定论》,其欺蔽有三:此书在既会象山之后、《论孟集注》未成之时,何得为晚?其欺蔽一也。删去《学》《庸》缘此修过以下者,盖《定论·序文》以为中年未定之说,思改正而未及,故于此删去修过之下,由于弥缝其说也,谩人以为未及改也,其欺蔽二也;亦删去子寿兄弟以下者,以讥陆之故而特为讳避也。故《定论》一编,凡讥及陆学处皆删去,惟一、二稍称陆学处则不删,其欺蔽三也。只看阳明录此一书,便有许多弊。篁墩、阳明专挟朱子手书,驱率后学,致后学亦以为彼据朱子书不疑也。此权诈阴谋,不合用之于讲学。(同上前编中卷)
陈建对王守仁之“欺蔽”的揭示,基本是符合事实的。
第三,陈建在论述朱熹中年情况之后,进而指出“朱、陆晚年冰炭之甚,而象山既没之后,朱子所以排之者尤明也”。
陈建将朱熹自五十八岁至七十一岁病卒划作晚年阶段。其实,朱、陆“冰炭之甚”,要早于这个时期。从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朱、陆“南康之会”由争辩到相互指斥,其对立已相当分明,当时朱熹才五十二岁。
陈建为何认为“朱、陆晚年冰炭之甚”,陆九渊没后朱熹“排之尤明”?其主要根据是:
(一)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朱熹五十八岁时曾致信陆九渊,信中指斥陆为“一种轻为高论,妄生内外精粗之别,以良心、日用分为两截,谓圣贤之言不必尽信,而容貌词气之间不必深察者,此其为说乖戾狠悖,大为吾道之害,不待他时末流之弊矣”(同上前编下卷,引自《朱文公文集·答陆子静》) 。陈建按:“此朱子晚年攻陆切要之言”(同上前编下卷) 。
(二)绍熙三年(公元1192年)十二月陆九渊卒于荆门军任所。翌年九月,朱熹作文指斥陆九渊的“求心之弊”。他说:
直以为可以取足于心而无事于外求也,是以堕于佛、老空虚之邪见,而于义理之正、法度之详,有不察焉。道之不明,其可叹已。(同上引自《朱文公文集·鄂州学稽古阁记》)
陈建按:“朱子早年学专求心,而此记乃深讥求心之弊。朱子之学早同于陆,而晚异于陆,莫明于此矣”(同上前编下卷) 。
(三)在此之后,朱熹致书于周南仲,再次指斥陆九渊“入于佛、老”:
熹顽钝之学,晚方自信,每病当世道术分裂,上者入于佛、老,下者流于管、商。学者既各以其所近,使先入者为主,而又驱之以其好高欲速之心,是以前者既以自误,而遂以自欺,后者既为所欺,而复以欺人。文字愈工,辩说愈巧,而其为害愈甚。(同上引自《朱文公文集·答周南仲》)
陈建按:“此言尤深中象山师友及近日篁墩、阳明诸人之病。‘下者流于管、商’,指陈同父辈也。同父名亮,浙东永康人……号为永康之学。朱子亦尝与之往复论难,无异于象山焉。尝谓学者曰:‘海内学术之弊不过两事:江西顿悟、永康事功,若不极力争辩,此道无由得明。’呜呼!可见大贤自任之心矣”(同上前编下卷) 。
由上所述,不难看出,陈建是站在捍卫朱学的立场,以抨击陆、王心学,其倾向十分鲜明。他揭示了朱、陆之学“早同而晚异”的真相,而非如王守仁所说“早异晚同”。
陈建说,程敏政和王守仁同倡朱、陆之学“早异晚同”说,但所用手法却不一:“盖《道一编》犹并取二家言语比较异同;阳明编《定论》,则单取朱子所自言而不及象山一语。篁墩盖明以朱、陆为同,而阳明则变为阳朱而阴陆耳”(同上) 。认为他们虽然手法不一,但实质“皆是矫假推援,阴谋取胜,皆是借朱子之言,以形朱子平日之非,以著象山之是,以显后学当从”(同上前编上卷) 。“阳若取朱子而实抑朱子也。其意盖以朱子初年不悟而疑象山;晚年乃悔而从象山,则朱子不如象山明也。则后学不可不早从象山明也。此其为谋甚工,为说甚巧。”他指出,王守仁所谓朱、陆“早异晚同”说的手法十分巧妙:“一则即朱子以攻朱子;一则借朱子以誉象山;一则挟朱子以令后学也”,其目的“务在愚一世之耳目,而使之恬不觉悟以入禅也”(同上) 。应该说,陈建对王守仁论辩手法的批评,是相当深刻的。
第三节 对陆、王心学“阳儒阴释”的批评
陈建站在朱学的立场,指斥陆、王心学为“佛禅”,为“援儒入佛”,“借儒以掩佛”,“阳儒阴释”(同上后编上卷) 。
第一,陈建说,“象山师弟作弄精神,分明禅学而假借儒书以遮掩之也,此为勘破禅陆根本。”(同上)
他认为陆九渊及其弟子杨简等人为学宗旨主要是讲“完养精神一路,其为禅学无所逃矣”(同上) 。他列举了陆九渊这方面的言论: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阙?(同上后编上卷引自《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语录》)
精神全要在内,不要在外,若在外,一生无是处。(同上)
陈建指出,陆九渊所言的“精神”,“即心也”。他说:
心者,精神之舍,而虚灵知觉运动,则皆精神之发也。故禅学其始也,绝利欲、遗事物、屏思虑、专虚静,无非为修炼精神计。及其积久也,精神凝聚澄莹、豁然顿悟,则自以为明心见性,光明寂照,神通妙用,广大无边,一切皆精神之为也。……象山之学,何莫非原于此也。(同上)
认为陆九渊所言的“精神”(心),与佛教禅宗所言的“本性”一样,万事万物皆由“心”(性)所生,因而“完养精神”“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即可不必役于外事外物,而能“明心见性”“神通妙用”。
陈建还指出,陆九渊的“宇宙无穷之说”“吾心宇宙之说”,与禅宗的“佛性”“法界十方世界”一样,都是强调人的主观精神——“心”(性)具有超时空的无限作用。他说:
象山讲学,好说“宇宙”两字,盖此二字,尽上下四方,往古来今,至大至久,包括无穷也。如佛说性周法界十方世界之类,是以至大无穷言也。如说法身常住不灭,觉性与太虚同寿之类,是以至久无穷言也。此象山宇宙无穷之说、吾心宇宙之说,一言而该禅学之全也。(《学蔀通辨》后编上卷)
他还认为,明初的陈献章即是发扬了陆九渊的“宇宙之旨”,而把佛禅的“作弄精神”推向极端。他说:
陈白沙曰:“终日乾乾,收拾此而已,斯理也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来古今、上下四方,都一齐穿纽收合,会此者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此言尤发明象山宇宙之旨,禅学作弄精神,至此极矣!(同上后编上卷)
其实,陆九渊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象山全集》卷二十二《杂说》) 的观点,即谓天地万物在我心中,我与天地万物一体,是某些儒家所追求的最高的“天人合一”的道德境界。这与佛禅的立论有契合之处,因为他们都是唯心主义的思想体系,都以主观的、精神性的对象作为自己的探求目标。但这仅是貌合,两者在根本宗旨上还是有区别的。陈建直接而简单地把陆、王“心学”均看作是“禅学”,那是不符合事实的。
陈建还借朱熹对陆九洲的批评,揭示陆九渊的“阳儒阴释”的实质。他说:
朱子曰:圣贤之教无内外、本末、上下。今子静却要理会内、不管外面,却无此理,硬要转圣贤之说为他说。……
又曰:他(指陆象山)所见既如此,便将圣贤说话都入他腔里面,不如此,则他所学无据,这都是不曾平心读圣贤之书,只把自家心下先顿放在这里,却捉圣贤说话压在里面。
陆子静之学,自是胸中无奈许多禅何,看是甚文字,不过假借以说其胸中之所见者耳。据其所见,本不须圣人文字,他却须要以圣人文字说者,此正如贩盐者上面须得数片鲞鱼遮盖,方过得关津,不被人捉了耳。(《学蔀通辨》后编上卷引自《朱子语类》卷一二四)
陈建按:上引“前二条是说援儒入佛,后一条是说借儒掩佛。总言皆是阳儒阴佛也”(同上后编上卷) ,并且认为“阳儒阴释之祸”实起于宋代禅师宗杲和受其影响甚深的张九成。他说:
后世学术,阳儒阴释之祸,实起于宗杲之教,(张)子韶所关非小矣。朱子《杂学辩》谓:“凡张氏所论著,皆阳儒而阴释,其离合出入之际,务在愚一世之耳目,而使之恬不觉悟,以入乎释氏之门,虽欲复出而不可得。”按此言,尤发深中陆学一派之弊。(同上)
陈建揭露和指斥陆九渊为“禅学”,是“阳儒阴释”,其目的在于揭露当时盛行的“王学”为禅。正如清人陈伯陶所言:“是编虽攻象山,实为阳明发也”(同上《跋》) 。陈建说:
按近世假儒书以行佛学,正犹昔人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挟天子者,意不在于天子,不过假天子以行其胁制天下之私耳。假儒书者,意不在于儒书,不过借儒者以行其煽诱来学之计耳。(同上后编上卷)
他所指的“近世假儒者以行佛学”者,就是指的王守仁及其弟子们。
第二,陈建揭示陆九渊的“养神下手工夫”,指出“陆学下手工夫在于遗物弃事、屏思黜虑、专务虚静以完养精神,其为禅显然也”(同上后编中卷) 。
陈建列举了陆九渊这方面的主要观点:
人气禀清浊不同,只自完养不逐物,即随清明,才一逐物,便皆昏眩了。
心不可泊一事,只自立心。……既知自立此心,无事时须要涵养,不可便去理会事。(同上后编中卷引自《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语录》)
陈建指出:“此皆陆学养神要诀,此即佛氏以事为障之旨”(同上后编中卷) 。他认为所谓“只自完养不逐物”,其实质即是讲求“无事安坐,闭目养神”(同上) 。所谓“心不可泊一事”,即是讲求“一切荡涤剥落净尽”,如同“死灰槁木而置心官于不思”(同上) 。这就正如佛教禅师“慧能不思善、不思恶,安心遏欲、善恶两忘之故辙也”(同上) 。他指出孟子和陆九渊虽然都强调“先立乎其大者”,要以主观精神(心)为主宰,但他们却有很大差别。他说:
孟子之先立其大也,道心为主而不使欲得以害心;陆氏则养神为主,而惟恐事之害心,惟恐善之害心。天渊之别,若何而同也。孟子之先立其大也,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陆学则曰不可思也,心不可泊一事也。冰炭之反,若何而同也。(同上)
陈建认为,陆学虽源于孟子,而其“养神”之说,“心不可泊一事”之说,与孟子不同,意谓其受禅学影响。
第三,陈建揭示了陆九渊的“养神下手工夫”之后,又进一步指出陆氏“养神之患害”,认为“象山师弟颠倒错乱、颠狂失心之弊,其禅病尤昭然也”(同上后编下卷) 。
陈建认为,陆学和佛、道“本同而末异”,他们皆非“天理之自然”。他说:
近世异学同主养神。然老、庄则欲主之以长生,禅佛则欲主之以出世,陆学则欲主之以经世。本同而末异,皆非天理之自然。(同上)
他指出,陆学由于受佛禅影响,其祸害已严重到“失本心”“天理灭”的程度:
陆学,听其言,自谓圣学明心,稽其弊,乃至颠狂失心。……《伊洛渊源录》胡文定公曰:“自孟子没,圣学不传,则有西方之杰窥见间隙遂入中国……靡然从之,于是皆失其本心,莫知所知,而天理灭矣。”(同上)
他告诫“学者岂可为所欺误”(同上) !
第四,陈建还辨析陆学渊源,说“象山之学,非无所因袭而超然独见”(同上续编上卷) ,指出陆学渊源有二:一是佛教禅师“达摩、慧能、宗杲、常总诸人之规模”,“弃佛粗迹而脱略经典,而专一求心,而借儒饰佛,无一而非陆学之渊源也”(同上) 。一是“李习之(翱)、苏子由(辙)、张子韶(九成)、吕氏(吕希哲、吕本中)诸人之规模,而讥迹取心,而援儒入佛,而阳儒阴佛,而阳离阴合,无一而非陆学之渊源也”(同上) 。他根据《齐东野语》《杨子折衷》所提供的材料,认为陆学的“养神宗旨”,“皆出于宗杲、得光(宗杲之徒)之绪余”(同上后编中卷) 。陈建指出,他们的传授是宗杲其徒得光“授之陆子静,子静传之杨慈湖”(同上) ,企图以此说明“近日王阳明诸人不过又因象山而规摹之而渊源之耳”(同上) 。
陈建把陆王“心学”比之于佛禅,显示了他的程朱“理学”宗派的色彩。他的理学观点,基本是阐发朱熹的见解,这里就不论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