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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奥勃洛莫夫早晨一醒来,就想起这句严厉的话。

他从床上起来,三次穿过书房,才朝客厅里望了望,施托尔茨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

“扎哈尔!”他喊了一声。

没有听到从炉炕上跳下来的声音。扎哈尔没有过来。施托尔茨派他到邮局去了。

奥勃洛莫夫走到自己那布满灰尘的写字台跟前坐下,拿起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可是没有墨水,想找张纸——纸也没有。

他沉思起来,机械地用手指在灰尘上画起字来,然后看看,写的是“奥勃洛莫夫性格”。

他连忙用袖子把字擦掉。夜里他也梦见这几个字用火写在墙上,就像伯沙撒王在宴会上看见有人在与灯台相对的粉墙上写字一样。

扎哈尔回来了,发现奥勃洛莫夫不在床上,便呆呆地看了主人一会儿,奇怪他为什么起来了。在这种呆滞的惊奇的目光中,同样是写着“奥勃洛莫夫性格”几个字。

“同样的字,”伊里亚·伊里奇在想,“什么字啊……恶毒……”

扎哈尔像平时一样,拿着梳子、刷子、毛巾走过来,要给伊里亚·伊里奇梳头。

“滚蛋!”奥勃洛莫夫生气地说,打掉他手里的刷子。扎哈尔连梳子也没拿住,梳子也落在地板上。

“你是不是还要躺下?”扎哈尔问道,“我这就去给你铺床。”

“你去把墨水和纸给我拿来。”奥勃洛莫夫说。

“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奥勃洛莫夫还在思考这句话。

他一方面要倾听这种理性和力量的拼命的呼吁,另一方面也要认清并掂量一下自己还剩下多少毅力,把剩下的这点毅力用到哪里去才好。

经过痛苦的思索后,他拿起了笔,抽出一本搁在一边的书,恨不得把十年没看、没写、没考虑过的一切,在一个小时内全部读完、写完、思考完。

他现在怎么办?是前进,还是照老样子过下去?这个奥勃洛莫夫的难题比哈姆莱特的难题还要艰深。前进,就意味着他要立即脱下长袍,不仅是身上的,而且是灵魂上的和心智上的,同时不但要扫除墙壁上的灰尘和蛛网,也要清除眼睛里的蛛网,才能看见光明。

这第一步该怎么走?从什么做起?我不知道,我不行……不……这不是实话,我知道,而且……施托尔茨也在这里,就在我身边,他立刻会告诉我。

他会告诉我什么呢?他会说:“一星期内草拟一份详细办法,派委托人到乡下去,把奥勃洛莫夫田庄典当出去,再买进一点土地,把建房计划送去,把城里的住房退了,拿上护照,到国外去旅行半年,去掉多余的脂肪,减轻一些体重,呼吸呼吸我和他都向往的新鲜空气,过一种不穿长袍,没有扎哈尔和塔兰季耶夫的生活;袜子自己穿,皮靴自己脱,只有晚上才睡觉,去大家都去的地方,坐火车,乘轮船,然后……然后在奥勃洛莫夫田庄住下来,弄懂如何播种和脱粒,弄清农民为什么有穷有富;下地走动,参加选举,去工厂、磨坊和码头,同时还要看书看报,并会因为英国人派军舰到东方而感到不安……”

这就是他要说的!这就意味着前进……而且一辈子都这样过!充满诗意的理想的生活,再见了!这是某种打铁场,而不是生活,这里将永远是炉火熊熊、叮当的敲击声、高温、喧嚣……什么时候才生活呢?维持现状不更好吗?

维持现状——就意味着反穿衬衣,听扎哈尔从炉炕上跳下来的声音,和塔兰季耶夫一起吃饭,任何事情都少去想,永远读不完那本《非洲旅行记》,在塔兰季耶夫干亲家母出租的房子里平平静静地衰老下去……

“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要么活下去,要么就不活了!”奥勃洛莫夫想从圈椅里欠起身来,但没能立即把脚伸进便鞋里,便又坐下了。

两星期后,施托尔茨到英国去了。奥勃洛莫夫答应直接去巴黎跟他会合。伊里亚·伊里奇甚至办好了护照,定做了旅行大衣,还买了一顶帽子。事情真的有了起色。

扎哈尔深沉地说,订购一双皮靴就行了,还有一双旧皮鞋可以去钉一副鞋掌。奥勃洛莫夫买了一床被子,一件绒衣,一个旅行化妆盒,本想再买一个装食品的布袋,可是大家说,在国外是没有人带食品上路的。

扎哈尔跑遍了各个作坊和店铺,虽然把许多十戈比、五戈比的零头都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还是咒骂安德烈·伊万内奇和一切想出旅行这玩意的人。

“他一个人出门怎么行呢?”他在小铺里说,“听说那边都是由女人侍候老爷。女仆人能替老爷脱皮靴吗?她又怎样把袜子穿在老爷的光脚上呢……”

他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致使连鬓胡子从两边耸了起来。奥勃洛莫夫不怕麻烦地把要带走的和留在家里的东西都开列出来;他委托塔兰季耶夫把家具和其他东西运到维堡区他干亲家母出租的三间屋里去锁起来,一直存放到他从国外回来。

认识奥勃洛莫夫的人都议论起来:“他要走了。真想不到,奥勃洛莫夫要挪窝了!”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人一笑置之,另一些人则表示惊讶。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奥勃洛莫夫还是没有走。

在临行前一天夜里,他的嘴唇肿了。

“苍蝇叮了我,我不能带着这样的嘴唇上路!”他说,于是就留下来等下一班船。

眼看已经到了八月,施托尔茨早就在巴黎了,他给奥勃洛莫夫写了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

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是墨水瓶的墨水干了,纸也没有了?也许是奥勃洛莫夫的章法乱了,出现了两个连接词打架的句子?再不然就是他大喊一声“要么现在就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时,停留在后半句上,枕着双手睡着了,连扎哈尔也无法叫醒他?

都不是,他的墨水瓶灌满了墨水,桌上放着信纸,甚至印有文章的公文纸,而且他亲手在上面写满了字。

他已写了好几页,同时使用两个连接词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笔法流畅,有些地方还极富表现力,能说善辩,就像“昔日”他同施托尔茨一起幻想劳动生活和旅游的那个时代一样。

他早晨七点钟起床,看一会儿书,然后带着书出门。他脸上再没有了睡意、疲倦和寂寞的影子,反而有了红晕,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像是平添了些勇气,至少是有了自信心。他不穿长袍了,塔兰季耶夫把他的长袍和其他物品都搬到干亲家母那里去了。

奥勃洛莫夫现在看书写字都穿着家常便服,脖子上围一块轻飘飘的三角巾,白衬衣的领子上贴着领带,发出雪白的亮光。他出门时穿的是做工精巧的常礼服,戴一顶很讲究的帽子……他心情愉快,小声哼着歌儿……他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瞧,他正坐在自己别墅的窗户下面(他住在离城市有几俄里远的别墅里),旁边放着一束鲜花。他正急急忙忙地写什么东西,还不时地朝小树林那边的一条小路望一眼,然后又匆匆地写下去。

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踩在沙路上发出的沙沙声。奥勃洛莫夫扔下了笔,拿起那束花,向窗口奔去。

“这是您,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他说,抓起帽子和手杖,跑到便门外,一只手伸给一位漂亮的女子,并和她一起消失在树林里,消失在高大茂密的松树林的树荫里……

扎哈尔不知从什么角落里走了出来,望了望他的背影,锁上门到厨房里去了。

“他走了!”扎哈尔对阿尼西娅说。

“那么他要回来吃午饭吗?”

“谁知道呢?”扎哈尔没精打采地说。

扎哈尔还是老样子,仍然是满脸胡子拉碴,仍然是穿着那件灰色坎肩,礼服下面露出破口,不过他已经娶了阿尼西娅为妻。不知是由于他同那位大嫂闹翻了,还是出于一个人应当结婚的信念,他结婚了。不过他仍然没有因此有什么变化。

奥勃洛莫夫同奥丽加及她的婶婶的认识是由施托尔茨介绍的。当施托尔茨第一次把奥勃洛莫夫带到奥丽加婶婶家的时候,正好她家里有客人,奥勃洛莫夫感到很紧张、很拘束。

“能把手套脱掉多好,”他想,“房间里这么暖和,对这一切我已经不习惯了……”

奥丽加单独坐在离茶桌稍远的一盏灯光下面,背靠在圈椅上,不大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施托尔茨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她很高兴看到施托尔茨。尽管她的眼睛并没有闪出亮光,两颊也没有泛出红晕,不过整个脸显得平和、恬静,露着笑容。

她称他为朋友。她喜欢他,是因为他老逗她笑,使她不感到寂寞,但也有点怕他,因为她觉得,在他面前自己显得太幼稚了。

当她头脑里出现了问题或困惑的时候,她并没有立即找他,因为她觉得他比她先进得太多,太高深莫测了。这使得她的自尊心有时会为自己的不成熟以及他们在智力和年龄上相差太大而受到刺痛。

施托尔茨欣赏她也没有私心杂念。他把她看作是一个散发着新鲜思想和感情的奇妙的造物,在他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可爱的孩子。

不过,比起别的女子来,施托尔茨却更多和更乐意地和她交谈,因为她并不做作地过着一种淳朴的自然的生活;她的幸运的天性、她所接受的健康而不是弄巧成拙的教育,使她敢于自然地表露思想、感情和意愿,哪怕是眼睛、嘴和手的小得难以觉察的动作也无不如此。

她之所以能如此坚定地走这条生活道路,也许是因为,她时时能听到身边有一个“朋友”迈出的更坚定的步履。她相信这个朋友,并和他齐步前进。

不管怎样,在观点、言谈和行为举止上能如此淳朴而又自然洒脱的女子是少见的。你在她的目光里永远不会看到有下述东西:“我现在得抿着嘴沉思一下,这样会更动人;我得向那边看一眼,还要表示惊讶;我轻轻地喊一声,大家就会跑到我跟前来;坐在钢琴前时,我得把脚尖微微露出来……”

她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卖弄风情,从不会撒谎,不会虚情假意,不搞阴谋诡计!然而赏识她的人几乎只有施托尔茨一个;在舞会上她常常一个人呆坐着,而且并不掩饰自己的寂寞,就是最殷勤的年轻人在她面前也往往语塞,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和如何跟她交谈……

一些人认为她简单、肤浅、智力不高,因为从她的语言里既听不到关于人生、关于爱情的至理名言,也没有快速的、出人意料的大胆反驳,或者是一些看来的、听来的关于音乐和文学的见解。她的话不多,而且说的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不引人注意,所以那些聪明而又活跃的“骑士们”都回避她;而那些不大活跃的人又认为她太深沉,有点儿惧怕,只有施托尔茨跟她谈得来,能逗她笑。

她喜欢音乐,但多半只悄悄地唱给施托尔茨或一位寄宿中学的女友听。用施托尔茨的话说,没有一个歌唱家能唱得她那么好。

施托尔茨刚在她身边坐下,屋里就传来她那响亮、真挚而又有感染力的笑声,不由地使听到她笑声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不过施托尔茨也不是总逗她笑,半个小时后,她已怀着好奇心听他说话了,同时还用双倍的好奇心把目光转向奥勃洛莫夫,而奥勃洛莫夫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却恨不能钻到地里去。

“他们在说我什么呢?”他一边想,一边不安地斜眼瞟着她。他已经想走了,但这时奥丽加的婶婶却叫他到茶桌旁边来,让他坐在她的身边,把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胆怯地转身去找施托尔茨,但施托尔茨已不在了;他看了看奥丽加,遇到的仍旧是她那直视着他的好奇的目光。

“她还在看着我!”他想道,同时不好意思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他甚至拿手绢擦了一下脸,心想,是不是鼻子上有什么污迹;他又拉了拉领带,看是否松开了,因为他曾经出过这种事。不过这一次好像一切正常,可她还是那样看着我!

不过这时一个男仆给他送来一杯茶,还有一托盘的点心。他正想把自己的局促感压下去,便一手抓起一大把面包干、饼干和小面包圈,引起旁边一位小姑娘格格地大笑起来。其他客人也都好奇地看着他的这一动作。

“我的天哪,她也看着我!”奥勃洛莫夫在想,“我抓这么一大把点心,怎么办呢?”

他不看也知道,奥丽加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到另一个角落去了,于是他放下了心。

那个小姑娘还睁大眼睛盯着,看他如何处理这一大把点心。

“快吃掉!”奥勃洛莫夫想了想,便急忙地吃起点心来。幸好,饼干一到嘴里就溶化了。

就剩下两块面包干了,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决意朝奥丽加那边看了一眼……

天哪!她就站在塑像旁边,靠在塑像的基座上,正注视他呢。她从角落里走出来,好像是为了更清楚地观察他,因为她看见了他给点心弄得很尴尬。

晚饭时,她坐在餐桌的另一头,说话,吃饭,好像完全不注意他了。但是,只要奥勃洛莫夫畏怯地稍稍朝她那边瞅一眼,希望她不再观察他,又总是碰到她那充满好奇、但同时又是十分友善的目光……

奥勃洛莫夫晚饭后便匆匆向婶婶告别。婶婶请他第二天再去吃饭,并让他转告施托尔茨。伊里亚·伊里奇向她鞠了一躬,连眼睛也没有抬,便离开了客厅,眼看就要走到钢琴旁的屏风和门了,他才瞟了奥丽加一眼:她正坐在钢琴前十分好奇地望着他。他觉得她在微笑。

“想必安德烈把我昨天穿了两只不同的袜子,或者衬衣反穿了的事告诉她了!”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再加上刚才婶婶请他再去吃午饭,他鞠了一躬,说明他已经接受了邀请。这两件事使他回家的时候心情很不好。

从这一刻起,奥丽加的专注的目光就留在奥勃洛莫夫的脑际了。不管是挺直身子仰面躺着,还是采用最懒散的安逸的姿势躺着,他都无法入睡;他现在看着长袍就不舒服,扎哈尔的愚笨让他受不了,灰尘和蜘蛛网更无法容忍。

他叫下人把几幅糟透了的画扔掉,这些画本是一个穷画家的庇护人硬塞给他的。他亲自去挂好那个长期以来没有拉上去的窗帘,又叫阿尼西娅擦了窗子,清除了蜘蛛网,然后侧身躺着,寻思了近一个小时——想的都是奥丽加。

他首先集中地回味了她的外貌,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了她的肖像。

就严格的意义上讲,奥丽加算不上是个美人,就是说,她没有白皙的肌肤、鲜艳的脸颊和双唇,眼睛里也没有闪现出内在的光辉,嘴不似珊瑚,齿不如珠玉,也没有五岁孩子般的娇嫩小手和葡萄般圆润的指头。

但是倘若把她当作一尊雕像,那却是优美与和谐之作。她的头部的大小与她略高的身材极其相称;蛋形的脸的尺寸又与头部的大小尺寸正好相当;所有这些部分同双肩、双肩同整个躯体都是协调的,匀称的……

不论是谁见到她,哪怕是最漫不经心的人,在这一刹那间都会驻足在这一精心制作的艺术造物面前。

她的稍稍凸起的鼻子构成一种优美的线条;两片薄薄的嘴唇,多半是紧闭着,表示她在不断地思考着什么。她那双暗暗的灰蓝的眼睛闪烁着一种富有朝气的、什么也不会放过的锐利的目光,而且含有会说话的思想;两道眉毛则为眼睛增添了特殊的美,它们不是弯月形的,也没有人工地用两根细线拔毛的办法加以修饰过。这是两道淡褐色的、毛茸茸的、几乎是平直的粗眉,而且也不对称,一道比另一道高,致使高的一道眉毛上面形成一条小小的褶纹,这褶纹里好像也藏着某种思想。

奥丽加走起路来低着头,有点往前倾。她的脑袋端正,气质高贵地安置在高傲而纤细的脖子上,走动时,整个身体很平稳,步履轻盈得难以觉察……

“昨天她为什么如此盯着我看呢?”奥勃洛莫夫想道,“安德烈发过誓,他没有说过袜子和衬衣的事,只谈了他对我的友谊,谈了我们怎样成长、学习的事,总之都是些好事。不过(他也谈了)奥勃洛莫夫目前如何不幸,如何不关心周围事物,不爱活动,因此渐渐地丧失了天生的良好素质,生命的火花越来越减弱了……”

“那又有什么好笑的呢?”奥勃洛莫夫继续想道,“要是她还有点儿心肝的话,她就应该难过才是,应怜悯得心疼才是,可是她……算了,别管她了!我也不去想了!今天还要去吃顿饭呢——以后可再也不去了。”

一天天过去,他的两只脚、两只手和脑袋都长在那儿了。

一个美好的早晨,塔兰季耶夫终于把奥勃洛莫夫的整个家都搬到了维堡区他干亲家母那儿去了。一连三天,奥勃洛莫夫没有床,没有沙发,连饭也在奥丽加婶婶家里吃。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日子了。

无巧不成双。在她们的别墅的对面,恰巧有一幢别墅空着,奥勃洛莫夫连看也没有看,就把它租下来,而且住了进去。他跟奥丽加从早到晚都在一起,陪她看书,给她献花,和她一起在湖边和山上散步……

世间的事真是无奇不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他同施托尔茨一起去奥丽加婶婶家吃饭,奥勃洛莫夫在吃饭的时候又受到前一天那样的折磨: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咀嚼;说话时,也意识和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像烈日那样煎烤着他,使他惶恐不安,使他心神不定;只是到了凉台上,在吉他声和雪茄烟的烟雾屏障后面,他才得以暂时躲开那无言的专注的目光。

“这算什么?”他对自己说,把身子转过来又转过去,“这是在折磨人!她在讥笑我吗?她并没有用这种目光看别人,她不敢。我比较老实,所以她才……我得去跟她谈一谈。”他做出了决定:“我最好亲自对她说,她这样的眼神使我难受。”

突然间,她已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就在露台门口,他拉过一把椅子给她,她便在他身边坐下来。

“您真的觉得生活十分寂寞吗?”她问道。

“真的,”他答道,“不过,也不是十分……我有事情做。”

“安德烈·伊万内奇说,您在订一个什么计划,是吗?”

“是的,我想到乡下去住一段时间,所以要做些准备。”

“到国外去吗?”

“一定去,只是要等安德烈·伊万内奇准备好了才去。”

“您很乐意去吗?”她问道。

“是的,很乐意……”

他抬眼看了一下,发现她脸上漾着一丝笑意,时而照亮她的眼睛,时而又在双颊上舒展开来,只有双唇还像平时那样紧闭着。他再没有勇气心安理得地说谎了。

“我有点儿……懒散……”他说,“不过……”

她竟如此轻易地不发一问就让他承认了自己懒散。这使他感到懊丧。“她能把我怎么样?我还怕她不成?”他想。

“懒散!”她表示不同意地说,脸上稍稍露出一点调皮的神情,“会有这种事吗?男人会懒散?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想,“好像很简单嘛。”

“我老是待在家里,所以安德烈就认为我……”

“大概您写很多东西吧,在看书吧,”她说,“您看吗……”

她又是那样盯着他看。

“没有,我没看!”他脱口说出,生怕她要考他。

“没看什么?”她笑着问。

他也笑了……

“我以为,您要问我看哪本小说,我不看小说。”

“没有猜对,我想问的是游记……”

他机警地看了她一眼:她整个脸都在笑,唯独嘴没有笑……

“噢!她……跟她说话可要当心……”他想。

“您看什么书呢?”她好奇地问。

“我的确更喜欢游记……”

“非洲游记?”她调皮而又小声地说。

他脸红了,因为他不无根据地猜到,她不仅知道他看什么书,而且还知道是怎样看的。

“您喜欢音乐吗?”她问道,想让他摆脱窘境。这时施托尔茨走了过来。

“伊里亚,我对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说了,你酷爱音乐,你就请她唱……圣洁的女神。”

“你瞎说什么呀!”奥勃洛莫夫说,“我根本谈不上酷爱音乐……”

“怎么?”施托尔茨打断他的话说,“他倒好像受委屈了!我是把他当作正经人介绍的,他却迫不及待地让人扫兴!”

“我只是不敢接受音乐爱好者这个称号,这个称号概念不清,我也难以担当这个角色。”

“您到底更喜欢哪一种音乐呢?”奥丽加问道。

“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所有的音乐我都喜欢,有的时候我会非常高兴听嘶哑的手摇风琴拉出的一支铭记在心的曲子,有时候看歌剧我却会中途退场;梅耶贝尔能打动我的心,甚至船上传来的歌声也能吸引我,这要看我当时的心情如何!有时候就是莫扎特的音乐我也不想听……”

“这么说,您是真的喜欢音乐。”

“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你就随便唱一段吧。”施托尔茨要求说。

“要是奥勃洛莫夫先生现在的心情正好不想听呢?”奥丽加转过脸对奥勃洛莫夫说。

“在这种情况下就该说一句恭维话,”奥勃洛莫夫答道,“但我不会,即使会,我也不这样做……”

“那是为什么?”

“要是您唱得不好呢?”奥勃洛莫夫天真地回答说,“那么,我说了后不也会同样尴尬吗……”

“就像昨天您抓一大把面包干那样。”她忽然说漏了嘴,自己也脸红起来,天晓得怎么竟说出这种话来。

“请原谅,真对不起……”她说。

奥勃洛莫夫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不知所措。

“这是恶意地在揭人家的短!”他小声说。

“不,这不过是小小的报复,而且我对天发誓,这不是故意的,您不是连一句恭维话也不肯跟我说吗?”

“等我听过后,或许能找到一句。”

“您要听我唱歌吗?”她问道。

“不,是他要。”奥勃洛莫夫指着施托尔茨说。

“那么您呢?”

奥勃洛莫夫否定地摇摇头。

“我不能想要我不知道的东西。”

“你真没有礼貌,伊里亚,”施托尔茨说,“这就是你老在家里躺着的缘故,而且连穿袜子也……”

“饶了我吧,安德烈,”奥勃洛莫夫连忙打断他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又转过脸去对奥丽加说,“您无非是要我说一句:‘啊哈,我真高兴,我真荣幸!您当然唱得很棒……’等等,可是,有这种必要吗?”

“可是,您至少可以表示愿意听我唱……哪怕是出于好奇也好。”

“我不敢,”奥勃洛莫夫说,“您又不是演员……”

“那么我就唱给您听。”她对施托尔茨说。

“伊里亚,你把恭维词准备好。”

这时天色晚了,屋里已点上了灯。灯光就像月光,透过了爬满常春藤的棚架,照到露台上。奥丽加的面部和身段的轮廓渐渐地隐没在昏暗中了。她仿佛披上了一件薄纱,脸看不见了,只听见她那柔和的、有力的、带着激动感情的歌喉。

依从施托尔茨的要求,她唱了许多咏叹调和抒情歌曲,有的表现了带有朦胧的幸福的预感和痛苦,有的表现了欢乐,不过在这种欢乐中也暗含着刚刚萌发的愁思。

这歌词、曲子和少女清纯有力的歌喉使人听了心动,神经不安,两眼放光和热泪盈眶,使人既想在这种音乐中长眠不醒,同时更令人渴望生活……

奥勃洛莫夫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泪,更不容易地把从内心深处冲出来的狂喜的呼声压了下去。他很久没有这样振奋有力的感觉了,这种力量仿佛来自心底,激励人去建立功勋。

如果他准备好了,只需坐车出发的话,他甚至可以立刻出国去。

奥丽加最后唱了圣洁的女神。所有的狂喜,所有闪电般在头脑中掠过的思想,像针一样刺遍全身的战栗——这一切完全击倒了奥勃洛莫夫,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今天你对我满意吗?”奥丽加忽然停下来问施托尔茨。

“去问问奥勃洛莫夫,看他说什么。”施托尔茨说。

“啊!”奥勃洛莫夫不由地赞叹了一声。

他突然抓住奥丽加的手,又立刻放下,羞愧不迭。

“请原谅……”他小声地说。

“听见没有?”施托尔茨对奥丽加说。“伊里亚,”他接着又对奥勃洛莫夫说,“凭良心说,你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吧?”

“如果今天早晨有人拉着嘶哑的手摇风琴在他的窗底下走过,他也会有这种感受的……”奥丽加善意地而且又是那么温柔地说,因此也就没有了挖苦的意思。

奥勃洛莫夫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他的窗户到现在还没有打开,所以听不见外面发生的事情。”施托尔茨补充了一句。

奥勃洛莫夫又责备地看了施托尔茨一眼。

施托尔茨握住奥丽加的一只手。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你今天唱得比任何时候都好,至少我很久没听到过了。这就是我的恭维话!”他一边说,一边一个一个地吻她的手指。

施托尔茨要走了。奥勃洛莫夫也准备走,但施托尔茨和奥丽加挽留了他。

“我还有事,”施托尔茨说,“可你回去又要躺下了……现在还早……”

“安德烈,安德烈!”奥勃洛莫夫哀求似的小声说,“不,今天我不能留下,我得走。”说完,他就走了。

他一夜没有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情忧郁,思绪万千。天刚破晓,他就出了门,沿着涅瓦河,沿着一条条街道走去,天晓得他当时是什么样的思想和感情……

过了三天,他又到奥丽加那儿去了。晚上,当其他客人坐下来打牌的时候,他就坐在钢琴旁边,与奥丽加在一起。她婶婶头痛,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闻酒精。

“想要我给您看看安德烈·伊万内奇从敖德萨给我带来的画册吗?”奥丽加问道,“他没给您看过吧?”

“您好像在努力地尽女主人的职责来让我开心吧?”奥勃洛莫夫问道,“白费力!”

“为什么白费力?我想让您在这里不感到寂寞,而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让您感到自由、自在、轻松,别又回去……躺着。”

“她真是一个爱嘲笑人的毒辣的女孩!”奥勃洛莫夫一边想,一边又不由地欣赏她的每一个动作。

“您想让我轻松、自由、不寂寞?”他重复她的话说。

“是的。”她一面说,一面用比昨天更多的好奇感和善意表情看着他。

“要做到这一点,您首先不要现在这样地看着我,也不要像昨天那样看着我……”

她眼睛流露的好奇又多出了一倍。

“正是由于您这样看着我,我才变得不自在……我的帽子呢?”

“为什么不自在呢?”她温和地问道,目光已经没有了好奇的表情,只有善意和温存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觉得,您用这样的眼神是想得到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不想让您知道的一切……”

“这又为什么呢?您是安德烈·伊万内奇的朋友,而他也是我的朋友,因此……”

“因此您没有理由像安德烈·伊万内奇那样要了解我的一切。”他接下她的话说。

“理由是没有,但有可能……”

“那是您利用了我的朋友的坦率——他真不该那样做……”

“难道您有什么秘密吗?”她问道,“也许是罪行吧?”她笑着补充了一句,并后退了两步。

“也许吧。”他叹口气答道。

“是的,这是重大的罪行,”她畏怯而又小声地说,“穿两只不同的袜子。”

奥勃洛莫夫抓起了帽子,“真没有劲!”他说,“您还说要让我感到自在呢!我也不再喜欢安德烈了……他连这都告诉了您?”

“他今天把这告诉我时,真把我笑死了。”奥丽加补充说道,“他老逗人笑。对不起,不说了,我不说了,我尽量用另一种眼光来看您……”

她做出一副调皮而又严肃的样子。

“这只是其一。”她继续说,“好,我不再像昨天那样看您了,您现在一定觉得自由自在了吧!那么其次呢,我还要怎样做您才不会寂寞呢?”

他直视着她那双灰蓝色的温柔的眼睛。

“瞧,现在您盯着我的眼睛倒有点儿怪了……”她说。

他倒真的不像用眼睛,而是像催眠术家那样,用意念,用全部的心意看着她,不过他是情不自禁地不能不看。

“我的天哪,她多么美啊!世界上竟有这样美的人!”他想道,几乎用受惊的目光看着她,“这白净的肌肤,这乌黑、深邃,同时放射着光芒——准是心灵的光芒的眼睛!这微笑——像书本一样可阅读的微笑!这微笑中露出的牙齿!而她的头……由双肩温柔地托起,像一朵花似的轻轻地摆动着,吐着芬芳……”

“是啊,我仿佛从她身上吸取着什么,”他想道,“有种东西正从她身上转到我身上来。瞧,我的心似乎沸腾起来,开始颤动,我感到好像多了一种过去所没有的东西……我的天哪,看着她是多么幸福啊!甚至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两眼一直望着她,就像是望着那无尽的远方,那无底的深渊,忘了自己,感到满足。

“得,奥勃洛莫夫先生,现在可是您在盯着我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把头转了过去,但她克制不了好奇心,她的目光也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真的一直望着她,却没有听见她说什么话,而是默默地在审视着自己的内心活动。他摸摸脑袋,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在奔驰。他捕捉不住这些思想,它们像一群飞鸟,一掠而过;而他的左心房好像隐隐作痛。

“请您别这样怪怪地看着我,”她说,“我也感到不自在……您,大概也想从我心里掏点东西吧……”

“我能掏您的什么呢?”他机械地问道。

“我也有许多计划,有些刚刚制定,有些还没有完成。”她回答说。

他听到她也有没有完成的计划这个暗示后,明白过来了。

“很奇怪,”他说,“您虽然很凶,可是您的眼神是善意的。难怪人们都说:女人不能相信。女人撒谎既可以是有意的——通过语言,也可以是无意的——通过眼神、微笑、红晕,甚至昏厥……”

她不愿意去加深这种印象,静静地从他手中取下帽子,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我不了,不再那样了,”她连连地说,“唉,请原谅,我的舌头真叫人讨厌!不过,真的,这不是嘲笑!”她几乎像是唱歌似的说,不过话里也有感情的颤动。

奥勃洛莫夫心平气和了。

“这个安德烈……”他责备地说。

“那么,您说说,为了让您不寂寞,其次该做什么?”她问道。

“请您唱支歌!”他说。

“这正是我期盼的恭维话,”她连忙接下去说,“要是前天我唱完歌后您没有喊那一声‘啊!’的话,晚上我一定睡不着觉,还可能会哭呢。”

“为什么?”奥勃洛莫夫惊奇地问道。

她沉思了一会儿。

“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她说道。

“您自尊心很强。就是这个缘故。”

“当然。”她若有所思地说,一只手弹了一声琴键,“但是,自尊心是随处可见的,而且很多。安德烈·伊万内奇说,它几乎是支配意志的唯一动力。您大概是没有这种动力,所以您总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

“什么?”他问道。

“不,这没有什么,”她说,“我爱安德烈·伊万内奇,不只是因为他能逗我笑,有时他说话,我还会哭呢;也不是因为他爱我,好像是因为……他爱我胜过爱别人。您知道吗,这也是自尊心在作祟!”

“您爱安德烈?”奥勃洛莫夫用紧张的试探式的目光看着她问道。

“当然,既然他爱我胜过爱别人,那我就更不用说了。”她严肃地回答说。

奥勃洛莫夫默默地看着她,她也用单纯的默默的目光看着他。

“他也爱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爱季娜伊达·米哈依洛夫娜,但都不像爱我那样,”她接着说,“他不会跟她们待两个小时,也不逗她们笑,不跟她们说心里话,只谈事业,谈戏剧,谈新闻,而对我说话则像对妹妹一样……不,像对女儿一样,”她连忙补充说,“有时我没能一下子领会他的意思,或者没有听从他的意见,不同意他的看法时,他甚至会骂人!不过他不骂她们。正因为如此,我好像更爱他了。这是自尊心!”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说,“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唱歌的时候也有自尊心呢?早就有许多人夸我的歌唱得好,您却连听都不想听,那天是人家强迫您听的。如果您听完后一声不吭就走了,如果我在您脸上没发现任何东西……我也许会害一场病……的确,这就是自尊心!”她最后肯定地说。

“您那天难道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吗?”他问。

“我看到了眼泪。尽管您在掩饰它。羞于表露真情——这是男人的坏毛病。这也是一种自尊心,不过是虚伪的。如果他们有时也能羞于表露自己的才智,那倒好一些,因为他们的才智最容易出毛病。甚至连安德烈·伊万内奇也羞于表露真情。这一点我对他说过,他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您呢?”

“在您的面前,还有什么可不同意的呢!”他说。

“又是恭维话,而且是那么……”她不知说什么好。

“……庸俗!”奥勃洛莫夫替她说出来,眼睛依然看着她。

她用微笑肯定了她是这个意思。

“我当时之所以不想请您唱歌,怕的就是这一点……第一次请人唱歌,该说什么好呢?可又不能不说,而且要把话说得既聪明,又真诚,可真不容易,尤其是关系到感情,在当时印象深刻的情况下……”

“不过我那天真的唱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比任何时候都好……别再叫我唱了,我再也不会唱得像那天那么好了……等一等,我再唱一个……”说着,她脸上泛起了红晕,两眼发亮。她在钢琴前坐下,用力弹了两三个谐音,然后唱起来。

天哪!在这首歌里都听到了什么啊!希望,对雷声的隐约的恐惧,暴风雨的来临,幸福的冲动——这一切都不是在她的歌曲里,而是在她的喉咙里鸣响。

她唱了很久,时而回过头来瞟他一眼,孩子般地问道:

“满意吗?还有哪!”于是她又接着往下唱。

她的两颊和耳朵由于激动而涨得通红;有时她的鲜嫩的脸上忽然现出心灵的闪电,迸发出一种成熟的激情的光辉,仿佛她内心里体验着属于遥远未来的生活。但这瞬间的光辉忽然熄灭了。她的歌喉又发出了清纯的银铃般的声音。

在奥勃洛莫夫的内心里也演示着同样的生活体验:他觉得他生活感受的这一切不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而是整整几年……

他们两人表面上都好像没有动静,内心却迸发着火焰,为同样的心情而战栗着,眼睛里含着由同样的情绪所引发的泪水。这些都是迟早要在她那颗年轻的心里爆发的激情的征候。眼前这颗心暂时还只听从尚在沉睡的生命力的某些瞬息即逝的暗示和突发的支配。

她的歌以一个延长的动听的和声结束,她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她立即停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动情而又激越地望着奥勃洛莫夫,看他有什么反应。

他的脸像朝霞一样容光焕发,这朝霞是由一股从心底升上来的幸福感唤起的。他那含满泪水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现在是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

“您怎么啦?”她问道,“瞧您这张脸!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她明白他是怎么一回事。她暗自欣赏自己这种有力的表现,有点儿得意。

“您照照镜子去吧,”她指着他镜子里的脸,笑着说,“您的眼睛发亮,天哪,是泪水!您对音乐有着多么深的感受啊……”

“不,我感受到的……不是音乐……而是……爱情!”奥勃洛莫夫小声说。

她立即放开了他的手,脸色也变了。她的目光碰到了他的专注的目光,这是一种凝滞不动的近乎疯狂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不是奥勃洛莫夫,而是激情。

奥丽加明白,他这话是脱口而出的,他无法控制自己,所以是真心话。

他清醒过来后,便拿起了帽子,头也不回地从房间里跑出去了。她也没有再用好奇的目光去送他,而是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钢琴旁边,活像一尊雕像,两眼直盯着脚下,只有胸脯在不住地上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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