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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勃洛莫夫不知道再到奥丽加那里去时,该如何面对她,她会说些什么,他又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决定星期三不去她家,把会面时间推迟到星期天,因为那时会有很多人,他们俩就不会有机会谈话了。

他不想把下人们的一些蠢话告诉她,免得那些令人憎恶而又无法挽回的事情惊扰她,但是不说也很难,他不会对她作假,而且不论这些事情在心里埋藏得多深,她都一定能把它们挖出来。

作了这样的决定以后,他的心情稍许平静了一些,并给村里的邻居,即自己的代理人写了另一封信,恳请他尽快作出尽可能令人满意的答复。

然后他开始考虑如何使用这个漫长的无法忍受的后天。要是奥丽加在的话,这段时间通过心灵的无形的交流和唱歌,会过得很充实,没料到鬼使神差地让扎哈尔如此不合时宜地给搅了。

他决定到伊万·格拉西莫维奇家去,并在他家吃饭,好让这个无法忍受的一天尽量不知不觉地过去,这样到星期天就能做好准备。到那时也许村里也有回信了。

后天终于到了。那只被链子拴着的狗的狂跳狂吠声惊醒了他。有人走进院子来打听什么人。扫院工叫了扎哈尔。扎哈尔把一封城市邮局来的信交给了奥勃洛莫夫。

“是伊林斯基家小姐写的信。”扎哈尔说。

“你怎么知道?”奥勃洛莫夫生气地问道,“胡说!”

“在别墅,从她那儿带来的都是这样的信。”扎哈尔强调说。

“她身体好吗?这是什么意思呢?”奥勃洛莫夫一边想一边拆信。

“我不想等到星期三(她写道),好久不见您,我感到很寂寞,明天三点钟在夏园,我一定等您。”

就说了这些。

恐慌情绪又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又是因为不知怎样去跟奥丽加说话和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而辗转不安起来。

“我不会,我无法,”他说,“去问问施托尔茨吧。”

不过他又想到,她可能是与婶婶或另一位太太,比方很喜欢很欣赏她的玛丽娅·谢苗诺夫娜一同来的,于是他又放心了,他希望有她们在场,这样多少也可以掩饰一下自己的慌乱,显得健谈和殷勤一些。

“正好是吃饭的时候,她真会找时间。”他一边懒洋洋地往夏园走,一边想道。

他刚走进长长的林荫道,就看见一位戴面纱的女子从长凳子上起身朝他迎面走来。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就是奥丽加!就一个人!不可能!她不会,而且也没有离开家的借口。

可是……步态好像是她,走起路来那么轻盈而急促,好像她不是在迈步,而是在滑行,也是那样脑袋和脖颈都微微向前倾,好像在脚下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要是别人,凭衣服凭帽子就能认出她来了,可是奥勃洛莫夫哪怕是跟她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事后却从来也说不出她穿的戴的是什么。

花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先生走得很快,显然是在体育锻炼;另有两位……不是阔太太,而是普通妇女;还有一个是保姆,她带着两个孩子,孩子的脸都被冻青了。

树叶凋落了,四周透亮;树上乌鸦的聒噪声令人讨厌,不过阳光明媚,天气很好,如果衣服穿厚一点,也暖和。

离戴面纱的女子越来越近了……

“是她!”奥勃洛莫夫说,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站住了。

“原来真是你!你怎么样?”他拉着她的手问道。

“你来了,我多么高兴!”她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真有点儿害怕。”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不知所措地问道。

“不说这个,这有啥好问的?没有意思!我想见到你,我就来了——如此而已!”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欢快地无忧无虑地直视着他,公开而又坦然地享受着从命运那里窃来的瞬间,使得他甚至嫉妒她了,因为他还不能分享她那份快活的心情。但是不论他怎样忧心忡忡,看见她那无忧无虑眉开眼笑的神情,也不能不暂时忘却自己的心事。蹙眉凝神虽然能使她显得老成,却往往叫他惶惑不安。

在这一时刻,她的面容表现出一种对命运、对幸福和对他的一种孩子般的信任……她显得非常可爱。

“啊呀,我多么高兴!多么高兴!”她反复说道,微笑地望着他,“我还以为,我今天见不到你了。昨天我心里忽然非常烦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给你写了信。你高兴吗?”

她打量着他的脸。

“你今天怎么那样愁眉不展、默不作声呢?你不高兴?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得发疯呢,你却像睡着了似的。醒醒吧,先生,奥丽加跟您在一起呢!”

她责备地轻轻地把他推开。

“你不舒服吗?你有什么事?”她追问道。

“不,我很健康,也很幸福,”他连忙说,生怕他心里的秘密被挖出来,“我只是担心,怎么你一个人……”

“这是我的事,”她不耐烦地说,“难道我跟婶婶一起来倒好些吗?”

“好一些,奥丽加……”

“我要是知道这样,我就请她来了,”奥丽加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并放开了他的手,“我原以为,对你来说,再没有比跟我在一起更幸福了。”

“是没有,也不可能有!”奥勃洛莫夫申辩说,“可是,你怎么一个人……”

“没有必要老谈这事,我们最好谈谈别的。”她淡淡地说,“你听着……唉,我想说什么来着,又忘了……”

“是想说说你一个人怎么到这儿来的吧?”他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

“不,你老提这事,烦不烦哪?我想说什么来着……算了,反正以后我会想起来的。啊,这里多好!树叶全掉了,秋叶——你记得雨果吗?瞧,那边的太阳,涅瓦河……我们到涅瓦河划船去好吗……”

“你怎么啦,这么冷的天气,我可是只穿一件单棉衣……”

“我穿的也是棉衬衣裙。那有什么,我们走吧,走吧。”

她拉着他跑起来,他不肯去,说埋怨话,但还是不得已坐到船上去了。

“你是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的?”奥勃洛莫夫不安地再次问她。

“要我说吗?”船划到河中心时,她调皮地逗他说,“现在可以说了。这里你跑不了,而岸上你会跑掉的……”

“为什么?”他吃惊地问。

“明天你到我家里来吗?”她用问话代替了回答。

“我的天哪!”奥勃洛莫夫想道,“她好像猜到了我明天不想去她家的想法。”

“我来。”他回答道。

“一早就来,待一整天。”

他踌躇起来。

“那我就不说。”

“待一整天。”

“瞧……”她开始严肃地说,“今天我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

“什么?”他惊慌地问道。

“要你……明天上我家来……”

“我的天哪!”他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到这儿来?”她漫不经心地重复一遍,“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就是这样来的……等等……这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用手舀了一些水,洒在他的脸上。他眯缝着眼睛,震颤了一下。她大笑起来。

“好冷的水,手都冻着了!天哪,多么快活,多么好啊!”她望着旁边继续说,“明天我们再来,就直接从家里来……”

“今天不是直接来的吗?你到底从哪里来的?”他急切地问。

“从商店来。”她回答道。

“从什么商店来?”

“什么商店?我在花园里不是说了从什么商店来吗……”

“不,你没有说……”他不耐烦地说。

“没有说?真奇怪!我忘了,我带了一个仆人出来,到首饰铺去了……”

“是吗?”

“是的……那是什么教堂?”她突然指着远处问船夫。

“哪一座?是这座吗?”船夫反问道。

“是斯莫尔尼!”奥勃洛莫夫急忙地说,“那么,你进了商店,那边怎么样呢?”

“那边…有很多非常好的东西……我看见一副好漂亮的手镯!”

“现在不是谈手镯!”奥勃洛莫夫打断她的话说,“那后来呢?”

“就这些。”她尽情地观赏着周围的景物,随意地说。

“仆人在哪儿呢?”奥勃洛莫夫追问道。

“回家去了。”她望着对岸的楼房,勉强答道。

“那你呢?”他说。

“那边真好!我们不到那边去吗?”她用阳伞指着对岸问道,“你不是住在那边吗?”

“是的。”

“在哪条街?你指给我看看。”

“那仆人怎么样?”奥勃洛莫夫问。

“没有什么,”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派他去取手镯。他回家去,我就到这儿来了。”

“你怎么这样呢?”奥勃洛莫夫说,睁大眼睛看着她。

他装出一种吃惊的脸孔,她也故意做出同样的脸孔。

“奥丽加,我是严肃的,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真的是这样!”她平静地说,“婶婶要我拿镯子去商店一趟,我却故意把镯子忘在家里。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一招吧!”她很自豪地说,好像她办成了件大事。

“要是仆人转了回来呢?”他问道。

“我叫人告诉他让他等我一下,我到别的商店去,而我却到这儿来了……”

“如果婶婶问你上哪家商店去了呢?”

“我就说去了裁缝铺。”

“如果她又去问裁缝呢?”

“如果涅瓦河的水全流进大海了呢?如果船翻了呢?如果海员街和我们的房子全都塌陷了呢?如果你突然不爱我了呢……”她说,又往他脸上溅水。

“也许仆人已经转回去了,正在等着你……”他一面说,一面擦脸,“喂,船夫,靠岸!”

“不要,不要!”她命令船夫说。

“靠岸吧,仆人已经回去了。”奥勃洛莫夫坚持说。

“别管他,不要!”

但是奥勃洛莫夫坚持要上岸,并急着要把她带回花园去,她却相反,倚着他的臂膀,慢吞吞地走。

“你着什么急呀?”她说,“等一等,我想和你再待一会儿。”

她走得更慢了,靠在他的肩膀上,很近地看着他的脸;他却沉闷而乏味地对她谈起责任和义务来。她娇慵地微笑着,漫不经心地听着,低下头,低低地或者又是很近地看着他的脸,想着别的事情。

“你听着,奥丽加!”他终于郑重地说,“尽管我可能使你懊丧,尽管你可能要责备我,但我还必须坚决地说,我们做得太离谱了,我有责任有义务向你说明这一点。”

“说明什么?”她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偷偷地约会,这种做法很不好。”

“你在别墅时就说过这种话。”她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不过我当时着了迷,一只手推开你,另一只手又抓住你不放,你太轻信,而我……却好像在……欺骗你。当时的感觉还是新鲜的……”

“现在感觉不新鲜了,你开始感到乏味了……”

“唉,不是的,奥丽加,你这样不公平。我说新鲜,是因为我们当时还没有时间,也不可能明白过来。现在我良心受到责备:你还年轻,人情世故还懂得不多,况且你又是那么纯真,爱情那么圣洁!你根本想不到,我们俩这样做,将要受到多么严厉的指摘——特别是我。”

“我们做了什么啦?”她停下来问道。

“怎么没做什么?你欺骗了婶婶,偷偷地从家里出来,与男人单独幽会……你星期天当着客人把这一切说出来试试看……”

“为什么不能说?”她平静地说,“兴许我就会说……”

“那你就会看到,”他接着说,“你婶婶会晕倒,女士们会急忙跑开,男人们则会不老实地放肆地看着你……”

她沉思起来。

“可我们是未婚夫和未婚妻啊!”她反驳说。

“是的,是的,亲爱的奥丽加,”他握住她的双手说,“这样我们就更得严格要求自己,每一步都要更加小心。我希望能骄傲地与你手挽手在这条林荫道上完全公开地而不是偷偷摸摸地走,希望别人在你面前尊敬地垂下目光,而不是不老实地肆无忌惮地盯着你看。我希望任何人也不敢怀疑你这个勇敢的姑娘会轻率地忘掉羞耻和教养,会头脑发晕、不守本分……”

“我没有忘掉羞耻、教养和本分。”她自尊地说,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无辜的天使,不过这些话并不是我说的,而是人们、上流社会的议论,而且这一点他们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看在上帝分上,你要理解我所要说的是什么。你是纯洁的,无可非议的,我是希望社交界也这样看你的……”

她一边走一边沉思着。

“你要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你将来要是不幸福,责任全在我的身上。别人会说,是我引诱了你,是我不让你看到深渊。你在和我的交往中是纯洁的、稳重的,可是你能叫谁相信这一点呢?谁相信呢?”

“这是对的,”她震颤了一下说,“你听我说,”她坚决地补充道,“我们去把一切告诉婶婶,让她明天就来给我们祝福……”

奥勃洛莫夫的脸色白了。

“你怎么啦?”她问道。

“等一等,奥丽加,你干吗这么着急呢……”他连忙说道。

他的嘴唇在发颤。

“你自己在两星期前不就催促我了吗?”她冷漠而又认真地看着他问道。

“我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要准备的事竟有那么多!”他叹口气说,“我们就等村里的回信来了再说吧。”

“为什么要等到回信来了呢?难道不同的回信会改变你的主意吗?”她更认真地看着他说。

“真想得出来!不是的。可是所有的问题都得考虑到。要告诉婶婶的是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所以我们现在要跟她谈的不是我们的恋爱,而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的婚事。”

“那就等你收到信再说吧,同时也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未婚夫和未婚妻,我们每天都要见面,我闷得很。”她又说,“我受不了这漫长的日子。大家都发觉了,大家都缠着我问,都狡猾地暗指着你……这一切使我烦透了!”

“暗指着我?”奥勃洛莫夫勉强地说。

“是的,都怪索尼奇卡。”

“你瞧瞧!你当时不听我的话,还生气呢!”

“瞧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你是个胆小鬼……我才不怕这些暗指呢。”

“不是胆小,而是小心……不过,奥丽加,看在上帝分上,我们走吧,看,一辆马车过来了,不会是熟人吧,唉,我都冒汗了……我们走,我们走……”他畏缩地说,使得她也害怕起来。

“对,我们快点儿走。”她也急促而小声地说。

于是他们沿着林荫道几乎跑到花园的尽头,一句话也没说。奥勃洛莫夫不安地四处张望,她则完全低着头,并蒙上了面纱。

“好吧,明天见!”当他们来到仆人等候她的商店旁边时,她说。

“不,最好后天见……不,或者星期五、星期六再见吧。”他回答说。

“为什么?”

“喏……你看,奥丽加……我老在想,我能否及时收到回信?”

“也许能收到。不过明天你得来吃午饭,听见了吗?”

“是,是,好吧,好吧!”他匆匆地附和说。她走进了商店。

“唉,我的上帝,怎么弄到这种地步!多大的石头突然落到了我的身上啊!我现在该怎么办呢?索尼奇卡!扎哈尔!花花公子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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