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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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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夜里,一点钟左右,法布利斯靠在窗子上,头伸到在窗板上开出来的窗洞外面,望着星星和在法尔耐斯塔上可以欣赏到的辽阔的天际。他的眼睛朝着波河下游和费腊腊那个方向的原野上望去,偶然注意到一点极小极小,但是很强烈的火光,好像是从一座塔楼顶上发出来的。“这点火光平地上一定看不见,”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塔楼面积大所以从底下看不到它。这大概是给远处发的信号。”忽然他又注意到,火光忽明忽灭,间歇很短。“这是哪个年轻姑娘在向她邻村的情人通消息呢。”他数了数,连续亮了九下。“这是个i。”他说。因为i是字母表里的第九个字母。停了一会儿以后,又亮了十四下。“这是个n。”接着,又停了一会儿以后,只亮了一下。“这是个a。这个字是ina。”

火光继续忽明忽灭,时常还夹有短暂的间歇,终于凑成了下面这几个字,这时候,他有多么快乐和惊讶啊!

ina pensaa te

显然是:“吉娜想念你!”

他立刻在他开出来的那个窗洞口,用自己的灯发出一明一灭的火光回答:

法布利斯爱你!

通信一直继续到天亮。这是他被监禁的第一百七十三夜,对方告诉他,四个月来天天夜里都在发这种信号。不过,这种信号人人都能看见,而且人人都能懂得,因此他们在这头一个夜里就制定了一些简码:连续很快地亮三下代表公爵夫人;四下代表亲王;两下代表莫斯卡伯爵;两下快的接着两下慢的,意思是“越狱”。他们约好以后采用古代的allamonaca字母表,改变了通常的字母次序,任意地重新加以排列,免得被不妥当的人看懂。例如,a变成了第十个字母;b变成了第三个字母。也就是说灯光连着闪三下表示是b,连着闪十下表示是a,等等。字与字之间用片刻的黑暗隔开。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半夜一点钟联系。第二天,公爵夫人来到这座离城四分之一法里的塔楼上。她看到她常常认为已经死了的法布利斯发出的信号,眼睛里充满泪水。她亲自用忽明忽灭的灯光告诉他:“我爱你,鼓起勇气,保重身体,很有希望!在房里锻炼你的体力,你将来用得上你的臂力。”

“自从在浮斯塔的音乐会上,他穿着跟班的号衣出现在我的客厅门口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他呢,”公爵夫人心里说,“那时候有谁会想到,等待着我们的竟是这样的命运!”

公爵夫人吩咐用信号通知法布利斯,由于亲王的恩典,他很快就会得到释放(信号可能被人看懂)。接着她又对他说了许多情意深切的话,她舍不得和他分开。只有路多维克的劝告,才能够在东方已经发白的时候,使她停止那可能引起坏人注意的信号。路多维克帮过法布利斯忙,所以他已经变成了公爵夫人的管家。这个即将释放的通知重复了几次,反而使法布利斯深深地忧郁起来。克莱莉娅第二天注意到他这种神情,竟冒失地问他是什么原因。

“我看我快要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引起公爵夫人不满了。”

“她可能向您提出什么您将拒绝的要求吗?”克莱莉娅受到极其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忍不住叫了起来。

“她希望我离开这里,”他回答,“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克莱莉娅答不上话,她望着他,哭了起来。如果他能够紧挨着她,跟她说话,也许他当时就可以听到她向他承认自己的感情。正因为对她的感情捉摸不定,他才常常陷在深沉的沮丧中。他强烈地感到,没有克莱莉娅的爱情,人生对于他只能是连续不断的剧烈的苦恼或者难以忍受的烦闷。他在了解爱情以前,对有些幸福是觉着有趣的,现在他感到,为了重新得到那些幸福而生活在世上是不值得的了。虽然自杀在意大利还不风行,可是他已经想到,如果命中注定他非和克莱莉娅分开不可,自杀是个解决办法。

第二天,他接到她的一封很长的信。

我的朋友,应该让您知道真情:自从您来到这里以后,帕尔马的人一再以为您的末日已经来临。事实上您不过判了十二年的要塞监禁,然而不幸的是,我们不能不相信,有一股力量极其强大的仇恨紧紧追着您不放,而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吓得胆战心惊,生怕毒药断送您的生命。因此,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离开这里吧。您看,我为了您,已经连最神圣的职责都不顾了。您根据我告诉您的事情来判断判断危险有多么急迫,这些事情是我大着胆子告诉您的,而且从我嘴里说出来又有多么不应该。如果非采取这个办法不可,如果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安全办法,那就逃吧。您在这个要塞里度过的每一瞬间,都可能使您的生命遭到最大的危险。您要记住,在宫廷里有一派人,他们在实现他们的计划的时候,是决不会怕犯罪而停止的。难道您没有看到不断被莫斯卡伯爵高明的手腕挫败的这一派人的所有那些计划吗?可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可靠办法把他赶出帕尔马,那就是使公爵夫人绝望。而用一个年轻犯人的死来使她绝望,这岂不是太有把握了吗?光凭这一点无可辩驳的事实,您就应该对您的处境做出判断了。您说您对我有感情,首先您要想想一些不可逾越的障碍,它们使得您我之间的这种感情永远不可能牢固。我们在年轻时候相遇,我们在不幸的时期里互相伸出了援助的手,命运把我安排在这个冷酷的地方来减轻您的痛苦,可是,如果您抱着无论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从这样可怕的危险中逃生,那我就会抱恨终生。我和您用信号友好地交谈,这件极不慎重的事已经使我心里不安。如果我们用字母进行的这种孩子气的游戏,使您产生了一些如此不切实际,而且可能置您于死地的幻想,我以后即使想到巴尔博纳企图暗算过您,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了。我本来以为把您从暂时的危险里救出来,没想到却亲手把您推进一个可怕得多,肯定得多的危险里。如果由于我的轻率行为,在您心里已经产生了会使您拒绝公爵夫人劝告的情感,那么我的轻率行为就永远不能得到宽恕了。考虑考虑您逼我重复对您说的那些话。逃走吧,我命令您……

这封信非常长。有些字句,譬如像我们刚刚抄录的“我命令您”,给法布利斯的爱情带来了片刻的美好希望。他觉着字里行间的感情是相当温柔的,尽管措辞非常慎重。在另外一些时刻里,他又因为对情场上的战斗完全无知而受到了报应,他在克莱莉娅的这封信里看到的,仅仅是单纯的友谊,甚至是非常普通的同情。

然而,她告诉他的这一切,并没有使他的决心有片刻的动摇。即使她说的这些危险确实存在,难道冒一些暂时的危险来换取每天看见她的幸福,是不值得的吗?他要是重新躲到博洛尼亚或者佛罗伦萨去,过的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因为他从要塞里逃出去,就不能再希望得到在帕尔马居住的许可。而且即使亲王改变主意,把他释放(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因为他,法布利斯,已经成为一个实力雄厚的党派用来打倒莫斯卡伯爵的工具),他和克莱莉娅也会被两党之间的深仇大恨分隔开,那他将来在帕尔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也许一个月里有一两次,他们碰巧在一个客厅里遇见;可是,即使遇见了,他又能和她谈些什么呢?他现在每天都享受到好几小时的这种极其亲密的交谈,怎样才能重新获得呢?客厅里的谈话,同他们用字母进行的谈话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我需要冒一些小小的风险,才能得到这种美妙的生活和这个唯一的幸福机会,又有什么不好呢?得到一个这样的微小的机会,向她证明我的爱情,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法布利斯在克莱莉娅的信里仅仅看到他有了要求和她面谈的借口。这是他念念不忘的唯一目标。他只在刚进监狱的时候,和她说过一次话,而且只有一刹那的工夫。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天了。

有一个很容易和克莱莉娅相会的方法。那位善心的神父唐·恺撒准许法布利斯每个星期四在白天里到法尔耐斯塔的平台上散步半小时。可是,在其余的日子里,这样散步就可能被帕尔马城内和郊外所有的居民看到,对要塞司令非常不利,所以只能改到天黑以后。读者也许还记得有一间用黑白两色大理石装饰得如此阴森的教堂。要到法尔耐斯塔的平台上去,一定得经过附属在这个教堂内的小钟楼的楼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路。格里罗把法布利斯领进这个教堂,替他打开钟楼的小楼梯。他本来应该随着法布利斯一起上去,但是晚上天气转凉,所以他就让法布利斯一个人上去,把通往平台的这座钟楼锁起来,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烤火。对了,克莱莉娅不是可以在哪天晚上由她的侍女陪着,到这间黑大理石的教堂来吗?

法布利斯给克莱莉娅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从头至尾都经过苦心推敲,企图得到这次相会。此外,他还极其诚恳地,而且像谈论别人的事似的,向她说明他决定不离开要塞的种种理由。

我们现在用字母交谈,一点困难都没有了,为了得到这种幸福,我情愿每天冒一千次生命危险。而您却希望我做傻瓜,逃到帕尔马,或者说不定还得逃到博洛尼亚,甚至佛罗伦萨!您希望我远远地离开您走掉!要知道,这件事我是办不到的。即使答应了您也没有用,我不可能遵守诺言。

这次要求相会的结果是克莱莉娅整整五天没有露面。在这五天里,她仅仅在她知道法布利斯不能使用窗板上开出的那个小洞的时刻,才到鸟房里来。法布利斯绝望了。他根据她这次避不见面断定:尽管有些眼色曾经使他产生了疯狂的希望,但是除了单纯的友情以外,他从来还没有在克莱莉娅的心里引起过别的情感。“既然如此,”他对自己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让亲王来杀死我好了。我还会欢迎他来呢。这又是一个不能离开要塞的理由。”他每天夜里怀着非常厌恶的心情,回答那盏小灯发来的信号。公爵夫人在路多维克每天早上给她送来的信号记录上,看到“我不愿意逃走;我愿意死在这里!”这些奇怪的字句,以为他完全疯了。

这五天对法布利斯是如此残酷,但是克莱莉娅在这五天里比他还要不幸。她曾经有过一个对心地高尚的人说来是如此沉痛的想法:“我应该逃到一个修道院去,远远地离开要塞。等法布利斯知道我不在这儿,——这件事我会让格里罗和所有的看守告诉他的——那时候他就会下定决心,想办法越狱。”可是到修道院去,这就是说,要永远放弃希望,不再和法布利斯见面;而且他已经如此露骨地向她证明,以前可能把他和公爵夫人联结起来的情感现在已经不再存在,偏偏在这时候要放弃和他见面的希望!一个年轻人还能提出什么更动人的爱情的证据呢?他被监禁了七个月,健康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但是他不愿意重新获得自由。由于廷臣们的谈论,原来在克莱莉娅的眼里,法布利斯是一个轻薄子弟;要真是那样的话,为了早一天离开要塞,别说一个情人,就是二十个情人,他也肯牺牲,而且为了离开每天都可能有人用毒药来结果他生命的监狱,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啊!

克莱莉娅缺乏勇气,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没有逃到修道院去,否则她和克里申齐侯爵之间的关系也就同时非常自然地断绝了。这个错误既然犯了,她怎么还能够抵抗那个如此可爱、如此纯真、如此温柔的年轻人呢?他为了得到隔着窗子看她的这种微小的幸福,在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克莱莉娅经过五天剧烈的思想斗争,有时候还恨自己太不争气,到最后才决定答复法布利斯要求得到在黑大理石教堂里和她说话的幸福的那封信。事实上,她是拒绝了,而且措辞相当坚决。但是,从这时候起,她的心绪就完全没法平静,每时每刻她都在想象着法布利斯中毒身亡,她一天到鸟房里来七八次,感到迫切需要亲眼看到法布利斯还活着,才能放下心来。

“如果他还在要塞里,”她对自己说,“如果他受到拉维尔西集团为了赶走莫斯卡伯爵可能布置下的那些恐怖阴谋的威胁,这仅仅是因为我缺乏勇气,没有逃到修道院去!他一旦知道我已经永远离开这里,还有什么借口留下呢?”

这个如此羞怯,同时又如此高傲的姑娘,居然去冒被看守格里罗拒绝的危险;不仅如此,她这种奇怪的行动可能引起这个人的各种各样的议论。她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把他叫来,用一种颤抖的、泄露了自己全部秘密的声音对他说,法布利斯不久就会恢复自由,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希望这件事实现,正在采取种种最积极的步骤;有些决定的办法,常常需要立刻得到犯人的答复,因此她要求他,格里罗,允许法布利斯在挡住窗子的窗板上开一个洞,好让她能够用信号通消息,把她每天几次从桑塞维利纳夫人那里接到的消息通知他。

格里罗微微一笑,保证尊敬她和服从她。克莱莉娅对他感激不尽的是,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显然,过去几个月的事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个看守一走,克莱莉娅就立刻发出约定好的遇到重要事情召唤法布利斯的信号。她把刚才做的事全都告诉了他。“您情愿死于毒药,”她还这么补充,“我却希望有勇气在这几天内离开我的父亲,逃到远处的哪个修道院去。为了您,我应该这样做。到那时候,我希望,如果有人向您提出把您救出去的计划,您就不会再反对了。只要您在这里,我有时候就会心惊肉跳,甚至神智失常。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损害过任何人,而现在我却觉得我会成为促成您死亡的原因了。即使是一个我毫不相识的人,我想到这件事,也会伤心绝望的。您想吧,当我想象到一个朋友此时此刻正在受着死亡的痛苦折磨,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虽然我对他的无理可喻的态度完全有理由感到不满,可是这么久以来,我到底是天天和他见面啊。有时候我感到必须看到了您,才相信您还活着。

“正是为了避免这种可怕的苦痛,我方才不顾自己的身份,去向一个下属求情,他当时很可能拒绝我,而且现在还可能出卖我。不过,他要是去向我父亲告发我,我也许还会感到高兴呢。我立刻就可以动身到修道院去,再不会违反本心,做您那些残忍的疯狂行为的同谋了。不过,请您相信,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拖下去,您会服从公爵夫人的命令的。您满意吗,残忍的朋友?是我在请求您欺骗我的父亲!去把格里罗叫来,给他一些好处。”

法布利斯是那么痴情,克莱莉娅稍微表示了一下她的愿望,又使他感到那么担心害怕,以至这次奇怪的表白都不能使他肯定自己被爱上了。他把格里罗叫来,重重酬谢他以往的照顾,至于以后呢,他对格里罗说,只要准许他利用在窗板上开的洞口,每天可以得到一个赛干。格里罗对这个条件感到非常高兴。

“我要把心掏出来跟您谈一谈,主教大人。您愿不愿意每天都等饭菜凉了再吃?这是避免中毒的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不过,我请求您严守秘密,一个看守应该什么都看到,什么都不去猜想……一只狗不够,我会多养它几只,您打算吃的菜,可以都亲手先让狗尝一尝。至于酒,我可以把我的给您,您光喝我喝过的瓶里的酒。不过,如果阁下有心要永远毁掉我,那只用把这些小事情告诉人,哪怕是告诉克莱莉娅小姐。女人总归是女人,如果明天她跟您闹翻,为了报复,后天她就会把这段故事整个告诉她的父亲,而他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找到理由吊死一个看守。除了巴尔博纳以外,他也许是要塞里最坏的人了,您的处境的真正危险就在这里。他很会用毒药,您可以相信我的话,我想出了这个养三四只小狗的主意,他是不会饶我的。”

又演奏了一次小夜曲。现在不管法布利斯问什么,格里罗都回答了。不过他曾经打定主意,小心谨慎,不泄露克莱莉娅小姐的秘密。照他看来,克莱莉娅小姐虽然就要嫁给帕尔马境内最富有的人,克里申齐侯爵,但是却还想在监狱墙壁许可的范围内,跟可爱的台尔·唐戈主教大人调调情。台尔·唐戈主教大人问到了小夜曲,他回答到最后,一时疏忽,加了一句:“看来他快跟她结婚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句简单的话对法布利斯起了什么影响。当天夜里,他回答灯光信号时,仅仅说他病了。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克莱莉娅来到鸟房以后,他就立刻用一种跟往常不同的、过分拘泥的客气态度问她,为什么她不坦率地告诉他,她爱着克里申齐侯爵,而且就要嫁给他了。

“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克莱莉娅不耐烦地回答。事实上,她回答的其余的话就没有这么干脆。法布利斯向她指出了这一点,而且趁机会又重新提出面谈的要求。克莱莉娅看到她的真诚受到怀疑,几乎立刻就答应了他,不过她说,在格里罗眼睛里,她的脸就永远丢尽了。那天晚上,天黑以后,她由她的侍女陪着,来到黑大理石的教堂。她在教堂中央那盏长明灯旁边停住。侍女和格里罗退到三十步外的门旁。克莱莉娅浑身颤抖,她早已准备好一番很漂亮的话,她抱定宗旨,决不说出露骨的真心话。但是,爱情的逻辑是坚定不移的:她怀着强烈的兴趣想知道真情实况,就没法保持徒劳无益的谨慎态度;同时,她对心爱的人极端忠诚,也就不怕去得罪对方。法布利斯一开始被克莱莉娅的美丽迷住了。将近八个月以来,他在这样近的距离所见到的只是那些看守。但是,克里申齐侯爵的名字使得他的怒火又完全升起来,等到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克莱莉娅回答的时候总是小心谨慎,越发火了。克莱莉娅自己也发觉,她非但不是在消除而是在增加他的怀疑。这种感觉使她痛苦得受不了。

“难道您非逼得我抛弃我对自己应尽的一切本分,您才会感到快乐吗?”她含着眼泪,带着几分愤怒对他说,“去年八月三日以前,我对那些企图来讨我欢心的男人,心里只有反感。我对廷臣们的性格怀着无限的,或许是过分的鄙夷。凡是在宫廷上得意的人都叫我讨厌。相反,我在八月三日押到这座要塞里来的一个犯人身上,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品质。我受到了嫉妒的种种折磨,不过一开头还不明白。一个我非常熟识的、可爱的女人的魅力,像刀子似的扎在我的心上,因为我相信,就是现在我还有点相信,这个犯人对她是有情的。不久,向我求过婚的克里申齐侯爵纠缠得越发厉害了。他非常有钱,而我们却没有一点财产。我坚决果断地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纠缠,可是我父亲却向我说出了修道院这三个决定命运的字。我明白,如果我离开要塞,我就不能保护这个犯人的生命,而他的命运引起了我的关怀。靠了我谨慎防范,最成功的一点是,直到如今他还丝毫也不知道那些威胁过他生命的、可怕的危险。我曾经下定决心,永远不背叛我的父亲,也不泄露自己的秘密;但是,保护这个犯人的那个具有惊人的活动力、卓越的智慧和可怕的毅力的女人,照我推测起来,向他提出了越狱的办法,他拒绝接受,而且想要我相信他不肯离开要塞,是为了不离开我。我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我心里斗争了五天,我本来应该立刻逃到修道院去,离开要塞。这样办,是和克里申齐侯爵断绝关系的一个很简单的方法。然而我没有勇气离开要塞,我是个堕落的姑娘。我爱上了一个轻薄的人,我知道他在那不勒斯的表现。而且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他的性格改变了呢?关在一座看管森严的监狱里,他向他唯一能够见到的女人求爱,她不过是他消愁解闷的一个对象。因为他只能在相当困难的条件下和她说话,所以这种消遣具有一种虚假的热情的外表。这个犯人在上流社会里以他的勇敢出名,他表示为了和他自以为爱上了的人继续见面,不惜冒相当大的危险,想借这种行为来证明他的爱情并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但是,只要他到了一个大城市,重新又处在上流社会的种种诱惑中,他就会立刻恢复本来面目,依旧是一个贪恋玩乐和追逐风流事儿的上流人,而那个可怜的狱中伴侣却被这个轻薄的人抛在脑后,在一个修道院里了结她的一生,深深地悔恨不该向他吐露真情。”

这段说明经过情况的话我们仅仅记述了要点;可以想象得到,这段话被法布利斯打断了不下二十次。他爱得发了狂,他也深深地相信,在见到克莱莉娅以前,他从来不曾爱过,而且他的一生是注定要为她而活着的了。

读者当然可以想象得出他说的那些动听的话,但是侍女通知她的女主人,十一点半已经敲过,将军随时都可能回来。分别时的情景是凄惨的。

“我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您了,”克莱莉娅对犯人说,“一个显然对拉维尔西集团有利的措施,可能供给您一个残忍的方法来证明您并不轻浮。”克莱莉娅离开法布利斯的时候,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同时还因为不能不让她的侍女,特别是不能不让看守格里罗看见她哭,更是觉得羞愧得要命。以后只有在将军事先宣布他打算去社交界过一个夜晚的情况下,他们才可能再次面谈。自从法布利斯被监禁以来,这件事引起那些好奇的廷臣们的兴趣,将军认为,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让自己害一场几乎老不见好的痛风病,遇到复杂的政治斗争需要他赶进城去的时候,往往也是到了临上马车他才做决定。

在大理石教堂度过这个晚上以后,法布利斯感到他的生活是一连串极大的喜悦。固然,在他幸福的道路上似乎还有严重的障碍,但是他终于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绝顶美貌的人儿的爱情,这对他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出乎意料的喜悦。

在这次会面后的第三天,灯光信号在将近午夜的时候,很早就结束了。正在信号停止的那一瞬间,有一个大铅球从窗子的斜窗板顶上扔进来,打破了糊窗纸,落在房间里,差点把法布利斯的头砸开。

这个铅球看起来很大,分量却远不像想象的那么重。法布利斯毫不费事地把它打了开来,里面是公爵夫人的一封信。公爵夫人千方百计地讨好大主教,通过大主教的帮助,她收买了要塞卫队中的一名士兵。这个人是个高明的投石手,他或者是瞒过了在要塞司令官邸的墙角和门口站岗的哨兵,或者是和他们串通好了的。

你应该利用绳子逃走。我向你提出这个奇怪的主意,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栗。我足足犹豫了两个月,拿不准该不该对你说这句话。但是就官方的态度看来,前途一天比一天黯淡,应该估计到最坏的情况。顺便说一下,你要立刻用你的灯重新发出信号,向我们证实你已经收到这封危险的信。按照修道院式发出p、b和g,也就是四下、十二下和两下。我看见这个信号才能够透过气来。我在塔楼上,我们会用n和o,也就是七下和五下来回答。你接到答复以后,不要再发任何信号,专心一意地来领会我这封信。

法布利斯连忙照着做了,他发出约定的信号,马上收到了预先通知过的答复,然后把信接着看下去。

应该估计到最坏的情况。这是我最信任的三个人向我宣布的,我曾经要他们手按着福音书起誓对我说老实话,不管这些话会使我多么伤心。这三个人里,第一个曾经在费腊腊威胁那个告密的外科大夫,说要手上拿着一把打开的刀子掉在他身上。第二个在你从贝尔吉拉特回来以后,曾经对你说过,要是你用手枪把那个牵着一匹略瘦的骏马、唱着歌、来到树林的亲随打死,那就的确谨慎得多了。第三个你不认识,他是我的一个做拦路强盗的朋友,一个世上少有的敢作敢为的人,而且像你一样勇敢,也正是这个缘故我才特别要请他告诉我你应该怎么办。他们每个人都不知道我和另外两个人商量,却都对我说,下毒是非常可能的,与其在不断的恐惧中过上十一年零四个月,那还不如冒摔死的危险好。

你应该花一个月的时间,在你的房间里用一根打了结的绳子练习爬上爬下。然后,在一个节日里,要塞的卫队会得到额外赏赐的酒,你就可以完成伟大的计划了。你会得到三根用丝和麻编成的绳子,像天鹅羽毛管那么细,第一根长八十尺,用来爬下从窗子到橙子树之间的那段三十五尺的距离。第二根长三百尺,用来爬下一百八十尺高的大塔楼的墙壁,因为分量重,将是个困难。第三根长三十尺,你用它爬下要塞的围墙。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东面的墙,就是靠费腊腊那一面的大墙:有一个地震造成的裂缝,用扶壁填塞起来,扶壁形成了倾斜面。我认识的那个拦路强盗向我保证,他一定可以从这一面下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沿着这堵扶壁形成的倾斜面往下滑,顶多擦伤些皮肉而已。最下边的那段垂直部分只有二十八尺。这一面的防卫也最不严密。

然而,经过周密的考虑,那个强盗——他曾经三次越狱,如果你认识他,一定会喜欢他,虽然他憎恨你这个阶级的人——我是说,那个像你一样敏捷机警的拦路强盗认为,他还是情愿从西面,也就是朝浮斯塔从前住过的、你很熟悉的那座小府邸的那一面下来。他选定那一面,是因为墙的斜度虽然很小,可是墙上面几乎长满了灌木。有些像小手指那样粗细的树枝,如果不留心的话,就会把你擦伤,但是用来手攀脚踏却是再好没有的了。今天上午我还用很好的望远镜,观察过这朝西的一面。顶上的栏杆,两三年前新换了一块石头,地点就应该选在这块石头下边。在这块石头下面,你首先会遇到二十来尺的光秃秃的墙,非常陡峭。必须在那里很慢地下来。(你想象得到,我在给你这些可怕的指示的时候,心跳得多么厉害,但是挑选较小的祸害才算得上勇敢,尽管它也是非常可怕的。)过了那段光秃秃的墙,你会遇到八九十尺的一段墙,长着很大的灌木,那儿可以看到有鸟在飞,然后是一段三十尺的墙,只有野草、紫罗兰和墙草。接着是二十尺一段长着灌木的靠近地面的墙,最后还有二十五尺到三十尺一段墙,新近粉刷过。

我选中这一面,是因为正好在塔顶栏杆的那块新石头底下,有一座小木板房子,那是一个士兵在他的菜地里盖的,要塞雇用的工兵队长想强迫他拆掉。它有十七尺高,用草盖的房顶贴着要塞的高墙。正是这个房顶把我吸引住了。万一出了可怕的意外,它可以挡一下,你不至于一下子摔到地面上。一旦到了那里,你就是在防守得相当疏忽的围墙里了。如果他们在那里抓你,你就用手枪放几枪,抵挡几分钟。你那位费腊腊的朋友和另外一个勇敢的人,就是我管他叫作拦路强盗的那个人,会带着梯子,毫不犹豫地爬上这座相当低的围墙,飞也似的来救你。

围墙只有二十三尺高,而且倾斜度很大。我将带着一大批武装的人,等候在这最后一道墙跟前。

我希望能用同样的方法再给你送来五六封信。我将用不同的说法不断地重复这些同样的事,以便把一切都约定好。那个说过朝亲随开枪的人确实是世上最好的人,他现在懊悔得要命。你可以猜想得到,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告诉你,他认为你会带着一条摔断了的胳臂逃出来。那个拦路强盗对这种冒险有经验得多,他认为,只要你慢慢地下来,特别是不要慌忙,那么你只要花上擦伤几处皮肉的代价就可以得到自由了。最困难的是弄到绳子。这半个月时间我完全花在这个伟大的计划上,在这期间,我始终在为绳子问题伤脑筋。

“我不愿意逃走!”这句疯话,你一生中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蠢话,我不答复了。说过朝亲随开枪的那个人曾经叫了起来,他说你闷得发疯了。我不打算瞒你,我们担心眼下就有危险,因此你逃走的日期也许要提前。为了把这危险通知你,灯光将连续数次发出信号:“城堡着火了!”

你要回答:“我的书烧光了吗?”

这封信还有五六页,写的全是细节。它是用极小的字写在极薄的纸上的。

“这一切都很不坏,而且想得十分周到,”法布利斯对自己说,“我应该终生感谢伯爵和公爵夫人。他们也许会以为我害怕,不过我是决不会逃走的。难道有谁情愿从最幸福的地方逃走,去过那可怕的流亡生活?在那种生活里什么都缺少,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缺少。我要是到了佛罗伦萨,一个月以后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呢?我会化装到这个要塞门口徘徊,希望能看她一眼。”

第二天,法布利斯受了一场惊吓。将近十一点钟,他正在窗前,望着动人的景色,等候着可以看见克莱莉娅的幸福时刻到来。忽然格里罗气喘吁吁地跑进他的牢房。

“快!快!主教大人,躺到床上去装病。有三个法官上来了!他们会盘问您;开口以前您要多考虑考虑。他们是来套您的话的。”

格里罗一边说,一边赶紧关好窗板上的小窗洞,接着把法布利斯推到床上,还把两三件披风扔在他身上。

“就说您病得很重,少说话,最要紧的是让他们把问题多重复两遍,好有时间考虑。”

三位法官进来了。“三个逃亡的苦役犯,”法布利斯望着他们粗俗的面貌,心里说,“不是三个法官。”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他们严肃地行了礼,一声不响,坐在房间里的三把椅子上。

“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先生,”年纪最大的那一位说,“我们感到很沉痛,到您这儿来执行一桩不幸的任务。我们来是为了通知您,伦巴第-威尼斯王国王室副总管,……大十字勋章获得者,……令尊台尔·唐戈侯爵大人去世了。”法布利斯大哭起来。法官继续说下去:“令堂台尔·唐戈侯爵夫人派人送了一封急信来通知您这个消息。但是,在事实经过以外,她还加上了一些不适当的想法,所以法庭在昨天的裁决中决定只将这封信的摘要通知您。书记官波纳先生要念给您听的就是这个摘要。”

摘要宣读完毕以后,法官走近一直躺着的法布利斯,把他母亲信上的几段指给他看,刚才宣读的就是这几段的抄本。法布利斯在信上看见了“不公正的监禁”

“对不成其为罪行的罪行的残酷惩罚”这些字句,他明白了法官们来找他的动机。然而他对寡廉鲜耻的法官素来鄙视,所以他仅仅对他们说了下面这几句话:“我病了,各位先生,我虚弱得要命,请原谅我不能起来。”

法官们走了以后,法布利斯又大哭了一场,接着他对自己说:“难道我是个伪君子吗?我过去一直觉着我一点也不爱他呀。”

这一天和随后的几天,克莱莉娅都非常忧愁,她叫了他好几次,但是只有勇气和他说几句话。在第一次面谈以后的第五天上午,她告诉他,她晚上要到大理石教堂来。

“我只能够和您谈几句话。”她走进来的时候对他说。她抖得那么厉害,不得不靠在她的侍女身上。把这个侍女打发到教堂门口去以后,她才又用勉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您要向我发誓,发誓听公爵夫人的话,按照她命令的日期和指定的方法逃出去。要不然,明天早晨我就躲到一个修道院去,我还要在这儿跟您发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您说话了。”

法布利斯默不作声。

“答应吧,”克莱莉娅眼泪汪汪地说,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要不然,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谈话。您使我的生活变得太可怕。您因为我才留在这里,而每一天都可能是您的末日。”这时候,克莱莉娅是那么的虚弱,她不得不扶住一把大扶手椅,这把椅子从前是放在教堂中央,给被监禁的王子使用的。她眼看就要昏倒了。

“应该答应什么呢?”法布利斯沮丧地说。

“您知道。”

“我发誓要自找苦吃,我要惩罚我自己,远远地离开我在世上所爱的一切去生活。”

“答应得明确一些。”

“我发誓听公爵夫人的话,按照她指定的日期和方法逃走。可是一旦和您远离,我会落个什么结果呢?”

“您要发誓,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也要逃走。”

“怎么!难道您决定等我一走,就嫁给克里申齐侯爵?”

“天主啊!您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不过,发誓吧,不然,我心里一刻也得不到平静。”

“好吧!我发誓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情况,我按照桑塞维利纳夫人指定的日期,从这里逃走。”

克莱莉娅得到这个誓言,已经是那么虚弱,向法布利斯道谢以后便不得不立刻回去了。

“我本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对他说,“如果您坚持留在这里,我明天早晨就逃走。那么我这就是最后一次和您见面,我在圣母面前发过誓了。现在,我一能够走出我的房间,就立刻去看看栏杆上那块新换的石头下面的、可怕的墙。”

第二天,他看见她脸色那样苍白,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她在鸟房的窗前对他说:“我们不要抱任何幻想,亲爱的朋友。因为我们的友谊里包含着罪恶的成分,所以我相信我们会遭到不幸。且不说更糟的事,就说您在企图逃走的时候被人发觉,您的命就完了。然而我们还是应该听从凡人皆有的谨慎心的劝导,它命令我们尽一切努力。您从大塔楼外面下去,需要有一根二百多尺长的结实的绳子。自从我知道了公爵夫人的计划以来,虽然想尽一切办法,我弄到手的绳子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五十来尺。根据要塞司令的命令,凡是要塞里发现的绳子一律烧掉,井上的绳子每天晚上都要收起来,其实这些绳子非常不结实,吊的水虽然很轻,也会常常断掉。但是,您祷告天主吧,求他饶恕我,我在背叛我的父亲,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正在干着会使他悲痛终生的事。替我向天主祷告吧;您如果保全了生命,就许愿把您一生中的每时每刻都献给天主的荣耀。

“我曾经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星期以后我要离开要塞去参加克里申齐侯爵的一个妹妹的婚礼。我当天晚上不用说是会回来的,但是我要尽一切可能很迟很迟才回来,说不定巴尔博纳不敢太仔细地察看我。宫廷上最显赫的夫人都会来参加侯爵的妹妹的婚礼,桑塞维利纳夫人肯定也会来。看在天主的分上!设法让其中的一位夫人交给我一包绳子,绳子要编得紧,不要太粗,而且包装得越小越好。哪怕冒一千次生命危险,我也要用种种办法,甚至是最危险的办法,唉,不顾我的一切本分,把这包绳子带进要塞。如果我父亲知道了,我就永远不会再见到您。但是,不管等着我的是什么命运,只要我能够出一份力救您,我那颗对您怀着亲姊妹一般的感情的心,也就感到快乐了。”

当天晚上,在使用灯光通信的时候,法布利斯通知公爵夫人,有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可以把足够数量的绳子送进要塞。但是他请求她保守秘密,甚至对伯爵也不要提,这使她觉得很奇怪。“他疯了,”公爵夫人想,“监狱把他给改变了,他对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第二天,投石手抛进一个铅球,给犯人传来消息,可能有莫大危险;信上说,负责带绳子的那个人才真是在救他的性命。法布利斯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克莱莉娅。这个铅球还给法布利斯带来一张精确的西墙图形,他应该沿着西墙,从大塔楼上面爬下来,爬到棱堡之间。到了这个地方,那么他就容易逃了,因为要塞的围墙只有二十三尺高,而且防卫得相当疏忽。在图形的背面用纤细的字体写着一首典雅的十四行诗:一个心胸豪迈的人鼓励法布利斯逃走,别让他那还得忍受十一年的监禁败坏他的灵魂,摧毁他的肉体。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暂时把这个大胆的计划搁在一边,先交代一个必要的细节,它多少可以说明公爵夫人为什么会有勇气劝法布利斯冒这么大的危险逃走。

跟一切在野政党一样,拉维尔西党内部也是不团结的。黎斯卡拉骑士恨总检察长拉西,认为拉西害得他打输了一场重要的官司,其实在这场官司中是他黎斯卡拉理亏。从黎斯卡拉手里,亲王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法布利斯的判决书的抄件已经正式送给要塞司令。拉维尔西侯爵夫人,这位精明的党魁,对黎斯卡拉的这种错误做法非常恼火,立刻就派人通知她的朋友总检察长。她认为既然莫斯卡首相还在掌权,拉西想从莫斯卡那里得到一些好处,也是很自然的事。拉西大胆地到王宫去,他以为只要挨上几脚就会了事。因为亲王没有一个精明的法学家就过不了日子。全国仅有一个法官和一个律师能补拉西的缺,拉西已经把这两个人当作自由党人流放了。

怒不可遏的亲王骂他,还走过来打他。

“哦!这只是哪个司书一时疏忽,”拉西极其冷静地回答,“法律上有明文规定,这件事本来应该在台尔·唐戈先生关进要塞的第二天就办的。司书太热心,以为这件事忘了办,于是就把通知书当作例行公事送给我签字。”

“你指望我相信这样笨的谎话吗?”亲王怒气冲冲地喊道,“你还是说你卖身投靠莫斯卡那个无赖的好;就是为的这个,他才给你十字勋章。可是,老实说,你决不会挨顿揍就算完事,我会把你交付审判,我会撤你的职,丢尽你的脸。”

“我只怕您不把我交付审判呢!”拉西满有把握地回答,他知道这是使亲王平静下来的一个可靠办法,“法律在我这边,而您却没有第二个拉西会钻法律的空子。您不会把我撤职的,因为您的性格有时候是严酷的,在这种时候,您就渴望着流血,但是同时您又希望始终得到理智的意大利人的尊重。这种尊重对您的雄心说来是个sinequanon。总之,一旦您的性格使您感到需要采取严酷的措施,您就会立刻把我召回来,而我呢,也会像往常一样供给您一份完全合法的,而且是由胆小的,但是相当正直的法官们通过的判决书,来满足您的欲望。您就在您的国家里再去找一个像我一样有用的人吧!”

说完这番话,拉西逃走了。总算便宜,他仅仅挨了狠狠的一戒尺和五六脚。离开王宫,他立刻动身到自己的里瓦田庄去。他有点怕亲王在气头上会派人给他一攮子,但是他深信,过不了半个月就会有专差来召他回京城。他利用在乡下的时间,布置了一个和莫斯卡伯爵通信的可靠办法。他一心想得到男爵爵位,认为亲王把贵族身份,这个在从前很崇高的东西,看得太重,所以决不会赐给他;而伯爵呢,对自己的出身感到很骄傲,他仅仅尊重那些能够证明在一四年以前就是贵族的人家。

果然不出总检察长所料,他在他的田庄上只住了一个星期,就有亲王的一个朋友偶然来到这里,劝他立刻回帕尔马。亲王笑容满面地接见他,接着换成一副非常严肃的态度,吩咐他手按着福音书发誓,答应对即将说给他听的事保守秘密。拉西郑重其事地发了誓,亲王眼睛里闪着仇恨的光芒,嚷着说,只要法布利斯·台尔·唐戈活着,他就不再是国家的主人。

“我不能赶走公爵夫人,”他接着说,“她在这里我又受不了。她的眼光在向我挑衅,使我没法活下去。”

拉西让亲王详详细细地解释以后,装出极其为难的神色,嚷道:“殿下的命令当然会照办的,不过这件事有很大的困难。因为杀了一个吉莱蒂,就判一个台尔·唐戈死刑,是不可能的。为了这件案子,判他十二年要塞监禁,这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再说,我怀疑公爵夫人已经找到了三个农民,他们本来是在桑规那发掘场上做工的,吉莱蒂这个强盗攻击台尔·唐戈的时候,他们正好在沟外面。”

“这些证人在哪里?”亲王气恼地说。

“我猜是躲在皮埃蒙特。得有一个谋害殿下性命的阴谋才能……”

“这个办法有它的危险,”亲王说,“会促使人们真的想到这么干。”

“不过,”拉西假装糊涂地说,“合法的主意我都想完啦。”

“还有毒药……”

“可是谁去下毒呢?康梯那个蠢货吗?”

“不过,听说他不是头一回干了……”

“那非得先激起他的怒火不可,”拉西说,“再说,他打发那个上尉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正在闹恋爱,而且远不像现在这样胆小。当然,一切都应该服从国家的利益。但是,我事前没有考虑过,现在初步想一想,只想到一个叫巴尔博纳的人可以执行主上这个命令,他是监狱里的司书,台尔·唐戈先生押进监狱的那一天曾经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上。”

一旦亲王高兴起来,谈话就没有个完,最后他给他的总检察长一个月的限期。拉西本来要求两个月。第二天,他收到一千赛干的秘密酬谢。他考虑了三天,第四天他又回到原来的想法,在他看来,这个想法是有理由的:“只有莫斯卡伯爵才会真心遵守他对我许下的诺言,因为让我当男爵,他并不是给我什么他看重的东西;第二,预先通知了他,我也许就可能避免犯一桩罪行,反正报酬我已经事先差不多全部到手了;第三,我为拉西骑士丢脸地挨到的头一顿打报了仇。”当天夜里,他把他和亲王的全部谈话都告诉了莫斯卡伯爵。

伯爵正在秘密地向公爵夫人献殷勤。他的确仍旧每个月只到她家里去看她一两次,但是,只要他能够找到谈法布利斯的借口,几乎每个星期公爵夫人总会在深夜,由谢奇娜陪着到他的花园里来待上一会儿。她甚至设法瞒过了那个对她很忠心的马车夫,他以为她是在附近的人家做客。

我们想象得到,伯爵得到总检察长这个可怕的秘密通知以后,立刻就会向公爵夫人发出约好的信号。虽然这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她还是让谢奇娜请他马上到她家里去。伯爵像任何恋人那样,对这个亲密的表示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可是他又犹豫不决,该不该把一切都告诉公爵夫人。他怕她会痛苦得发狂。

他想出一些含含糊糊的话来缓和这个不幸的消息,可是最后还是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只要她问他,他就没法保守秘密。九个月以来,极端的不幸已经对这个热情的人起了很大的影响,把她锻炼得坚强起来了。公爵夫人既没有痛哭,也没有悲叹。

第二天晚上,她吩咐向法布利斯发出有严重危险的信号:“城堡着火了。”

他很正确地回答:“我的书烧光了吗?”

同一天夜里,她顺利地给他送去一封装在铅球里的信。一个星期以后,克里申齐侯爵的妹妹举行婚礼了,那一天,公爵夫人干了一件极不谨慎的事,这件事我们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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