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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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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周憲副海門

前承念及家仲,遺之盛奠,已有字報謝,不知徹台覽否?近來法門荒涼,道侶凋落,真無開口處。向時即欲入鄂,效順風之請,而台颻行矣。今之學者,儒禪並進,若較盛於往時。然其實陽明先生良知二字,未見有人透過者。蓋徒見宗門中麻三斤、青州布衫七斤,便作奇特想;而良知二字,平田里荊棘,多視以為尋常,不復究竟,所以未見真種子。即終日修持,皆歸生滅耳。不審台颻以為何如?生於此道,粗有所入,而境強習重處,道力甚微;且無友朋薰習,終歸墮落。言之可為泣下。有便,寄數語以相砥礪,萬萬!

寄錢太史受之

京華一別之後,得一奉手教,不啻晤言。復見尊稿序中,諄諄齒及於弟,知兄之不忘弟也。弟之薄命奇窮,所不忍言,身世淪落已矣;乃不意相愛相知之慈兄,一旦舍我而去,顧影淒涼,何以度日。憂能傷人,血病大作,遂逃之青溪、紫蓋之間,誅茆而老焉。聽泉看山,不覺沉屙頓起。而老親之病繼作,不得已復返初服。夫天下之可以自由者,莫如棲隱山林。退藏一路,正爾不能得,可奈何!邇來局步鄉閭,上慰病親,下撫孤稚,豈復有生人之趣。幸而稍知空幻之理,時取法水灌溉心胸,覺無明習氣,漸以微薄。區區功名,無論不可必得;即得之,有纖毫益於生老病死者乎?

受之於世間法,粗已了畢。上之究竟性命之理,以心學抒為作用;其次讀古人之書,撥膚見骨,發為詩文,另出機軸,垂清光於百代。至於名山勝水,優遊徜徉其間,無非樂境,快矣,快矣!若夫繁華遊冶,丈夫心力強盛,不得意時稍以文其寂寞。正如遊雲變霞,豈有留礙。知受之覷破久矣,弟於此亦大有豁也。目前光景若此,即欲走數千里外,與吾受之一聚首劇談也,豈可得哉?因禪友怡山東歸之便,附字奉候,固是了元、天如一等人,一晤之,且可悉弟近況也。

寄黃春坊平倩

伯修去後,已自淒楚不忍言,所倚以為命者,一中郎耳。今又舍我而去,傷心次骨,一病幾至不起。弟不難相從於地下,奈老親在堂,不得已削涕強笑,冀少慰之。今惟仁兄可依,而道途迢遞,亦未能來也。但榮發在邇,取道荊、郢時,可得一良晤,即餘生之大幸。

學道多年,已見真消息,但知見之力甚微;而居家無好友朋,塵染薰習,時傷苗犯稼,奈何?仁兄此一出,非獨社稷之福,實弟等聚首出世之良因也。入楚塞時,望先馳一字,以便趨侍。人行忙,草率不盡欲吐。

與雷何思

居玉泉兩月,候兄不至,遂遍遊鳴鳳、鹿苑諸山泉。鹿苑之奇,拔地石峰,峰色如砂翠,而水溁七渡,流聲震天地。不獨楚中所無,即天下亦未見如此奇勝也。

寺久凋敝,弟頗懷修葺之想。聞仁兄亦有此願,不知果否?法和居士,自是郡中第一個神聖,恐亦當表章也。長石有字來,道及仁兄四月內有東下意,果爾,弟當掃三徑以待。中庵從北來,弟留之過夏,而渠欲一至西陵奉晤。弟所修玉泉柴紫庵,正少主人,得此君淨修其中,遠希白社故事,亦甚快。望仁兄為讚成之,何如?

寄雲浦

仁兄歸來,弟即擬走小龍湖領教,但繡斧新歸,自有一番應酬,俟小定即當棹一舟來。此中積懷萬斛,恨不得即傾倒也。至於暑溽,實所不長,得聆知己之談,說甚龍皮扇乎!

弟十年中哭兩兄,淚盡矣,兩眼昏花,鬚鬢皓然,已無復進取之想。家門多夭折,簡田弟近復不祿,可憐,可歎!弟近日東西遊覽,亦非耽情山水,借此永斷淫欲,庶幾少延天年耳。適從村中歸,特遣小價致數種山青水綠人事,萬惟叱存。作得詩二章,求教。總之,聚首有期,非一紙所能盡也。

答曾太史

弟住玉泉兩月,山水怡情,不覺舊病頓愈。不意老親體中違和,星夜遄歸,幸而漸安,一月間必可全愈,弟又可作玉泉主人矣。何思所云樓閣者,弟無力建造,惟於玉泉右側建一亭半山,望西南諸峰如堆藍;其下建一堂,以祠關聖賢及兩兄於中。於此月之初五日建豎,有無跡老人監視,玉泉長老督功,弟安享其成,不勞心力也。

青溪、鳴鳳、鹿苑諸山,俱秀媚之極。至於鹿苑,峰色水聲,實是東南所無,陸法和居士賞鑒,大是神眼。弟住止玉泉,去高安諸山水,不過一日程。中郎去後,世念已灰,願作一老居士,遊行佳山水間足矣。不審仁兄體中近日若何?前所寄字,弟入山不得覽,歸覓之侄輩,已為烏有。以此欲問仁兄動定甚急,使來甚慰。倘有遊山之興,同往玉泉住數年,應酬既絕,百念不生,何愁體不復原。弟所作庵,即兄之庵,不必分彼此也。去與不去,幸寄一字,或秋以為期亦佳。

弟往日學禪,都是口頭三昧,近日怖生死甚,專精參求。不即往玉泉,則止二聖禪林。酒色已戒多時,仁兄見念,感切感切。不見可欲,使心不動,畢竟深山之中為得計耳。詩文二紙呈覽。

寄寶方

近日看《師地論》,聞所未聞,方征慈氏之苦心,一字一滴血。諸論中,警策綿密未有過之者。若非在山中,安得遇此秘密法藏,令不肖道念日切,世情日隳矣。

山中雖乏伴侶,亦頗不覺岑寂。知方偕怡山諸戒衲修《法華》懺,又令我技癢甚。七八月內山中庵成,便可修舉也。生於二月末或一歸,方收拾來山作長住計。無跡老人情同骨肉,雁行之悲,為之少釋。已於響水潭上作庵,為卜鄰計,是又一快也。會中諸位衲子,統希申意。

堆藍亭已落成,在原基之上,十餘步見西峰層疊,乃荊浩、關仝得意筆也。塔灣田山僧窮極,欲質當他宅。生為山門,隻得勉強成之。家舅處幸一往道意,此時要三十金最緊,是必為催來也。不知怡山師有來意否?前承銀杏之賜,謝謝。

寄八舅

山中已作久住計,堆藍亭已完,正在修理廳堂。大約山水中靜坐,極清閑快樂。目下有泉田一區,四面山色包絡。山之下為泉,泉之內有田,去甥所作庵不過百步,若得此即不減輞川也。老舅無事來一遊,必賞心之甚。散木來縣不?晦之作何狀?

寄四五弟

山中已有一亭,次第作屋,晨起閱藏經數卷,倦即坐亭上,看西山一帶,堆藍設色,天然一幅米家墨氣。午後閑走乳窟聽泉,精神日以爽健,百病不生。吾弟若有來遊意,極好。三月初間,花鳥更新奇,來住數日,煙雲供養,受用不盡也。

寄孔令君

久不奉慈誨,渴仰殊深。生自家仲逝後,遂抱痼病,咫尺未得瞻禮戟下,想台慈不至督過也。殘臘體中稍泰,偶黃太史有信東下,遂至玉泉遲之,不意來期尚窅。自到此處,仰見堆藍之山,俯聽濺珠之水,不覺骨體俱輕,神情爽豁。遂買一峰,構精廬其下。將窮三藏之秘典,發五宗之玄微。捐粱肉而餐伊蒲,舍綈錦而服芰荷。石丈竹君,梅妻鶴子,將於斯焉老矣。所幸家嚴健飯,兩弟奉養,生雖不敢遠遊,亦庶幾可以近遊。至若慈台,春風夏雨,一邑含膏,生雖在山中,受賜實多。百凡更祈大為培植,使山中人免於內顧,即慈台非常之大造也。河渚暫歸,柴車可駕,更得望見清光,臨楮惓惓。

寄怡山

匆匆入山,未得奉別,不審道體日來若何,想已平復矣。玉泉、清溪之勝,即吳越未見其比,幸一命駕來此,同住數月,此中有藏可閱。已市木作一小庵於別峰下,計日可成矣。亡兄既去,世念已灰,此即是我安身立命之處。師如不棄,便可卓錫。

寄八舅

自別老舅入山,無日不快。仰看堆藍之山色,俯聽跳珠之水聲,神骨俱清,百病消除。寺內有舊庵基,正據山水之勝,已傾囊鬻得,旦晚市木修造,有次第矣。此去十五六里,即為青溪,峰巒洞壑,殆非人境。到此飯伊蒲,絕嗜欲,覺得容易遣日,自信於山水有緣。聯榻不寐,遂有此一番佳境界。非愚甥不能造此思路,非老舅不能賞鑒也。已矣,已矣,胸次舒泰,耳目清淨,豈非福耶!二三月內,此中山色泉聲,更當十倍。老舅如有山行之興,當掃乳窟以待。

寄六侄

存亡徂遷,倏忽易歲,惟夜夜入夢,有若平生耳。海內第一知己既去,復何心世緣。玉泉清溪,山水幽絕,將有終焉之志,歸期都未可定。想已入社矣,酌寬嚴之中以處家,酌豐儉之中以理財,寡欲養身,修名避譏,是所望也。

寄祈年

自到山中,閱藏習靜,看山聽泉,不圖為樂一至於斯!已傾囊市得一峰,將於其下建庵而老焉。誓畢此生,苦心參究,了佛祖一大事因緣,決不奔波紅塵,終日為人忙也。

汝年正少,自當向學,支持門戶,使我得心安,為世外閑人,即汝至孝。吾往時所以不長往者,以汝二伯在,友於至篤,不能相舍耳。今何時也?匠人輟成風之巧,伯子息流波之音。立雪無影,惆悵何言。惟覺青山解語,綠水知心。伊蒲可以續命,貝葉可以忘年。暮春三月,河渚暫歸,柴車可駕,當一歸來。旋即入山,不停晦朔。

何者?吾賦性坦直,不便忍嘿,與世人久處,必招愆尤。不若寂居山中,友麋鹿而侶梅鶴,此其宜居山者一也。又復操心不定,朱紫隨染,近繁華即易入繁華,邇清淨即易歸清淨。今繁華之習漸消,清淨之樂方新,而青山在目,緣與心會,此其宜居山者二也。兄弟俱闡無生大法,而為世緣迫逼,不得究竟。今居山中,一意理會一大事因緣,必令微細流注,蕩然不存,此其宜居山者三也。骨肉受命慳薄,惟盡捐嗜欲,可望延年。業緣在前,未能盡卻,必居山中,乃能掃除,此其宜居山者四也。生平愛讀書,但讀書之趣,須成一片。俗客熟友,數來嬲擾,則入之不深,得趣不固。深山閉門,可遂此樂,此其宜居山者五也。

蓋我之住山,乃從千思萬想中得來,誓捐軀命以守此志。且鳳皇不與凡鳥同群,麒麟不代凡駟伏櫪。大丈夫既不能為名世碩人,洗蕩乾坤,即當居高山之頂,目視雲漢,手捫星辰。必不隨群逐隊,自取羞辱也。因汝可與言,故略及之。

寄五弟

山中百凡清快,紫蓋之奇峰,青溪之碧水,玉泉為山水之大湊。愚兄行止其間,即是養生。何者?屏絕欲染膻薌,不求養生而養生在其中,幸以此意悉之老親。老親真壽者相,無可慮。所慮者,吾輩之壽耳。進山一步,即是活路;出山一步,即是死路。吾誌已決,阮孝緒、何子晰,吾之師也。

寄李謫星

殘歲偶得黃太史一劄,云至西陵,即走玉泉候之,以故未得於老伯前效執拂之役,此中抱歉之甚。想奔走道途,仁兄或見亮也。自中郎去後,懷抱鬱鬱,見紫蓋、堆藍之山色,不覺心意爽豁。向時胸中積塊,俄爾冰釋,乃知山水是療病之妙藥。即於是中結庵買田,將有終焉老誌。元定兄有字至,亦於燈節後見過,政恐吾兄方擁皋比,不得來共聽乳窟泉聲耳。小價歸,匆匆付一字。有便寄數語山中人,以破岑寂也。

寄王章甫

一聞兄將至,不勝喜慰。數日內風雨大作,長江之險不敢即渡,雨止即來。倘天色連綿,兄多留兩日。仲宣樓、章華台、龍山落帽處,必當陪遊。且公安二聖寺,有李龍眠羅漢、趙子昂《法華》,皆不可不一觀者。先此奉懇。但微示霽色,弟即飛來,且將以小舟送仁兄於岳陽樓前作別耳。至懇,至懇!

答夏道甫

得兄劄,正遊鹿苑,雨色甚奇。甫霽即欲還堆藍,而遠安公專期於十二日,其情甚切,不得不赴。準於十三日雞鳴即歸,兄幸暫止玉泉,來此亦不易。乳窟流泉可聽,勿便作興盡之返也。至禱!

答黃駕部取吾

宋孝廉至,得手教甚慰。弟遭骨肉之變,兩兄相繼去世。至中郎相依為命,一日不晤,便無以為懷。今生死永隔,奈何!自長別後,弟遂抱重病幾死,今方有起色。已於玉泉,買山作終隱計,伊蒲送日。兄自學仙,弟自學佛。但能輕視世緣,精進不懈,各有所成,不愁墮落也。

中郎未有大病,偶以下血脫氣,遂至不支。然心無怖亂,有若坐化。渠自是天堂佛土中人,至於學問之綿密,應世之圓妙,弟與兄皆未必能測度之,但當合掌歸依而已。知己如兄,不作粉辭也。急欲圖一晤,弟不難千里行,而老父抱病,難於遠離。晤期未知何日,言之惘惘。

寄尹夷庚

大別山頭一別,升沉生死,有如幻霞,置之不足道也。弟居家鬱鬱無歡,筆硯久廢。第思二毛種種矣,學道之外,佐以看山讀書,豈能長奔波世路耶!所恨藐焉孤儔,口如銅烏,安得沉酣風雅如吾兄者,常時聚首以慰饑渴也。寂子相與已久,近日至山齋少聚,便道過貴村,敢以一字奉詢。知兄於般若緣深,自盼睞之矣。

寄潘景升

周子國至,得書。弟屏居村野,未到沙頭,尚未會子國也。弟已如失群孤雁,到處飲啄,以消渴愁。奈老人體復多病,常時周旋一室,即當陽玉泉已卓一庵,棲隱尚不能往,則其他可知矣。東下之役,空付夢想。吾兩人合並,竟不知在何時,此生乎,他生乎,都未可卜。念此不覺淚涔涔也。近作中極多可豔異事,奈一時抄寫不及,當以付周子國來。

寄曾聲子

初聞尊大人之變,不忍遽信。及自澧州回,得寶公字,備知化去事,痛苦割腸,其悲與悲先兄等也。先兄去後,生兄尊大人,而尊大人亦弟畜我。老來相依,恃有此耳,乃竟若此耶!且交遊中,求如尊大人之知我愛我者,有幾人耶?傷哉,傷哉!

兩年之間,楚中失三詞人,使生若孤鴻斷雁,天乎,天乎,罹禍乃爾酷也!已矣!生已治入山之裝,不復作人間世事也。聞辭世時頗安閑,其景象作楚否,可得聞否?兄丈幸一一示我。老父新喪,不能出吊,先遣一介申唁。八月中從玉泉歸來,當走一哭,致少生芻也。草率不盡,統惟節哀自愛不一。

寄祈年

山中度日頗快,黃太史已下世矣,愈增我之道念也。從六月初一日即食素起,以山中無他物,正好食素也。我定居於此,如古陶弘景之茅山故事。七月終當一歸,即入山矣。汝努力作世間事,使我得安心辦道,即大孝也。餘不一。

寄寒灰禪師

中郎一旦至此,令人痛不欲生。師情均骨肉,雖修短之理,久已照破,而亦不能已於慈明之哭也。生屢番清徹,自謂已至,而習重境強,處無生之力甚微。古人云相續也太難,又苦口勸人盡卻。今時乃知入理之後,便要討見成受用。十二時中,微細流注,全不照管,臨終不得力,都由此耳。宗風既墮,大廈非一木可支。後生輩無大福德,才有所見,便作乞兒相,以一飽為足,不堪種草,不若潛行密用為妙。蘇潛夫已修一庵沙市,欲約師來作蓮社主人,亦一快也。怡山來,草率奉報,不盡欲吐。

寄林伯雨

弟賦命奇窮,老親倏爾見捐,無心世緣,將棲隱山水,永作苦行頭陀矣。山中清寂,真堪度日,兄又煙霞氣多,清秋能過我圓椒乎?黃慎軒居士亦下世矣,法門淒涼,真可歎也。

花山為吳中勝地,有大雲上人者,以造殿至楚,攜有錢受之太史書,欲弟稍為經管,已略有次第。兄丈多事之日,豈可復以緣事相托,但得轉為流通足矣。餘不盡。

寄八舅

入山未得詣別,甚念念。山中清寂,其與懶拙之人相宜。小庵已畢功,清秋當迎道駕,少玩數日也。黃慎軒遂已棄世間,使甥道念轉深。哲人既萎,流波空引,奈何,奈何!大雲事體,稍有次第,望老舅大力提挈一二。當此多事之時,豈可輒云捐財,但委曲推廣,稍加盼睞,則為德大矣。

寄夏道甫

山中清寂,晝著夾衣,夜蓋綿被。木樹較前益深,泉更響。小庵收拾已完,明窗淨幾,掃地焚香讀書,差有李禿翁當日風味。如此光景,豈可不使道甫見之?清秋策馬一來,同往鹿苑為妙也。但恐有人阻遊履耳,然亦是慧心人,決可與言山水之妙者。一笑,一笑!大雲緣事,承周旋,望為留神也。山中極宜大爆竹,每放一爆,則響半日始息。千萬覓百十個,附大雲或小價寄來,至禱,至禱!

答葛寧宇

久不奉教,渴仰殊深。賦命奇窮,父兄相繼不祿,世念已灰。舍喧入寂,得於堆藍之中,作一太平之民,親近兄丈,為垂老素心之友,是所願也。衰絰在身,未得躬晤。乃承盛貺遠頒,感愧兼之。至於茶庵之說,偶與次飛言之,即果有此意,亦必備原直奉上,乃蒙慨附原約,兄丈之誼高矣。其如獨為君子何?今不敢孤負盛美,暫留此紙,俟次飛入山,即有以復也。草率奉謝,不盡欲言。

答錢受之

大雲來,得手教,備悉近況。前有同參衲子怡山入吳,有數字寄詢,不知已入目否?弟日來以親病未平,株守故里,稍稍葺理篔簹谷,種花讀書,以自遣日。自先兄亡後,生死之念轉切,困心衡慮中,於此道稍有所契。舉業亦不多作,自笑發已種種矣,豈能常作此耗心血事。去六十歲止得十七年,忙忙打疊那邊事,尚恐不迭,何心逐逐世緣也。前年買得一侍兒,去歲復遣之江陵。

沙頭市得一園,粗有花木,親病稍安,即渡江往住。相依惟二三淨侶,久不飲酒,間飲地黃酒數杯,頗覺神明清爽。自念生平無一事不被酒誤,學道無成,讀書不多,名行不立,皆此物為之祟也。甚者乘興大飲後,兼之縱欲,因而發病,幾不保軀命。又念人生居家,閑而無事,乃復為酒席所苦。非赴人召,即己招客,為杯勺盤餐忙了一生,故痛以招客赴席為戒。落得此身閑靜,便有無窮好處。讀書看山,尚是餘事,真大快也。山水可以代粉黛,兄疑世間人因傴為恭耳。弟自謂從古來不得意於世緣,因而自甘清淨,以至於成仙得道者,不可勝數。即如陶弘景,初求縣令不遂,然後棄妻子,隱於茅山之積金澗,故自云:「吾永平中求祿輒不遂,使遂,吾安得享此?」古多以惡疾而致衝舉者,其初俱非忘情世樂者也。特世樂之路已窮,不得不尋寂寞之樂。蓋久之覺寂寞之樂,遠出於世樂之上,然後悔向者馳求之非計。此亦機緣湊合使然,乃學道者之幸也。

夫處繁華之中,而不忘清淨之樂;居寂寞之中,而永斷繁華之想者,此自是一種上根上器,不易得也。若夫世樂可得,即享世間之樂;世樂必不可得,因尋世外之樂。古之高人達士,多出於是。陳摶、邵堯夫,皆非忘情富貴功名者也;知其不可得,而走清淨閑適一路耳。惟世間一種俗人,處世樂而更作無涯之求。世樂不可得,而厭寂寞如牢獄,望世樂若天堂,終身戚戚而無已時,則真可憫也。昌黎作《盤穀序》,列三項人,最為先獲我心。蓋繁華有繁華之樂,寂寞有寂寞之樂。惟兩處不成,馳求不息者為下策耳。昔人謂白樂天於功名富貴,得之則欣欣,失之則戚戚,備見於詩篇之內。弟則謂白公原非忘情於功名富貴者,得之欣欣,失之戚戚,正是白真率處。而其實有一種解脫之趣,去人甚遠。如其初居江州,未嘗不苦,然卻往來廬山,作草堂,躡飛雲履,煉大丹,看山聽泉,讀佛書。苦之中,樂又生矣。蘇公亦然。蘇公初居黃州,亦未嘗不苦,然卻優遊臨皋、雪堂之間,泛舟赤壁,彈江水看山。苦之中,樂又生矣。謂兩人不求世樂,吾不信也;謂兩人世樂不遂,而竟為寂寞所苦,吾亦知彼必不為也。雖然,即得世樂而享之,亦豈如世人之享世樂者耶?於霹靂火中,常現冷雲相,故可貴也。

兄書中道及嘲胡仲修語,將謂世間人遊山水者,乃不得粉黛而逃之耳,非真本色道人也。此真覷破世人伎倆也。弟則謂不得繁華粉黛,而能逃於山水以自適者,亦是世間有力健兒。因傴為恭,遂成真恭者,多有之。以此發揮數語,博三千里外一笑,不自覺其語話之長也。

弟近來無可共語人矣,海內如吾受之又不得頻頻聚首。今受之已離寂寞,得世樂矣,往日所云死得過者,親見之矣。曾記寫大字帖送卷價否?腕中有鬼,非偶然也,三筆之夢,已先定矣。定命如此,馳求何為?弟所以處貧賤而不戚戚者,為此也。細觀受之具有世外靈骨,決非汨沒於富貴功名之人。然逆境易持,順境難持。順境之中所求易遂,往往征逐世樂,斷送了一生。即如江陵相公,少時便有氣魄,曾讀《華嚴經》,悟得諸佛菩薩以身為世間床座,經河沙劫,救度一切有情,便有實心為國為民之志,刀刀見血,不作世間吐哺下士虛套子,可謂有大人相矣。卻是腳跟下帶得一種無明習氣,及富貴聲色情欲甚重,所以事業不光大。緣生平不學大道,不得無生知見之力,重濁而不清脫,故縱習氣情欲,而不能超拔出也。乃知世之真正英雄,若不於本分事上七穿八穴之後,於夢幻泡影中,以曼殊智作遍吉事業,不過祇是健狗豪豬,有何足貴!願吾兄打並精神,覷破向上一路,王文成是兄師也。

花山緣疏,花攢錦簇,讀之齒牙三日猶香。如此美才,發泄天地精靈太甚,更須十分退藏為元吉也。弟家事粗遣,妻妾輩皆持戒作佛事。小兒為伯修嗣名祈年者,甚知向學。中郎長子名彭年者,大有才氣,酷似其父。先兄不死矣。弟已拚作一老孝廉,騎欸段,作馬少遊,佇看兄三台八座,訪我道山也。老兄既作貴人,應酬不簡,清貧作何支給?借債太多,後亦為累,甚為兄慮之。

大雲緣事,需之歲月,可望其成。今年不知何月起復,到長安。此一番聚首,於舉業文字外,當更有商量處也。遊玉泉諸詩寄覽。有便即附一字。草率不恭,幸恕。

寄劉元定

久不奉教,懷想殊深。昔時長安聚首諸公,多半鬼錄,惟弟與兄存耳。幻泡風燈,真是可歎。弟入夏來玉泉,與無跡老人朝夕。堆藍社修葺已完,移居其中。響水潭亦建一圓蕉,仰看山色,俯聽水聲,如此受用數十年,便勝二十四考中書千倍萬倍也。聞東山景物甚佳,老來諸嗜灰冷,惟山水之趣,久而愈深。然我兩人,不可不一合並。跡公相念甚切,秋來能一至山中乎?二聖寺欲塑大士壁,聞貴州有塑工甚佳,名魏跛子,今不知尚在否?煩上價一尋訪之,至望。

答錢受之

華山僧寄手書來,備悉近況。弟今歲杪春,遭家嚴之變,父兄相繼而亡,痛不欲生,逃之玉泉山中,稍有起色。復以家務遄歸,故人書斷絕已久,惟受之不忘我,且作長語相反覆,此誼豈可易得!已造得一小舟,當以明正涉江,直走吳越,恐仁兄春間入都,不及一把臂也。弟此時欲盡收東南之勝,期不問年,既無繁華,且安寂寞耳。一切大雲能口之。大雲古貌慧心,甚覺嫵媚,因其便,附字奉候,不盡欲吐。

寄曹大參尊生

自章台寺別後,不旬日間,遂有家大人之變,不肖五內崩折。功名之失得不足論,身世之淒涼大可悼也。乃六月中,又聞黃平倩先生之訃。不肖與兩先兄及陶、黃二先生,為兄弟中之朋友,為朋友中之兄弟,今皆先我而去,如何為懷!

不肖與先生,二十年前,長安燈市一交臂而失之。作者之晤,別後依依,不能相舍,豈非聲氣應求,有出尋常交情之外者耶!已拚一麻一米,作世外人,聞亦有卜築匡廬之興,果爾,他年相依而老,亦一快也。明年亦欲東遊,將盡收東南之勝,晤期尚未卜何日。少年勉作詞賦,至於作詩,頗厭世人套語,極力變化,然其病多傷率易,全無含蓄。蓋天下事,未有不貴蘊藉者,詞意一時俱盡,雖工不貴也。近日始細讀盛唐人詩,稍悟古人鹽味膠青之妙。然求一二語合者,終無有也。此亦氣運才力所限。今以近作數十首求教,幸細為批斥如何?久不作應酬詩,惟山水之間,可以發人清遠之韻者,稍稍點綴數語。此後亦欲定交木上座,擲卻管城公矣。先生詩清靈俊逸,實中心佩服。然此外亦別有事在,不欲先生役精神為之也。部下士有可與論學者否?

寄長孺

弟之奇窮,世所未有。中郎既去,家嚴繼之。兩年來如醉如夢,強以山水之樂,苦自排愁破涕。生平桑梓親厚交遊,僅得一曾一雷,此外皆異方之樂也,而二公復先我而去。黃平倩仁兄亦以今年夏初不祿,弟聞之,其慘戚不啻伯修、中郎。想兄聞之,更自淒惻耳。半年以來,竟不得兄一消息,久不升遷,不知何故。豈都中榮轉,此外不知耶?日來興致若何,囊中得無羞澀否?弟今年不得會試,下年便是一老翁矣。進取路窮,卻得些閑靜光景。明春亦欲東遊,不知如願否也。

半年不得兄一字,甚念,甚念。自中郎去後,心神淒涼,百感橫集。姑集山水禪悅,以自排遣。苦則苦矣,心知功名之途遠,翻於此中得些閑淡光景。入郡時與夏道甫聚首,此外更無人往來也。兄官況畢竟如何,身上無債否?如無債,可陸沉度日。過數年,兄便是五十翁,弟亦近五旬矣。世局日熟,道念日生,又不知作何結煞也。

弟近製一舟,前後可安六槳,中列軒窗,可坐十人。將以明年正月,作東南之遊。載米百石,書千卷,放浪江湖,且欲遍覽名山勝水。失馬得馬,安知非計也!

寄陶不退

弟自家嚴捐棄之後,已修一庵玉泉山中,將終老焉。以故不得常居家中,故往來詢問闕如。人情世態,堪為痛哭。仁兄會計偕,舍親輩自當知其詳也。

學道二十餘年,種種不見得力,熟處愈熟,生處愈生。明年當往東南求友,不獨明眼悟道人,可為我輩宗師;即有志學道十分以生死為念者,便是弟輩之舟航也。郎君旅櫬,已更修矣,黃腸完好如故,可無慮也。

寄梅長公

天下事不可知,先兄捐棄之後,家嚴繼之。四五年後,弟便是一白髮老翁,與棲隱有分,與進取似無緣矣。然以絕意世路之故,微得些淡泊閑靜消息。彼造物者,能窮我矣,然不能使我不讀書,使我不看山水,使我不學道也。得其一已足消遣,況兼有之乎?居山,了不知都門消息,不知近況若何?古梅來,附一字,草率不既。

答無跡

入秋屢欲來,而家事相絆,又有武昌之行。邇來婚葬事迫,直至殘臘,始得息肩。然近來悟得世事即是佛事,一切處之得宜,可以庇蔭人,即是行菩薩行。雖不能忍事,亦不敢厭也。家六侄事,分拆俱妥矣。

聞宋公在庵,恨不得插翅飛來一會,但此身脫不得。益見此公之大力量,勝我等怯弱漢萬倍也。吊儀概不敢受,謹此璧上,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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