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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夷夏观念之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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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卷一九八贞观二十一年:

(五月)庚辰,上御翠微殿,问侍臣曰:“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过之。自不谕其故,诸公各率意以实言之。”群臣皆称:“陛下功德,如天地,万物不得而名言。”上曰:“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自古帝王多疾胜己者,朕见人之善,若己有之。人之行能,不能兼备;朕常弃其所短,取其所长。人主往往进贤则欲置诸怀,退不肖则欲推诸壑;朕见贤者敬之,不肖者则怜之,贤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恶正直,阴诛显戮,无代无之;朕践祚以来,正直之士,比肩于朝,未尝黜责一人。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

文中所言五事,皆太宗自谓超迈前古之处。其实嘉善纳谏,大度包容,历代贤君,亦优为之。独于中华夷狄,兼爱如一,为前人所无。盖李唐皇室,起源于北朝胡化之汉人,承异族累叶之政权,于所谓夷夏观念,本甚薄弱。故建国之后,虽四征不服,既服之后,则视如一国,不加猜防。唐初每定异族,即于其地置羁縻府州,以其酋长任都督刺史,予以高度之自治权。甚至委异族以中央要职,与汉人比肩于朝。贞观四年(西元六三〇年),太宗既平东突厥,其酋长任职中央,五品以上者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此种华夷一家之盛况,诚空前未有之事也。

贞观十三年(西元六三九年),突厥突利可汗之弟结社率反,进犯九成宫。事平之后,言事者多云突厥留河南不便。太宗遂以李思摩为可汗,率所部建牙于河北。其后思摩因受薛延陀之侵凌,又以不善抚御,其部落弃之,渡河而南,唐以胜夏二州处之。而思摩轻骑入朝,拜为右武卫将军。由唐室之不阻突厥部众南渡,复不责思摩之擅离职守看来,可知太宗之夷夏观念,并不因结社率事件而有所改变也。

太宗死后,所谓华夷一家之观念及政策,仍为唐室所继续保持。高宗武后之世,异族将才之盛,不减贞观,如黑齿常之、李多祚、泉献诚、论弓仁等,皆其杰也。此种现象,愈演愈烈,至玄宗天宝,遂委异族以方面之任,沿边十节度,率为胡人矣。以异族出任方面,史书谓其议倡自李林甫。《旧唐书》卷一〇六《李林甫传》:

国家武德、贞观已来,蕃将如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忠孝有才略,亦不专委大将之任,多以重臣领使以制之。开元中,张嘉贞、王晙、张说、萧嵩、杜暹皆以节度使入知政事。林甫固位,志欲杜出将入相之源,尝奏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帝以为然,乃用(安)思顺代林甫领使,自是高仙芝、哥舒翰皆专任大将。林甫利其不识文字,无入相由,然而(安)禄山竟为乱阶,由专得大将之任故也。[《新唐书》卷二二三上《李林甫传》及《资治通鉴》二一六天宝六载所载均略同,惟《通鉴》更申论曰:“上悦其(按指李林甫)言,始用安禄山。至是诸道节度,尽用胡人。精兵咸戍北边,天下之势偏重,卒使禄山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专宠固位之谋也。”]

玄宗之重任蕃将,实形势使然,非必全由李林甫专宠固位所致。林甫固属奸佞,而玄宗尚非昏愚,若林甫之言全无根据,玄宗亦不致悦而相从。文人怯当矢石,好树朋党,固历代通有之现象;而当时蕃将之骁勇善战,要亦不争之事实。自高宗武后起,盛行科举,重文章之选,进士科成为汉族士人竞趋之对象,往昔尚武之风,逐渐消失。而蕃人识字者少,仍以弓马为能事,且其部落率居边区,犷悍之风,依然保持。太宗时之汉人名将,至此泰半凋谢,而汉人既已沾染尚文之风,武将之缺,自不能不以蕃人充选。加以高宗末年以后,北则突厥、契丹,西则吐蕃,同时炽盛,给予唐室甚大之侵扰。太宗以降三十年四夷宾服之局,自此破坏。大战既起,唐室对于蕃将,倚仗更切。及至玄宗,锐意开边,于是益重用蕃将,渐至“诸道节度,尽用胡人”。此种形势,实由唐室中央提倡文人政治,汉将人才缺乏而造成。安史之乱,乃此种形势自然演变之结果,岂一李林甫所得为力者哉!兹再引史书二节,以证吾论。

《旧唐书》卷一九九上《高丽传》附《泉献诚传》:

献诚授右卫大将军,兼令羽林卫上下。天授中,则天尝内出金银宝物,令宰相及南北衙文武官内,择善射者五人,共赌之。内史张光辅先让献诚为第一,献诚复让右玉钤卫大将军薛吐摩支,摩支又让献诚。既而献诚奏曰:“陛下令简能射者五人,所得者多非汉官,臣恐自此已后,无汉官工射之名,伏望停寝此射。”则天嘉而从之。(《新唐书》一一〇《泉献诚传》载献诚曰:“陛下择善射者,然皆非华人,臣恐唐官以射为耻,不如罢之。”《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天授元年则载献诚曰:“陛下令选善射者,今多非汉官,窃恐四夷轻汉,请停此射。”又薛吐摩支,《通鉴》作薛咄摩,薛延陀人。)

《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八载:

时承平日久,议者多谓中国兵可销。于是民间挟兵器者有禁,子弟为武官,父兄摈不齿。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国无武备矣。

可知武后之时,汉将之武技,已远逊蕃将。而玄宗天宝之际,内地重文轻武之风,已蔓延甚烈,与边区居人之勇武是尚,判然不同。中央与地方在精神文化上之对立,不待安史乱后,田承嗣、李怀仙辈之割据河北而业已完成。总之,唐朝前期,异族人才所以能在中国之政治舞台上,崭露头角,占有重要之地位者,实有二因:一由唐人夷夏观念之薄弱,对异族不予猜防,因而能量才录用。二由科举制度之盛行,汉族才智之士,多以文章猎取功名,而御敌安边之事,乃不得不委诸蕃将。就整个唐朝前期之政治史观之,此实自然之趋势也。

此外尚有一事须注意者,即玄宗之时,唐室中央,虽已稍有重文轻武之迹象,然对异族,固仍保持初唐以来之传统观念。而异族文化之输入中国,反于此时至于极盛。盖自太宗贞观四年(六三〇年)至玄宗天宝四载(七四五年)之一百一十五年间,外族为唐所俘或降附唐室因而入居中国者,达一百七十万人以上,包括突厥、铁勒、高丽、吐蕃、党项、吐谷浑以及西域诸国之人。此外来华经商传教者,亦极众多。波斯、大食以及西域贾胡等,遍及广州、洪州、扬州诸地。而新罗及昆仑等种人,多为国人用为奴隶。由于异族之大量来华,异族文化亦随之输入,在中国境内自由发展。举凡音乐、歌舞、技艺、衣食,皆为唐人所普遍爱好。自开元末直至天宝末,风靡尤甚,贵族士女,莫不以胡化是尚。《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

开元来……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故有范阳羯胡之乱。

开元天宝,正海内承平之日,士女耽于安逸,风气流于奢靡。其时唐人所吸收之胡化,不出娱乐享受之范围,于胡人之勇武精神,反弃之若遗。安史之乱,所以能一举滔天者,正由唐人精神萎靡,贪于享受之故。而此种风气之造成,又与科举制度之过分膨胀,有其不可分割之关系也。

安史乱后,唐室对于武人,深怀顾忌;夷夏之防,亦因而转严。然一种具有悠久传统之观念,往往不易于短时间完全改变,故有唐后期国人之夷夏观念,犹不若宋人之严,如不细心体察,即难知其真相。故历来史家,类皆强调唐人华夷一家之精神,以说明此段时间内国人民族思想之特色,然于此种观念之演变,则鲜有论及。实则有唐后期国人之民族思想,已较前期颇有不同,殊不应混为一谈也。

唐室之疏忌武人,始于安史乱时。宦官之所以能乘时揽权,出任监军,入统禁旅,朝廷唯其言是听者,亦即此种思想之具体表现。其后大难虽平,然河北、淄青诸地,犹为安史余孽所盘据。唐室既无力加以征服,不得已行姑息之政,视其地如化外,以致祸延后世,此点当于后节详论之。至于唐室中央对待其嫡系之将领,亦极尽猜防之能事,尤以异族将领为甚,此可以李光弼、仆固怀恩、李怀光三人之事迹为例。

李光弼,契丹人,为讨平安史之主将,再造唐室之元勋,与郭子仪齐名。其对于唐室之忠诚,实无可疑。而初因愤恨文臣之轻慢,擅杀御史崔众;继因与宦官程元振不协,拥兵不赴京师之难;复惧宦官鱼朝恩之害,致终身不敢入朝。然猜阻至此,必有其内在原因,未可以武人好犯上概之也。《旧唐书》卷一一〇《李光弼传》:

肃宗理兵于灵武,遣中使刘智达追光弼、子仪赴行在。授光弼户部尚书,兼太原尹、北京留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景城、河间之卒五千赴太原。时节度使王承业军政不修,诏御史崔众交兵于河东。众侮易承业,或裹甲持枪,突入承业厅事,玩谑之。光弼闻之,素不平。至是,交众兵于光弼。众以麾下来,先弼出迎,旌旗相接而不避。光弼怒其无礼,又不即交兵,令收系之。顷中使至,除众御史中丞,怀其敕,问众所在。光弼曰:“众有罪,系之矣。”中使以敕示光弼,光弼曰:“今只斩侍御史,若宣制命,即斩中丞;若拜宰相,亦斩宰相。”中使惧,遂寝之而还。翌日,以兵仗围众,至碑堂下,斩之,威震三军。

同书同传又云:

观军容使鱼朝恩,屡言贼可灭之状,朝旨令光弼速收东都。光弼屡表贼锋尚锐,请候时而动,不可轻进。仆固怀恩又害光弼之功,潜附朝恩,言贼可灭。由是中使督战,光弼不获已,进军列阵于北邙山下。贼悉精锐来战,光弼败绩,军资器械,并为贼所有。

又云:

广德初,吐蕃入寇京畿,代宗诏征天下兵。光弼与程元振不协,迁延不至。十月,西戎犯京师,代宗幸陕。朝廷方倚光弼为援,恐成嫌疑,数诏问其母。吐蕃退,乃除光弼东都留守,以察其去就。光弼伺知之,辞以久待敕不至,且归徐州,欲收江淮租赋以自给。代宗还京,二年正月,遣中使往宣慰。光弼母在河中,密诏子仪与归京师。其弟光进,与李辅国同掌禁兵,委以心膂,至是以光进为太子太保,兼御史大夫、凉国公、渭北节度使,上遇之益厚。光弼御军严肃,天下服其威名,每申号令,诸将不敢仰视。及惧朝恩之害,不敢入朝,田神功等,皆不禀命,因愧耻成疾,遣卫将孙珍,奉遗表自陈。广德二年七月,薨于徐州,时年五十七。

崔众身在河东,朝廷犹遥除为御史中丞,其为肃宗所亲信,自无疑问。至于程元振、鱼朝恩之为代宗所宠任,史书言之甚详。三人之所以敢于凌侮大将,实恃朝廷为后盾,如朝廷对之不过分纵容,则此辈亦焉能至此。朝廷所以对之优宠有加,惟其言是听者,实因此辈负有监视诸将之责任也。崔众以侍御小官,光弼犹敢诛之。鱼朝恩以观军容使之尊,光弼无如之何,邙山之败,全由朝恩偾事,不闻朝廷有丝毫罪责。光弼与程元振交恶之事迹不详,《新唐书》卷二〇七《程元振传》仅谓元振“素恶李光弼,数媒蝎以疑之”。使光弼不能尽忠朝廷,终亏大节者,鱼朝恩、程元振虽不能辞其咎,然则迎其母至京师以为质,出其弟为节度使以防变,代宗本人对光弼之畏忌,固亦明甚。朝恩、元振之仇视光弼,实不过希旨求宠之手段。元振之贬,虽由藩镇之不满而起,其事实出于无奈,并非表示代宗对武人之态度有所改变。观夫元振既流之后,鱼朝恩继起用事,仍与武人为敌者,可知之矣。至朝恩之诛,实缘其骄横过甚,代宗虑其难制而除之,更与代宗对武人之态度改变与否无关也。

仆固怀恩,铁勒人,为朔方大将。安史乱时,唐室借兵回纥,全由怀恩主持,其后复统率唐军,扫平河朔。史称其无役不与,一门死王事者四十六人。乱定后,因与河东节度使辛雲京不协,为雲京及宦官骆奉先所媒孽,复以朝廷不辨曲直,遂于代宗广德二年(公元七六四年)愤而造反。《旧唐书》卷一二一《仆固怀恩传》:

(宝应二年)诏怀恩统可汗还蕃,遂自相州西郭口趣潞州,与回纥可汗会,出太原之北。怀恩初至太原,辛雲京以可汗是其子婿,疑其召戎,闭关不报;且惧可汗相袭,不敢犒军。及还,亦如之。(《新唐书》二百二十四上《怀恩传》谓“辛雲京内忌怀恩,又以其与回纥亲,疑可汗见袭,闭关不敢犒军”。)怀恩父子,宣力王室,攻城野战,无役不从。一举灭史朝义,复燕、赵、韩、魏之地,自以为功无以让。至是,又为雲京所拒,怀恩怒,上表列其状,顿军汾州。会中官骆奉先使于雲京,雲京言怀恩与可汗为约,逆状已露,乃与奉先厚结欢。奉先回至怀恩所,其母数让奉先曰:“尔等与我儿约为兄弟,今又亲雲京,何两面乎?虽然,前事勿论,自今母子兄弟如初。”酒酣,怀恩起舞,奉先赠缠头彩。怀恩将酬其贶,奉先遽告发。怀恩曰:“明日端午,请宿为令节。”奉先固辞,怀恩苦邀之,命藏其马。中夕谓其从者曰:“向者责吾,又收吾马,是将害我也。”奉先惧,遂逾垣而走。怀恩惊,遽令追还其马。奉先使回,奏其反状。怀恩累表请诛雲京、奉先,上以雲京有功,手诏和解之,怀恩遂有贰于我。

《新唐书》卷二〇七《骆奉先传》:

广德初,监仆固怀恩军者,奉先恃恩贪甚,怀恩不平。既而惧其谮,遂叛。事平,擢奉先军容使,掌畿内兵,权焰炽然。

当时回纥入援,恃恩横暴,所至钞掠。辛云京之闭门不报,措置本未可厚非。然勾结阉宦,诬告人反,则为卑鄙之行为。以怀恩之功,横遭谗口,代宗不为之辨理曲直,仅令其和解,自难使之心服。代亲之所以袒护辛雲京,实因听信骆奉先片面之词,而对怀恩发生疑忌之故。怀恩初无叛志,本拟亲身入朝,为其将范志诚所劝阻,实则怀恩入朝,亦难保不为来瑱第二。故怀恩之叛,虽由辛、骆之诬陷,而代宗之疑忌,实为最主要之原因。观夫怀恩平而奉先擢,可知代宗不特不以奉先之进谗为非,反奖其告密之功也。

李怀光,靺鞨人,亦朔方名将。德宗时,因泾原兵变,京师沦陷,德宗出奔奉天。时怀光正讨河北,闻讯率军驰救。既而为奸相卢所间,不得陛见,愤而叛乱。《旧唐书》卷一二一《李怀光传》:

明年(建中四年)十月,泾原之卒叛,上居奉天。朱泚既僭大号,遣中使驰告河北诸帅。怀光率军奔命,时属泥淖,怀光奋厉军士,道自蒲津渡河,败泚骑兵于醴泉,直赴奉天。……怀光性粗厉疏愎,缘道数言卢、赵赞、白志贞等奸佞,且曰:“天下之乱,皆此辈也。吾见上,当请诛之。”等微知之,惧甚,因说上令怀光乘胜逐泚,收复京师,不可许至奉天。德宗从之。怀光屯军咸阳,数上表暴扬等罪恶。上不得已为贬、赵赞、白志贞以慰安之。又疏中使翟文秀,上之信任也,又杀之。怀光既不敢进军,迁延自疑,因谋为乱。……兴元元年二月,诏加太尉,兼赐铁券。遣李升及中使邓鸣鹤赍券喻旨,怀光怒甚,投券于地曰:“凡人臣反,则赐铁券,今授怀光,是使反也。”

李怀光千里赴难,解奉天之围,功亦伟矣,而咫尺之间,不得觐见天子,其事实悖乎情理。此固由奸臣之间沮,若非德宗对武人早具成见,则事亦何至于此。怀光之罪状卢,全由不得入朝而起。而德宗贬窜等之后,仍不召见怀光,故等虽贬,怀光之疑惧益甚。太尉之加,铁券之赐,只能速其反耳。可知怀光之叛,实由德宗之猜忌而激成者也。

唐室对于中央之嫡系将领,犹猜防若此,则其对于河北安史余孽之畏忌,更可想见。史称安史余孽所以仍能保有其广土强兵,由于仆固怀恩欲倚之为持宠固位之资。《新唐书》卷二二四上《仆固怀恩传》:

初,帝(按指代宗)有诏,但取朝义,其它一切赦之。故薛嵩、张忠志、李怀仙、田承嗣见怀恩皆叩头,愿效力行伍。怀恩自见功高,且贼平则势轻,不能固宠,乃悉请裂河北,分大镇以授之,潜结其心以为助,嵩等卒据以为患云。

其实怀恩之受降,不过秉代宗之诏命。代宗之所以优容降将,一则因此辈兵力尚强,一时不易征服;又以回纥在中国多为不法,欲战争早日结束,遣返其国。《资治通鉴》卷二二二广德元年:

时河北诸州皆已降,(薛)嵩等迎仆固怀恩,拜于马首,乞行间自效。怀恩亦恐贼平宠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宝臣分帅河北,自为党援;朝廷亦厌苦兵革,苟冀无事,因而授之。

文中所谓“朝廷厌苦兵革”,不外指此二事。以怀恩之强直,未必有此机心,持宠之说,当系后来唐室诿过之辞。观夫怀恩之叛,只与回纥、吐蕃勾结,河北藩镇,并无一兵一卒以响应者,亦可知其事之诬矣。

河北藩镇,其将士多为胡人,故其所控制之地区,日益胡化,卑弃文教,崇尚武力。唐室中央,则仍以科举取士,德宗尤奖励文辞,以粉饰太平。故虽战乱频仍,而当时文学之盛,犹能上追贞观、开元。以是河北藩镇与唐室中央所直接控制之地盘,在精神文化上形成两个截然不同之区域。由于精神文化之不同,此两地区,渐形敌对,裂痕日深。宪宗时,河朔一度归命,然唐室之文治手段,终不能为河朔人士所悦服。穆宗长庆元年(公元八二一年),卢龙首叛,成德、魏博继之。数月之间,河山变色,上距诸镇顺从,不过二三年耳。其后终唐之世,不复禀中央号令。而卢龙之叛,实缘中央所委派之节度使张弘靖,不知适应当地之风习所致。《旧唐书》卷一二九《张弘靖传》:

弘靖之入幽州也,蓟人无老幼男女,皆夹道而观焉。河朔军帅冒寒暑,多与士卒同,无张盖安舆之别。弘靖久富贵,又不知风土,入燕之时,肩舆于三军之中,蓟人颇骇之。弘靖以禄山、思明之乱,始自幽州,欲于事初,尽革其俗。乃发禄山墓,毁其棺柩,人尤失望。(《新唐书》一二七《弘靖传》:“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弘靖惩始乱,欲变其俗,乃发墓毁棺,众滋不悦。旬一决事,宾客将吏,罕闻其言,委成于参佐。”)从事有韦雍、张宗厚数辈,复轻肆嗜酒,常夜饮醉归,烛火满街,前后呵叱蓟人所不习之事。又雍等诟责吏卒,多以“反虏”名之,谓军士曰:“今天下无事,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军中以意气自负,深恨之。刘总归朝,以钱一百万贯赐军士,弘靖留二十万贯,充军府杂用。蓟人不胜其愤,遂相率以叛。

张弘靖曾任宣武节度使,以宽简得众心。韦雍辈,弘靖之参佐,亦非阘茸,其轻狂嗜酒,卑视武夫,固亦当时文人之常态。夫以弘靖朝廷之重臣,内地之能吏,而一帅卢龙,立酿巨变者,可知河朔犷悍之风,其基既深且固,非中央尚文之政,所得而化之者也。

由于内地尚文之风蔓延,中央嫡系藩镇之节度使,亦多用文臣。其中虽不乏豪杰之士,究以怯懦萎靡者为多。河朔既叛,唐室所以不能复取,与此亦甚有关系。《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

德裕曰:“泽潞国家内地,不同河朔,前后命帅,皆用儒臣。”

《资治通鉴》卷二五〇咸通三年:

初,王智兴既得徐州,募勇悍之士二千人,号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七军。常以三百余人自卫,露刃坐于两庑夹幕之下,每月一更。其后节度使多儒臣,其兵浸骄,小不如意,一夫大呼,其众皆和之,节度使辄自后门逃去。

泽、潞、徐州,皆关东重镇,而其节度使率用儒臣,则其余诸镇如何,可想而知。儒臣为节度之结果,至于骄兵一呼,辄仓皇逃去,则欲其克敌定难,肃清河朔,岂非梦想!故河北三镇再叛之后,唐室中央,自知无力征服,遂采放任态度,视如化外。《新唐书》卷一四八《史孝章传》:

孝章见父(宪诚)数奸命,内非之,承间谏曰:“大河之北号富强,然而挺乱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

《资治通鉴》卷二七四会昌三年:

李德裕独曰:“……河朔习乱已久,人心难化,是故累朝以来,置之度外。”

《全唐文》卷七五四杜牧《罪言》:

天宝末,燕盗徐起,出入成皋函潼间,若涉无人地。郭李辈常以兵五十万,不能过邺。自尔一百余城,天下力尽,不得尺寸,人望之若回鹘、吐蕃,义无有敢窥者。

《新唐书》卷二一〇“藩镇魏博”:

安史乱天下,至肃宗,大难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将,护养孽萌,以成祸根。乱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赋税自私,不朝献于廷。效战国肱髀相依,以土地传子孙。胁百姓,加锯其颈,利怵逆污,遂使其人自视由羌狄然。一寇死,一贼生,讫唐亡百余年,卒不为王土。

河北三镇之辖区,除卢龙外,成德、魏博均属内地。其境内之人,虽染胡风,究以汉人居多;而天下视之如夷狄,其与唐初华夷一家之思想,相去何远!此实安史乱后,唐人夷夏之辨渐严之明证也。五代之时,石敬瑭父事契丹,一举而割燕云十六州。其地居民,因沾染胡化,在精神上反与异族接近,以是割地时竟无丝毫阻碍。而中国之人,反视其地为戎墟,弃之若遗者久矣。

玄宗时,唐帝国西北两大强邻,一为吐蕃,一为回纥。吐蕃与唐为敌,回纥则与唐亲善。安史乱起,吐蕃于数年之间,侵陷唐河西、陇右数十州。回纥则四次遣兵入援,唐赖以扫平大难。然回纥在中国,所为多横暴,致激起国人之不满。《杜诗详注》卷七《留花门》:

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阙,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长戟鸟休飞,哀笳曙幽咽,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杜臆》注:题曰“留花门”,言不当留也。)(1)

此诗写于肃宗乾元二年(七五九年),正唐军遭邺城之败,战局危殆之时。而老杜不嘉其赴援救难之功,反以倾国而至为备,原野萧瑟为忧,而谓其不当留,则唐人对回纥之忌视,亦可知矣。

回纥于安史乱时,虽有助战之功,然每战必索报酬,至于克服城池后,大肆杀掠。故唐室唯冀战事早日结束,遣还其国。唐室之招纳安史降将,与此大有关系。此外回纥又与唐室成立一种国际贸易,以其特产之马,向唐倾销。马一匹易绢四十匹(或谓五十匹),而其马体质弱劣,多无所用。唐室以其助战有功,不得已与之交易。然此事引起唐人之不满,自在意中。白居易《长庆集》卷四《阴山道》:

阴山道,阴山道,纥逻敦肥水泉好。每至戎人送马时,道傍千里无纤草。草尽泉枯马病羸,飞龙但印骨与皮。五十匹缣易一匹,缣去马来无了日。养无所用去非宜,每岁死伤十六七。缣丝不足女工苦,疏织短截充匹数。藕丝蛛网三丈余,回鹘诉称无用处。咸安公主号可敦,远为可汗频奏论。元和二年下新敕,内出金帛酬马直。仍诏江淮马价缣,从此不令疏短织。合阙将军呼万岁,捧授金银与缣彩。谁知黠虏启贪心,明年马来多一倍。缣渐好,马渐多,阴山虏,奈尔何!

白诗极言回鹘之贪,其中虽亦道及唐室之诈,然所谓“缣渐好,马渐多”,盖直言不必以诚实之道待回鹘矣,亦可见忌视之甚也。

安史乱后,吐蕃方炽。唐室不敢再树一敌,以是代宗采纳郭子仪之建议,一意联络回纥,备御吐蕃,局势始渐好转。至德宗,此项政策一度遭遇阻碍。因安史乱时,德宗为雍王,曾为回纥所辱,深恨之。而若干唐军将领,亦深恶回纥之骄横,思加制裁。故建中元年(七八〇年)德宗即位之初,振武留后张光晟,即擅杀过境之回纥使者突董等九百余人。其时幸回纥合骨咄可汗新立,不敢与唐为敌,始未成大衅。其后德宗仍与回纥绝交,而与吐蕃谋和。贞元二年(七八六年),唐与吐蕃盟于原州。吐蕃伏兵盟所,杀唐官兵数百人,擒千余人。自经此变,唐室始恢复联回抗吐之政策,与回鹘修好,前后数十年未启边衅。文宗时,回鹘为黠戞斯所破,诸部逃散。其中一支南逃,于武宗时进窥边境,屡为唐室所败,降者数万人。《旧唐书》卷一九五《回纥传》:

(会昌)二年冬三年春,回鹘……七部共三万众,相次降于幽州,诏配诸道。

《新唐书》卷二一七下《回鹘传》:

分其兵(指回鹘),赐诸节度。虏人惮隶食诸道,据滹沱河叛,刘沔坑杀三千人。

此种处置回鹘之办法,实深含防制之意,较之唐初以北方边区,委诸突厥者,迥不侔矣。

唐代后期,唐人对异族文化,亦渐有歧视之意。玄宗时,士女多衣胡服。胡服之特征,为窄衣短袖。安史乱后,唐人衣着已恢复旧风,改尚宽长。此点近人已先言之,兹不复赘。(参看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新乐府·上阳人》。)然胡风尚未尽涤,国人犹有椎髻赭面之习。白居易《长庆集》卷四《时世妆》:

圆鬟无鬓椎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昔闻被发伊川中,辛有见之知有戎。元和妆梳君记取,髻椎面赭非华风。

夫椎髻为北狄装束,赭面为吐蕃习俗,而乐天以其非华风,至以被发伊川喻之,则其对胡风之厌恶,可想见之。此与盛唐士女之观念,又大不同矣。至如韩昌黎之痛斥佛教,实亦有浓厚之夷夏观念,存于其间也。

唐末,沙陀渐强。懿宗时,庞勋之乱,赖沙陀酋长李国昌助战,始得讨平。僖宗时,又赖国昌子克用平黄巢之乱。昭宗时,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镇国节度使韩建称兵入京,擅杀宰相,谋废昭宗,亦赖李克用入援,始得无事。综其前后事迹,对唐室可谓有功。虽亦有时跋扈不听命,然较之其他诸镇,对唐犹稍具忠心。而唐之朝臣,宁与盗匪出身之朱全忠合纵,而拒克用于千里之外,实缘克用为外族故也。《资治通鉴》卷二五八大顺元年,克用曾上表责昭宗曰:

朝廷当阽危之时,则誉臣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骂臣为戎、羯、胡、夷。

此当时实况,非虚语也。其后宰相崔胤,密召朱全忠以兵迎车驾。宦官闻讯,劫昭宗至凤翔,依李茂贞。朱全忠率军西进,围攻凤翔。《新唐书》卷二一七下《回鹘传》:

昭宗幸凤翔,灵州节度使韩逊表回鹘请率兵赴难。翰林学士韩偓曰:“虏为国仇旧矣。自会昌时伺边,羽翼未成不得逞。今乘我危以翼幸,不可开也。”遂格不报。

夫于围城危急之时,唐室君臣,犹拒回鹘之援,其中固尚有其他原因,然唐人之夷夏之防,固彰彰明甚也。

五代时,后唐、后晋、后汉三朝,皆沙陀人所建。沙陀居中国既久,沾染汉化,亦渐重夷夏之防,身虽为夷,而自居为夏。故石敬瑭借兵契丹,刘知远不欲其称子。而后唐废帝宁自与敬瑭决战,亦不愿与契丹和亲而借其力。石晋既立,成德节度使安重荣以奉事契丹为耻,屡与为敌。至晋出帝,更拒绝称臣。及耶律德光灭晋,刘知远据太原自立。郭威以汉人建后周,至世宗,遂有伐辽之举。综上所论,唐代后期,夷夏之防已渐严。五代时,胡人虽据中原,然此种观念并未因而废绝。至宋,复尚科举,形成文人政治;又因遭契丹、女真之侵略,夷夏观念遂益严矣。

原载《大陆杂志》二十五卷八期,一九六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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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编者按:括注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该诗题解,无“注”字。查王嗣奭《杜臆》卷二原文为:“‘隐忍用此物’,‘隐忍’二字,有说不尽之苦在。不得已而用之,如何可留?题曰‘留花门’,病在‘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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