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南风土
琼崖,即今海南,为我国两大岛屿之一(其一即为台湾)。隶属中国版图的历史甚早,汉武帝时已置珠崖、儋耳二郡;宋为广南西路,置琼、崖、儋、万安四州,分据岛之四隅。黎母山脉据岛之中央,五指山为其中心。黎人环山而居,内为生黎,外为熟黎。山极高,洞极深,生黎之巢,人迹罕至,当时尚是化外之地。
四州分东西两路:东路自琼州向南为万安,再南而至崖州;西路自琼州至南为儋州,昌化军治所在。苏轼的行程是由琼州府治西行而至澄迈,自澄迈而至儋州,为程二百十里,都是陆路,诗记途径为“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都是纪实之语。
苏轼于六月十一日自雷州徐闻县渡海,登岸的地点为今海南的北部大港——海口市,当时的琼州府治。从徐闻对渡,隔海相距四百里,趁北风一日一夜可达。琼州北望,与苏辙所居广东南端的雷州半岛,遥遥相对,所以轼诗有“莫当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句。
经历一场与琼州海峡风涛搏斗的艰苦行程,人在舟中,苏轼喻之为如从高山下堕深谷,风浪之大,令人震骇。登岸后,琼州通判黄宣义来谒,苏轼即将邮递之事,郑重面托宣义代为收转。与郑靖老书:
迈书附琼州海舶或来人之便,封题与琼州倅黄宣义,托转达,幸甚。见说琼州,不论时节,有人船之便。
苏轼今后,将求生于此蛮荒绝境中。骨肉亲故的联系,生活必需的补给,端赖“人船之便”为交通,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部署。
海南的地势,西南尽为高原山岳地带,只能陆行。苏轼雇乘轿子前往,至澄迈,寄宿于当地士人赵梦得家,休息数日,再往昌化。
肩舆穿行于山谷间,轿子摇摇晃晃地前进,他就坐在轿中打瞌睡。睡梦中,得“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句。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山中常有的急雨,却把他吹醒了,于是就有“四州环一岛”,初至海南所写的那第一首诗。
人在高山上行,苏轼下意识地常常向北瞭望,希望能见中原的一线。谁知视界所极,只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方知已是山穷水尽之地,不免凄然伤感。诗续曰:“……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庄子·秋水》篇说:“北海若曰: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中国(中原)在宇宙里,也不过是太仓之一粟;则渺小的个人,还有什么归不归的烦恼?
流落天涯的老人,以此知识精神的力量,突破眼前的悲哀——“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
继作《次前韵寄子由》诗,则又不免身世之悲,如曰:“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泥洹尚一路,所向余皆穷。……”苏轼遭际至此,而年力就衰,悲欢皆尽,只觉得全身彻骨的疲倦。所以李太白说:“百年苦易满。”而他却说:“百年不易满。”晚年生命中,不意还有这么一段坎坷的窄路,但是他认为若能跳出现实世界观念的局限,能以“不归为归”,倒也未必没有天人相胜的出路——勉强保持着他那苍凉的乐观。
七月初二,到了昌化军贬所。昌化,古儋耳城,唐改昌化郡;宋熙宁六年,废为昌化军,治宜伦县。这是一个“非人所居”,中原人士所谓十去九不还的绝地。《儋县志》说:“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又曰:“风之寒者,侵入肌窍;气之浊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几希矣。”所以苏轼进上谢表说:
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朝,死有余责。……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
登岸之初,作简谢雷守张逢派人送他渡海。到昌化后,再致书言:
海南风气与治下略相似,至于食物人烟,萧条之甚,去海康远矣。到后杜门默坐,喧寂一致。蒙差人津送,极得力,感感!
经此长途跋涉,苏轼病了好一阵子,故又一书说:
某到此数卧病,今幸少间。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
这都是初到贬所时的情境。
在昌化这个地方,苏轼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只好租借数椽官屋,聊蔽风雨。因为居处破败敝陋,所以也曾梦归惠州的白鹤山居,作了《和陶还旧居》诗,在这陌生地方,过着杜门默坐的日子。诚如《夜梦》诗题所说:“至儋州十余日矣,淡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愁闷的日子里,只好常常做梦。身入这种景况,苏轼精神上唯一的依傍,只有在雷州的弟弟,可怜地隔海相望那一片茫茫的海水,此外就是倾杯独饮。他本有一套珍藏的酒器,因谪海南,已经全部卖了钱,以供衣食,只剩下一只工制美妙的荷叶杯,留以自娱。现在他就用这仅存的荷叶杯,自斟自酌,作《和陶连雨独饮》诗,两首录一:
平生我与尔(酒),举意辄相然。
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
此外一子由,出处同蹁跹。
晚景最可惜,分飞海南天。
纠缠不吾欺,宁此忧患先。
顾引一杯酒,谁谓无往还。
寄语海北人,今日为何年?
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
海南的气候,夏季酷热,而且湿度很高,几乎使最能随遇而安的苏轼也不能忍耐。如与程全父推官书云:“此间海气蒸溽不可言,引领素秋,以日为岁。”暑热可想。又如《书海南风土》云: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当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何足道哉!彼愚老人初不知此,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庄子曰:“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岂不然哉!
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止,顾视帏帐间有蝼蚁,帐已腐烂,感叹不已,信手书此。时戊寅(元符元年)岁也。
苏轼的精力,永远不衰,虽是花甲老翁了,入市籴米,还会觉得“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心里还想申请一块荒地来躬自耕种,总须自食其力,才免内心的愧恧。然而,海南的民俗,恰正相反。当地有一种树木,可以分别产出八种不同的香料,他们就以此为生,懒得不想耕田,因此,到处都是荒地,而食粮不足。缺乏米粮,他们就以薯芋杂粮,煮粥取饱。苏轼觉得这些海南人真是愚昧可哀,以一片精诚,作了《和陶劝农六首》,将诗寄与其弟。《栾城后集》辙作《次韵诗叙》,说到雷州半岛的情形,也和南海一样。他说:“予居海康,农亦甚惰,其耕者多闽人也。然其民甘于鱼鳅虾蟹,故蔬果不毓;冬温不雪,衣被吉贝,故艺麻而不绩,生蚕而不织;罗纨布帛,仰于四方之负贩;工习于鄙朴,故用器不作;医夺于巫鬼,故方术不治。予居之半年,凡羁旅之所急求皆不获。”然而,海南远摒海外,货运不便,雷州还可仰给四方的供应,而海南却只好“百物皆无”了。
在海南百物皆无的情形下,幸赖在惠州服官的旧友郑嘉会(靖老)和程天侔父子由海舶接济酒米药物,传递家书,所以苏轼在给他们的函件中,诉述较详。如:
黎蜒杂居,无复人理。资养所急,求辄无有。(《答程天侔书》)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答程儒书》)
纸茗佳惠,感怍,感怍!丈丈惠药米酱姜盐糖等,皆已拜赐矣。(《答程天侔书》)
海南没有医药,而人不能无病,病则相信杀牛可以愈疾,这是海南的风俗。惜生的苏轼,看得满怀悲悯,为之惄焉不安,写了一篇柳宗元的《牛赋》,加上长跋,交给琼州僧人道赟,希望借他的手代为传布,能够稍稍改变这种风俗。跋言:
岭外俗皆恬杀牛,而海南为甚。客自高化载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风不顺,渴饥相倚以死者无数。牛登舟,皆哀鸣出涕。既至海南,耕者与屠者常相半。
病不饮药,但杀牛以祷,富者至杀十数牛。死者不复云,幸而不死,即归德于巫,以巫为医,以牛为药。间有饮药者,巫辄云:“神怒,病不可复治。”亲戚皆为却药禁医,不得入门,人牛皆死而后已。
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牛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哀哉!余莫能救,故书柳子厚《牛赋》,以遗琼州僧道赟,使以晓喻其乡人之有知者,庶几其少衰乎!
海南还有一个特殊的风俗,即男人在家,终日游手好闲,一切外出体力劳作的事都由妇人承担,包括上山打柴、凿地汲盐井在内。苏轼又写了一幅杜甫的诗,希望能劝儋人改俗——这也不过是书生行其心之所安的作为而已,效果是很微茫的。
元祐臣僚,几乎无人不遭谪逐,而远窜海外的,却只苏轼一人。人莫不自负有才,莫不好名,而才名相累,竟是如此苛酷,此所以苏轼对于《庄子·山木》篇“材与不材”之说,怀着甚深的感慨。
二 食芋饮水
苏轼在昌化,无一熟人,而且语言不通,与土著也无由交识,入市则百物皆无,南方长夏之日,独居敝陋的官屋中,过着“杜门默坐,日就灰槁”的生活,即使闷不死人,也会被逼得发疯。然而,人生的美妙,在于常会绝处逢生。苏轼到昌化将两个月后,昌化军使易人,新任的张中来了。一到,他即前来叩门请见苏老前辈,并且带了雷守张逢的信来。
张中,开封人,熙宁初年的进士,曾在明州(浙江宁波)做过象山县尉之类的地方官,浮沉小吏,仕途甚不得意,现在又被派到这人人视为畏途的南蛮荒岛上来,料不到却与苏轼这样的人物相遇。
张中对这老人,执礼甚恭,与苏过则成了莫逆的朋友,因为两人都欢喜下棋,下棋上了瘾。苏家租住官屋,又在州廨的东邻,走动非常近便,所以张中几乎无日不来,来即与过一枰相对,兴味盎然。苏轼接受老弟“不要读书”的劝告,本来萧然清坐,澹无一事,于是也就整日坐在枰边,看他们对弈。
其实,这看棋的老人,并不懂棋,倒是因此想起了从前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阖门昼寝,只听得棋声起落于古松流水之间。这种境界,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觉得这玩意儿非常可爱,有意想学,然而始终没有机会。现在,这隅坐一旁,不会下棋而竟日观棋不厌的老人,却悟出了千古不灭的棋道哲学——“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作《观棋》诗: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然欣,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是年十月立冬之后,岛上风雨无虚日,苏轼租住的官屋,本已敝陋不堪,风吹雨打更是处处漏水,常常一夜三迁,东躲西避。这在平常人一定会心生怨愤,但是苏轼读陶《怨诗示庞邓》,认为渊明懂得欢快时应留余乐,忧戚处不妨颓然的道理,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自认与渊明一样,天生的禀赋偏奇,本来不会享受,从前住华屋,卧重裀,并不安适;现在一夕三迁,却睡得很好。《和陶怨诗》说:“我昔堕轩冕,毫厘真市廛。困来卧重裀,忧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苏轼虽然不怨,张中却不能不顾,就假借整修伦江驿以就房店的名义,派兵将屋修补。此事,后来成了张中的罪状。
苏轼日常生活中,非常欢喜理发和沐浴。他的保健方法中,晨起梳发百栉,即是重要的一款。在海南,有《谪居三适》诗,就是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和夜卧濯足三项。沐浴却发生了问题,因为海南没有澡盆这样器物,所以只好用道家的办法,于夜卧时,以两手揩摩身体,名曰“干浴”(见《云笈七签》)。苏轼于《次韵子由浴罢》诗中,还很幽默地以老鸡倦马的土浴为比,如曰:“时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𩨍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
“六十无肉不饱”,何况苏轼向来喜欢肉食。他在惠州,还有羊脊骨可买,啃得津津有味,但到昌化,就“至难得肉食”了。听说苏辙到海康后,体重骤减,作《闻子由瘦》诗,说到当地土人吃老鼠、蝙蝠、蜜唧(蜜渍鼠胎)、蝍蛆(蜈蚣),令人不寒而栗。诗言: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烝花压红玉。
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
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
…………
接下去,苏轼还和老弟开玩笑道,照这样子没有肉吃,帽宽带落地消瘦下去,到有一天能回家乡去时,兄弟俩一定会变成两个清瘦的仙人,可以骑在黄鹄身上飞还故乡了——“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僮仆。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鹄。”
不但没有肉吃,海岛上只有海鱼,而苏轼怕腥,“病怯腥咸不买鱼”,无肉无鱼,所以不能免于“尔来心腹一时虚”。老弟又劝他节省精神,不要读书,然而终日清坐,总也不是办法,他只好“从今免被孙郎笑,绛帕蒙头读道书”了。
海南当然无酒,虽然海北还有几个朋友,如张逢、程氏父子、周彦质等随时寄与佳酿,但那是不能常有的赠与,日常要喝,只可自酿。他在当地认识的潮州人王介石、泉州航商许珏,送他一点“酒膏”,苏轼感激万分,作《酒子赋》曰:“怜二子,自节口。饷滑甘,辅衰朽。先生醉,二子舞,归瀹其糟饮其友。”
苏轼一向喜欢自己酿酒,但在昌化,这兴趣也消失了,主要是他之所以好此,原是为了“酿酒以饷客”,现在连客也没有了,还酿什么酒。直到元符二年过年前,才酿了一次天门冬酒。新年酒熟,且漉且尝,本无酒量的老人,不知不觉间喝得醺醺大醉,拥鼻微吟起来:
自拨床头一瓮云,幽人先已醉浓芬。
天门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并舍闻。
…………
海南不但无肉无鱼,甚至米面亦待海北舶运而来,每遇天气变化,海运阻隔,立即断市,所以苏轼父子,只好入境同俗,食芋饮水。这种食芋饮水的生活,苏轼却自谓:“衣食之奉,视苏子卿(武)啖毡食鼠为大靡丽。” 1 居常煮菜为食,作《菜羹赋》,叙曰:
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酰酱,而有自然之味,盖易得而可常享。
赋辞中说“无刍豢以适口,荷邻蔬之见分”,也是事实。《冷斋夜话》作者说:“余游儋耳,及见黎民表为予言:东坡无日不相从乞园蔬。”别时写与一诗,还跋曰:“临行写此诗以折菜钱。” 2
菜羹吃厌了,苏过想出新办法来,用山芋做羹,冠以美名曰“玉糁羹”。老父吃了,拍案叫绝道:“色香味皆绝,天上酥酏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诗曰:
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
我想,读者决不会被此老骗过,只是山芋一项材料,即使易牙复生,也做不出什么美食来的,只是其中有儿子奉事的一片孝心,才是人间的至味。
苏轼在海南所遭遇的困苦,还不止此。
元符二年(1099)四月,岛上大旱成灾,米价暴涨,眼看将有绝粮之忧。苏轼束手无策,想到道家的辟谷法中,有一种简单易行的龟息法,就是模仿龟的呼吸,每日凌晨,引吭东望,吞吸初日的阳光,与口水一同咽下,据说非但可以不饥,还能身轻力壮。他写下这个方法,决心与儿子一同练习,准备抵抗饥饿。
饮食是人的基本欲望,这欲望不能满足时,很自然地常会怀想过去的享用。苏轼饱食芋蔬之余,作《老饕赋》,赋中历数美食,如言:“……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从这些叙述,苏轼之精于食道,虽称为美食家也,当之无愧,而他现在只是“画饼充饥”。
食物之美,不一定与贵贱关联。他与一洺州人谈“吃”,对于盐水渍蚕蛹那种平民化的小食,也说“余久居南荒,每念此味”而不可得。(《五君子说》)
张中来后,经他介绍,苏轼才认识了几个土著朋友,才有几家熟人,可以串串门子,歇歇脚。
一是住在县城东南的黎子云,他家居临大池,水木幽茂,惜乎太穷,房屋已甚破败。坐中几个人创议,大家捐点钱来修造一下,平常就可来此聚会。深苦寂寞的苏轼,自然赞成,也捐了钱,名之曰“载酒堂”。
还有一个是住在城南的老秀才——符林,苏轼称之为“儋人之安贫守静者”。绍圣五年上巳节,海南风俗于是日上坟,苏轼携酒往访符家,符家的子弟都出去了,只有老符在看家,他们两人便倾壶痛饮起来,一直喝到醉了。苏轼作诗,非常感慨:
老鸦衔肉纸飞灰,万里家山安在哉!
苍耳林中太白过,鹿门山下德公回。
管宁投老终归去,王式当年本不来。
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
当地的熟人,逐渐多起来了,苏轼也逐渐恢复了城乡各处随意漫游的老习惯。他可以跑进一座寺院,清坐终日,“闲看树转午,坐到钟鸣昏”,目的是要“敛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温”(诗:《入寺》)。游城北谢氏废园,则又兴起“谢家堂前燕,对语悲宿昔”的兴废存亡之感。
苏轼在城乡随处乱跑,像这种落后地区,除出城中有一两条大街外,他处都无一定的道路,所以他常常会迷路,甚至回不得家,则以牛矢、牛栏等,来做认路的指标。黎人家的儿童,没有玩具,口吹葱叶为戏。他也认识了当地如春梦婆这样可爱的人物——苏轼曾负一大瓢,行歌田间,遇一老妇,年已七十,对轼言道:“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轼认为她说得很对,乡人从此就叫这老媪为春梦婆。 3
苏轼在漫步中,作《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此诗最富儋耳风光,也是他与土著交往情趣的写实: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
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
三 房屋风波
苏轼等过岭诸人的祸患,似乎还未“到此止步”。
继公开谪责之后,章惇辈“必欲置之死地”的魔掌,就偷偷伸出来了。
绍圣五年二月,章惇、蔡京议派吕升卿、董必察访岭南。这升卿是吕惠卿之弟,他家兄弟与苏氏昆仲有刻骨深仇,一旦落入其手,岂有生理?董必本为荆湖南路常平,在衡州按查孔平仲,连毙三命,更是著名的刽子手。章惇起用吕、董二人按察两广,意欲尽杀流人,则已显而易见。
幸而曾布天良未泯,一日,朝罢独留,对皇上进言道:
“闻遣升卿辈按问,岂免锻炼?况升卿兄弟与轼、辙乃切骨仇雠,轼、辙闻其来,岂得不震恐?万一望风引决(自杀),岂不有伤仁政?升卿凶焰,天下所畏,又济之以董必,必在湖南按孔平仲殊不当,今仍选为察访,众论所不平。”
又左司谏陈次升也于奏事毕,进前言曰:“元祐臣僚,今乃欲杀之耶?”皇上答曰:“并无杀人的意思。”次升才续奏道:“升卿乃惠卿弟,今使指于元祐臣僚迁谪之地,理无全者。”
于是,哲宗对章惇等谕曰:“朕遵祖宗遗志,未尝杀戮大臣,其释勿治。”
吕升卿广南东路察访之命,遂此罢行,而董必则由东路改使西路。北宋将全国分十五路行政区域,广南西路辖属雷、琼、儋、崖四州。董必使西路,其将为祸轼、辙则已无可避免。
随后,中书舍人蹇序辰上疏说:“司马光等从前所为,变乱典刑,改废法度,讪黩宗庙,睥睨两宫等罪恶,着于当时的章疏案牍,散在各个有司衙署。今若不加汇辑,日久必难查考。请全部检讨奸臣们的所言所行,选官类编,人为一帙,置之二府,以示天下后世,俾昭大戒。”于是,就命蹇序辰、徐铎负责编辑,元祐群臣的施行文书,章疏书牍,自元丰八年四月至元祐九年四月十二日止十年间的旧案,纤屑不遗,皆被搜集,汇为一百四十三帙。由是按图索骥,前朝缙绅之士几乎没有一人得能脱祸了。
四月,蔡京等上宝玺,名曰“天授传国受命宝”。五月,御殿受玺,行朝会,减罪囚,紫宸殿大宴群臣,朝堂里一片洋洋喜气。诏告天下,自绍圣五年六月戊寅朔起,改元为元符元年。
元符元年(1098)七月,再诏范祖禹徙化州(即今广东化州市),刘安世徙梅州(即今广东梅州市),苏辙徙循州(东江上游、惠州之东北)——这是董必到岭南来按问的结果。
祖禹于同年十月十日死于贬所,年仅五十八岁。元祐后期,苏轼在朝中志同道合的同官,只有祖禹一人,今在儋州闻其讣告,不觉号恸痛哭,给祖禹的长子范冲(元长)函道:“闻讣恸绝,天之丧予,一至于是,生意尽矣。”又曰:“流离僵仆,九死之余,又闻淳夫先公倾逝,痛毒之深,不可云论。”
祖禹、安世等本人遭难之外,诸子并皆勒停(免官),永不收叙。所以,苏轼后又长函范冲,劝他“先公已矣,惟望昆仲(次子范温,为秦观之婿)自立,不坠门户。……与先公相照,谁复如某者,此非苟相劝勉而已,切深体此意”。
范冲求苏轼为父作传,轼沉痛作答曰:“所论传,初不待君言,心许吾亡友久矣。平生不作负心事,未死要不食言。然今则不可,九死之余,忧患百端,想蒙矜察。”又暗示道:“海外粗闻新政,有识感涕。”范冲此请,本欠老成,在这个样子的黑暗时期,要苏轼为祖禹作传,祸随笔起,怎能着手!
章惇必欲致范、刘于死地,叫蔡京设法除此二人。安世到了梅州贬所,蔡京就派人跟着南下杀刘。陈衍劝说使者不如胁逼安世自裁的好,安世却不为所动。蔡京又特意觅了一个当地的土豪,将他擢为转运判官,命往杀刘。判官受命疾驰,梅守又派人来劝安世自己作个了断。判官将至,刘家阖门号泣,安世却饮食起居如平时,不愧是个铮铮铁汉。不料是夜,这个土豪忽然急病呕血而死,安世因此获免。真是“命好”!
苏辙在雷州,因为政令不许占住官屋,所以张逢帮他租借太庙斋郎吴国鉴的宅子居住。不到半年,便被段讽检举,说他“强夺民居”。绍圣五年三月,董必到了雷州,按察此事,要追民究治,幸而苏辙拿得出租赁契约,才没话说。董必就奏劾雷守张逢于苏氏兄弟到时,同本州官吏至门首迎接,招待轼、辙在监司行衙安泊,次日送酒筵去接风,后来又帮苏辙租屋,每月一两次地送酒馔到辙处管待,差役七人供事等等;海康县令陈谔差杂役工匠为苏辙租住的宅子大事装修,又勒令附近居民拆除篱脚,开阔小巷,通行人马,以便回避苏辙所居门巷等等。
结果是诏移苏辙循州安置,雷守张逢被勒停(免职),海康令陈谔特冲替(改调)。本路提刑梁子美与苏辙是儿女亲家,不申明回避与其余监司以失察的罪名,各罚铜三十斤。
果然,雷州按察事告一段落,董必立即要遣官过海,查治昌化军使张中修伦江驿事。从这件案子,当然就可以把苏轼牵扯出来。用土豪做转运判官谋杀刘安世的手段,已有先例,人人要为苏轼捏一把冷汗。
董必的魔掌将及苏轼,幸而出现了一个救星。据说董必的随员中,有一潭州人彭子民,甚得董必亲信。当董必要派人过海,彻治张中案时,彭对董流着眼泪劝道:“人人家都有子孙!” 4
董必醒悟过来,只派一个小使臣过海。章惇的政府有流人不许占住官屋的命令,所以小使臣就根据这道行政命令,将苏轼父子逐出官舍,尚无其他诛求。
被逐出屋后,父子二人无地可居,偃息于城南南污池侧,桄榔林下者数日。东坡偃息桄榔林中,则曰:“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 5 其超然自得,了无愠色如此。
后来,就在那儿买了一块空地,自己造屋。
朋友中特别是黎子云和符林两家子弟十余人,都来帮他运甓畚土;王介石更出全力相助。《与郑靖老书》说:“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丝发之求也。”
军使张中来观,也卷起袖子来帮做畚锸的工作。次月(五月),坐落城南的一栋简单的住屋就造好了。五间平房,一个gui头。苏轼名之曰“桄榔庵”,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与郑靖老书》述造屋事曰:
初赁官屋数间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近买地起屋五间、一gui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木之下,亦萧然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但劳费窘迫耳。
又《与程儒(天侔子)书》云:
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
搬进新屋去后,家用器物皆无,邻里黎、符两家都从自己家中用的分点出来送给他们。苏轼《和陶和刘柴桑》诗说:
万劫互起灭,百年一踟躇。
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
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
…………
苏轼这一席之庐,据他与程秀才书简说:
新居在军城南,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濛晦,真蜑坞獠洞也。
新居墙之东北,有一树老楮,枝叶旺长,遮挡眼界。苏轼有意将它伐去,细思“孤根信微陋,生理有倚伏”(诗:《宥老楮》),终于不忍砍此大自然中的同一生物。
住定后,又雇了三个蓬头的当地人,整治出一个菜园来,自己种些韮菜、黄菘;西边掘个粪坑,储积水肥;东边开个水源,用以浇菜。苏轼说:“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亲手种出来的东西,总是好吃的。不过,自种蔬菜,眼看它慢慢长大起来,“未忍便烹煮,绕观日百回”,又舍不得割来吃了。(《和陶西田获旱稻》及《和陶下潠田舍获》诗)
七月,苏轼才知道老弟再徙循州的消息。循距惠州七百里,荒僻寥落,言语不通,饮食无有,而且从惠州到龙川的那条水路非常狭隘,艰涩难行。这条路,苏迈、苏过都曾走过,所以苏轼立刻设法通知苏迈,令苏辙一家路过惠州时,挽留他家眷口就在白鹤山庄住下,一切有迈可以照顾。
苏辙于六月间自海康启程,冒大暑水陆行数百里,困惫不堪,就接受老兄的安排,将家眷留在惠州,独携幼子苏远,葛衫布被,乘一叶小舟,秋八月到了循州贬所,住于龙川城东之圣寿僧舍。
也许由于新来乍到,找不到信使之便,直到九月十五,苏轼还得不到老弟一点讯息,心里忧虑不堪,只好端策问卦,用揲蓍古法,卜得“遇涣之内”:三爻初六变为中孚,兑上巽下,信发于中,谓之中孚;中孚之九二变为益,震下巽上,损上益下,故谓之益;益之六三变为家人,离下巽上,正一家而天下定。中孚有至诚之意;益卦虽是风雷动象,示播迁不宁,但有增足之益;家人卦有天伦安和之意。苏轼取文辞为断,自信对于此卦,研考精详,决不会错,心里大为安定。 6
但是,朝中大局如此,兄弟两人,各困一隅,杀机四伏,皆是听凭宰割的命运,岂是经历一场播迁就能安然无事的?苏轼“粗闻新政”,不能不心如挂钩之鱼,惶恐不安。九月底,往游天庆观,谒拜北极真圣,祈神指示余生的吉凶祸福,求了一支签,签词曰:
道以信为合,法以智为先。
三者不相离,寿命已得延。
苏轼细绎签词的意思,“悚然若有所得” 7 。
苏轼这时候的惶恐,并非无端而至。因为蹇序辰等编纂的有关元祐朝臣的章奏文书,经过搜集和悬赏征求,甚少遗漏,共成一百四十三帙;形式上呈经皇帝过目后,他们正在一篇一篇地审阅,凡是涉及更改熙丰法制或文字可以罗织者,立即加以惩处,因此得罪的人,已有数千之多。
在此十年间,以文章报国的二苏,汇集的专卷一定最厚,随便抽出一篇来,任意加点解释,就可叫他们死有余辜。苏轼能不忧心忡忡?
到了元符二年(1099)九月,这个政治报复的血腥运动,更成立了专职机构——诉理局,有计划、有组织地大肆诛求罗织起来。事由安惇进言:
陛下未亲政时,奸臣置诉理所。凡得罪熙丰之间者,咸为除雪。归怨先朝,收恩私室。乞取公按,看详从初加罪之意,得依断施行。
这是很明显地要尽复十年前熙宁、元丰年间的旧案,包括已经赦免或昭雪的在内。蔡卞劝章惇专设这个诉理局,搜索检查一切旧档,命蹇序辰、安惇看详。因此,重新得罪者八百三十家,士大夫虽远在千里,也被官司会同逮捕、严刑侦讯,竟有很多人因清算而受钉足、剥皮、拔舌之苦。
政治这东西,一朝变成个人权力时,就没有不被滥用,亦几乎没有不血腥满地的。实际政治像头十分饥饿的怪兽,永远要吃掉其他任何东西,无休无止。
在此黑暗时代,民有二蔡(蔡卞、蔡京)二惇(章惇、安惇)之谣。二蔡二惇固然罪可通天,但是哲宗惑于女宠,将权力授于豺虎,而昏愦不省,终是不可原谅的。
在这一次再起的大风波中,原已编管横州的秦观,再徙雷州。少游凄怆作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 8 语极酸楚。张耒和晁补之都坐降为监当官。
吕升卿按察广南的任命,虽被曾布等拦住了,不能直接施毒于二苏。但是他的弟弟温卿,为浙江运使,便专捡与苏轼亲厚的人来下手,以泄私愤。先起钱世雄(济明)狱,又举发廖明略事,二人皆被废斥。后来有个僧人,与参寥有点嫌隙,举发参寥冒名使用度牒,其实他本名昙潜,是苏轼替他改名道潜。经查,果与度牒不符,径即判令还俗,编管兖州。 9
此事发生之前,参寥原本打算带了他的徒弟颖沙弥度岭过海,到昌化来看望苏轼的。苏轼得书,连忙复书劝阻,书中言渡海当时的危险,是他来时亲身的经验。如云:
……转海相访,一段奇事。但闻海舶遇风,如在高山上坠深谷中,非愚无知与至人,皆不可处。胥靡遗生,恐吾辈不可学。若是至人无一事,冒此险做甚么?千万勿萌此意。颍师喜于得预乘桴之游,所谓无所取裁者,其言切不可听。相知之深,不可不尽道其实尔。自揣余生,必须相见,但记此言也。
在千年前交通困难的情况下,要从浙江杭州到海南岛来探望一个落难的朋友,这种风义,简直难以想象。苏过也深为感动,作诗附寄曰:“……道人航海曾何劳,久将身世轻鸿毛。只恐西湖六桥月,无人主此诗与骚。”(《斜川集》)
此函发后,参寥已经被迫还俗,编管兖州,当然也不能来了。钱世雄本来代为照顾苏轼宜兴的家属,被祸前,还寄“异士太清中丹”来给苏轼服用,现在,却都失去音讯了。
上年董必纠举昌化军使张中,派兵以修缮伦江驿就房店为名,实与别驾苏轼居住一案。元符二年二月,朝廷处分下来,张中被“冲替”(免职、另候任用),权知广南西路都钤辖程节、户部员外郎谭棪、提点广南路刑狱梁子美皆坐失察罪,各遭降级处分。
张中将去,轼作《和陶与殷晋安别》赠其行。人在孤苦中,同伴骤别,不比寻常,真有摧肝裂胆之痛,苏轼此诗,也非常凄怆。如曰:
孤生知永弃,末路嗟长勤。
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
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
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
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
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
暂聚水上萍,忽散风中云。
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
空吟清诗送,不救归装贫。
初送张中诗,虽记往来事迹,但仍透着无比的凄凉。
谁知张中这个性情中人,不忍抛撇苏轼父子,从三月初挨到是年十二月,一直逗留了十个月,迟迟其行。到此真已迫得非走不可时,才来辞行。这天他就在苏家坐了一个通宵,所以苏轼再送张中诗《和陶王抚军座送客》,反而安慰这个行者:“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莫作往来相,而生爱见悲。”张中坐到天亮,苏轼别绪依依地说:“悬知冬夜长,恨不晨光迟。”
《和陶答庞参军三送张中》诗,则是老人一片慈心的诤言。张中少学兵法,甚好谈兵,才智非不如人,功名却无缘分。苏轼认为徒然愤懑,无补于事,该趁年富力强之日,果断去边疆治兵,学以致用的好。
张中此去,不久即以病死传闻。苏轼初送诗中,有“恐无再见日”的话,真个一语成谶。
四 读书著作
海南“百物皆无”的生活环境,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而精神食粮——书物的匮乏,对一个读书人所造成的威胁,像失落灵魂一样的痛苦,就不是平常人所能想象的了。
苏轼当日仓皇渡海,当然不会携带书物,住定以后,就为无书可读而非常烦恼。第一次由张中陪同往访黎子云时,见到他家有《柳宗元集》数册,正如久渴之人得见一瓯清泉那样急切,立即借了回来,终日玩诵。曾季狸说:“前人论诗,初不知有韦苏州、柳子厚。……至东坡而后发此秘。”许彦周说:“东坡在海外,盛称柳柳州诗。黎子云家有柳文,日久玩味,虽东坡观书亦须着意研穷,方见用心处耶!” 10 正因没有他书分散注意,终日玩诵,得与作者神会,始生欢喜。故陆游说:“东坡在岭海间,最喜读柳子厚、陶渊明二集,谓之南迁二友。” 11 其故在此。
后得在惠州服官的老朋友郑嘉会(靖老)来书,说有书千余卷,将托舶运装到海南来借他,苏轼原本有意用著述来排遣忧患,因为没有参考书,就什么也不能作,正如陶渊明《赠羊长史》诗所说:“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所以就和此诗,以谢郑君。
…………
结发事文史,俯仰六十逾。
老马不耐放,长鸣思服舆。
故知根尘在,未免病药俱。
…………
郑嘉会借书,先后两次,都是托由广州道士何德顺经手船寄的。船本不多,书又笨重,所以寄运甚费时日,真是无可奈何之事。
苏轼没处可跑,常往黎子云家去玩。一日碰到天下大雨,借了一顶斗笠,一双木屐,穿戴起来回去。后来有人画了一幅“东坡笠屐图”,他自己作赞曰:“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 12 就是用柳宗元的句法。
海南人惯以椰子壳作冠,从苏轼父子看来,却很新鲜,父子二人都作了《椰子冠》诗。然而苏轼不能忘情于元祐前期,他所创制的筒高檐短帽,士大夫争相仿制的“子瞻样”,慨然曰:“更着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诗人心灵中,充盈着许多热烈的感情,被现实生活激发起来的思想和感觉,血液里面膨胀的欲望和情绪,错综变幻,构成诗人一串串的梦。将这些梦,用语言文字编织出来,就是诗。诗中,蕴蓄着诗人真诚的生命。
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他归向自然生活的梦,几乎全部用意象来唤起读者的情感。诗中表现一波一波的意象,尽是他朴素的梦想。这个梦画出隐逸生活的情景,使所有困于尘俗的读者为之神往。
苏轼是一个流落天涯而又失去自由的人,更是只好以一个梦想来编织他的精神世界,作他无可奈何的归宿——“以无何有之乡为家”,则虽身羁海外,亦未尝不归,这就是苏轼今日“以不归为归”的哲学。
绍圣五年二月,苏轼作《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首揭其由,这是一个“梦”——“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梦里确是归乡,醒来却空无其事。他所梦想的归乡,不写舟车之劳:“我归甚易,匪驰匪奔。俯仰还家,下车阖门。”这个倦于尘劳世患的老人,只能在梦中满足他归乡的欲望。也只有梦还,则不论海南汉北(蜀)距离多么遥远,往来都很方便。续曰:
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均海南与汉北,挈往来而无忧。……方饥须粮,已济无舟。忽人牛之皆丧,但乔木与高丘。警六用之无成,自一根之返流。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
此文写成后,寄与弟辙,要他同作。这时候,苏辙方从雷州再迁循州,一时无暇及此,就将它搁下来了。直到轼已故后,苏辙整理家中旧书,才又捡出这篇遗稿,乃泣而和之。 13 又据晁说之(以道)说:“建中靖国年间,东坡所和《归去来兮辞》,方才传至京师,他的门下宾客中,有好几个人跟着和作,都自以为‘得意’。陶渊明于一日间纷然满人目前了。”参寥也忽然拿了一篇和作来给晁以道看,约他同赋,以道婉谢曰:
“童子无居住,先生无并行。我与吾师共推东坡一人于渊明间可也。”
参寥领悟,索回和作,纳入袈裟袖第中,用杭州土话说道:
“罪过公,悔不先与公话。” 14
和《归去来兮辞》后,苏轼意犹未尽,又把陶的原作拆散,写成《归去来集字十首》。
自到海南后,苏轼对于道家神仙之说,已经远无初到惠州那时的狂热;而这晋代田园诗人,却恍然如在身畔,行起坐卧,似同一室,他和我们一样,两只脚踏在这痛苦的大地上,和我们共同享有从这大地上生出来的悲欢和苦乐。
不过,陶苏二人经验不同,天分有别。渊明意主澹逸,诗语“微至”已足;东坡豪迈,故多豁达之辞。所以轼虽和陶,而意境不同;苏轼学不到渊明的澹逸,但他也自有其恢诡陆奇的达人本色,各有不同的精神面貌。
正如我们眼前有这样两个人:一个是三家村中的恂恂宿儒,神闲气静,眉目清澄,语言全从平凡的情理出发,令人觉得可亲;一是做过大事、经历风涛的豪士,眉宇轩昂,英气内敛,辞锋犀利而坦率,令人觉得豁达。前者是陶潜,后者便是苏轼。
渊明的人生哲学,寓于“形、影、神”三诗之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恬淡主义者,他的生活理想,但求平淡安适。
他认为人有生死,与草木之有荣枯一样,死亡既是不可避免,则有生之日,便该从容享受酒与感官的快乐。
形是身,影如名,形影不能分离,故“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既然人有必然要死的命运,形影皆空,所以人生应该听任“神”之自然,“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不必刻意惜生,徒然陷形神于无助的痛苦之中。
苏轼则好以浪漫的神秘知觉来体验人生。他认为大千世界中,一切形象变化,弹指顷事,微不足道。唯有物我心灵间的妙悟,超脱形象之外,始入永恒。
他认为形与影相因而成,随物而化。形如火上之烟,火尽,烟即消失。人之形体,不但要因时间的摧残而老衰,甚至一念前后,已失其故,所以不足依托。
影如镜中之像,镜子坏了,而影仍不灭,因它“无心但因物”,万变而不竭。
道家的仙境,释氏的佛国,都很渺茫。本想跟从陶翁,避到酒乡去住,无奈醉有醒时,依然难逃人生劫数。
回顾平生,真同儿戏,被人指目毁誉,了无意义,不如弄起一把火来(弄火,佛语),好的坏的一起烧了,从此肩上没有负担,“神”就自然超脱。
陶、苏二人,对人生的基本观念,歧异在此。
苏轼初至海南,即将自扬州和陶《饮酒》起至绍圣四年丁丑十二月止,所作和诗一百零九首,检寄苏辙,要他作“叙”,意欲单独别为一集。后在海南,续有和作,至元符三年四月,闻赦命后,写成最后一首《和陶始经曲阿》诗止,共得一百二十四首,辑成《和陶别集》。
《和陶归去来兮辞》与《归去来集字十首》不在前数之内。因为前者不是诗,后者不是和作,只能算是附录。
苏过作《志隐》一篇,自跋云:“……遂赋《志隐》一篇,效昔人解嘲、宾戏之类,将以混得丧,忘羁旅。非特以自广,且以为老人之娱。”全文甚长,姑引片段,聊见一斑:
大块之间,有生同之。喜怒哀乐,巨细不遗。蚁蜂之君臣,蛮触之雄雌。以我观之,物何足疑?彭聃以寒暑为朝暮,蟪蛄以春秋为期颐。孰寿孰夭?孰欣孰悲?
况吾与子,好恶性习,一致同归。寓此世间,美恶几希。乃欲夸三晋而陋百粤,弃远俗而鄙岛夷。窃为子不取也。子知鱼之安于水也,而鱼何择夫河汉之与江湖;知兽之安于薮也,而兽何择于云梦之与孟诸。松柏之后凋,萑苇之易枯,乃物性之自然,岂土地之能殊乎?……
这篇文章之整个风格,特别是气势与雄辩这一特色,将它置于《东坡集》中,恐怕谁也无法分辨。尤其全文立意,脱胎于庄子齐物哲学而成其旷达,简直就是苏轼人格之再现。难怪老人读了,不禁大喜道:“吾可以安于岛夷矣!”
苏轼有意跟着自写一篇《广志隐》,更深一层来讨论穷通得丧之理;但对儿子,却劝他作《孔子弟子别传》。儿子还年轻,应该接受儒家的正统思想,求为世用,而不该走老庄这条路子。这也是天下做父亲的人,同样的苦心。
父子二人,在桄榔庵里,以努力写作排遣孤寂。余下时间,他又勉励儿子抄书。那个时代,雕版印刷术虽已出现,但是书籍的流布还不太广,求书仍不甚易,读书士子还是习惯于手抄经史,因为抄书不但可以免费得书,还能帮助记诵,练习书法。
到海南后,苏过先抄了一部《唐书》,再又借了一部《汉书》来抄。苏轼《与程(儒)秀才书》云:
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老拙亦欲为此,而目昏心疲,不能自苦,故乐以此告壮者尔。
元符二年(1099)五月间,惠州友人郑嘉会舶寄的书籍已经运到,父子二人就忙着将书编排整齐,列诸座隅,作书报谢说:“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诸史满前,甚有与语者也。借书,则日与小儿编排整齐之,以须异日归之左右也。……”
有了必要的书籍,苏轼就开始整理黄州所作《易传》的未完稿,又续撰《书传》。《和陶杂诗之九》自述传经之志,有曰:
余龄难把玩,妙解寄笔端。
常恐抱永叹,不及丘明迁。
亲友复劝我,放心饯华颠。
虚名非我有,至味知谁餐。
思我无所思,安能观诸缘。
已矣复何叹,旧说易两篇。
《书传》十三卷,收入《四库全书》时,提要曰:
轼究心经史之学,明于事势,又长于议论,于治乱兴亡,披抉明畅,较他经独为擅长。……洛闽诸儒,以程子之故,与苏氏如水火,惟于此书有取焉,则其书可知矣。
学问,毕竟是天下的公器,即使门户森严的那些理学之徒,对于轼撰《书传》,亦不得不有所取。但当日这花甲老人,苟生蛮邦,栖身于桄榔庵里,过着食芋饮水的日子,皓首穷经,虽说是做着传世之盛业,实在也还是人不能堪的忧患之书。
苏轼谪黄州时,撰《论语说》五卷,现又继续编成《易传》九卷,至元符三年五月又完成了《书传》十三卷,遂并作题语说:
孔壁汲冢,竹简科斗,皆漆书也,终于蠹坏。景钟石鼓益坚,古人为不朽计亦至矣。然其妙意所以不坠者,特以人传人耳。大哉人乎,《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吾作易、书传、论语说,亦粗备矣。呜呼,又何以多为?
苏轼于此三稿,心力所寄,也很自负。如北归时,与苏伯固书云:
某凡百如昨,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如来书所论:其他何足道?三复诲语,钦诵不已。
这三部书的现存印本,《易传》九卷(一名《毗陵易传》),《四库》入经部易类二,据明焦竑旧刊本著录,另有明乌程闵齐伋朱墨板套印本、《津逮秘书》第二集、《学津讨原》第一集各刊本。
《书传》十三卷,《四库》入经部书类一,另有明乌程闵氏刊朱墨套印本、《学津讨原》第二集本、明万历二十五年毕氏刊《两苏经解》本,为二十卷;又吴兴凌氏刊朱墨套印本,亦二十卷。
最不幸的是《论语说》五卷(《文献通考》作十卷),于清人修《四库全书》时,已经不见传本。绍圣间,场屋中流行的是王安石及其子王雱口义的《论语解》。南宋中叶后流行朱子注,也许这是苏轼原著湮没失传的一个原因。幸有苏辙的《颍滨论语拾遗》传世,据其自序,苏轼的意见,虽然并不与他完全相合,但《拾遗》书中取轼说者亦十有二三,聊可豹窥一斑。今有《指海》本、《说郛》本。
苏辙作《子瞻墓志》时说:“……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则苏轼尚有论《中庸》之作。又《栾城遗言》云:“东坡遗文,流传海内,《中庸》上、中、下篇……今后集不载此三论,诚为阙典。”但现在通行的明成化刊本《苏文忠公全集续集》辑有此作,或是苏辙当时所见刊本不全耳。
苏过与叶少蕴言,其父在海外,曾经计划撰《志林》一书,预定一百篇,但只写了十二篇,蒙赦放还,未能成书。 15 散篇今亦辑入全集。至于有称《东坡志林》的单行本,则是后人杂取本集短记、题跋之类的编本,并非原定的著作。
元符二、三年间,苏轼尚在儋州,刘沔编集苏轼诗文二十卷,寄到海南来请他亲自校订。沔是苏轼同年的后人,有此心意,苏轼非常欢喜,作书报之曰:
都曹刘君足下:蒙示书教,及编录拙诗文二十卷。轼平生以语言文字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补,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弃笔砚,为喑默人,而习气宿业,未能尽去,亦谓随手云散鸟没矣。不知足下默随其后,掇拾编缀,清无遗者。览之惭汗,可为多言之戒。
然世之蓄轼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今足下所示二十卷,无一篇伪者,又少谬误。及所示书词,清婉雅奥,有作者风气。知足下致力于斯文久矣。
轼穷困本坐文字,盖愿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见足下词学如此,又喜吾同年兄龙图公之有后也。故勉作报书,匆匆,不宣。
苏轼即使自知因语言文字之故而蹭蹬一生,受尽折磨,但他仍视文学如生命,在此书简中,情见于辞。
五 家人朋友
苏轼南迁,远窜惠州,后又渡海而去“非人所居”的昌化,都由稚子苏过随侍。朝云逝世后,老人生理昼夜寒暑一切生活上的需要和杂务,都由苏过一人担承,从不嫌烦嫌难,这已非常难得。他还要常常陪着老父出游,游必有诗,则过也必有和作,意在取娱老人。所以轼作《和陶游斜川》诗中,曾经非常得意地说道:“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否?”
绍圣五年(1098)戊寅岁的上元,军使张中约了苏过到他家去度节,老人独自看家,静观蜥蝎盘在月照的窗上,风吹帏幔,似能听到虫子被震动落地的声音。靠在床上,不觉睡去,梦见了故世已经五年的亡妻同安君。醒后,凄然有感,作诗曰:“……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
至元符三年(1100)庚辰的上元节,记起前年此日,独自看家,梦见王夫人的事,不觉一晃又已两年。想到过子从他南迁之初,还只二十三岁,遂尔抛撇妻儿,跟到南荒来,一切家务杂事,靠他一个人操作,这且不说,年轻夫妇如此茫茫无期的隔绝,苏轼虽喜子媳笃孝,却不能没有愧歉。于是作《追和戊寅岁上元》诗,缀以自跋曰:
戊寅上元,余寓儋耳,过子夜出,余独守舍,作违字韵诗。今庚辰上元,已再期矣。家在惠州白鹤峰下,过子不眷妇子,从余来此。其妇亦笃孝。怅然感之,故和前篇,有石建、姜庞之句。又复悼怀同安君,末章故复有牛衣之句,悲君亡而喜余存也。书以示过,看余面,勿复感怀。
破家,本是政治流窜必有的副产品,而忠与孝,皆是人被陷入悲剧才能彰著的性行,俗语所谓“家贫出孝子,板荡识忠臣”者,即是此意。但是,苏过也非无所得,《宋史》说:“其叔(辙)每称过孝,以训宗族。且言:‘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只是叔党(过字)“丁年而往,二毛而归”,所付的代价,委实浩大。
苏辙家生了第四个孙子斗老,这是难得的一个喜讯。苏轼高兴得连忙写首诗去贺他。诗中有“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句,成为中国人千年来口头常说的俗谚。又说“不须富文章,端解耗楮竹”,“早谋二顷田,莫待八州督”,则深深表现出他对文学生活的空虚,政治事业的厌恶。
苏过从海船上接到大哥寄来的书信和酒,报之以诗,从弟苏远遂有和作,都粲然可观。苏辙写信来与老哥自相庆幸,轼赋诗寄诸子侄,篇首自况曰:“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黄犊走却来,海阔山高百程送。……”这是任何一个老人生命中最大的快慰。“六子晨耕箪瓢出,众妇夜绩灯火共。……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年龄使人从绚烂归于平淡,苏轼对子弟们的期望,只是非常朴素的耕读传家的统续。
自章惇执政以来,凡是与二苏较为亲近的人,不论其为朋友、宾从或门人,几乎无一不遭祸殃。在这样血腥满地的政治风暴中,为了避嫌远祸,士大夫朋友们绝对不敢再与二苏通问讯,甚至从前日夕相从的门生故吏,也断了音息。流人的孤立和寂寞,都是无可逃避的命运。
《致侄孙元老书》,自述海外生活情况曰:
……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年多病瘦瘁,不复如往日,不知余年复得相见否?循、惠不得书久矣。旅况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又泉、广海舶不至,药物酱酢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
《与程全父(天侔)书》说他生活的寂寞曰:
……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策(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某与小儿亦粗遣,困穷日甚,亲友皆疏绝矣。公独收恤如旧,此古人所难也。
苏轼渡海后,亲如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或其本人也在祸害播迁之中,或则惊惶于政治迫害的刀锋边缘,所以都无法与这位流亡中的老师通音问。老人非常怀念他们,《和陶拟古》诗曰:“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周彦质介绍一个叫郑清叟的士人从惠州渡海来见苏轼,复书云:“李公弼承许远访,何幸如之。海州穷独,见人即喜,况君佳士乎!”老人情怀孤独,“见人即喜”四字,披沥无余了。
也有风义卓荦、不避艰危的朋友,决心渡海来访。如诗僧参寥要来,被苏轼发书劝止,而他本人随亦遭难,未能成行。
眉州同乡杨济甫要叫他儿子杨明代他来看望苏轼,轼与书云:“某与尊公济甫半生阔别,彼此鬓须雪白,而相见无期,言之凄断。尊公乃令阁下万里远来海外访其生死。此乃古人难事,闻之感叹不已。” 16 再三劝阻。
妻舅王箴(元直)认为苏轼得意时,大家都去看他,现在落入难中,如何可以不去。所以奋不顾身,从眉山浮江而下,要来儋州。行至中途,听到苏轼内迁的喜讯而止。 17
杜舆决心卖掉家里一切,要带妻儿到海南来与苏轼作伴,也因苏轼内迁而未实现。 18
而第一个跨海来访者,则是四海为家的吴复古。
这位子野先生,是苏轼的道友。上年春日,他们还在惠州同游丰湖逍遥堂,玩到日将落时,兴犹未尽,再往西山叩罗浮道院,到得那里,时已二鼓,两人便同宿西堂,对床夜话。及今追想,为时不过年余,却已遥远得似是隔世之事。盖因人经酷虐的变乱,遂觉以前种种,一时皆已死去。如今面对故人,追想去年今日的欢笑,都成了梦影:
往岁追欢地,寒窗梦不成。
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
鸡唱山椒晓,钟鸣霜外声。
只今那复见,仿佛似三生。
苏轼谪黄州时,曾为东坡雪堂寓客的巢谷(原名穀,后改谷),自从黄州一别,就回故乡眉山去了。二苏重入政坛,官高爵显,巢谷从不问讯。十年后,大苏流窜海南,小苏贬谪龙川,年逾七旬的巢谷,却发奋要从眉山徒步万里,分访苏氏兄弟。别人以为他不过说说疯话而已,哪知巢谷是认真的。元符二年正月,他竟徒步来到梅州。
苏轼接到巢谷从梅州寄来的信,长叹道:“此非今世之人所能,是古人才有的行谊!”
执手相见,不禁对泣。巢谷年纪那么老了,瘦瘠多病,但他还执意要过海去见苏轼。苏辙劝他道:
“你的意思是好,然而从此地到儋州,有数千里路,还要渡海,不是老年人可以做的事。”
“我自知还不会马上就死,公不必留我。”谷答。
苏辙劝阻再三,不听;看他囊中,所剩已无多钱。苏辙也正在闹穷,勉强凑了一点给他,他就动身了。
巢谷坐船行至新会,所带的行装却被一个“蛮隶”窃逃了。后来听到这个家伙已在新州被捕,巢谷赶去,想要追回失物。舟车劳顿,心里又急,不幸就在新州旅次病死。当地无一亲友,由官方草草收殓。 19
直至元符三年(1100)八月,苏轼自廉移永,才知道巢谷途中病亡的事故。朋友之义,死生之痛,不禁大恸。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巢蒙在眉州,立即写信托杨济甫给他路费,叫他到新州来迎丧归葬,预备等他到了永州,再资助他扶榇回乡。
巢蒙未到前,旅殡需人照管,苏轼又致函提举广东常平的孙鼛(叔静)云:
……闻某谪海南,徒步万里,来相劳问,至新州病亡。官为藁殡,录其遗物于官库。元修有子蒙在里中,某已使人呼蒙来迎丧,颇助其路费,仍约过永而南,当更资之,但未到耳。旅殡无人照管,或毁坏暴露,愿公悯其不幸,因巡检至其所,特为一言于彼守令,得稍修治其殡,常戒主者保护之,以须其子之至,则恩及存亡耳。死罪,死罪。
苏轼居昌化,虽甚孤寂,幸在生性随和,经过相当时间后,和土著中几个读书的老者交上了朋友,如黎子云兄弟、符林、吴翁等均是。他们也常聚饮,诗言:“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欢同。”客逢佳节,也还有人来邀他出门去散散步,如元符二年的正月十五之夜,月色澄明,有几个老书生就来邀他一起出去步月,一直玩到三更天才回来。本集有“上元夜游”一则记事,比诸黄州所作《承天寺夜游》那篇小品,毫无逊色。记曰:
己卯上元,余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西城,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昌化不比黄州、惠州,黄州还有江边可玩,惠州还有丰湖可去。在昌化,他只能逗逗路边玩耍的儿童;独自站在溪边三叉路口,看看路上的行人;已经半个月没有醉饱过,想到明天,人家要祭灶了,也许会有人送点祭余的剩菜来……作《纵笔》三首: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后来,他又收了一两个学生,一是本地琼山人姜唐佐,每日都来问学,连续有半年光景,时复陪伴老人夜谈,喝建茶,啖菜饭。老人致书说:“夜话,甚慰孤寂。”然而为时未久,唐佐又要回琼州去了,前来辞行,苏轼写《柳宗元饮酒》《读书》二诗赠与,跋云:“……子归,吾无以自遣,独此二事,日相与往还耳。”
江阴士人葛延之,热心求师问道,从江阴担簦万里,绝海求见,苏轼留他在昌化住了一个月。延之请教作文的方法,苏轼说:
儋州虽数百家之聚,而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
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20
延之拜领其教,有豁然贯通之得,亲制龟冠以献,苏轼接受了,还作一小诗相赠。元符二年(1099)间,次子苏迨寄来家书说,京师盛传苏轼已在海外得道,乘一小舟入海,一去不返。元符三年的清明前后,有个从广州来的人传说:广州太守何述也说苏轼已在昌化失踪,只余一领道服在,盖已“上宾”。这类谣言,从前在黄州时,也曾发生过,现在同样的谣言又起,苏轼记曰:
……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相似。吾命宫在斗牛间,而退之身宫亦在焉。故其诗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且曰:“无善名以闻,无恶声以扬。”今谤吾者,或云死,或云仙。退之之言,良非虚语尔。
六 采药与造墨
唐朝的陆宣公贽,遭人谗忌,被贬忠州别驾,至即杜门谢客,亦不著书,盖因出来与人交往,语言文字,都足招谤。而忠州瘴疠甚重,所以他就关起门来,抄集验方五十卷,以遣时日。 21
苏轼被贬琼州别驾,也师法陆宣公,手书药方不倦。不过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海南根本没有医药。眼看当地无知的土著,杀牛治病而枉送性命,心生悲悯。所以不但收录验方,更自往田间寻觅药草;寻觅不得者,远求海北的朋友替他舶寄药物。如散见于书简集中的道士何德顺寄柴胡等药,谢程天侔父子寄药,函罗秘校求苍术橘皮,甚至远函毗陵求寄药物等。如言:
……彼中有粗药治病者,为致少许。此间如苍术橘皮之类,皆不可得,为相度致数品。不罪,不罪。
……彼土出药否?有易致者,不拘名物,为寄少许。间或有粗药以授病者,入口如神,盖未尝识耳。
苏轼殷殷为此,而所求者又“不拘名物”,其不为自用,而以医药援救未尝识药之人,已甚明白。
苏轼不但收录药方,且行游郊野,随时留意野草闲花之可以入药者,采撷尝试,又一一作记,几已成为他的嗜好之一。如这次从藤州到儋州来的途中,一路上野花夹道,见有如芍药而小的一种野花,鲜红可爱,扑蔌丛生,土人叫它“倒黏子花”。
待他到了儋州,这花都已结子,色紫含乳,味殊甘美。中有细核,嚼起来瑟瑟有声,其味苦涩。
儿童吃了这种果实,使大便秘结,所以当地人夏秋间患泻痢者,食此花之叶可愈。
苏轼时病肠滑泻泄,百药不瘥,取倒黏子嫩叶,酒蒸辗末为丸,日吞百余粒,二腑平复,知为奇药,名之曰“海漆” 22 。
杜甫诗有《除䕭草》篇。䕭草长有毛芒,触之如被蜂趸,然能治风痛。世传天麻煎方,用天麻、乌头、地榆、玄参各五两,一般认为是春日服用最好。但照苏轼研考,以为此方本因四时不同而加减用量:春天肝旺多风,天麻加倍;夏日伏阴,增加乌头;秋常泻痢,故倍地榆;冬伏阳,重用玄参。乌头舂捣万数,就不再有毒,“依此常服,不独去病,乃保真延年,与仲景八味丸齐驱矣”。
医博张君传他一个服绢方。此方本来用以御寒,但亦可充服食。遇最冷时,服此可当稻草席。苏轼说,世人但言着衣吃饭,今乃“吃衣着饭”,真是“神仙上药”。
《王焘集·外台秘要》有《代茶饮子》一首,格韵高绝。苏轼依法治服,认为确有利膈和中之效。
苏轼性好服食长生之道。《三国志·华陀传》有“漆叶青黏散”这一个方子,法用漆叶屑一升、青黏屑十四两调制。华佗的弟子樊阿依方服用,寿达百余岁。漆叶到处都有,青黏是什么药草,苏轼问来问去,无人知道。有一天,他在昌化军中,借到了嘉祐补注本的《本草》来读,始知青黏就是萎蕤,大为高兴,立即写信驰告老弟,要与他一同依方服食。
论苍术曰:黄州山中,产苍术甚多,到地头去买,每斤数钱而已。然而,这是长生药,人多因其价贱,不复贵重,甚至用来熏蚊子,实在可惜。
熟地黄、玄参、当归、羌活各等分,可以合成一剂。《列仙传》说:有个叫山图的人,入山采药,折伤了脚,仙人教他服用此方,不但愈伤,久服竟能渡世。苏轼曾以此说请问名医康师孟,康大为惊异,因为这四味药,医家固常使用,但是没有专用这四物的,遂名之曰四神丹。洛阳公卿士庶服食者甚多,百疾皆愈。性中和,可常服,药效为补虚、益血、治风气。
苍耳,即《诗经》中的卷耳,是种很贱的药草,不论寒暑燥湿,随地滋生;无论合制生熟丸散,无适不可,久食,使人骨髓充实,肌肤如玉,是一种最易得到的长生药,也可用来治疗风痹、瘫疟和疮痒。苏轼作记,篇末曰:“海南无药,惟此药生舍下,迁客之幸也。”
苏轼好论医药,始于研究服食养生。中国的医药,本亦借炼丹而昌明,如葛洪就写过《金匮药方》《肘后要急方》两本医药书。故周必大《东坡乌头帖跋》云:“仇仙(东坡)慕葛稚川(洪)、陶隐居(弘景)、孙思邈之为人,欲以救人得道,故常留意名方。”可谓知言。但是道家服食之方,甚多无稽的玄说,现在读来,每每可发一笑,如记井华水,即是一例:
时雨降,多置器广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泼茶煮药,皆美而有益,正尔食之不辍,可以长生。其次,井泉甘冷者,皆良药也。
乾以九二化坤之六二为坎,故天一为水。吾闻之道士,人能服井华,其效与石硫磺、钟乳等,非其人亦能发背脑为疽,盖尝观之。
又分、至日(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取井水,储之有方。后七日,辄生物如云母状,道士谓水中金,可养炼为丹。此至浅近,独不能为况,所谓玄者乎!
在此蛮荒孤立的生活中,父子二人赖以排忧遣闷者,只有抄书、写作一途,所以纸墨笔砚十分重要。海南当然没有上等文具,何况苏轼自奉甚俭,百不讲究,但偏好饮食和佳纸旧墨。海南一年多来,所用纸墨全赖岭南的朋友接济,但亦有时而竭。没有纸笔,父子二人莫非竟在那斗室中终日枯坐不成?苏轼为此非常烦恼,作《书付过》云:
砚细而不退墨,纸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吾平生无所嗜好,独好佳笔墨。既得罪谪海南,凡养生具十无八九,佳纸墨行且尽,至用此等,将何以娱?为之慨然。付子过。
元符二年(1099)四月间,有墨工金华潘衡到儋州来谒,苏轼大喜。海南独多松树,“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择也”。就地取材,以之造墨,岂不甚佳?于是两人忙着搭棚起灶,砍松烧火。
初时收得烟煤虽然很多,但是成墨却不甚精。苏轼教他改造墨灶,用“远突宽灶法”,即烟囱的位置放远,灶肚扩大,虽然烟煤的收获,几乎减半,但是煤质却非常精良了。
为防墨工盗用名义,苏轼择其精者,上镌“海南松煤”“东坡法墨”印文,以防假冒。苏轼造墨成功,非常兴奋,《书潘衡墨》曰:“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胶定,当不减李廷珪、张遇也。” 23
有人说:苏轼海南墨,每笏用金花胭脂数饼,所以墨色艳发,胜用丹砂。其实,这个时期,苏轼贫无一物,哪里来那么许多金花胭脂,总是好事人故神其说而已。
这样做了半年,到是年岁暮时,十二月廿二日之夜,墨灶忽然失火,几乎要延烧到住屋了,急忙灌救,未酿大祸,捡点成品,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苏轼是非常满足的了。他说:“足以了一世之用,还可以送送人,但不知道要送给谁。”
从此停止造墨,将潘衡荐与南华寺的长老,为造寺墨。剩下松明一车,留以照夜,集有《夜烧松明火》诗。 24
宣和间,潘衡在江西一带卖墨,说他曾为东坡造墨海上,得其秘传,因此生意大盛。后到杭州时,声闻益噪,墨价数倍于前,而士庶争购。 25
七 别海南
元符二年,岁又将尽,苏轼无聊益甚,夜间做了一个梦。梦中登惠州之合江楼,月色如水,韩魏公(琦)跨鹤来,对他说:“奉命管领天上重要曹事,故来相报,你不久就可以回中原去了。” 26
醒来想想,意气用事的皇帝春秋正盛,坚持“独元祐臣僚不赦”的权臣依然在位,实在不能相信会有这种奇迹发生,然而心里又不愿不信。
某日清晨,他对苏过道:“我曾告诉过你,我决不为海外人。近日胸中感觉有一种将还中州的气象。”说毕,洗砚,索纸笔,焚香端坐,续言道:“我写平生所作八赋卜之,果如吾言,当不脱漏一字。”
写毕,自读一过,大喜道:“吾归无疑矣!” 27
果然,一跨出新年,大局发生剧变,奇迹出现了。
元符三年(1100)庚辰正月初九,哲宗皇帝崩逝,年只二十五岁。上年九月,刘妃生子茂,遂得正位中宫,被立为后。但这皇子生后两三月间即告夭觞。越年,帝崩。
皇太后向氏对宰臣哭道:“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嗣,事须先定。”
“论礼与法,当立母弟简王似。”章惇抗声道。
“老身无子,诸王都是神宗的庶子,莫难如此分别。”
“论长,则申王佖当立。”章惇再说。
“申王眼睛有毛病,依次应立端王佶。”太后说。
“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章惇言犹未毕,曾布叱道:“章惇未曾与臣商议。如皇太后圣谕,甚为得当。”
蔡卞、许将跟着说:“合依圣旨。”
太后又曰:“先帝尝言端王有福寿,且仁孝。”
章惇默不作声。于是论定,即召端王入宫,即位于柩前。群臣请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太后以帝已年长辞,帝拜泣坚请,太后才答应。端王,哲宗之弟,神宗第十一子,是即徽宗。
二月底、三月初,海南始得皇帝崩逝的消息,苏轼遵制成服,因是罪官,不敢作挽词。
吴复古在广州,听到朝廷叙复元祐臣僚,苏氏兄弟有内迁的消息,又听到司马温公赠太尉,曾布将为右相等等马路新闻,他非常兴奋,即刻再度过海,来报这个喜讯。
宦海升沉,人间富贵,在一个饱经忧患的人看来,毫无真实的意义。只是那些为了巩固权位、无所不为的人,今将安往?苏轼不禁产生一股怜悯之情,作《次韵子由赠吴子野先生二绝句》之一,即云:
江令苍苔围故宅,谢家语燕集华堂。
先生笑说江南事,只有青山绕建康。
苏轼的希望非常卑微,只望能回到惠州白鹤峰去住,于愿已足。他作《和陶始经曲阿》诗:“北郊有大赉,南冠解囚拘。眷言罗浮下,白鹤返故庐。”
秦观自横州谪徙雷州,至本年三四月间始到,开始和老师通问。这时候,他先得到苏轼内迁廉州的消息,立即专差送信来报告。苏轼答书略云:
前所闻,果的否?若信然,得文字后,亦须得半月乃行。自此径乘蜑船至徐闻出路,不知犹及一见否?……
文潜、无咎(张耒、晁补之)得消耗否?鲁直云宣义监鄂酒。廉州若得安居,取小子(苏过)一房来,终焉可也。生如暂寓,亦何所择。果行,冲冒慎重。
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封章惇为申国公,以韩忠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李清臣为门下侍郎,黄履尚书右丞,蒋之奇同知枢密院事。一面则诏求直言,登进邹浩、陈瓘、任伯雨、龚夬、张廷坚、陈祐为台谏官。其次是决定叙复元祐臣僚:范纯仁、刘奉世、吕希纯、吴安诗、韩川等,并任分司;吕希哲希绩兄弟、吕陶等并给宫观;苏轼徙廉州,苏辙徙岳州,刘安世徙衡州;王古、杨畏、晁补之、张耒等并与知州;黄庭坚、贾易等并与监当官的差遣。秦观奉命放还,准备径还衡州,所以苏轼给他信中有“果行,冲冒慎重”的叮咛,不幸他后来竟以跋涉长途,中暑死于道路。
章惇虽仍在位,但已丧失了权势,如他的内应刘后,虽仍被尊为元符皇后,但已毫无作用,而内侍郝随、刘友端等皆被逐出宫外。
徽宗初即位,确也锐意图治,虚心纳谏,延用忠鲠之士,史家认为颇有一点庆历之治的气象,想不到后来却坏在曾布、蔡京手上。
元符三年(1100)四月丁巳(二十一日)诏范纯仁等复宫观,苏轼等徙内郡。五月,告下儋州,苏轼以琼州别驾、廉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轼进上谢表,有惊魂复苏、喜出望外之意。如言:
使命远临,初闻丧胆。诏词温厚,亟返惊魂。拜望阙庭,喜溢颜面。否极泰遇,虽物理之常然;昔弃今收,岂罪余之敢望。……
苏辙告授濠州团练副使、岳州居住,即自浈阳峡上溯韶州,度岭,由章贡出九江而赴武昌。苏轼赴廉,兄弟二人,不得越境相会。本来可能是一个最后见面的机会,格于法令,终未能得。
消息传布,邻里来集,向他道贺。经营海舶的许珏首愿载他们从石排渡海。苏轼预算二十五六日间方可登船,沿海岸行一日至石排,渡海亦须一日,但要候风色顺利,才能过渡。苏轼致函秦观,约在徐闻相见,同时托徐闻县令吴君为雇夫役二十人在递角场相候,搬取行李。
苏轼将向姜唐佐借的《烟萝子》《吴志》《会要》等书,作书附还,郑嘉会船运所借诸书,因为他已去官,所以只好海运寄与苏迈,要他访查郑某现在的下落,妥慎归纳。
谪居海南三年,饮咸食腥,陵暴飓雾,苏轼认为如今幸得生还,皆叨山川之神的保佑,所以作《峻灵王庙碑》,西向而辞。
范祖禹殁于化州贬所,其子请求归葬,朝廷未许。苏轼对于这个平生知己流落异乡的殡宫,念念不忘,一再函唁他的儿子,一再痛悼。此次赴廉,又不敢违法越境往吊,最为遗憾。与其子冲(元长)书言:
海外粗闻近事,南来诸人,恐有北辕之渐。而吾友翰林公,独隔幽显,言之痛裂忘生。矧昆仲纯笃之性,感恸摧割,如何可言。奈何,奈何!……惟昆仲深自爱,得归,亦勿亟遽,俟秋稍凉而行为佳。
其深欲一见左右,赴合浦,不惜数舍之迂,但再三思虑,不敢耳。……热甚,万万节哀自重。谨启。
六月,将离昌化,向符、黎诸家辞行。见到黎民表时,为他写了一首别诗: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轼居与黎家甚近,所以黎民表曾说:“东坡几乎没有一天不来我家,向我讨取园栽的蔬菜。”此来辞行,民表置酒款待,苏轼于诗后缀以跋语曰:
“新酿甚佳,求一具理。临行写此,以折菜钱。” 28
许珏船出航未归,苏轼不及等待,决定仍由琼山出海。当离昌化时,当地土著朋友,皆有馈遗,一概谢辞不受。十数父老携带酒馔,沿途送别,执手涕泣言道:
“此回与内翰相别后,不知甚时再得相见。” 29
苏轼与过及吴复古同行,先抵澄迈。所畜一条土狗名曰“乌嘴”者,非常勇猛,途经长桥,它泅水过河,路人惊喜聚观。过赵梦得家,宿澄迈驿,题通潮阁诗二首。稍后,有人见该地望海亭柱间,有擘窠大字一联:“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即是诗中之语。
赴琼山,学生姜唐佐来见,约与同餐,又再亲访其家。《冷斋夜话》的作者释惠洪后来往游海南,特访姜唐佐,唐佐不在,只见到他的老母。她笑迎这位远来的和尚,请他吃槟榔。惠洪问:“老夫人也曾见过苏公吗?”老夫人说:“认识。这位老先生真好吟诗,尝策杖而来,自己坐到西边那张木凳上,问道:‘秀才哪里去了?’我说:‘到村里去,还未回来。’座边恰有一张包灯心纸,老先生就用手撕开,写满了字,交给我说:‘秀才回来,给他看。’这张纸,现在还在。”惠洪要来看,醉墨欹斜,写的是“张睢阳生犹骂贼,嚼齿空龈;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 30 。
六月二十日登舟,是夜渡海。
苏轼将三年间,这一番海上来去的感慨,写成一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诗寄意,平和深远,意为不论怎样的狂风暴雨,总有还晴的时候,云散了,月亮也就重现光明,天和海,本身就是清澄不含渣滓的。虽然在南荒濒临死境,但不如此,也就失此海外奇游的机会。
二十一日登递角场,作《伏波庙祀事碑铭》。徐闻县令代雇的夫役已在岸边等候,苏轼很顺利地到了徐闻,与秦观和观的好友海康令欧阳元老相会。
范冲在雷州等了很久,不及相见,赶回化州去办理扶榇还籍的大事,留书重申为其父撰传之请;但是,范冲实在糊涂,不曾留下任何资料,使苏轼无从着笔,只好托少游与他联络,议其详录。不料这样一个转折,就此失掉了机会。
苏轼在海南,要将所借的书归还郑嘉会,但已不知他的行踪,见到雷守张君俞,始知郑被中央派员刁难,已经罢官,现在到广西去了。
在雷州逗留了四五天,师弟二人谈了个痛快。秦观心里并不稳定,深怕前途还有变化,将行,取出一篇写好的《自挽词》来,请老师看。苏轼认为秦观今已齐死生,了物我,戏作此语,所以并不为怪,手抚其背道:“我常忧少游未尽此理,今复何言!我也自己写就一篇志墓文,将付从者,不使过子知晓。”就那样相与啸咏而别,根本不知此会是永诀。 31
但是,苏门四学士中,也只秦观能见上一面。黄庭坚徙戎州时,已起复为监鄂州税,不赴,往游苏轼的故乡眉山去了;张耒先已起复为黄州判官,时方移知衮州;晁补之本在监信州酒税,现已召还,迁官吏部郎中兼国史院编修:这几个人都散在四方,不能与老师再见一面。
从雷州海康去廉州(合浦)陆行七百余里,连日大雨,桥梁崩坏,大水一望无际。苏轼投宿于兴廉村净行院,作《雨夜宿净行院》诗:“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翌日,自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听说自此以西,都在涨水,看不见桥,也找不到船。他听别人劝说,改坐蜑船沿海前行,即是白石。舟小浪大,颠簸不堪,这一晚是六月月杪,阴暗无月,小舟碇泊在大海中,天水相连,星河满天,苏轼夜不成睡,起坐回顾,不禁叹息道:
“我何以屡遭险难,幸已平安渡海,到得徐闻,现在却又要厄穷于此!”
苏过在旁边鼾睡,叫他也不醒。苏轼把所撰《易》《书》《论语》稿,带在身边,此书世无他本,手抚原稿,叹道:
“天若不要使此书从此丧亡,吾辈必济!” 32
果然,七月初四那天,平安到了廉州合浦。廉守张仲修招待在官廨暂住。诗人梅尧臣(圣俞)的门生,现任石康县令的欧阳辟叩门求见。欧阳辟,字晦夫,桂林人。
晦夫检出梅师所赠诗卷来给苏轼看,求他题跋。中有“我家无梧桐,安可久留凤。凤栖在桂林,乌哺不得共”等语,触动苏轼早年的回忆。这位宛陵先生,是老苏的朋友,他为苏洵作《老翁泉》诗,中亦有曰:“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同样以凤凰来比拟轼、辙兄弟的杰出。
现在,梅圣俞死已四十年,欧阳晦夫也已六十六了,比苏轼还大一岁,须鬓皆已皓白,而处境之穷,两人也大略相似。苏轼不禁与他执手大笑道:
“圣俞之所谓凤凰者,大概都是你我这样的人。天下人都说圣俞以诗而穷,我们两人则比圣俞还要穷,可不大笑吗?” 33
汴京城中,陆续发布新政,充盈着一片祥和之气。
陈瓘(莹中)首先上书论国是。徽宗命取《编类臣僚章疏》那一百数十帙的陷人之具进宫,一把火全部焚烧掉。元符二年(1099)以前民欠的官债,完全蠲免。
四月,皇长子生,大赦天下。五月,韩忠彦建言:“元祐臣僚,生者即蒙恩赦,死者亦宜甄复。”于是,诏复文彦博、王珪、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韩维、梁焘、赵瞻、王岩叟、范祖禹、钱勰、顾临、孔文仲、孙觉、朱光庭等三十三人,凡生前官爵致仕,或遗表恩泽,一律追还其旧。
在这次大赦中,苏氏兄弟均蒙恩泽。苏辙先已内迁岳州,由江西九行抵武昌时,途中奉到诰授太中大夫、提举凤翔府上清太平宫,外州军任便居住的诏命。既蒙“任便居住”,他就折回许昌,回家去了。
苏轼于七月初四到廉州合浦,八月二十四日奉到诏告,迁舒州团练副使、量移永州。永州在湖南长沙附近,苏辙如在岳州,本尚邻近,而现在他已回到许昌去了,兄弟两人的距离就又扯远了。
先前,苏轼已令次子迨到岭南来相聚,计算程期,他也将到惠州。苏轼就又通知迈,率领全家人到梧州相会,然后同赴永州。
答郑靖老(嘉会)书中,述其计划行程甚详:
……别来百罹,不可胜言,置之不足道也。……某留此过中秋,或至月末乃行。至北流,作竹筏下水,历容、藤至梧。与迈约,令搬家至梧相会。中子迨亦至惠矣,却雇舟溯贺江而上,水陆数节,方至永。
至八月二十九日,苏轼偕儿子过离开廉州。
1 魏了翁《鹤山题跋》:“子常阅苏公帖,自谓衣食之奉,视苏子卿啖毡食鼠为大靡丽。以予居靖言之,视文忠公之靡丽,又加一等,诗曰:‘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吾侪勉诸。魏了翁书于泸州官舍。”
2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3 〔宋〕赵令畤:《侯鲭录》。
4 〔宋〕王巩:《甲申杂记》。
5 《答程秀才(天侔)书》。
6 本集:《书筮》。
7 本集:《书北极灵签》。
8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9 〔宋〕张邦基:《墨庄漫录》。
10 〔宋〕曾季狸:《艇斋诗话》。又许顗《彦周诗话》。
11 〔宋〕陆游:《老学庵笔记》。
12 〔宋〕张端义:《贵耳集》。
13 〔宋〕苏辙:《栾城集·和子瞻归去来兮辞叙》。
14 洪迈《容斋随笔》引晁以道语。
15 〔宋〕邵博:《闻见后录》。
16 本集:《与杨子微书》。
17 〔宋〕苏过:《斜川集·王箴元直墓碑》。
18 〔宋〕李之仪:《姑溪题跋》。
19 〔宋〕苏辙:《栾城集·巢谷传》。
20 〔宋〕洪迈:《容斋四笔》。
21 〔宋〕费衮:《梁溪漫志》。
22 本集:《海漆录》。
23 本集:《书潘衡墨》。
24 本集:《记海南墨》。
25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26 本集:《梦登合江楼记》。
27 〔宋〕朱弁:《曲洧旧闻》。
28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又张邦基《墨庄漫录》,以此诗为留别黎子云秀才者,不知孰是。但邦基亲见此帖,记言:“宣和中,余在京相蓝(?),见南州一士人携此帖来,粗厚楮纸,行书,涂抹一二字,类颜鲁公祭侄文,甚奇伟也。具理,南荒人瓶罂。”
29 《遁斋闲览》云:“东坡自海南还,过润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问海南风土人情如何?东坡曰‘风土极善,人情不恶,某初离昌化时,有十数父老皆携酒馔直至舟次相送’云云。”但轼与欧阳晦夫书,却其馈赆,有曰:“仁人之馈,固当捧领。但以离海南,儋人争致赡遗,受之则若饕餮然,所以一路皆不受。”是乃苏轼一生清节之表见于细事者。
30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31 本集:《书秦少游挽词后》。又何薳《春渚纪闻》。
32 〔宋〕傅藻:《东坡纪年录·记渡合浦》。
33 本集:《书梅圣俞赠欧阳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