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形影暂分因有后师徒泣别奔前程七言绝句两首诗曰:江口分离别泪倾,戒针歌诀授卿卿。要知功罪如何满,效验还须信步行。设心收蟒已惊疑,点化为奴事更奇。岂但一方皆受惠,且教保卫走天涯。却说无碍子正说着,忽停了口,忽又回过来道:“我想荷香竟带了素兰径去都中,赐第内住下。况他人也出众,到那五年期满,也好就近弄个功名,便可照料杂务,且可通通两头消息。”瑶华道:“师父虑得很是,现在庄上诸事,这三个小厮很够照应了。”遂令张其德将荷香、素兰叫来。不一会都到寝宫内,无碍子吩咐道:“方才钱金易有书来说,京中租子不能收起,。他一个原难办理,况是你经手过的,你们夫妻两个可即收拾进京,就在赐第内住下,照料一切事务。往后公主云游,恐怕有复到都中休息的时候,所有一切租子即存留在彼,不必再运来庄上。你比众小厮稍出一头,也可博个功名到手,也好后来报效公主养育之恩。”荷香、素兰两个听了,不觉泪流满面的道:“公主有此富贵享用,为何又要云游?”无碍子道:“他的行径你们谅来也略知一二,也非三言两语说得尽的。总之各要尽心竭力,保护这庄子要紧。他去云游,我也要暂且回山,到那时自然知道,不必伤悲。”就此去罢。”荷香夫妻两口,当时叩别,又与众人告徉,旋即启行入都去了。再说梅影旋亦来到寝宫,见说荷香、素兰入都居住,少不得随同大众留恋了一回,直送了他们去后,才来见无碍子、瑶华。无碍子见了梅影,对瑶华道:“你看他身子渐渐的粗了,以后想不便掉换了。”梅影道:“再下去也要搬过这边来住,这浪子每日昏昏沉沉,也不在这个上细辨的。”无碍子道:“很使得。”瑶华道:“这首《夜来香》诗,他可曾做?”梅影笑道:“做也做了,只是拿不出,所以替他改了,才誊过来的。”瑶华道:“他的原稿可在?”梅影道:“那里还留他的稿儿。”瑶华道:“你还记得两句么?”梅影道:“也记得两句,”他的顶联道:“插髻远香透过枕,折苞一色度通宵。”无碍子道:“意却有,只是达不出来。”瑶华道:“那六句还有好似他的么?”梅影笑道:“那有捡坏的句子念出来的。他说昨晚的赋是我们夙构了,有意难他的。我也没有这些气力同他分辨。可见他心地实在模糊。”无碍子道:“若看他的面容,却不像肚里这样结实的。”瑶华道:“肚里结实,大约是纨袴的常事,而且更是无窍,再不讨人喜欢,这是一桩大毛病。”梅影道:“实为确当。”又耽搁了一回,才过那边去。再说周君佐在庄一无兴头,忽然想起要巴急功名,赶着进京去了。自此无话。夏秋倏过,严冬又来,已是梅影分娩时候,到得十一月二十四日,产下一子,遂各处报喜。周君佐得知,连忙赶回庄来,从襁褓中见了所生之子,好不快活。又到自己庄上,与祖宗父亲叩喜,并求取名。周皇亲取了克成两字。少不得各处都来送两家的贺礼,两家都要备酒清客,足足的又忙乱了二十天,才算完结。这瑶华只与无碍子在大楼下打坐静修。无碍子估量这边喜事办完,遂对瑶华道:“周君佐已有子嗣,你分内之事已算完了,不要自家耽搁了功行,我也要回山修炼正果。这富贵丛中,不是久相处的。我意欲于正初和你一同起行,只说与梅影往南海进香,我自往峨嵋山去,你可由河南往江西、福建、浙江、苏州、山东、直隶、山西、陕西、四川游一个圈子,立功消罪,岂不是好?”瑶华道:“既有这些省分,盘缠路费也非小可,若弟子一人行走,那里带得许多。若带了多人,更不能立功消罪。”无碍子道:“我已替你打算在此。路途辽远,也非单身走得来的。切近这几省,自然带个两三房人去,在路上如物色有可用之人,便可慢慢掉换转来。至建立功行,也非徒手可得,遇着应用银钱之处,也须用度,身边能带几何?我已预为筹画,每省发本银五万两,招募我们佃户中能经纪者,令其领去各省,开张典铺。如有需用,置备号票,各执半纸,合符发银。如已用完,再从这里发去。犹如皇家设立驿站一般,既可信息往还,亦可藉以托身用度。如此可谓万全。”瑶华道:“领本开张之佃户可曾召募,带领的人可曾点定?”无碍子道:“领本的佃户我已令蕉叶召募,据他说已有二十余人情愿领本前去。现在催令具领,着令年内先行。你所带的人,如小厮们夫妇,俱要在庄保守,不便分拨。我意令白于玉、黄金钏同黄家媳妇这三房人同行。白于玉等略晓些弓马,也可资其指臂之助。那三个男子,内中一个江允长,略懂些字义,可以代你登记帐目及往来书扎之用。那两名陈玉、李荣都是粗人,途中可以跑腿,也就够用了。你且暗暗把自家应用籍笼物体,预为收拾,一过新年,即便同行。”瑶华道:“路上一切如何布置?”无碍子道:“这且慢提,少不得分手时再与你细说。”瑶华一遵所命。又隔了些时,蕉叶来回:“各佃户俱具领来领银起身。”无碍子同瑶华一同兑发,共银四十五万两,各给号票半纸验对合同,即行给发。转眼之间,已过新年,无碍子择于初八日期,令张其德传知令史,备办车马,要同梅影上南海普陀山进香。到了初七晚上,传了子女们及在宫太监、宫女并各局人等,进寝宫密谕道:“我同公主出外云游,尔等在家好生保护庄子,一如我在这里一般,不许稍有违犯,各人都要保养身子,不可糟蹋,**虽好,比刀剑还利害。若公主得有道行,自然也提拔你们,断不可胡行乱为。数年之后,这里盗贼蜂起,庄子前后左右,俱设有机关在内,到那时节,要预为开设防备,以免盗贼窃发。若遇反叛横行,这就不济事了。可预先塑造佛像,改为道院,可免焚烧掳掠。你们须牢房吾言,不可视为肤泛。梅影在驸马府代公主之职,你们只当公主看待,不可破其行踪。我云游厌倦,仍来庄上与你们聚会。”众人喏喏连声而退。第二日清晨,将行装发出,捆载明白,到大殿上轿,又传令名、长史、副史及管事人等,嘱咐了一番。出到大门,众佃户男妇并街坊铺户都来拜送,无碍子又一一叮咛了一遍。众子女及在宫人等,俱送至大殿,洒泪而别。遂同瑶华起身而去,车驰马速,转眼已渺。梅影回宫,遵无碍子嘱咐,以公主自居,而宫内诸男妇亦以公主尊奉,故周君佐及福王毫无知觉。长史、令史等,俱各守法安分,惟将无碍子同梅影赴南海普陀山进香缘由,禀知两家的主儿,这周君佐和福王并不以此事记怀,若照这样下去,自然安逸无事。奈有周文鸾姐妹,认着梅影是瑶华一般,亲热异常,因家中人杂,探知周君佐进京,即来驸马府中无所不为,引诱得梅影也是纵情恣乐,这是驸马府中情形。这边福王偶然到庄,也是**不堪。先前远处闺秀来做诗会,是实在做诗,自无碍子去后,做诗不过假个名儿,其实做那没正经的勾当。起初不过是小厮胡行乱为,以后福王得知,竟效移帜拔赵的故事。继而公然出面挑选,有那不顾廉耻的,自然乐从,还有贞烈的,也就不从,吵嚷而去者,因而将诗会的名声大坏了。福王见无多人来,也就扫兴回汴。不题。再说无碍子同瑶华晓行夜宿,不过五六天已到安庆江口,第二日便要买舟渡江,当晚检一处宿店歇了,用毕晚膳,先打发跟随男女歇下了,无碍子将房门闭好,遂对瑶华道:“你明日即买渡江,我今晚和你别了。前途一切情事,我自预知,只要你道心坚固,不可把我从前嘱咐的话忘了,就是你向上之心。我虽不在你跟前,却也时刻护卫,你只放大了明前去。待你功行完满,即到四川峨嵋山中,有个空空洞,我在那里清修,你来寻我,便可相逢。”瑶华听说,哭倒在地,无碍子扶起道:“你如今心地明白,还要哭什么?大家要赶大家的道路,不要说别的,便是天地也有混沌之日,何况我们。”瑶华道:“虽蒙师父提拔成人,传授道义,弟子此行茫无畔岸,不知如何谓之孽障偿清,如何谓之功行完满?还求师父指示迷途,弟子好遵依行去。”无碍子道:“你如今虽然入道,尚在凡尘,若要功成,必须消除罪孽,累积阴功,然后可以希冀仙籍。若我一一指明,既泄了天机,又怕你道心不固,犹如做人一般,流行坎止听其自然,若预知死期,人心更多机械了。你若不解知止之由,我有四句歌诀,留在你处,若所遇吻合,你就可径来寻我。”遂取一张纸写道:陶然天地初,乃识阴阳变。力尽气如虹,技穷功自见。当时递与瑶华看了,沉吟不解。无碍子道:“此非解释得来的,你慢慢地行将去,自然一一应验。还有三个戒针入在你身上,你且近前来。”瑶华走到无碍子身旁,无碍子于衣底拿出三个绣花针来,道:“我这三个针,第一针戒的是娇贵。你自幼到今,除了我教训之外,父母也未曾吆喝一声,天子尚然宠爱,何人敢来糟蹋你一点。你如今出门游道,要到处改妆,即有应加声势之处,只可着人传宣足矣,不可自为夸张。若一存此念,功罪俱不能消长。你拿左手来。”瑶华将左手伸出,无碍子将针往手臂皮肤插入,见血就不见针了。又道:“你若违我的戒,此针必然走动,走到心上,你依然是个狐鬼了。”又取第二针道:“这个针戒的是沉湎。此去乐事甚多,必致沉湎于此,戒针一动,即刻回心。”遂插入右臂。又拈第三个针道:“这戒浮躁。我道中事皆取自然,并非浮躁可得一毫,工夫未到,凭你跳过天门,仍有这一毫挂碍,再不能洒脱,这是紧要关头,你将衣襟解开。”瑶华解开了衣襟,无碍子将这个针插入背上皮肤里去了。“你行我四句歌诀,守我三个戒针,不怕大道无成。你若干着功德,途次遇险之时,我自知道,必来保护。医书一部,留在行箧,当有用处。我言尽于此,你牢牢记着,我自去了。”瑶华还依依不舍。刚走出窗槛边,无碍子从腰间摸出剑丸,望定一掷,只见一道白光起处,无碍子随光去了。瑶华心惊胆战,望空遥为拜送,回房安寝。第二日,白于玉收拾行装,不见无碍子,各处找寻,瑶华道:“师父昨晚半夜去了。”大家说:“门都不听得开,怎么去的?”瑶华道:“师父是空中来,空中去,有什么出奇?”大家道:“这位师父竟是个仙人。”遂各收拾,下船开行。这是崇祯五春初之事也,看官们要记清。自瑶华渡江至西江,先令陈玉探听佃户所开典铺在于何处,将姓名开付。不一日,探得在南昌府城中,遂由水路径至南昌,于左近觅个下处居住。略停了几日,即改装出游,令白于玉于箧内,取出女冠巾服出来换了。令黄家的随行,打了一个小包裹,带些银两,嘱咐白于玉等看着寓所:“我若有所需,近者令黄家媳妇来取,若远了另遣人来,见我头上插的玉簪为记,即便交付。”说罢要行,白于玉、黄金钏问道:“公主此来是游山玩景,为何要如此作为?舍着老大的好受用,何苦受此奔波?况公主自幼到今,几曾只身独自步行出过门的?婢子们见了这个情状,好不代公主伤感。”遂各流下泪来。瑶华道:“此事非你们所知,你只看我师父,自四五岁上,就来抚养教导,也费了十多年的工夫,就为今日教我出门干此德行,以赎前生之愆。若再留恋富贵之业,无非与草本同腐罢了。我的事一言难尽,你们不要替我伤心,只愿我早立些事业回去,将来或可以带挈你们也未可知。”众人也略知其意,方各收泪送出。瑶华同黄家的出了寓门,随处游玩,看那六街三市,甚为热闹,走乏了就到茶肆中吃茶歇足,饥饿了,就于饭铺打尖,随步行来,渐渐走到一个城门,问是东门,见城门之下有一丛人,在那里读告示。瑶华也远远的看着,见告示上写道:南昌县示:为蟒蛇作崇,伤害人民,召募捕杀事。据二十一都乡民阎士信等投告云云。瑶华心上想道:若能除此一害,免致人民伤残,却是一桩大功德。遂令黄家的细问路人,二十一都地方在于何处。不多时,已细问明白,来对瑶华道:“离此有六十余里,在南角上深山中。”瑶华道:“既不远,我们就到那里去。”黄家的道:“天已下午,那里还走得及?倘路上无宿处,如何是好?”瑶华道:“我如今那里还想这个受用,到处就宿,遇物就吃,只讲成得功行就是了。你先前也曾受用过的,但若不吃这些苦,将来有大不好的日子,只怕更难过哩。不要如此娇贵,大家走去,可止则止,可行则行便了。”黄家的只得跟着就走。瑶华是习练纵跳的,并非娇娇滴滴的公主,所以其行甚速,黄家的倒时时赶不上来,只索等他。走到傍晚,山雾迷朦,遥见有个村庄,就往借宿求斋。这乡村妇女见两个道姑,都是文文雅雅的,各各欢喜留连,收拾一处空屋,与他两个宿了,还备些素菜饭款留。遂问这些妇女道:“我听得你们这里有蟒蛇害人,可真么?”那些妇女道:“了不得,不瞒师父们说,离我这里只有二十多里路了,山名叫做马头山,山洞里有条蟒蛇,多长多粗,它未出洞,就会吐雾,把人迷得看不见了,就来吃人。它喜吃小孩子,这一带的小孩子,都被它吃绝了种了。”瑶华道:“怎么不叫人捕杀它呢?”那些妇女道:“各处去寻觅有武艺的捕杀,只是没有。”瑶华道:“我如今要去收捕它,与你们这一方除害,可好么?”那些妇人个个合掌念阿弥陀佛,道:“得你这个女菩萨捕杀了时,不知多少人家感激你哩。”。瑶华道:“我发了这个心愿,自然必定要除它。”众人听说,各去报与夫男知道,没有一个人不来恭敬的。当下安寝。次日起身,与他们说了打搅,径往马头山来。离山不远,路旁又有个村庄,瑶华遂进村中,与这些妇女借住。早有前边村里有来通知,一见都知道是来收捕蟒蛇的,没一个人不欢喜。当下就接入厅堂,男女都来叩问。瑶华道:“这个怪物的洞穴在于何处,平日何处出入,来时如何光景,怎样攫人而食?你们居近此间,自然尽悉,先要把这些情由说与我知道,我好设计。”这些男妇用手指道:“它的巢穴在半山里,也不是日日出来的,若这天日色昏暗,又有些腥气,午后便要出洞,往山下饮水。若又有怪风吹来,雾气迷腾,必定到庄上寻人吃。它最喜吃小孩子,如今都把他吃尽吃绝了,连大人都要吃了。我们这村庄从前很热闹,自有了这个怪物,都搬往别处住了。我们因舍不得田土,所以还在这里受它的害。”瑶华问道:“它出入之所,只在这两处呢,还到别处去?”众人道:“这里山溪只有这一处,也有腥风吹过不到这里来的日子,想必又往山里寻这些獐狍兔鹿吃了,我们躲还来不及,那个敢去看它。”瑶华道:“你们曾经见过它没有?”众人道:“偶然在别处山边经过碰着,望见它在山溪吃水,也曾见过,有二丈多长,坛子粗,走起路来竖起半个身子,其快如飞。过着细小树木,把头一扭,树就断了,大树上它也会盘上去。”瑶华道:“那山里大树有多少?”众人道:“大树倒不少,本是个种树的山,自从有了这个怪物,木客都不敢来买这山树木。我们闻祖父辈说,已有几十年没有砍伐了。”瑶华道:“据你们这样来说,还可以用智收捕。”众人都谢道:“若得师父法力收得去时,我们情愿伐这山的树木,送与师父做谢礼。”瑶华道:“但要你们遣一个的当人,到城中我寓处,拿这些东西,并要置备一切需要的物件方好下手。”众人道:“这个容易,师父只管写信,我们随便那个都可去得。”瑶华计算了一回,遂写了一封信,叫把弹弓、弩箭、镖枪三样交来。又须另打铁弹丸三个,要上圆下尖,尖头都要锋利。又开上一张药单,照单置买,交人带来。遂拔头上玉簪一支为信。众人里边走出一个,接了就走。瑶华只在这家止息,两餐素饭都备得齐整,众人没一个不恭敬。黄家的私自问道:“公主独自一个,可以拿得这妖怪么?”瑶华道:“这不用力气的事,只要算计得好,也容易拿的。”这黄家的不知瑶华的武艺,心上倒替他担着险。当夜睡了。到次日午后,那去的人回来了,肩上挑着一担药物,并各样器械。瑶华令黄家的一一检点不错,就将药包打开,传了众人来帮着,敲的敲,碓的碓,磨的磨。又叫人到山中去,尽量采取蓬艾十数担,于火上烘干听用。又需用老竹根,掘了来,削下竹签数百根。备办完全,先将烘干的蓬艾杂上药末,堆于村庄的要路道口,又将竹签叫人钉在蟒蛇下溪饮水的路径上。众人道:“这个不敢,倘遇见此物,性命都没有了。”瑶华摇手道:“不妨,我自然教导你。”但不知教导什么法子?看官且耐性,待我慢慢说来。