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遭到这些不幸将近一年以前,公爵夫人有过一次奇遇。一天,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她有了luna,突然在晚上到她的萨卡城堡去了。萨卡城堡坐落在科罗尔诺的另一面的一座俯视着波河的小山上。她喜欢美化这块领地;她爱小山顶上、城堡附近的那片广阔的森林。她在森林里开辟了一些小径,通到各个美丽如画的角落。
“您会让强盗把您劫走的,美丽的公爵夫人,”亲王有一天对她说,“人们知道您在一座森林里散步,这座森林就不可能再是冷落的了。”亲王朝伯爵望了一眼,希望燃起他的妒火。
“我在我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最尊敬的殿下,”公爵夫人带着天真的神情回答,“一点都不感到害怕。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谁会恨我呢?我这么一想就放心了。”这番话被认为是很大胆的,因为它使人想到当地的自由党人,那些最傲慢无礼的人的侮辱话。
在我们谈到的这一天,公爵夫人散步的时候,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在树林里远远地跟着她,不由得想起亲王说过的话。公爵夫人散着步,突然转了个弯,这时候那个陌生人离她非常近,她心里一害怕,情不自禁地叫喊起猎场看守人来了;她刚才吩咐他留在一千步以外,紧挨着城堡的花坛里。陌生人趁这时候走到她跟前,跪在她的脚旁。他是个年轻而又十分英俊的人,不过身上穿得糟透了。他的衣服上有好些尺把长的口子,但是他的眼睛闪着光芒,透露出他有一个热情的灵魂。
“我被判处了死刑,我是费朗特·帕拉医生。我,还有我的五个孩子,都快饿死了。”
公爵夫人已经注意到他瘦得可怕。不过,他的眼睛是那么美,而且充满了那么温柔的热情,使人决想不到他会犯罪。“巴拉齐新近在大教堂里放了一座旷野里的圣约翰像,”她想,“他应该用上这样的一双眼睛才对。”她所以会想到圣约翰,是因为费朗特瘦得令人难以置信。公爵夫人把钱袋里的三个赛干给了他,带着歉意说,她刚才付给了她的园丁一笔钱,所以只能给他这么一点儿。费朗特衷心地感谢她。“唉!”他对她说,“从前我住在城市里,常常看见美丽的女人。我因为履行公民的职责,被判了死刑,从此以后我就住在树林里。我跟在您后面,不是为了求您施舍或者抢劫您,而是像一个野蛮人被天仙般的美人迷住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一双白嫩可爱的手了!”
“那么,起来吧。”公爵夫人对他说,因为他还跪着。
“请允许我保持这个姿势吧,”费朗特对她说,“这个姿势使我感到我现在并不是在抢劫,我就安心了。因为,应该让您知道,我自从被禁止开业以来,就靠抢劫为生。但是,此时此刻我仅仅是一个倾心于崇高的美的普通人。”公爵夫人看出他有点儿疯疯癫癫,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出,他有热情而善良的灵魂,再说,她并不讨厌奇特的相貌。
“那时候,我是一个医生,我在向帕尔马的药剂师撒拉西纳的妻子求爱,他抓住了我们,把她连同三个孩子一起赶出来。他怀疑得不错,这三个孩子是我的,不是他的。后来我又添了两个孩子。母亲带着五个孩子住在树林中离开这里有一法里的一间小屋里,过着贫困的日子。这间不像样的小屋还是我亲手搭的。因为我必须躲着宪兵,而那个可怜的女人又不愿意和我分开。我被判了死刑,而且判得不冤枉,我进行阴谋活动。我恨亲王,他是个暴君。我没有钱,不能远走高飞。我现在又有了更大的不幸,按理我早就应该自杀了,我已经不爱那个给我生了五个孩子,为我毁掉了自己的女人,我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可是,如果我自杀,五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可就真的会饿死。”这个人的口气很真诚。
“可是你们怎么过活呢?”公爵夫人感动地问他。
“孩子们的母亲纺线。大女儿替一家信奉自由主义的庄稼人家放羊,由他们供吃的。我呢,我在从皮亚琴察到热那亚的大路上抢劫。”
“您是怎样把抢劫跟您的自由主义原则结合起来的呢?”
“我把被我抢劫的人名都记下来,哪一天我有了钱,我就会把抢来的钱如数归还他们。我认为,像我这样一位保民官所做的工作,由于它的危险性,每个月一百法郎是值的。因此,我打定主意,每年所取决不超过一千二百法郎。
“我说错了,我抢的比这个数目要稍微多一点,因为我得用这个办法来付我的著作的印刷费。”
“什么著作?”
“《在……将来会不会有议会和预算?》”
“什么!”公爵夫人惊讶地说,“先生,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大名鼎鼎的费朗特·帕拉,就是您吗?”
“大名鼎鼎,也许是的;可是,非常不幸,这倒是确确实实的。”
“一个有您这样才能的人,先生,竟不得不靠抢劫为生!”
“也许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有些才能。直到如今,我们的作家,凡是出了名的都被他们打算推翻的政府或者教会出钱收买了。我呢,首先,我在冒着生命危险;其次,夫人,请您想一想那些在我去抢劫的时候激动着我的想法!‘我做得对吗?’我问我自己。‘保民官的工作真的值一百法郎一月吗?’我有两件衬衫,还有您看见我穿在身上的这件上衣和几件很坏的武器,而且我拿得准将来我会死于绞刑。我自问是毫无私心的。要不是这桩不幸的爱情,使我和我孩子们的母亲在一起时只感到痛苦,我会是幸福的。贫困像丑恶的女人似的使我感到苦恼,我爱漂亮的衣服,白嫩的手……”
他看着公爵夫人的手,看得她害怕起来。
“再见吧!先生,”她对他说,“我在帕尔马能帮您什么忙吗?”
“请您有时候想一想这个问题:他的任务是唤醒人心,免得它们沉睡在君主政体造成的那种完全属于物质方面的、虚假的幸福里。他为同胞们做的工作,值一百法郎一个月吗?……我的不幸是有了爱情,”他非常温和地说,“将近两年以来,我的心灵完全被您占据了,不过直到如今我一直是望着您,而没有惊扰过您。”接着,他以惊人的速度逃走了,公爵夫人感到又惊奇又放心。“宪兵们很难追上他,”她想,“他的确是个疯子。”
“他是个疯子,”她的仆人们告诉她,“很久以来,我们全都知道,这个可怜的人爱上了夫人。每逢夫人来到这里,我们就看见他在树林里地势最高的那些地方转来转去,夫人一走,他就准会立刻来坐在您站立过的地方。有些花朵可能是从您的花束上落下来的,他都珍惜地拾起来,插在他的那顶破帽子上,保存很久。”
“你们可从来没有把这些傻事告诉我。”公爵夫人几乎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们怕夫人告诉莫斯卡首相。可怜的费朗特是那么一个好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因为他爱我们的拿破仑,所以才被判了死刑。”
这次相遇她对首相绝口不提。她四年来还是头一次向他保守秘密,所以她有十来次话说到一半不得不突然停住。她带了金币回到萨卡。费朗特没有露面。过了半个月,她又去了,费朗特先隔着一百步远,跟了她一会儿,在树林里跳来跳去,后来他像鹞子那样迅速地向她扑过来,和头一次一样跪倒在她脚旁。
“半个月以前您在哪里?”
“在诺维另一面的山里,抢劫从米兰卖油回来的骡夫。”
“请您收下这个钱袋。”
费朗特打开钱袋,取出一个赛干吻了吻,揣在怀里,然后把钱袋还给她。
“您把这个钱袋还给我,您不是个强盗吗?”
“当然是的。我的规矩是,我决不应该有超过一百法郎的钱。可是现在,我孩子们的母亲有八十法郎,我有二十五法郎,我已经多了五个法郎。假如此刻把我绞死,我良心上会感到不安的。我拿这个赛干,因为它是您给的,而我爱您。”
这句非常简单的话声调十分优美。“他真的在爱了。”公爵夫人心里说。
这一天,他显得心情烦乱。他说,在帕尔马有几个人欠他六百法郎,用这笔钱,他可以修理他的小屋,现在他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得了感冒。
“不过,我可以先给您垫上这六百法郎。”深感同情的公爵夫人说。
“我是个替公众办事的人,那样一来,反对党不是会诬蔑我,说我出卖自己吗?”
公爵夫人被感动了,她提出在帕尔马供给他一个藏身的地方,只要他肯对她发誓,暂时不在这个城市里执行他的职务,特别是像他所说的,他inpetto所做的那些死刑判决,一件都不要执行。
“如果我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被绞死了,”费朗特严肃地说,“所有那些如此危害人民的坏蛋可要长命百岁了,那是谁的错呢?我的父亲在天上迎接我的时候,将会对我说什么呢?”
公爵夫人和他谈了许多关于他的孩子的话,说潮湿可能使他们染上致命的疾病。最后他终于接受了在帕尔马供给他一个藏身的地方。
桑塞维利纳公爵结婚以后,在帕尔马仅仅过了半天。他在这半天里曾经带公爵夫人去看过一间十分离奇的密室,这间密室在桑塞维利纳府南面的角落里。府邸正面的围墙还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有八尺厚。墙的内部被掏空,成了一间二十尺高,但是只有两尺宽的密室。紧挨着它就是所有游记里都提到的那座为人赞赏的蓄水池,十二世纪的一个著名的建筑工程。蓄水池是在西吉斯蒙皇帝围攻帕尔马的期间修成的,后来被圈进了桑塞维利纳府。
进入这间密室,得移动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块中心装着铁轴。公爵夫人被费朗特的疯狂和他的孩子们的命运深深地打动了,而他又坚决不肯接受送给他的孩子们的任何值钱的礼物,所以她答应他在较长的时间内使用这间密室。一个月以后,她又在萨卡的树林里见到他。这一天因为他心境稍微平静一点,所以他背了一首他写的十四行诗给她听,她觉得,这首诗同最近两个世纪以来意大利的任何一首最优美的诗相比,即使不超过,也是不相上下的。费朗特得到好几次和她会面的机会,但是他的爱情越来越炽烈,变得纠缠不清。公爵夫人看出,他的热情正循着爱情的普遍规律发展,只要有机可乘,就生出一线希望。她打发他回树林去,不准他再跟她说话。他立刻就十分驯顺地服从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法布利斯被捕了。三天以后,天刚黑下来,有一个方济各会的修士来到桑塞维利纳府门前,他说有一桩重要的秘密要告诉女主人。她当时正痛苦万分,于是就让他进来。原来是费朗特。“这里又出了一桩保民官应该过问的罪行,”这个爱得发了疯的人对她说,“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接着说,“我能奉献给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只有我的生命;现在我把它献给她。”
一个强盗,一个疯子,竟然这么诚挚,这么忠心耿耿,深深地感动了公爵夫人。她和这个被认为是意大利北部最伟大的诗人的人谈了很久,还流了不少眼泪。“这是一个了解我的心的人。”她对自己说。第二天,他又在avemaria的时辰出现了,他化装成仆人,穿着号衣。
“我没有离开帕尔马。我听人说起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我不愿意再说,可是我来了。夫人,请您想一想您拒绝的事吧!您面前的这个人可不是宫廷里的玩偶,而是一个男子汉!”他字字着力地说这番话的时候是跪着的。“昨天,”他又说,“我跟自己说:她在我面前哭了,因此她的不幸减轻了一点。”
“可是,先生,您想一想您周围的那些危险,您会在这个城里被捕的!”
“保民官会对您说:‘夫人,职责所在,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不幸的人,自从受到爱情的煎熬以后,就痛苦地感到对美德不再有热情了,他会接着说:‘公爵夫人,法布利斯,一个勇敢的人,也许就要死了。不要拒绝另外一个为您效劳的勇敢的人吧!’您眼前的这个人的身体是铁打的,他的灵魂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不能讨得您的欢心。”
“如果您再跟我谈您的感情,我就再也不让您进我的门。”
这天晚上,公爵夫人很想对费朗特说,她愿意给他的孩子们一笔小小的抚养费,但是她怕他会因此自杀。
他刚走,充满了不祥的预感的公爵夫人就对自己说:“我也可能死掉,但愿如此,而且越快越好!只要我能找到一个名副其实的男子汉,好把我可怜的法布利斯托付给他。”
公爵夫人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她拿了一张纸,立了一个字据,把她知道的很少几个法律字眼全用上了,承认她收到费朗特·帕拉先生二万五千法郎,双方讲定每年必须付给撒拉西纳夫人及其五位子女终身年金一千五百法郎。公爵夫人接着又添上:“此外,我遗赠五个孩子每人终身年金三百法郎,条件为费朗特·帕拉以医生的身份照料我的侄子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并且像兄弟似的待他。我请求他这样做。”她签了字,写上一年以前的日期,然后把这张字据收起来。
过了两天,费朗特又来了。这正是全城沸沸扬扬,谣传着法布利斯即将处死的时候。这个残酷的仪式是在要塞里,还是在公共散步场的树底下举行呢?有不少老百姓这天晚上到要塞的大门口去散步,想看看行刑台是不是搭起来了。这种景象使费朗特很激动。他发现公爵夫人哭得像泪人似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她用手向他打了个招呼,指着一把椅子要他坐下。费朗特这一天扮成方济各会修士,相貌非常庄严。他没有坐,却跪在地上,虔诚地低声祷告。在公爵夫人似乎比较平静一点的时刻,他暂时停止祷告,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说了下面这句话:“他再一次奉献出他的生命。”
“想一想您说的话。”公爵夫人嚷道,她那哭过的眼睛里流露出凶横的眼神,表明愤怒已经压倒了伤感。
“他奉献自己的生命是为了挽救法布利斯的命运,或者替他报仇。”
“在某种情况下,”公爵夫人回答,“我可以接受您牺牲生命的建议。”
她严肃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光芒,他迅速地站起来,朝天伸出双手。公爵夫人从胡桃木大橱的秘密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
“念一遍。”他对费朗特说。这正是我们谈过的、为他的孩子立下的赠与证书。
费朗特的眼泪和呜咽使他不能把它念完。他跪倒在地上。
“把这张纸还给我。”公爵夫人说。她当着他的面,把它在蜡烛火上点着烧掉。
“您做的事将冒生命的危险,如果您被逮捕,”她接着说,“被处了死刑,我的名字是不能泄露的。”
“我的快乐就是能够为了伤害暴君而死。还有个更大的快乐就是能够为您而死。既然事情已经讲明白,说清楚,那就请您别提这种金钱小事了,我认为这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不信任。”
“如果您遭到危险,我也可能遭到危险,”公爵夫人说,“而且法布利斯也会一样遭到危险。正是为了这个缘故,而不是因为我怀疑您的勇敢,我才希望那个刺痛我的心的人被毒死,而不是被刺死。由于这个对我非常重要的理由,我命令您尽一切可能保全自己。”
“我会忠诚、准确而谨慎地执行。我预料,公爵夫人,我会一举两得,既报了我的仇,也报了您的仇;即使不是这样,我也会忠诚、准确而谨慎地服从的。我可能不成功,但是我会尽一切力量去做。”
“要把杀害法布利斯的凶手毒死。”
“我已经猜到了,而且在我过着可怕的漂泊生活的这两年零三个月里,我也常常为了自己的缘故,考虑采取同样的行动。”
“如果我被发现,并且被当成同谋犯判刑,”公爵夫人用高傲的声调继续说,“我不愿意让人说我引诱了您。我命令您在我们复仇的日期到来以前,不要再设法来见我。在我向您发出信号以前,千万不要弄死他。就拿眼前来说,他的死对于我只有害处没有益处。也许他的死期还得过好几个月,但是总会来到的。我坚决主张把他毒死;我宁可让他活着,也不愿意看见他被枪打死。由于一些我不愿意向您说明的理由,我坚决主张您必须保全自己的生命。”
公爵夫人使用的这种命令口气,使费朗特感到十分欣喜。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极其快乐的光芒。我们已经说过,他瘦得怕人,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在青年时代曾经是非常英俊的,他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呢。“是我疯了吗,”他心里说,“还是我在这件事上向公爵夫人证明了我对她的忠诚以后,她有一天真的会使我成为最幸福的人呢?说实在的,为什么不会?难道我比不上莫斯卡伯爵这个玩偶!他在紧要关头上一点也帮不了她,甚至使法布利斯主教大人越狱都办不到!”
“我可能明天就要他死,”公爵夫人还是用同样的命令口气继续说,“您知道,在府邸的角落里,紧靠着您有时住过的那间密室,有一个非常大的蓄水池。有一个秘密的方法,可以让蓄水池里的水都流到街上去。好吧!这将是我复仇的信号。要是您在帕尔马,您会看见,要是您住在树林里,您会听说,桑塞维利纳府里的蓄水池坏了。您就立刻动手,不过要用毒药,特别是尽可能不要冒生命危险。决不要让人知道我和这件事有关系。”
“说空话是没有用的,”费朗特带着控制不住的热情回答,“我已经决定我将使用的方法。既然只要这个人还活着,我就不敢再见您,他的生命比以往更加叫我感到憎恶了。我等着蓄水池的水漏到街上的信号。”他猛然行了一个礼,就走了。公爵夫人望着他走去。
他到了另外一间房间,她又叫他。
“费朗特!”她叫道,“高尚的人!”
他回来了,仿佛是对被叫住感到不耐烦似的。在这一刹那,他的神情庄严极了。
“还有您的孩子呢?”
“夫人,他们会比我富有的,将来您也许会给他们一笔小小的抚养费……”
“拿着,”公爵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交给他一个橄榄木的大匣子,“这是我剩下的全部钻石,值五万法郎。”
“啊!夫人,您这是侮辱我!……”费朗特大吃一惊地说,他的脸色完全变了。
“在动手以前,我不再见您了。收下,我要您收下。”公爵夫人说。她那高傲的态度使费朗特不敢违拗。他把匣子放在口袋里,走了出去。
他随手关上门。公爵夫人又一次叫他。他神情不安地回来。公爵夫人立在客厅中央,她投入了他的怀抱。只一刹那,费朗特快乐得几乎昏过去。公爵夫人挣脱他的拥抱,眼睛望望门,示意他出去。
“这是唯一了解我的人,”她对自己说,“要是法布利斯能够理解我,他也会这样做的。”
在公爵夫人的性格里有两个特点:她一旦想得到什么,就一直想得到它;她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再也不去重新考虑。关于这一点,她常常引用她头一个丈夫,可爱的彼埃特拉内拉将军的一句话:“对我自己多么蛮横无理啊!”他说,“我有什么理由认为今天的我比打定主意的那天的我更聪明呢?”
从这个时刻起,一种快活的心情又在公爵夫人身上出现了。在做出这个有关命运的决定以前,不论想到什么,不论看到什么,她都感到自己斗不过亲王,感到自己的软弱和受骗。照她看来,亲王卑鄙地欺骗了她,而莫斯卡伯爵由于他那廷臣的本性,虽然是无意的,却帮助了亲王。一旦打定了复仇的主意,她又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不论想到什么,都能得到快乐。我不由得认为,意大利人从复仇中得到的那种不道德的快乐,应该由这个民族的想象力负责。其他国家的人其实也并不饶恕人,但是他们健忘。
公爵夫人直到法布利斯被监禁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才跟帕拉见面。读者也许已经猜到,越狱的主意就是他出的。离开萨卡两法里的树林里,有一座一百多尺高的、半倒塌的中世纪塔楼。在第二次和公爵夫人谈到越狱以前,费朗特先要求她派路多维克带几个可靠的人,把梯子连接起来靠在塔楼旁。他当着公爵夫人从梯子爬上塔楼,然后用一根打了结的普通绳子从塔楼上下来。他一连试验了三次,然后重新说明他的主意。一个星期以后,路多维克也愿意用一根打结的绳子从这座古老的塔楼上下来了。公爵夫人这才把这个主意通知法布利斯。
犯人在越狱的时候可能丧命,而且促使丧命的可能不止一种,因此在实行这个计划以前的最后一些日子里,公爵夫人除了费朗特在她身边的时候以外,心里就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费朗特的勇气鼓舞了她的勇气。但是不言而喻,她不得不把这种奇怪的友谊瞒着伯爵。她倒不是怕他会生气,而是怕他的反对意见会增加她的不安,使她感到气馁。怎么!找了一个人人知道的疯子,而且是被判了死刑的,来做亲密的顾问!“再说,”公爵夫人在心里想着的时候,还这么补充,“这个人以后还会干出那么奇怪的事来的!”伯爵来把亲王和拉西谈话的情形告诉公爵夫人的时候,费朗特正好在她的客厅里。伯爵走了以后,她好不容易才拦住费朗特没有立刻去执行一个可怕的计划!
“我现在很坚强,”这个疯子嚷道,“我对这个行动的合法性不再有怀疑了!”
“不过,这肯定会引起愤怒,在愤怒的时刻里,法布利斯会被处死的!”
“不过,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免得冒爬下来的危险了。爬下来是可能的,甚至是很容易的,”他接着又说,“但是这个年轻人缺乏经验。”
克里申齐侯爵的妹妹的婚礼举行了。公爵夫人在喜宴上遇见了克莱莉娅,能够和她谈话,而且没有引起上流社会的那些观察家的怀疑。她们俩到花园里去透了一会儿空气,公爵夫人就在那里亲自把包好的绳子交给克莱莉娅。这些绳子很细而且又相当柔软,是用一半麻一半丝,非常细心地编成的,上面还打着许多结。路多维克已经对绳子的牢度做过试验,任何一段都能承受八百斤的重量而不断。它们扎得紧紧的,样子像几包四开本书籍。克莱莉娅接过来,并且答应公爵夫人,为了把这几包绳子送进法尔耐斯塔,凡是人力所及的事,她都会去做。
“不过,我担心的是您天性胆小,再说,”公爵夫人很有礼貌地接着说,“您为什么关心一个陌生人呢?”
“台尔·唐戈先生是不幸的,我向您保证他一定可以被我救出来。”
但是,公爵夫人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的沉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她还采取了其他一些措施,小心地不让要塞司令的女儿知道。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位要塞司令也参加了克里申齐侯爵的妹妹的喜宴。公爵夫人对自己说,如果她派人给他来上一剂强烈的麻醉药,一开始别人可能以为他是中了风,于是用上一点手段,就可以使人同意用舁床,而不是把他放在他的马车里送回要塞去。在举行宴会的房子里会凑巧有一个舁床。那里还会有几个穿得像雇来办喜事的工人的机灵人,他们在一片混乱中,会自告奋勇地提出把病人一直抬到他的那么高的府邸去。这些在路多维克指挥下的人,把数量相当多的绳子巧妙地藏在衣服里。可以看出,自从公爵夫人认真地考虑法布利斯越狱以来,她的头脑实际上已经不正常了。心爱的人遭到的危险太大,她的心灵忍受不了这个打击,何况时间也拖得太长了。我们将要看到,由于过分的小心谨慎,她几乎使得这次越狱失败。一切都照她事先的计划实行了,所差的仅仅是麻醉药的效力太大。所有的人,甚至连医生都认为将军是中了风。
幸亏克莱莉娅在绝望中,丝毫没有怀疑公爵夫人会干出犯罪的勾当。舁床抬着半死不活的将军进入要塞的时候,情况是那么混乱,路多维克和他手下的人毫无阻碍地就通过了。他们仅仅在奴隶桥上受到形式上的搜查。他们把将军一直抬到他的床上以后,就被领到餐具室,受到仆人们热诚的款待。他们在那里吃饭,一直吃到快要天亮;饭后,有人告诉他们,按照监狱里的规矩,得把他们锁在官邸的那些低矮的房间里过夜,第二天天亮,代理要塞司令的职务的人会释放他们。
这些人想办法把他们带在身上的绳子交给路多维克,可是路多维克却很难引起克莱莉娅片刻的注意。最后,她从一间房间走到另外一间房间的时候,他让她看到他把几包绳子放在二层楼上,一间客厅的阴暗角落里。这个奇怪的举动使克莱莉娅深深地感到惊讶,她立刻起了极大的疑心。
“您是谁?”她对路多维克说。
听了他含含糊糊的回答,她又说:“我应该叫人把您抓起来。是您,或者是您那一伙人对我父亲下了毒药!……赶快说出你们用的是哪一种毒药,好让要塞里的大夫对症下药。赶快说出来,要不然,您和您的那些同谋永远也出不了这座要塞。”
“小姐不必惊慌,”路多维克十分文雅、十分有礼地回答,“这根本不是什么毒药。有人疏忽大意,给将军用了一剂鸦片酊,看来,干这件罪行的仆人在酒杯里多放了几滴。我们终生会因此感到遗憾的,不过小姐可以放心,感谢上天,绝对没有什么危险。司令老爷应该按错服了过量的鸦片酊来医治。但是,我有幸再对小姐说一遍,经手干这件罪行的仆人,决没有使用真正的毒药,像巴尔博纳想毒死法布利斯主教大人的时候那样。我们完全不是因为法布利斯主教大人遇到过危险,打算报复。我向小姐起誓,我们交给那个笨拙的仆人的,只是一小瓶鸦片酊!不过,如果受到正式审问,我当然是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还有,如果小姐跟任何人,哪怕是跟最善良的唐·恺撒提到鸦片酊和毒药,法布利斯的性命就断送在小姐的手里了。您会使越狱计划永远不能实现。您知道得比我清楚,别人可不只是想用鸦片酊毒主教大人,您还知道某人对这桩罪行只给了一个月的限期,而且这个不幸的命令已经下了有一个多星期了。因此,如果您叫人逮捕我,或者是仅仅对唐·恺撒或者任何人说一声,您就把我们的一切计划推迟一个多月,我也就有理由说是您亲手杀死了法布利斯主教大人。”
克莱莉娅被路多维克这种惊人的镇静态度吓倒了。
“这么说,我是在跟毒我父亲的人正式谈话了,”她心里说,“而且他还用文雅的谈吐对我说话呢!是爱情把我引到所有这些罪行中去的!……”
她悔恨得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对路多维克说:“我把您锁在这间客厅里。我赶快去告诉大夫,这不过是鸦片酊。可是,伟大的天主!我怎么对他说我发现了这个情况的呢?以后我再回来放您。”
“不过,”克莱莉娅又从门口跑回来说,“法布利斯知道鸦片酊这件事吗?”
“我的天主,他可不知道,小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再说,为什么要毫无必要地把机密透露给他呢?我们采取极其谨慎的行动。问题关系到救主教大人的性命,他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被毒死了。下这个命令的是一个意志通常不会受到阻碍的人。我全跟小姐说了吧,据说,接受这份差事的就是可怕的总检察长拉西。”
克莱莉娅惊慌地跑走了。她相信唐·恺撒十分正直,所以在采取了防备办法以后,鼓起勇气告诉他,给将军用的不是别的,只是鸦片酊。唐·恺撒既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赶快跑去找大夫。
克莱莉娅回到客厅。她把路多维克关在那里,原打算盘问盘问关于鸦片酊的事。她没有找到他,他已经逃走了。她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装满赛干的钱袋和一只盛着各种毒药的小盒子。一看见这些毒药,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怎么能相信他们光是给我父亲用了鸦片酊呢?”她想,“我怎么能相信公爵夫人对巴尔博纳的行为不想报复呢?”
“伟大的天主!”她叫了起来,“我这是跟毒我父亲的人打交道!而且我还让他逃走了!很可能这个人一经盘问,说出来的不是鸦片酊,而是别的呢!”
克莱莉娅立刻痛哭流涕地跪下来,热诚地向圣母祷告。
这时候,要塞的医生得到唐·恺撒的通知,大为惊讶,根据这个通知,他要对付的只是鸦片酊,于是他用了适当的药品,那些最令人忧虑的症状很快就消失了。到天开始亮的时候,将军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表明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个行动,是把要塞里的副司令官,那个上校,臭骂一顿,因为他居然敢在将军失去知觉的时候下了几道再平常不过的命令。
要塞司令接着又对一个女厨子发了一顿很大的脾气,因为她给他端了一盆肉汤来的时候,居然敢说出中风这两个字。
“难道我已经到了中风的年纪了吗?”他嚷道,“只有我那些不共戴天的敌人们才喜欢散布这种谣言。再说,是不是我以前放过血,使那些存心诽谤的人敢提到中风?”
法布利斯全神贯注地准备越狱;半死不活的要塞司令被抬回来的时候,他听见要塞里一片奇怪的闹声,猜不透是怎么回事。起初,他疑心他的案子重判了,那些人是来处决他的。后来,看到没有人到他房里来,他又猜想是克莱莉娅被出卖了,在她回到要塞来的时候,她可能带着的绳子给人夺走了,这样一来,他越狱的计划也就从此不能实现。第二天,天蒙蒙亮,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走进房间,一句话也没有说,放下一篮水果。在水果底下藏着下面这封信:
已经发生的事情使我感到极度悔恨,谢天谢地,这件事情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但是它却是由于我的一个主意引起的。因此,我向圣母许下了愿心,如果经过她神圣的代祷,救活我的父亲,从今以后我就永远不再违抗他的命令。他一提出叫我嫁给侯爵,我就立刻嫁给他,永远不再和您见面。然而,我认为有责任完成已经开始了的事。这个星期日,根据我的请求,他们会带您去望弥撒,您望过弥撒回来(别忘了为您的灵魂得救做好准备,您可能在这艰难的冒险行动中丧命的);我是说,您望过弥撒回来,要尽可能拖延时间,晚些回到您的房里去。您将在您的房间里找到采取预定的冒险行动所必需的东西。倘若您死了,我的心也就碎了!您能责备我对您的死亡也有一份责任吗?公爵夫人不是亲口对我说过好多次拉维尔西党占了上风吗?他们想用一件残酷的事把亲王缚住,使亲王和莫斯卡伯爵永远分开。公爵夫人曾痛哭流涕地向我发誓说,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如果您不试一试,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许下愿心,我不能再见您了。不过,倘若您在星期日傍晚看见我穿一身黑衣服站在平常见面的那个窗口,那是个信号,表示当天夜里,我将尽我微薄的力量把一切都安排好。在十一点钟以后,也许要到午夜或者一点钟,在我的窗口会出现一盏小灯,那就是决定性的时刻到了,把您自己交给您的主保圣人,赶快穿上给您预备的那套教士衣服,走吧。
别了,法布利斯。您可以相信,在您冒如此大的危险的时候,我会祷告,而且流着无比辛酸的眼泪。倘若您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的。伟大的天主!我说的是什么话?不过,倘若您成功了,我也永远不再和您见面了。星期日,望过弥撒以后,您就会在您的牢房里找到那个狂热地爱着您的可怕的女人送来的钱、毒药和绳子。她曾经重复对我说过三次,必须采取这个办法。愿天主和圣母保佑您!
法比奥·康梯将军是一个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一直感到倒霉不幸、一直梦见犯人逃走的狱吏。要塞里的人个个都恨他。但是不幸的遭遇却使得所有的人都做出了相同的决定,可怜的犯人们,甚至连那些被链子捆在三尺高、三尺宽、八尺长的地牢里,既不能立又不能坐的犯人,我是说,连他们在内的所有犯人,在知道要塞司令脱离险境以后,都想到由他们出钱唱一次tedeum。这些不幸的人中间,还有两三个写了十四行诗向法比奥·康梯祝贺。啊!不幸的遭遇对人所起的影响啊!谁要是责备他们,但愿命运也让他到一间三尺高的地牢里去过上一年,每天八两面包,星期五还要斋戒。
克莱莉娅除了到教堂去做祷告以外,一直不离开她父亲的卧房。她说,要塞司令决定到星期日才举行庆祝。这个星期日的上午,法布利斯参加了弥撒和感恩仪式;晚上放了焰火,在官邸的那些低矮的大厅里,士兵们得到了葡萄酒,数量比要塞司令允许的多四倍。不知是谁还派人送来好几桶烧酒,士兵们把桶打了开来。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很有义气,不愿意让那五个在官邸周围值班的哨兵在岗哨上受罪。他们刚到岗亭上,就有一个可靠的仆人给他们把酒送来;那些在午夜和后半夜放哨的士兵不知是从谁的手里也接到了一杯烧酒,而且送酒来的人每次都把酒瓶忘在岗亭旁边(这是后来在审问的时候证实的)。
混乱的时间比克莱莉娅预料的还要长。在不是朝着鸟房的那扇窗子上有两根栅栏,一个多星期以前,就已经被法布利斯锯断了。将近一点钟,他才开始拆卸窗板。他几乎就在那几个守卫要塞司令官邸的卫兵头上干活儿,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他仅仅在那根极长的绳子上又加了几个新结,他必须靠它才能从这一百八十尺的吓人高度上爬下去。他把这根绳子挎在身上。它的体积太大,使他感到很不方便。绳子上打着一个个结,不能并在一起,挎在身上凸出有一尺半还不止。“这倒是个大累赘。”法布利斯对自己说。
法布利斯尽可能把这根绳子安排妥当以后,拿起另一根绳子,那是他准备用来从他的窗口爬到要塞司令官邸所在的平台上的,这一段距离是三十五尺。但是,不论那些卫兵醉成什么样子,他总不能够就在他们头顶上爬下去,因此正像我们说过的,他从他房间的另一扇窗子爬出去,这扇窗子下面是一座宽大的警卫室的房顶。法比奥·康梯将军刚能说话,就起了一个只有生病的人才会有的怪念头,立刻从下面调了两百名士兵到这座已经废弃了一个多世纪的、古老的警卫室里来。他说,那些人在对他下毒以后,还会把他刺死在床上,应该由这两百名士兵保护他。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这项意外的措施在克莱莉娅心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个虔诚的姑娘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她背叛她父亲到了什么程度,而且为了救她所爱的那个犯人,她的父亲还差点被毒死。她几乎把这两百人的突然到来看作天意,上天不准她再继续干下去,不准她帮助法布利斯获得自由。
可是在帕尔马,人人都在谈论那个犯人近在眼前的死亡。甚至在裘莉娅·克里申齐小姐的喜宴上,也有人拿这件悲惨的事做话题。一个像法布利斯这样出身的人,而且还受着首相的保护,笨拙地把一个戏子刺了一剑,本来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他被监禁了九个月还不释放,这件事情里一定包含着政治因素了。“因此,再去关心他也没有用啦,”有人说,“如果当局认为公开把他处死不合适,他很快就会得病身亡的。”法比奥·康梯将军的官邸里叫过一个锁匠干活,他谈到法布利斯的时候,说他是一个早已处决了的犯人,不过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他的死还隐瞒着。锁匠的话使克莱莉娅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