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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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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伯修兄

弟出都凡三月,始抵吳門。蔣蘭居相邀,晤於西湖。至潘雪松小桃園同住半月。所謂仙者甚謬,蓋靈鬼也。鬼因弟至,頗進熟相啖,弟深厭之。何物老魅,妄稱上仙,可恨!然世間事,定須親見一回,不然終不了然。

弟回家,於門外遇小兒子,都不相識,相向而揖,可發大笑。比入村中,荷葉山老樹枝幹皆禿,嚶鳴館已將頹,苔錢滿地。不知吾兄弟,何日復遂夜床聽雨之樂也。

中郎官聲甚美,吳中皆云數百年無此令。而以病瘧,未出者累月。弟嘗謂中郎明膽具足,實有用世之具;而天性慵懶,置之山水間則快,而置之朝市中則神情愀然不樂。邇來之病,弟前在吳時,已略知之,不待今日也。韓昌黎有言:「逆而行之,必發顛狂。」不若棄去,解一閑散為妙。身與官孰親?已與大人商之,大人亦以為然。

弟今年廿七歲矣,功名抑塞不酬,下帷徒勞,頗有一發不中則息機之意。聊借尊罍,以耗壯心,而遣盛年,豈能同古人之韜精沉飲者哉!弟嘗謂天下止有三等人:其一等為聖賢,其二等為豪傑,其三等則庸人也。聖賢者何?中行是也。當夫子之時,已難其人矣,不得已而思狂狷。狂狷者,豪傑之別名也。鄒、魯之間,不知庸人凡幾。夫子未嘗以傳道望之,而獨不能忘情於禽張、曾晰、木皮輩。夫子之眼目,豈同於世之碌碌者哉?居今之時,而直以聖賢之三尺律人,則天下豈有完人?反令一種鄉願,竊中行之似,以欺世而盜名;而豪傑之卓然者,人不賞其高才奇氣,而反摘其微病小瑕,以擠之庸俗人之下,此古今所浩歎也。即如古今相天下者,無毀無譽,小心謹慎,保持祿位,庇蔭子孫,此皆庸人作用。若豪傑者,挺然任天下事,而一身之利害有所不問;即豐棱氣焰未能渾融,而要之不失為豪傑。如張江陵猶是豪傑手段,未可輕也。若弟輩者,上之不敢自附於聖賢,而下之必不俯同於庸人。馬肆駭龍,雞群疑鳳,世眼自應爾,而豈所望於具隻眼者哉!此番如不得意,即南山之南,北山之北,盡可逍遙度日。不然,一瓢一笠,流浪江湖,不大落莫也。

龔外祖祭文已成,送奠軸去矣。追思同遊石洲,舞拳光景,豈可復得哉!五月內,大水幾決江堤,近日又復崩數十丈,不三五十年無公安矣。兄前議欲遷澧州,其實澧州城極狹,覓一可居之宅亦甚難。鼎州又太遠。以意度之,不若於長安村祖屋基上治宅,兄弟櫛比而居。此間樹如鄧林,田同好畤,塘中既富菱芡,湖上復饒魚蝦。族中尚有兩三忘機之老,可以晤言。他年功成歸來,即同摩詰輞川、淵明栗里矣,何必他求!說者止虞偷兒耳,然如兄一官清貧之甚,寧有積蓄。至如弟輩者,雖以十二幅長柬請之來,亦不來也。此議既定,便可令人種樹栽竹。度兄宦遊尚可十年,十年後竹樹已蓊鬱矣。此間車湖風景最佳,水中之洲若再加數丈,以石捍之,作一圓蕉其上,以此積雪千頃,供養心脾最快。今已作一疏,令一僧募石。兄有俸寄數金,以助成可也。人便,偶爾喃喃不一。

寄李龍湖

中道,楚腐儒也。長營箋疏,無復遠志;繭守一室,空懷汗漫。先生今之李耳,相去非遙,而自遠函丈,深為可愧。秋初有丈夫紫髯如戟,鼓棹飛濤而訪先生湖上者,此即袁生也。不揣愚昧,敢以姓名通之先生。

答開府梅衡湘

龐居士有言:「護生須是殺,殺盡始安居。」古人種種方便,皆殺機也。或於經教上殺,或於無義語上殺,或於人情事變上殺。殺得不留遺種,方是安居消息。今安然豢賊於家,以賊為子,何時寧謐也!只如向來明白處俱是賊,不可冒認。承下問,僭效一得,亦邸中臘月扇耶。

答陶石簣

伯修不意一旦至此!生死生人之常,但恨死得太蚤,資糧恐未全辦耳。伯修於參學信解已久,即不能如楊大年、張無盡之徹底幹淨,其於為白樂天、李漢老之流有餘矣。兼之數年以來,用力修行,或不至隳落,然亦大可怖也。

自初喪以來,家中寂寞之景,殆不忍言。身後僅有一遺腹,七月而字,復不育,血胤從此遂絕。三孀號哭,腸為之斷。作官十五年,尚有千金之債,歸去又無一宅可居。嗟乎!此千金之負,生時既不能還,豈終一筆勾銷耶?言及至此,人生果何利於官,而必為之乎?其為不幸中之幸,則以生時用佛法薰習家人,三孀皆學道;又兄弟中子息皆艱難,弟亦僅有一子,今年十一歲矣,從嫂氏之命,立以為後,亦忠厚慈仁,或可恃以養老。彼逝者脫然而去矣,後死者之苦,殆未可言也。

念愚兄弟,數年以來,彼此慈愛,異常深重,如左右手,不能相離。自入都門,兩日不見,則忽忽若有所失;一時相聚,載歡載笑。中郎仕進之念漸已灰冷,弟亦惟以去年了場屋事還山。伯修作事,期於妥當,姑欲留此一年,斟酌情境,乃可言去;其算記南還,亦未嘗出今年之外。方欲共結白蓮之社,共享清淨之樂,不意命與願違,倏忽即去,哀哉!痛哉!自聞訃以後,忽忽如癡,惟覺腸中有如針劄。昔迦葉阿難,結集首唱,如是我聞,皆云昨日見佛,今日已云我聞,莫不隕淚痛哭。彼斷結聲聞,猶不能忘情於去來,況我輩乎!料理後事,悉黃慎軒居士,盡心盡力,可無遺憾。若非此公,則其苦亦有不忍言者矣。

生死之際,甚不易言。不知近日居士何作工夫?果於經論上參耶,抑於公案上參耶?果泛泛參耶,抑專提一句話頭耶?當提話頭之時,果能發起根本疑情,如一人與萬人敵否耶?果能不為昏沉妄想之所奪耶?果能廢寢忘餐,兀兀如死人相似否耶?如大慧所云「啐的折,爆的斷」,已到耶,未到耶?古人有云「大死之後大活」者,果如何而謂之大死耶?如何而謂之大活耶?二六時中,既不參禪,此一種妄想業識如何打發耶?若縱之,則撥無因果;若製之,則又止動歸止,止更彌動。不縱不製,而能大休大歇,有念而無念,是何景象耶?願居士明以教我。

趙州云:「老漢行腳,除粥飯二時,是雜用心。」夫趙州之智慧不為劣矣,其行腳參禪之期不為不久矣,遇人不為不多矣,用功又如此其專也。今之學道者,二十以前不知有學;二十以至四十,為功名,為詩文,為應酬,為好色,為快活,其雜用心處何多也?偶於一機一境,見些光景,即強附於理須頓悟,舍理行而修事行,何古人之難而今人之易也?此弟之所大惑也。

答陳布政志寰

弟僥幸得附貢籍,原出望外;至仁兄云「家廷鬱拂之後,藉此上慰尊人」,此語非情均骨肉者不能言也。弟於世緣已矣,乃不忍見大人之鬱鬱也。而帥兩弟作文以娛之,家大人即色喜。故苦心一載,遂得藉手以報。弟自信弟之作舉業,即淨業也,即菩薩行也。仁兄亦信之否?

承問及日來行持,弟謂學道只以見性為主,見性只以參求為主,此外可不論也。至於專修淨業,必山中清閑無事之人為之,作官時可不必耳。淨業必舍塵勞,塵勞又難卒舍。是以作官又欲棄官,歸家又欲棄家,而因緣已定,又欲棄而不能棄,即此身已無處站立矣。與其舍塵勞求淨業,不若即塵勞為淨業。如仁兄作官清廉,不掊民財,此非淨業乎?一念不忍之念,常欲使之得所,此非淨業乎?隨事隨地,隨力隨心,逐處可行方便,此非淨業乎?塞上多虞,寬一分受賜一分,至於調停得法,深憂預防,無生事,無啟釁,使無血膏草野之苦,此非淨業乎?必以持珠念佛為淨業,而以此非淨業,此等見識真井畦(疑應作蛙)也。願仁兄一心作官,作一日官,即是一日淨業。但問發心如何耳。若從身家上起念,即大成小;若從度人上起念,即小成大。此千古大乘大人之學,斷斷乎不能易也。

陽明先生,乘大願力之菩薩也。當時南征北剿,迄無寧時,以淨業視之,若不相蒙矣;然謂之非菩薩行,非淨業也,可乎?龍溪此等脈絡,見得極明,到今日幾成冷地矣。近日修淨業者,汲汲乎厭其官而欲去之;及至於家,則又有父母、妻子、兒女等事相絆,不能修矣,未幾而又出而為官矣。皆是舍世緣求淨業之病也。其實父母、妻子、兒女、宗族、奴僕,處置得宜,令無失所,皆淨業也,到此纖毫不必移動矣。出也可,處也可;忙也可,閑也可。至簡至易,至妥至貼。此即弟近日見地,近日行持。

至於參求一事,亦隨處可以參求,只於人情事變內討探天機。知仁兄生死心切,弟敢悉心搜露。雲中無友,聊以當乙夜之清話耳。

家兄襄事久畢,承盛奠家舅,俱舉行矣。老父如常。家兄居家,甚瀟灑快活,與數衲子激揚宗乘,亦不專修淨業也。家夾山舅並壽亭舅,俱下世矣。人命可歎,可歎!承分俸過厚,謝謝!有便,尚容致書。

寄同學

近日於事變內,稍得些快活消息時,諸公有謂作官妨道者。弟謂既已見宰官身,不必更學沙門事。但此心與天下痛癢,實實相關,隨其所居之位,留心濟人利物,即是大功德,即是菩薩行也。若願行止於一身,即終日念佛持戒,止是人天有漏之因。若願行在天下,即終身做官,出入塵勞,亦是青蓮種子,此處斷斷乎不疑也。不絕欲亦不縱欲,不去利亦不貪利,不逃名亦不貪名,人情內做出天理來。此理近道學腐套,然實是我輩安身立命處也。

與梅衡湘

久不獲通候明公,然近嘗於酉卿處知動定。數年來俗態紛紛,乃明公靜而觀之,真所謂「長安雖鬧,我國晏然」者也。此乃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手段,非真實學問何以有此。自禿翁去後,絕無可與言者。近日京師有志者,都向事相上理會,所謂入微取證一脈殆將絕矣。

念公嘗周旋否?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中郎虎賁自可念耳。生僥幸一舉,可漸了書債。不知今年作何景象,自覺心疏膽薄,終亦無益於世。悔往者親遇至人,不能細心窺其機用之妙,用世出世,都成當麵蹉過,良可歎也!

與丘長孺

久不聞長孺消息矣,孟白雲在家頗理生事,長孺計算差勝我,想亦不堪拙耳。又聞前所生子復不育,姬侍日多,生計日艱,出門愈難,畢竟作何區處也。弟已中舉,較秀才時差快,今聊復隨順世緣,遁跡朝市,頗自覺省力。望長孺來如望歲,不知何時可起行也。弟甚懶書牘,屢欲作字寄無念,竟復中止,會時幸道意。衡湘先生寄聲,侯嬴之感,無日忘之。家六休作閻浮提第一快活人,頗聞其蹤跡不?會期不遠,不多及。

答鄒南皋

先兄在日,家庭講求之暇,靡不私淑明公。每得明公一字,則灑然暢然者終日。意亦欲少完世緣,偏曆名勝,當即走匡廬五老之間,親炙至人耳。不意天奪其年,有志未就,痛矣何言!明公道誼深重,注念朽骨,大悲用心,豈尋常可測。先兄著作亦不甚富,裒其遺言,僅得十冊,早晚且就木矣,刻成尚欲求玄晏之敘,以圖不朽。承命謹護遺篇,敢不銘佩。

中道不堪世緣,久擬灰心,而家門不幸,以此復圖世榮,少慰嚴親。明公獎借逾涯,非所敢當。復承清吏之賜,感激無地。舍親道宇先生,不屑不潔,聖門之狷,已斐然成章矣。近日混跡漁樵,永斷世念,想明公所欲聞耳。草草不次,尚容續候不一。

與丘長孺

前梅長公來,得手教,知今春必入都。但恐酉卿回,又當有一段聚首之趣,未能頓行耳。弟春試事,不知若何。若非貴客,即遊客矣。趁此色力強健,遍探名山勝水,亦是快事。前書說謙光最妙,然弟自覺,往日涉世,全是些客氣;近日氣稍平,故人謂之謙耳。蓋資質衝和,我遠不如長孺及酉卿,即己亦甚受累。今將許多出頭勝人意思,漸漸銷融,便覺偃旗息鼓,有許多太平氣象。此長孺十年前學問,我今方到之。我之不及長孺遠矣。天下多事,有鋒穎者先受其禍,吾輩惟嘿惟謙,可以有容。

繁華氣微,山林趣重,終當伴中郎於村落間耳。前往拜李長者墳,泫然欲涕。龍不潛鱗,鳳不戢羽,何言哉!兄家事不知近日若何?畜聲妓一事,甚能縛人。本為行樂設,然卻有許多苦,即防閒一念,費心已甚。真不如開後閣縱之耳,何如?

答蘇雲浦

別後兩日,王髯遂以一刹那赴閻君之召,酒席上遂少一賞鑒人矣,真為可歎!前月下江邊,習習作雄吞狀,人命脆薄如此,轉令吾輩益怕死耳。

小園東畔,折去草舍,以湖上瓦亭子立其上。梅枝結屈向隱於茆屋之上者,今皆舒出作蛇龍攫搏之勢。明歲已擬枯坐其下,遠遊又將漸止耳。

馬元龍有字來,雲黃慎軒已擬司成,為省中所彈,今改用人矣。其彈狀大約為其結社譚禪也。中郎已決棲山之志,弟度之未始非計也。亡嫂又以此月之末,附葬先壟。臘月之約,將無虛耶?此時小園梅花盛開,騶從至公安聚譚數日,亦是快事。竹中忽得此一隻臞鶴,嘹喨數聲,令人神骨皆清。擬作一詩奉酬,匆匆未成,容嗣致也。

與黃慎軒

前吳僧來,得尊劄並佳墨數紙,貧兒暴富矣。山中起居安否?世間得失,總屬幻泡,即法門行蹤,亦成鳥跡。此入微一路,不知已究竟否?

柳浪閣上,間與中郎提唱,此外絕無可言。李君棄諸生從軍,亦恢奇。渠雲入蜀不見慎翁,政如泗洲不見大聖也。希一接之。

與曾長石

前欲走繡林奉謁,奈今年風寒,殆不減長安,以故不能出。今歲因宿舂將絕,教授自給,依然作老蠹魚故事,殊自笑也。柳浪湖上三千張緒,石篁莊裏百萬龍孫,太史能鼓剡棹,草木生韻矣。湖上主人欽重明德,中春亦欲奉訪,但要約須豫,不然恐成望岫息心耳。何思已歸,有字通否?因中郎報禮邑令之便,草率寄候不一。

與王石洋

每動念,輒欲來漢上,而又以他事輒止者數矣。夏間半在沙市,半在小園,甚適。然不敢痛飲,幾如蘇公之三蕉葉也。小居不堪住,稍稍修理完,即有嫁女事,亦甚奔波。又不得把筆作文,每作文即發病。聞仁兄靜坐習業,此是好消息,再得良朋,彼此劘切,高中何疑,可不須夢也。文字遜志,理會精密溫粹,化其叫號粗疏之氣,則百發百中之技也。知仁兄需此切,故言之。

陶不退丁艱,南歸過此。其長子竟病死於此地,槁葬路旁,真為可憫。久不晤學道之友,如此公者至誠真實,畢竟難得也。廬山僧迎如來歸,草此奉訊不一。

答長石

久欲過上邑奉晤,承尊旨候何思居士同來,故中止耳。日來為嫁女忙,今幸已了,然窮欲槁矣。今且欲逐家兄,往玉泉看功,便窮覽青溪、紫蓋之勝,亦一快也。玉已去,留此二十餘日。年來學道,見此境界未能免有情癡,豈沙劫之冶習未能頓盡乎?

佳作已有中郎之敘,弟或不須著糞佛頭。中郎明春從舟行欲於西湖蓮花國中過夏,弟亦附之以往。人生幾何,趁此盛壯時,了卻吳越遊,亦一大債。居士能無妒我乎?日來為痰火偶動,戒酒兩日矣。晤期何日,言之惘惘。

雷何思

弟聞仙蹤在君章宅畔,即欲飛渡長江,雖時方病脾,弗顧也。行至搖頭鋪,雨色黯黯,竟爾復返,一步一憾矣。不知寓此尚有幾日,言之惘惘。若同長石居士入繡林者,便道過柳浪,少話亦快。弟雖病,猶能奉陪作竟夜譚也。倘此會不可得,弟病愈後同中郎作西陵遊更佳。若此時會兄,弟且喜且恨。喜則以知己聚首,足快生平。恨則為二豎相牽,諸公掀髯狂譚,而弟舉止羞澀,如三日新婦,殊令豪士短氣耳。

弟已戒酒矣,稍飲地黃五加皮酒。至於欲將永戒之。聞仁兄又納新姬,真有力健兒,羨羨!長石居士想歸時必晤,不更及。

答吳本如

前得手教,知去北時曾有字及厚貺見寄,其人以不獲蹤跡,不及投而去,然感念深矣。居家無所事事,惟時與寒灰、冷雲、雪照諸衲,稍有激揚。因飲酒致病,不復能飲,反覺茹素之時,身體清泰。此時欲返初服,勢卻不能,奈之何哉!但勤求悟理,心地開通,使般若氣類日深,則習氣日以微薄。昔之楊大年,今之羅近溪,吾輩之師也,亦何必頓除事障礙密因耶!試以質之居士,以為何如?此路與無忌憚撥因果者,僅隔一線也,可畏哉,可怖哉!

寄李夢白

往年連年失意,然身如健犢子。近來甫一登賢書,而少飲即病,微啖即病。年年看《本草》,歲歲覓醫人,書生命薄如此,可歎,可笑!

居恒憶長孺,真是一鐵人;如衡湘先生,又是萬年精褵鑄成,鐵人何足道哉!仁兄雖不是鐵人,然能節嗇調養,不是吾輩易流之性,所以雖無奇樂,亦無奇苦。總之,皆福人也。

長孺不知作何生涯,久不得其一耗。前郝仲隆兒子來,云長孺近來算計,密於繭絲牛毛,不久且當作大富人,不覺失笑。昔與長孺同遊,每曲中一日之宴,費金數十;及至舟中寓所,則吃稗飯刺魚,咀嚼盡日。大約長孺算計,皆稗飯刺魚類也。仁兄以為然否?

沈何山

久不晤教言,想穆如清風,猶習習兩腋間也。家中郎向頗堅山居之志,得手教遂有來意。弟謂思光辭丞,後欲得丞;慈明辭院,後偶欲院。行藏鳥跡耳,何用刻畫耶!

明春舟行,入都之期,當在清秋。倘有便郵,更附一字,促之就道,是所願也。潛夫兄常會譚否?

復李孟白

雲中老子,遂爾長逝耶!去年臘月,中郎會本邑令公始知之。不然生芻一束,何忍遲至今也。世豈復有廓達大度如斯人者乎!追思雲中聚首,忘年忘貴,如芥投針。一別十餘年,窅不相問。弟以為寒暄常調,無所用之,故亦不數通書。去年欲走麻城一晤,屢出屢阻。然聞其善牴,強有力,必且出而任人家國事,不意其遂西也。晚年學問,想益得力,念公之語定不誤耳。

家兄從舟東下,弟或偕來,至鄂渚當以相聞。參禪極是不易,弟孟浪如昨,時有省發,終非歸家罷問程光景也。世上人稍聰明者,名心太重,絕有虛見,使自云我於某處忽然大悟,凡作此語者,弟多不信之。昔妙喜參禪二十餘年,所遇如湛堂、無盡、覺範諸公,皆是明師勝友,及後參久,普說也說得,頌子也作得,轉語也轉得,諸方皆稱其已悟。而妙喜獨曰:「我若再遇師家說我已悟,我便著無佛無禪論去也。」及後遇圓悟數年,從東山水上得前後際斷,卻於樹倒藤枯處,又十分膺礙。非圓悟苦口,且以為移轉,人不放人過,而不信之矣。念公老作家也,以為然否?梅長公處不及另啟,長孺此時不知在家否?念之。

寄陶石簣

手劄至,方與中郎散發湖上,展讀數過,為之惕然。居士冥身在潔淨處,行履綿密如此,而猶常懷恐怖,吾輩當於何處生活?生死命根,真是難斷,然近日勘得此事於平常人情之內,亦自有真消息。若情之所常有者,不待其自為消融;而把執太過,則未免走入縛執。一路將迎,意必淪入陰界鬼窟,且有如近溪所云「錦繡乾坤,翻作淒涼世界」者矣。龍溪、近溪,真學脈也。後之學者,又謂二老見地極明,特不修行。欲以修行救其弊,又何曾夢見二老。假令二老不留纖毫破縫,作模作樣,只圖外面好看,不圖心中自得,則亦徇外為人之流而已矣。

鄧文潔,一狷介士也,然觀其集,殊無自得之處,徘徊忠孝之間。疑其求全大過,尚多局麵,比之世人,則有間矣;其於近溪諸公真脈絡,全無有也。安排回互,是大過也,可輕言寡過乎?生根性下劣,習重障深,然意欲使無生知見之力日深,則漸自消融。如鼓琴然,弦大急,則絕矣。不知高明以為何如也?

與蔡槐亭

居士出都門時,生已抱病南歸,不及一晤而別,悵甚!悵甚!居士今作一大樹王,庇蔭萬姓,即此是普賢行矣。昔陸大夫治睦州,南泉問之:「此去以何為治?」睦州曰:「以慈悲治之。」南泉曰:「睦州之人塗炭矣!」此語生不識其下落,豈有慈悲不可為治者歟?抑亦世法自世法,佛法自佛法,而不必相侵奪歟?願居士為我抉擇。

聞楞嚴寺已大莊嚴,此諸宰官所欲興而不能如願者,今復還故觀,此乘願力而來者歟?因平湖縣德藏寺禪堂僧一休之便,寄字不一。

答董思白太史

都門聚首之後,從此朋友兄弟,蕭然星散,無足追憶者,徒令人腸痛耳。獨明公臨荊州時,生亦欲從戟下一覲顏色,竟以野服,不敢溷清嚴而止。乃遠辱注存殷殷,何以堪之。明公盛德高才,不早膺夢風肖圖之遇,而置之於楚,誠為函牛臛雞。然以生言之,昔張燕公自岳陽以後詩文乃奇進,即東坡先生所稱「如川之逝,而不可及」者,多黃州以後事也。豈非磨煉之後,其精光更自勃勃耶!

明公之道德行誼,與風流蘊藉,真無愧於古人。無論目前陶鑄天下,即異日之文采輝映,決不出蘇公下也。如生者得附門下一士,比於點密雲龍茶之數,則幸矣。拙詩一冊,舊刻二種請教。本不宜通字,但寒家存歿兄弟,俱荷特達之恩,更復疏異,是木石也。

答左心源御史

遠承卷資之錫,荷荷。三年之內,兀兀如昨,惟此入微一路,稍見休歇。自謂於龍溪、近溪之脈,可以滴血相證。即不敢謂廓清滌蕩之功便同前輩,而覺此一路,至平至淡,至簡至易。外此而從念頭上作工夫,瞥起中認天機,形相上說修證,皆落陰界,非良知也。

明公實悟實修,此等境界,久已勘破。蓋學問之所苦者,疑情不盡耳。疑情既破,自解作活,可動可靜,可喧可鬧,可仕可隱,安往而不平常。明公所見,與家兄中郎所見,近日大較同矣。良朋聚首,倥傯中一服清涼散也。都中朋友蕭然,深為可歎。遠承訊及,不敢作皮麵語相向。具此申謝,並報私悰不一。

答張聚垣

沙津聚首,長夜清話,惟恐分袂。河橋一別,有懷如割。與崔兄歸至邸中,寂然四壁,不覺淚之涔涔下也。古人云:「願得素心人,樂與共晨夕。」仁兄真素心人也。托盟雞壇,永以為好,金石可刊,此誼難忘矣。

炎暑遠征,已自不堪,歸未暖席,即有太老師母之慘,何天不憫之甚也。雞骨支床,毋乃過痛乎!願毀不滅性,以重遺體,即九京政自欣然耳。入都即宜遣吊,奈同門不齊,徐生冽以病,未完場事而歸,故逗留至今,不勝抱歉。時方出場,得失柴其中央,三場亦覺得意,不知可副老師之屬望否也。嗣當遣人致唁,是以不敢通字於老師之前,仁兄幸詳道之。

遠承奇錦之賜,雲霞組練,仁兄亦信矣哉!匆卒未由展一縷之敬,此中殊不自安,未忍言卻也。

寄中郎

日在齋中,猢猻子奔騰之甚,一日忽然斬斷,快不可言。偶閱陽明、龍、近二溪諸說話,一一如從自己肺腑流出,方知一向見不親切,所以時起時倒。頓悟本體一切情念,自然如蓮花不著水,馳求不歇而自歇,真慶幸不可言也。自笑一二十年間,雖知有此道,畢竟於此見在一念,不能承當,所以全不受用。一切處全不省力,在計算安排、攀緣圖度中過了,平生忙似火燒。而今而後,不墮此坑矣。

近來也不思前,也不想後,便有使得十二時之意,不用纖毫氣力,自然如此。自喜已結聖胎,古人之言,不予欺也。兄想久到此田地,如何止隔得一絲毫,便弄人十年二十年也。一向弟亦具正解,但道著悟,便自不肯。今方是過關,真個喚作徹悟無愧色。此處真如啞子吃蘖,更無說處。所以叨叨如此。

居署中,青槐綠榆,喬松古柏,屋敞地潔,蠅蚊絕跡,胸中瀟瀟然,都不得一事,真是快活不可言也。此後動靜出處,有何處不樂,吾事不既濟矣乎!

寄黃慎軒

今年弟復不了此事,真是可歎。然以靜坐蹇太保齋頭,於大事稍有所豁。方信古人說,信得自心,則動靜二相,了然不生;無明妄想,不除自息。是實語如語,不誑語也。陽明先生曰:「但致良知,則私欲之來,如紅爐一點雪,不知世間更有何樂可代。」此老受用乃爾!今動而妄想,靜而昏沉,為起滅不停所苦;欲除之不得,縱之不得者,俱是信心不及。情識命根不斷,把見在瀟瀟灑灑一片閑田地當麵蹉過,擔枷帶鎖,無有了日。其稍見本體者,又不直下坐斷,自以謂息機,而其實機未息。反一切置之,流入情欲名利場中,成一個俗漢。蓋悟理之不必求,知念之不必息,而不能親證自然無求之境,不曾安享不息而息之妙。故解路雖窮,而俗骨凡胎,一毫未換,良可歎也。即今自觀,凡情熾然欲盡不得者,或終日愁惱動靜俱苦者,此其病根,全在信心不及。本地風光不得現前,作不得無為閑道人。

居士參求已久,所不足者,非解路也。何時得一合並,痛為逼拶,親享此休心忘緣之樂乎?所恨當時同學,皆在取舍窩臼中,不能指直捷路徑,令居士並心一處,不然當徹久矣。今世事日下,長安鬧甚,青山白水有何不適,而出而受人指摘,自取不快乎?居士宦情輕微,但鄉里親戚,俗情深重,如油入麵,未免以作高官相望,恐常在居士耳根喧騰,致不得快活。此處亦須自作主張。俗情自宜爾,吾輩不得聽其轉也。出處之間,原不宜有所意必,惟當相時而動。但得直見自心休歇得去,則糞草堆頭,拾得無價寶,作一瀟灑大自在閑人,豈不樂哉?

如邵堯夫見得先天之學,花下小車,終日優遊,便是紅塵中極樂國也。若學道者,順逆好醜情態尚與眾人一樣,則何貴學道,弄得一團智解?即二六時中一個身心,已自無法安頓矣,安望其使得十二時乎?又安望生死到來得自在乎?居士如未得徹去,未得休歇去,但將古人因緣覷來覷去,自然有相應時。千里寄書,止此一事要緊,區區寒暄,不足道也。

張雲影

兄日來如何參求?若心性道理上明白,到諸祖師金剛圈裏過不去,正是家親作祟也。弟近日見得,理則頓悟,事須漸除,是無方便中真方便。慚愧往時,一切行有,幾作魔王眷屬,以此暗暗持一個十不善戒,惟酒肉姑俟漸除耳。放逸與放下不同,放逸正為物轉,放下始能轉物。非骸髏裏情識盡幹,如何說得隨順世緣的語也。知兄相信,故偶及之。作得《心律》一篇,尚未清出,容清出請教。

報二兄

弟近來讀書靜坐,依然是向時人也。偶拈筆作得《心律》一篇,緣吾輩資質軟弱,悟力輕微,欲借少戒力薰之。如吾兄本質帶得幹淨,悟處又無朕跡,入佛入魔,無所不可,真得大自在,然不可以概吾輩也。思向來貪淫嗔怒,與凡俗之人無異。在世上尚立不起,況世外法乎?因草此以自盟。偶張居士來討,付之。然亦不知能有恒否?尚不能不以羽翼護持之力,望之兄也。何也?以吾輩信兄,甚於自信也。長孺一字達之。

雲影

《心律》一通,乃弟自己發藥,於兄無與。乃兄苦欲之耶?只得寄來,兄好抄寫,恐弟後無本也,故付來看完即寄我。然欲兄看者,弟無恒之性,後來知愧,不好決裂也。古人悟後,亦防自己三業忽起,況吾輩露水禪也。

劉元定

仁兄終日分韻舉白,看花聽曲;而弟終日埋頭看經上陳言。人生苦樂,相去寧止九牛毛耶?但弟生三十八年,始識讀書之樂。稍覺吾家伯業有趣,大勝河朔公也。一笑。分俸過厚,謝謝。

報二兄

此事既得七穿八穴,自然不虞煩惱習氣為祟。所苦者,悟理未圓耳。大夢既醒,豈復取舍夢中事哉?一切生滅,如鏡中象,如蓮花上露珠。至於逆順境界之來,自然轉得行,打得徹,乃無生知見之力自使之然,非有一毫壓伏禁制之力雜其間也。即兄所云「打成一片」者也,到此復何言哉?弟謂既已入此門中,必須到古人大休歇田地,實修實證,永斷後有,方為大自在人。若半上不落,則可惜也。目中所見前輩悟道者,亦具正知正見,但陶汰鍛煉之功絕少,步步行有,無明日長。古人所云「知不入微,道不勝習」者為此等也。

昔王龍谿於天泉橋上已發明向上之旨,而陽明猶諄諄戒之曰:「吾人凡心未了,雖已得悟,不妨隨時用漸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聖。」所謂上乘兼修中下也。後來展轉失旨,才得聖解,便將生滅妄想習氣撥向一邊,以為不必理會之物,而聽其日滋日長,以至於死。則自淮南一派兒孫,少有不坐此病者也。不知兄以為何如?此等語向悟後人說便好,若未悟者,只成弄泥團矣。

弟自有入以來,馳求寂然,或靜坐,或讀書,頃刻便過了一日,不知日之有朝暮,而身之有動靜也。生平所最重者嗔火,亦漸不生,隨發隨自覺之,當時冰消。其他邪思妄念,名利計算,淫欲種種,才到心便過去矣。以此終日欣欣,亦無一事。不然此處兀兀,豈堪久坐者哉!《中庸》一書,參讚天地,止在喜怒哀樂上中節。孔子自不惑以後,方兢兢於改過遷善,現前一念,無將迎,無住著,便是了百千萬年樣子。弟之意如此而已矣。

《心律》,弟原不與一人看者,因張居士求之耳。兄以為未悟者不宜看,弟謂世間可語此事者少,使得他為善不作惡業亦好。至於吾輩以後一切事,止有日減一日耳,豈有增加者乎!兄乃復有去志耶?歸去亦佳。弟南遊或在今冬,妻子自能度日,衣食原自不愁,安飽淫欲久已覷破,已矣!更不向世間波波奔奔,熱如火,寒如冰也。體中無病,不斷餐,有書可讀,有山水可登眺,吾事辦矣。但得常常相聚,開眼見嚴師,自然妄想俗情無從得生,即吾輩大依歸,大利益,於兄何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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