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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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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布利斯在白天里,有好几次不由自主地陷入严肃而不愉快的沉思,但是他听着一次次报时的钟声,离着行动的时刻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觉着自己精神抖擞、心情愉快。公爵夫人曾经在信上对他说,遇到新鲜空气他会受不了,刚一出牢房可能连路都不会走。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冒被抓回去的危险,免得从一百八十尺的高墙上摔下去。“要是碰上这种不幸,”法布利斯说,“我就躺在栏杆边上,睡上一个钟头,然后重新开始。既然我已经对克莱莉娅发过誓,我宁愿从不管多高的围墙上掉下去,也不愿意老是考虑我吃的面包是什么味道。一个人中了毒,他那临终前的痛苦该有多么可怕啊!法比奥·康梯将军是不会客气的,他会把要塞里药老鼠的砒霜给我吃。”

将近午夜,一场白茫茫的浓雾升起来了,这种雾在波河两岸是常有的,它先在城市上空蔓延开来,接着扩展到围绕着要塞的大塔楼的空地和那些棱堡上。一百八十尺的高墙脚下有士兵们开辟的一片片菜园子。法布利斯估计,从平台的栏杆那里朝下看,已经看不见围着那些菜园子的小刺槐树。“这真是太妙了。”他想。

十二点半的钟声刚打过不久,作为信号的小灯出现在鸟房的窗口。法布利斯已经准备好,可以行动了,他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把一根短绳子缚在他的床上,他准备用这根绳子爬到相隔三十五尺的、下面官邸所在的那片平台上去。他毫无阻碍地到了警卫室的房顶上,我们说过,有两百名增援的士兵,从前一天起就住在警卫室里。虽然已经十二点三刻了,不幸的是那些士兵还没有睡。法布利斯悄悄地在房顶的弧形大瓦上走着,听见他们说魔鬼在他们的房顶上,应该开一枪试试,是不是能把他打死。有几个人认为这个想法对鬼神太不虔敬。还有人说,要是放一枪什么也没有打到,要塞司令就会因为他们无故惊动整个防区,把他们全都关进监牢。法布利斯听到这一切有趣的谈论,尽可能快地越过房顶,而且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事实上,他挂在绳子上,在窗外经过的时候,那些窗子里有许多刺刀伸在外面,幸好屋顶向前突出,刺刀离开他还有四五尺。有些人后来说,法布利斯一向无法无天,想起了扮演魔鬼的念头,而且朝这些兵扔了一把赛干。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他房间里撒过一些赛干,他在平台上,从法尔耐斯塔到栏杆的一段路上也撒过一些赛干,因为万一有士兵追赶他,这样一来,就可能使他们分心。

他到了平台上,周围都是哨兵,他们照例每隔一刻钟喊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的岗位周围一切正常。”他一步步朝西面的栏杆走去,寻找那块新石头。

沿着栏杆布岗的那些哨兵没有看见法布利斯,没有把他抓起来,这一点似乎令人难以置信,要不是有全城的人可以证明越狱成功,也许还有人会怀疑这不是事实呢。其实,我们上面说过的那场大雾正在开始往上升,法布利斯后来说,他在平台上的时候,雾好像已经升到法尔耐斯塔的半腰上了。不过雾并不浓,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哨兵,其中有几个在踱来踱去。他接着说,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动着,他大胆地走过去,站在两个靠得相当近的哨兵中间。他不慌不忙地把围在身上的那根长绳子解下来,绳子乱了两次,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理好,摊在栏杆上。他听见四下里都有士兵在说话,他下定决心,要把头一个朝他走过来的士兵用刀子攮死。“我当时一点也不慌,”他还说,“我觉得我就像是在举行一个仪式。”

他终于理好绳子;栏杆上有一个用来排水的缺口,他把绳子拴在缺口上。他爬上了这道栏杆,热诚地向天主祷告,然后又像骑士时代的英雄那样,把克莱莉娅想了片刻。“我和九个月以前来到此地的那个轻浮放荡的法布利斯多么不同啊!”他对自己说。最后,他开始从这个高得惊人的地方爬下去。据他自己说,他机械地动着,而且就像是在大白天,为了打赌,当着朋友们往下爬那样。下降到半当中,他忽然感到两只胳臂失去了力量,他甚至认为有一刹那间他曾经松了手,不过他立刻又抓住了绳子。他说,也许是他被灌木丛挂住了,当时他正靠着灌木丛往下滑,而且被擦伤了几处。他不时感到背上有一阵剧烈的疼痛,甚至痛得喘不过气来。绳子讨厌地晃动着,他不断地被送回到灌木上。好几只相当大的鸟被他惊得飞起来,擦着他的身子飞走。起先,他还以为有人从要塞上照他的办法追下来,抓住了他,他准备抵抗了。最后,他到了大塔楼的下部,除了一双手都是血以外,并没有感到别的不便。他后来说,从塔楼的半腰起,塔楼的斜度对他非常有利。他贴着墙往下滑,石头缝里长的植物给他借了很大的劲。他落到下面士兵们的菜园子里,掉在一棵刺槐树上,从上面向下看,这棵树好像只有四五尺高,实际上却有十五尺到二十尺高。一个正在那儿睡觉的醉鬼把他当成小偷。从这棵树上摔下来,法布利斯左臂几乎摔得脱了臼。他开始朝围墙那边逃。不过据他自己说,他两条腿软得像棉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顾不得危险,坐下来,喝了一点剩下的烧酒。他迷迷糊糊睡了几分钟,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醒来以后,他弄不懂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了树木。最后,可怕的现实回到他的记忆里。他立刻朝围墙走去,从一道大石梯爬上围墙。守在梯旁的那个哨兵,正在岗亭里打鼾。他看见草丛里倒着一尊大炮,于是把第三根绳子拴在大炮上。绳子太短了一点,他掉在一条烂泥沟里,沟里的水约莫有一尺深。他爬起来,想认一认方向,忽然觉着有两个人抓住他。他顿时害怕起来,但是立刻听见耳边有很低的声音说:“啊!主教大人!主教大人!”他迷迷糊糊地知道了他们是公爵夫人的人,紧接着他就完全失去了知觉。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人抬着他,悄悄地、很快地走着。接着他们突然停住,使他非常担心。可是他既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觉着有人抱住他,突然间他辨出了公爵夫人衣服上的香气。这香气使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啊!亲爱的朋友!”接着他又昏过去了。

忠心的布鲁诺带着一小队忠于伯爵的警察,在两百步以外做后备。伯爵本人躲在一所小房子里,这所小房子离公爵夫人等候的地方很近。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和他的好朋友,几个退休的军官拔出剑来。他认为救法布利斯的生命是义不容辞的,他觉着法布利斯的生命遭到很大的危险,而且要不是他,莫斯卡,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想让亲王避免签署一个愚蠢的文件,法布利斯早就得到亲王签署的赦免书了。

从午夜起,公爵夫人由许多全副武装的人保护着,一直在要塞的围墙前面默不作声地走来走去。她没法沉住气,她想,为了救法布利斯,也许她会和追他的人打起来。她凭着热烈的想象力想出上百个轻率得难以令人置信的预防办法,要是在这儿详细地一一讲出来,那就未免太啰唆了。有人估计,那天夜里有八十多个人没有睡,准备着为一件不寻常的事战斗。幸好有费朗特和路多维克在主持这一切,而警务大臣又不反对。不过伯爵自己注意到,没有一个人背叛公爵夫人,而身为警务大臣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公爵夫人一看见法布利斯,不知怎么才好。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接着看见自己身上都是血,心里感到了绝望。这是法布利斯手上的血。她以为他受的伤有性命危险。她由她手下的一个人帮着脱他的衣服,想要包扎伤口,这时候幸好路多维克在跟前,他自作主张地把公爵夫人和法布利斯推进一辆小马车。原来在城门附近的一个园子里早就藏好几辆小马车。他们飞快地出发,赶到萨卡附近去过波河。费朗特带着二十个武器精良的人断后,他拿他的脑袋发过誓,保证截住追赶的人。伯爵在两个钟头以后,看见什么动静也没有,这才一个人徒步离开了要塞附近。“我这是犯了叛国大罪!”他对自己说,几乎快活得发疯。

路多维克想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让公爵夫人家里的一个年轻外科大夫坐上一辆马车,他的模样很像法布利斯。

“您朝博洛尼亚那个方向逃走,”路多维克对他说,“装得越笨越好,设法让人把您逮捕。回答的话要自相矛盾,最后承认您是法布利斯·台尔·唐戈。最要紧的是拖延时间。使出您的一切鬼聪明来装笨,顶多不过坐上一个月的牢,夫人会给您五十个赛干。”

“难道替夫人办事还想到钱吗?”

他走了,几小时以后就被逮捕。这使法比奥·康梯将军和拉西高兴得不得了;拉西高兴,是因为他看到如果法布利斯脱险,他的男爵爵位就会跟着不翼而飞了。

早上六点钟,要塞里才发现越狱,到十点钟他们才敢报告亲王。法布利斯睡得很熟,公爵夫人以为那是有生命危险的昏迷,所以三次吩咐停车,可是她手下的人照料得那么周到,在钟敲四点的时候,她已经乘着一条小船横渡波河了。河对岸停着接替的马匹,他们又以极快的速度赶了两法里路,然后为了检查护照停了一个多钟头。公爵夫人为她自己和法布利斯准备了各种各样的护照,可是这一天,她神志不清,竟然想到给奥地利警官十个拿破仑,还抓住他的手哭起来。那个警官吓了一跳,重新又把护照检查了一遍。他们坐上驿车,公爵夫人付起钱来阔气得异乎寻常,在这个凡是外国人都被当作可疑分子的地方,她到处都引起了怀疑。路多维克又来帮她忙了。他说,公爵夫人因为帕尔马首相的儿子小莫斯卡一直发烧,悲痛得发了狂,她正带着他到帕维亚去看医生。

过了波河十法里,犯人才完全醒过来。他一只肩膀脱了臼,还擦伤了许多地方。公爵夫人的手面还是那么阔气得令人吃惊,他们在一个乡村客店里吃饭的时候,店主人竟以为他接待的是一位皇族的公主,打算对她表示他认为符合她身份的敬意。路多维克对他说,要是他敢去叫人打钟,公主一定会把他关到监狱里去。

终于在下午六点钟,他们到了皮埃蒙特境内。在那里法布利斯才算完全安全了。他们把他带到一个远离大路的小村子里,有人把他的手包扎好以后,他又睡了几个钟头。

就在这个村子里,公爵夫人任性地采取了一个行动,这个行动不仅从道德的观点来看是可怕的,而且对她在以后日子里的内心安宁也是个致命伤。在法布利斯越狱的前几个星期,有一天全帕尔马的人都到要塞门口去,希望看看院子里为他搭起来的行刑台,公爵夫人就在这一天里教给已经变成她家里的总管的路多维克一个秘密方法。用这个方法,可以把桑塞维利纳府内的蓄水池,我们提到过的那座十三世纪砌的、很有名的蓄水池的池底的一块石头从一个隐藏得非常巧妙的小铁框子里取出来。法布利斯在这个小村子的饭店里睡觉的时候,公爵夫人把路多维克叫来。他以为她发疯了,因为她向他投射过来的眼光是那么古怪。

“您一定指望我会给您几千法郎,”她对他说,“嘿!我才不呢。我是知道您的,您是个诗人,您很快就会把这笔钱花光。我把离开卡萨-马乔列一法里远,叫黎恰尔达的那一小块地给您。”路多维克高兴得发了疯,他拜倒在她脚旁,用诚挚的口吻表示,他出力救法布利斯主教大人,决不是为了钱;自从当上夫人的第三号马车夫,有幸给法布利斯主教大人赶过一次车以后,他就一直怀着一种特殊的情感爱他了。这个心地确实诚挚的人,觉着他不该再占去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的时间,就向她告辞。但是她目光炯炯地对他说:“等一等!”

她在饭店的这间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句话也不说,不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望路多维克。他见她一直这样奇怪地走个没完,最后觉着自己应该对他的女主人开口了。

“我荣幸地尽了微薄的力量,夫人许了我一份过高的重赏,这远远地超过了我这样一个可怜的人所能想象的,特别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效劳,因此我的良心上觉着我不应该接受黎恰尔达的那块土地。我有幸把它还给夫人,请求夫人赏给我四百法郎的年金。”

“在您这一生中您有几次,”她带着极不愉快的高傲态度对他说,“您有几次听说过我打定了主意再反悔的呢?”

说过这句话,公爵夫人又来回走了几分钟。接着她突然停住,嚷道:“法布利斯的生命得救,是碰巧的事情,因为他得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欢心!如果他不是这么讨人喜欢,就难免遭到毒手。难道您能够否认这一点吗?”她一边说,一边朝路多维克走过来,眼睛里冒出极其阴沉的怒火。路多维克倒退几步,以为她真的疯了,这使他非常担心到底能不能得到黎恰尔达的那块地。

“好吧!”公爵夫人一下子换成了最温和、最快活的声调接着说,“我希望我那些可爱的萨卡居民能够有一个难忘的狂欢的日子。您这就回到萨卡去,您不反对吧?您想您会有什么危险吗?”

“没什么,夫人。萨卡的居民决不会说出我是侍候法布利斯主教大人的。除此以外,如果我可以冒昧地对夫人这样说,我还急着想看看黎恰尔达的我的那块地呢。我觉着做地主倒挺好玩的呢!”

“看到你快乐,我感到高兴。黎恰尔达的佃户大概欠着我三四年的租金。我把他欠我的送给他一半,其余的一半欠租都给你吧,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到萨卡去,就说后天是我的一个主保圣女的节日,而且在你到达的当天晚上,就叫人把我的城堡布置得灯火辉煌,极尽豪华。别图省钱,也别图省事,要记住,这关系到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我早就在为这次张灯结彩做准备了。三个多月以来,凡是这个了不起的节日用得上的东西我都已经收集起来,放在城堡的地窖里。我把一场彩色缤纷的焰火所必需的全部花炮交给园丁保管,你要让人在朝着波河的平台上放。我有八十九大桶葡萄酒在地窖里,你要让人在我的园子里设上八十九个酒柜。如果第二天还剩下一瓶酒没有喝掉,我就要说你不爱法布利斯。等到酒柜、灯彩和焰火都进行得非常顺利的时候,你就小心地溜走,因为可能这些出色的事情在帕尔马会被认为是无礼的行为,而且我也希望如此。”

“不仅是可能,而是一定如此。主教大人的判决书是总检察长拉西签字的,他也准会气死。还有……”路多维克胆怯地接着说下去,“如果夫人愿意在赏给黎恰尔达的一半欠租以外,叫您可怜的仆人更加高兴高兴,那么您就答应我向这个拉西开一个小小的玩笑……”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公爵夫人兴奋地叫道,“不过我绝对禁止你对拉西有任何举动。我打算以后让他当众给绞死。至于你,别让人在萨卡把你逮住,如果我失掉你,那么一切就都糟了。”

“我吗,夫人!只要我说了我是庆祝夫人的一个主保圣女的节日,哪怕警察局派三十个宪兵来捣乱,您也只管放心,他们到不了村中心的那个红十字架,就一个也不会在马背上了。萨卡的居民可不是好惹的,个个都是地道的走私贩,而且敬爱夫人。”

“唔,”公爵夫人接着说,口气随便得令人奇怪,“如果我给我那些萨卡的好人葡萄酒喝,我要用水淹一淹帕尔马的居民。我的城堡张灯结彩的当天晚上,你就骑着我的马厩里最好的马,奔到帕尔马我的府邸去,把蓄水池打开。”

“啊!夫人这个主意真是妙极了!”路多维克嚷道,他笑得像个疯子,“请萨卡的好人们喝酒,请帕尔马的市民喝水,这些坏蛋,他们一心以为,法布利斯会像可怜的l……一样给毒死的。”

路多维克笑个不停。公爵夫人满意地望着他发疯般地笑着。他不停地说:“请萨卡的人喝酒,请帕尔马的人喝水!夫人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二十年以前有人不小心把蓄水池里的水放光了,帕尔马有好几条街上的水足足有一尺深。”

“请帕尔马的人喝水,”公爵夫人也笑着说,“要是他们砍法布利斯的脑袋,要塞前面的那条林荫大道上会挤满了人……人人都叫他‘要犯’……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件事要办得巧妙,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大水是你造成的,命令是我下的。法布利斯,甚至连伯爵都不应该知道这个荒唐的玩笑。可是,我把萨卡的那些穷苦人给忘了。你去写一封信给我的管家,写好拿来给我签字。你告诉他,为了我的主保圣女的节日,他要散一百个赛干给萨卡的穷苦人,凡是与灯彩、焰火和葡萄酒有关的事,他都要遵照你的话办,还有最要紧的是,到第二天我的地窖里不许剩下一瓶酒。”

“夫人的管家只有一件事会感到为难:在夫人买下这座城堡的五年里,夫人已经使萨卡剩下不到十个穷苦人了。”

“请帕尔马的人喝水!”公爵夫人又唱歌似的叫起来,“你怎样开这个玩笑?”

“我已经计划好了:九点钟左右,我离开萨卡,十点半我的马就到达通往卡萨-马乔列和我的黎恰尔达田地的大路上的三傻子客店跟前。十一点钟我就到了府邸我的房间里,十一点一刻请帕尔马的人喝水,而且他们尽量喝还喝不完,让他们为要犯的健康喝个痛快。十分钟以后,我从通往博洛尼亚的大路出城。我顺路还要向要塞深深地鞠上一个躬,主教大人的勇敢和夫人的智慧刚使它丢尽了脸。我走一条熟悉的田野间的小路,然后就进入黎恰尔达。”

路多维克抬起眼睛来朝公爵夫人一看,吓了一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离她六步远的、光秃秃的墙壁,应该承认,她的目光是凶狠的。“啊!我那可怜的田地呀!”路多维克想,“她确实疯了。”公爵夫人朝他看看,猜中了他的心思。

“啊!伟大的诗人路多维克先生,您希望得到一份书面的赠与契约。快去给我找一张纸来。”路多维克没有等她吩咐第二遍,就把纸找来,公爵夫人亲手写了一个很长的收据,日期填的是一年以前,上面说她收到路多维克·桑米凯里现金八万法郎,把黎恰尔达的田地作为抵押。倘使在一年期满以后,公爵夫人没有把上述的八万法郎归还路多维克,黎恰尔达的田地就归他所有。

“做得真漂亮,”公爵夫人心里说,“把将近三分之一的留给自己的财产给了一个忠实的仆人。”

“听好!”公爵夫人对路多维克说,“用蓄水池开了玩笑以后,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在卡萨-马乔列玩玩。为了使这个契约生效,你就说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两天后赶回到贝尔吉拉特来见我,一刻也不要耽搁。法布利斯也许要到英国去,你得跟他去。”

第二天一大早公爵夫人和法布利斯就到了贝尔吉拉特。

他们在这个风光明媚的村子里住了下来。不过,在这美丽的湖畔却有一件使公爵夫人非常伤心的事等着她。法布利斯完全变了;他逃出来以后,陷在近乎昏迷的睡眠中;他刚从这场睡眠中醒过来,公爵夫人就发现他心里正在起着不平常的变化。他用尽心计掩饰的是一种相当奇怪的、深刻的感情,原来他出了监狱反而感到了绝望。他竭力避免说出他忧愁的原因,免得引起许多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怎么!”公爵夫人惊讶地对他说,“监狱厨房里供应的那些叫人恶心的饭菜,你为了不至于饿死,不得不吃的时候的那种可怕感觉:‘在这份饭菜里有没有什么怪味道?我会不会在现在中毒?’那种感觉,难道它不使你害怕吗?”

“我想到过死,”法布利斯回答,“就像我料想士兵们想到死那样:这是一件可能的事,不过我指望凭着自己的本事躲开它。”

因此,公爵夫人是多么焦虑,多么痛苦啊!这个受着热爱、与众不同、生气勃勃、个性独特的人,如今在她眼前却陷在深沉的梦想里,不能摆脱。他情愿孤独,不愿意享受跟他世上最好的朋友开怀畅谈的乐趣。他对公爵夫人还是那么亲切、关心、感激;他会和从前一样为她牺牲一百次生命。但是,他的心不在这儿。他们常常在这个景色秀丽的湖上坐四五法里的船,一句话也不谈。说话,冷静地交换思想,从今以后在他们之间可能了,换了旁人也许还会觉着很愉快呢。但是他们,特别是公爵夫人,还记得在跟吉莱蒂那场不幸的格斗把他们分开以前,他们的谈话是怎么一回事。法布利斯在一个可怕的监狱里过了九个月,按理应该把经过情形讲给公爵夫人听。但是他除了几句短短的、有头没尾的话以外,关于这一段时期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公爵夫人悲伤地对自己说,“忧愁使我衰老了,要不然就是他真的爱上了别人,我在他心里仅仅占第二位。”这种莫大的忧愁使得公爵夫人变得心地卑劣,意志消沉,甚至有时候对自己说:“如果上天愿意让费朗特变得完全疯了或者丧失了勇气,我看我也不会这么不幸了。”公爵夫人一向尊重自己的性格,现在这种近乎悔恨的心情破坏了她对自己性格的尊重。“这么说,”公爵夫人辛酸地对自己说,“我是对我自己做出的一个决定感到后悔了。因此我再也算不上一个台尔·唐戈家的人了!”

“这是天意,”她又接着这样对自己说,“法布利斯在恋爱,我有什么权利希望他不恋爱呢?在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曾经交换过一句情话呢?”

这个想法,尽管合情合理,却使她辗转不能成眠。总之,这说明了在一场辉煌的复仇成功在望的同时,肉体的衰老和心灵的衰弱也降临到了她身上,她在贝尔吉拉特的不幸比在帕尔马超过一百倍。至于谁使得法布利斯陷在奇怪的梦想里,那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怀疑的。克莱莉娅,那个如此虔敬的姑娘,她背叛了她的父亲,因为她同意把卫兵们灌醉;而法布利斯却从来没有谈起过克莱莉娅!“可是,”公爵夫人绝望地捶着自己的胸口说,“要不是卫兵们都被灌醉,我的全部计划,我的全部心血,都没有用。这么说来,救他的是她!”

公爵夫人好不容易才从法布利斯那里得到了那天夜里的一些详细情况。“换了在从前,”公爵夫人对自己说,“我们俩就会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谈个没完!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里,我想到一件极小的事,只要把它提出来,他就会谈上一整天,而且越谈越有劲,越谈越快活。”

为了预防万一,公爵夫人把法布利斯安顿在马乔列湖尽头的瑞士城市罗加诺港口。每天她都去带了他乘着小船在湖上游荡很久。可是,有一次她想到了到他楼上的房里去,她看见墙上挂着许多帕尔马城的风景画,这是他打发人从米兰,甚至从帕尔马这个他应该厌恶的地方去买来的。他那间不大的客厅变成了画室,里面摆满了画水彩画的全套用具。她发现他快要完成第三幅法尔耐斯塔和要塞司令官邸的风景画了。

“你只差凭着记忆给那个一心想毒死你的、可爱的要塞司令画一幅肖像了,”公爵夫人生气地说,“不过,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她继续说,“你还应该为了你擅自逃走,给他的要塞招来嘲笑,写一封信向他道歉。”

这个可怜的女人却没有想到被她完全说中了。法布利斯刚一到达安全地点,头一个念头就是给法比奥·康梯将军写一封十分客气的,在某种意义上却是非常可笑的信。他请求法比奥·康梯将军原谅他逃走,借口是,他有理由相信,监狱里的某一个下级人员奉到命令给他下毒。信里写些什么,法布利斯是无所谓的,他希望克莱莉娅会亲眼看见这封信,他写的时候,脸上挂满了眼泪。他用这样一句非常有趣的话作为结束:他冒昧地说,他虽然得到了自由,但是常常怀念法尔耐斯塔里的他那间小房间。这是他信里的主要意思,他希望克莱莉娅会了解。法布利斯越写越有兴致,而且始终存着被某一个人看见的希望,于是又向唐·恺撒,这位曾经借给他一些神学书籍的、善良的忏悔师表示感谢。过了几天,法布利斯托罗加诺的小书商到米兰去了一趟。这个书商是爱书如命的雷纳的朋友,唐·恺撒借给法布利斯的那些书籍,凡是他在米兰能够找到的最豪华的版本,他都替法布利斯买了来。善良的忏悔师接到这些书和一封文笔优美的信,信里说,一个可怜的犯人有时候感到不耐烦,也许是可以原谅的,他在这样的时刻里,在那些书的页边上做了许多荒唐的笔记,因此他怀着无限感谢的心情冒昧地赠送这几本书,请忏悔师用来替换他原来的藏书。

法布利斯曾经在一本对开本的圣哲罗姆的集子的页边空白处潦草地写了许多文字,他把那些文字简单地称为笔记是太谦虚了。他当时希望他能够把这本书还给善良的忏悔师,另外借一本别的,所以在页边上按日把他在监狱中的一切遭遇详细地记下来。那些重大的事件其实就是“神圣的爱”带来的莫大喜悦(“神圣的”这个词儿是用来代替另外一个不敢写的词儿)。有时候这种神圣的爱使犯人陷入深深的绝望,有时候一种从空中传来的声音又给他带来一线希望,从而感到无上的幸福。幸亏这一切都是用一种由葡萄酒、巧克力和煤烟制成的监狱墨水写的,唐·恺撒仅仅望了一眼,就把这本圣哲罗姆的作品放回到书架上。如果他仔细地看一看那些页边,他就会看到,有一天,以为自己中了毒的犯人,为了能死在离他世上所爱的对象不到四十步远的地方而感到庆幸。可是,在他逃走以后,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善良的忏悔师,看见了这一页。“死在所爱的对象附近”这个美好的想法用种种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以后,接下来还有一首十四行诗,诗里可以看到:那个灵魂受尽种种残酷的磨难以后,脱离了寄居过二十三年的、脆弱的肉体;它一旦获得了自由,即使它的罪孽经过可怕的审判得到赦免,在一切有过生命之物都具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驱使下,也不会立刻升到天上,去加入天神们的行列;它感到死后比生前更为幸福的是,能够离开它曾经关在其中呻吟了那么久的监狱,到几步以外的地方,去和它在世上所爱的对象整个结合在一起。十四行诗的最末一行说:“这样,我将在尘世上找到我的天堂。”

虽然帕尔马要塞里的人谈到法布利斯,总是把他当作一个违背了最神圣的义务的、声名狼藉的叛逆分子,但是善良的教士唐·恺撒看见了不知是谁送给他的那些精美的书籍,还是感到高兴,原来法布利斯怕唐·恺撒一看到他的名字,会愤怒地把整个包裹退回来,所以他很谨慎地在书送出以后,过了几天才写信。唐·恺撒没有把这番情意告诉他那个一听见法布利斯的名字就大发雷霆的哥哥。但是法布利斯逃走以后,唐·恺撒和他可爱的侄女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关系;他从前教过她一些拉丁文,所以他让她看了看他收到的那些精美的书籍。这正是那个旅人的希望。忽然克莱莉娅的脸红得非常厉害,她认出了法布利斯的笔迹。书里有许多地方夹着狭长的黄纸条代替书签。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俗不可耐的金钱关系和冷酷无情的庸俗念头,因而就好像有一位慈悲为怀的神灵在用手指引似的,那些在真正的热情鼓舞下干出来的行为极少不产生效果,克莱莉娅被本能和她在世上唯一念念不忘的事情支配着,请求叔父让她把原来那本圣哲罗姆作品和他刚收到的一本对一对。法布利斯走了以后,她一直陷在忧郁中,愁眉不展,如今她在原来的一本圣哲罗姆作品的页边上,找到了我们提到过的那首十四行诗,还有按日写下的对她的爱情的记载,她那份快乐怎样能够形容呢!

当天她就把十四行诗背熟了。她常常靠在自己的窗口,对着那扇窗子,吟唱着这首诗,从前她经常看见那扇窗子的窗板上有一个打开的小洞,如今窗内没有人了。窗板已经拆下来,放在法庭的办公桌上,作为拉西正在审理的一件可笑案件的物证,法布利斯被控告犯了越狱罪,或者像总检察长本人笑着说的那样,犯了逃避一位宽宏大量的君主的恩典的罪。

克莱莉娅对她自己采取过的每一个步骤,都感到强烈的内疚。自从她陷在不幸中以后,她的内疚越发强烈了。为了缓和对自己的责备,她想着那个“永远不再见法布利斯”的愿心,这是她在将军几乎中毒的时候对圣母许下的,后来她每天都要重复一遍。

她的父亲因为法布利斯的越狱生病了,而且差一点丢了差事,亲王盛怒之下把法尔耐斯塔的狱吏全都撤职,当成犯人送进市内监狱。将军之所以得到保全,多少是靠了莫斯卡伯爵说情。莫斯卡伯爵宁愿看见他被关在要塞顶上,不愿意看见他在宫廷的社交圈子里成为一个积极活动、玩弄阴谋的对手。

法比奥·康梯将军真的病了,而且有半个月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撤职,在这期间,克莱莉娅鼓起勇气来进行她曾经向法布利斯宣布过的自我牺牲。举行盛大庆祝的那一天,读者也许记得,也就是犯人逃走的那一天,她聪明地生了病。第二天她又病了一天,总之,她应付得那么巧妙,除了负责看守法布利斯的狱吏格里罗以外,没有一个人疑心到她是同谋,而格里罗又一声不响。

但是,克莱莉娅在这方面不再担心以后,那有充分理由的内疚就立刻开始更加残酷地折磨她了。“一个做女儿的背叛了父亲,”她对自己说,“世界上还有什么理由能够减轻她的罪恶呢?”

有一天,她几乎整个白天都是在教堂里流着眼泪度过的,到了晚上她请她的叔叔唐·恺撒陪她去见将军。现在将军发起怒来,她越发感到害怕了,因为他一发怒,总要顺带着咒骂几句那个万恶的叛逆分子法布利斯。

到了父亲面前,她鼓起勇气对他说,她过去一直拒绝克里申齐侯爵的求婚,那是因为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她相信从这桩婚姻中得不到丝毫幸福。将军听见这些话勃然大怒,克莱莉娅好不容易才能够接着说下去。她说,如果她父亲贪图侯爵的巨大财产,认为自己应该明确地吩咐她嫁给克里申齐侯爵,她准备服从。将军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一个结论,他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不过最后还是高兴起来。“这么说,”他对他弟弟说,“如果法布利斯那个混蛋的恶劣行为,害得我丢了差事,我也不会落到去住三层楼的地步了。”

莫斯卡伯爵对法布利斯这个坏蛋的越狱,不免也表示极大的愤懑,他一有机会就重复拉西想出来的那句形容这个没出息的年轻人的下贱行为的话,说他逃避了亲王的恩典。受到上流社会赞赏的这句俏皮话,在老百姓中间却行不通。他们根据自己健全的判断力,虽然完全认为法布利斯有罪,却钦佩他从这么高的一堵墙上跳下来所需要的决心。宫廷上却没有一个人钦佩这种勇敢。至于警察局,因为这次失职而丢尽了脸,正式宣称公爵夫人,这个叫人提起来只会叹气的、忘恩负义到极点的女人,花钱收买了一队士兵,人数有二十来个,他们供给法布利斯四张扎在一起的梯子,每一张有四十五尺长。法布利斯放下一根绳子,他们把它拴在梯子上,他不过是把梯子拉上去罢了,这一手本领也平常得很。有几个以言行不谨慎出名的自由党人,其中包括直接由亲王豢养的密探c***医生,还冒着有损自己名誉的危险,补充说,这个残暴的警察局竟惨无人道地把那些帮助忘恩负义的法布利斯逃走的、不幸的士兵枪毙了八名。因此连那些真正的自由党人都谴责他了,因为他的轻率行为害得那八名可怜的士兵丧了命。这些小小的专制政府就是这样把舆论糟蹋得一钱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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